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
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
天主教曾在唐代、元代傳入中國,明末再次卷土重來,吸引官紳如徐光啟等入教,影響遍及華北各地。以山西為例,一六二○年,意大利耶穌會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到絳州傳教,天主教由此傳入山西。到了一九○○年,天主教勢力已經(jīng)遍及山西各州縣,教徒多達五萬七千人(見王守恩、劉安榮:《十七——十九世紀西教在山西的傳播》,載《晉陽學刊》二○○三年三期)。
天主教和其他西方教派在河北、山西聲勢浩大,相對也引起激烈反彈。一九○○年義和團事件爆發(fā),最有力的鼓吹者之一正是山西巡撫毓賢(一八四二——一九○一)。隨之發(fā)生的“山西教案”,有將近兩百位傳教士、六千多名信徒被殺,毀壞教堂、醫(yī)院、民宅不計其數(shù),情況之慘烈震驚中外(見《血腥屠殺——山西教案始末》,http://bbs.#net/viewthread.php?tid=224582)。
李銳最新小說《張馬丁的第八天》就是以這段歷史為背景。故事始于義和團事件的前一年。河北天母河地區(qū)天石鎮(zhèn)圣方各教會年輕的執(zhí)事喬萬尼·馬丁——中文名叫張馬丁——被娘娘廟迎神會會首張?zhí)熨n打死,引起政教糾紛。在萊高維諾主教強烈抗議下,知縣孫孚宸迅速將張?zhí)熨n緝捕到案,斬首示眾。行刑前夕,張妻張王氏為了替丈夫傳宗接代,潛入死牢,企圖受孕。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張馬丁并沒有死;他在入殮前又活了過來。
一
李銳是當代中國文學界最受尊重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量少質精,總以無比嚴謹?shù)淖藨B(tài)逼視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種種荒涼和荒謬的層面,同時他又不斷反省作為一種銘刻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工具,“小說”多變的歷史和倫理定位。李銳的筆下天地不仁,人之為人的向往和抗爭顯得何其卑微虛妄。然而作為作家,李銳又以自己苦澀的堅持,數(shù)十年如一日,見證了向往之必要、抗爭之必要。
早期李銳以他曾經(jīng)插隊的呂梁山區(qū)作為背景,寫盡農民的蒙昧和苦難,以及他們與外在世界遭遇后所發(fā)生的悲喜劇,像《無風之樹》、《萬里無云》等。他也曾經(jīng)以家族經(jīng)歷為素材,反思國共斗爭下倫理、社會關系的大潰散,像《舊址》(關于以上三部作品的討論,見《呂梁山色有無間》,載《當代小說二十家》,王德威著,三聯(lián)書店二○○六年版)。李銳又有《銀城故事》述說辛亥革命前夕波譎云詭的政治角力,陰錯陽差的后果(見《歷史的憂郁,小說的內爆》,收入《后遺民寫作》,王德威著,臺北麥田出版二○○七年版)。合而觀之,我們已經(jīng)隱約看出李銳有意借小說鋪陳他自己的現(xiàn)代史觀。從文化大革命到共產黨革命,再到辛亥革命,他一步步“退向”中國現(xiàn)代性的開端。他檢視宏大敘事中的因緣起滅,勾勒英雄年代中的蒼莽悲涼,或用魯迅的話說:“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保ā赌鬼傥摹罚?/p>
寫《張馬丁的第八天》的李銳更將焦點指向一九○○年的義和團事件——近代中國面向世界最狂亂、也最屈辱的一刻。對李銳而言,由此而生的巨大創(chuàng)傷正是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起源;不直面這一創(chuàng)傷,我們就無從思考百年來從救亡到啟蒙的意義。
但如何敘述這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歷來已經(jīng)有太多約定俗成的說法。李銳選擇以華北各地教案為主軸,展開他的探索。張馬丁的故事基本分為兩線進行。圣方各會的萊高維諾主教在天母河地方傳教盡心竭力;他從意大利帶回來年輕的喬萬尼,視為衣缽傳人;他也同時帶回自己的棺材,準備埋骨異鄉(xiāng)。與此同時,祭祀女媧的娘娘廟香火依然鼎盛,古老的助孕求子儀式深入民心。這成為萊高維諾主教最大的心病。雙方的嫌隙因為官府的媚外政策日益加深,終因張馬丁被打死而爆發(fā)出來。
乍看之下,這樣的情節(jié)依循了我們熟悉的二分法:歐洲宗教與地方文化、啟悟與迷信此消彼長,而背后則是西方帝國勢力、中國民間文化和清朝政府間的復雜互動。但李銳的用心當然有過于此。他的問題包括了:西洋教會能在中國內地掀起狂熱,與其說是帝國勢力的蔓延,是否也點出十九世紀以來中國社會“情感結構”發(fā)生空前斷裂,以致讓新的信仰乘虛而入?太平天國之亂已經(jīng)可見端倪。而所謂信仰是親愛精誠的奉獻,還是身不由己的耽溺?信仰帶來的是虔誠與救贖,或竟是傲慢與偏見?
這些問題構成小說的底線。李銳更要觀察的是作為血肉之軀的人——不論是領享圣寵的傳教士還是質樸固陋的匹夫匹婦——如何在這場中西文化、信仰體系的碰撞下,重新定義自身的位置。他從而發(fā)現(xiàn)在神恩與背棄、文明與原始間的距離何其模糊;超越與墮落可能僅止一線之隔。如果現(xiàn)代性的癥候之一在于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稱的“祛魅”(disenchantment)與否,那么李銳筆下個人與信仰之間的關系就顯得更為復雜。
李銳將他的重心放在兩個角色上。喬萬尼·馬丁來到中國,取了個不中不洋的名字——張馬丁,已經(jīng)暗示了他身份游移的開始。張馬丁受到萊高維諾主教感召,誓以生命侍奉神恩;他被張?zhí)熨n意外打死,算得上舍生取義。另一方面張?zhí)熨n殺人償命,似乎也罪有應得。然而死后三天,張馬丁卻又幽幽的活了過來。張馬丁如何“復活”?這里賣個關子。要緊的是,原本可以大書特書的神跡似乎來得不是時候?!皶r間”和“時機”進入了神的世界,讓歷史的意義變得空前緊張。萊高維諾主教決定將錯就錯,遂行借刀殺人之計。當神的意旨和馬基雅維里式的機關計算(Machiavellian dues ex machina)混為一談,張馬丁何去何從?
與張馬丁相對的是張?zhí)熨n的妻子張王氏。面對丈夫行將就戮的事實,這個女人唯一能做的是為張家傳下男丁,于是有了獄中秘密交合的一幕。或有讀者會認為如此安排過于離奇,但這還是李銳的伏筆。張王氏也許粗俗無文,但她的舉動自有一套宗法信念和知識體系支撐。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地方婦女之間早已流傳一本秘籍——《十八春》,傳授必要的性技巧;而娘娘廟之所以千百年屹立不搖,也和這最古老的生殖崇拜息息相關。然而張?zhí)熨n死前畢竟沒能夠留下種,張王氏一無所有,她又何去何從?
李銳的故事這才真正開始。復活了的張馬丁和萊高維諾主教相持不下,終于退出——或被逐出——教會;失去丈夫和子嗣希望的張王氏由悲傷轉為癡狂,開始四下游蕩。他們各自被拋擲到生命的最孤絕的情境,退此一步,再無死所。李銳要著墨的是,失去了宗教和倫理機構的庇護以后,這兩個人并沒有失去信仰。然而信仰一定帶來救贖么?或,救贖的代價和意義是什么?
我們于是來到小說的高潮。風雪夜里,一個被逐出教會、瀕臨死亡的意大利傳教士,和一個求子成瘋的中國寡婦在娘娘廟口相遇了。這一夜,在異教的殿堂里,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張馬丁墮入了肉身的淵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發(fā)生的?不可說,不可說。可以說的是,由此李銳寫出了當代小說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在腐爛腥臭的血水中,一出出蝕骨銷魂的秘戲兀自上演了。作為讀者,我們不能確定張馬丁是舍身成道,還是任人擺布,讓自己萬劫不復;我們也不能確定張王氏是超越了悲傷的極限,還是走火入魔。
張馬丁終于死了。就在我們以為故事到此為止的時候,更不堪的發(fā)展接踵而來,包括了屠殺和毀滅,也包括了一連串金發(fā)碧眼的嬰兒的出生。不該復活的復活了,不該投胎的投胎了,李銳幾乎是以最冷酷的方式將他的人物命運推向極致。他眼睜睜“看著”一九○○那年,在中國,在北方,一群華洋善男和信女如何奉天主、奉娘娘之名,陷落在死去又活來的宗教輪回——和生殖循環(huán)——的詭圈里。沒有天啟的契機,沒有轉圜的余地,李銳的人物孤單地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就像張王氏最后漂流河上,不知所終。諸神退位,天地玄黃,新世紀帶來大恐懼,也帶來大悲愴。就這樣,李銳以他自己的方式,寫下了中國“現(xiàn)代”如何誕生的故事。
二
李銳的小說創(chuàng)作結構工整,意味深沉,從早期《無風之樹》到《張馬丁的第八天》都可以看出這一特色。相對一般大陸小說長江大河、泥沙俱下的敘事方式,自然代表不同的美學要求與創(chuàng)作信念。也正由于他森嚴如古典劇場的形式,還有借小說明志的傾向,我們不能將他的敘事局限在寫實主義的層次,而必須正視它的寓言意涵。
但在最近有關《張馬丁的第八天》的對談里,李銳卻明白表示他不能茍同將他的作品作為“國族寓言”來閱讀(傅小平、李銳:《當耶穌和菩薩來到人間——關于李銳長篇新作〈張馬丁的第八天〉的對談》,左岸文化網(wǎng))?!皣逶⒀浴痹擅绹鴮W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提出,意指與第一世界小說五花八門的實驗相比,第三世界小說恒常反映歷史的不平等處境,也寄托文學介入政治的可能(Fredric Jameson,“Third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Social Text, 15 [1986]: 65-87. 不同的批判聲音可見 Aijaz Ahmad,“Jameson,s Rhetoric of Otherness and the‘National Allegory,”Social Text,17 〔1987〕: 3-25)。這樣的觀察明褒實貶,充滿一個第一世界的學者以偏概全的姿態(tài),卻讓不少第三世界的學者如獲神旨而趨之若鶩。李銳的論點很清楚:“國族寓言”一方面遮蔽了第三世界個別作家在不同時空中反思、想象歷史殊相的能量;一方面切割了第三世界文學進入更廣闊的世界(文學)歷史脈絡的機會——更遑論歷史本身不斷變動,總難以被寓言化的現(xiàn)實。
而李銳最好的反駁仍然來自他的作品本身。我在他處已經(jīng)詮釋過李銳小說的復雜性,不應鎖定為單純的“國族”寓言;而他敘事結構的技巧性更在形式上拒絕被簡化為任何一種創(chuàng)作教條或意識形態(tài)。因此,談論李銳小說的寓言性,我們必須同時顧及他的反寓言性:拒絕對號入座的寓言,創(chuàng)造并拆解寓言的寓言。
回到《張馬丁的第八天》。李銳并列天主教的神子復活的神話和中國傳統(tǒng)轉世投胎的神話,我以為目的不在諷刺,而在探討特定歷史情境里,這些神話如何經(jīng)過一代人的中介,相與為用的后果。神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糾葛哪里能輕易厘清。李銳稱小說中主要人物張馬丁和張王氏仿佛是“耶穌和菩薩來到人間”。在我看來,與其說是這兩個人物顯現(xiàn)了什么神性,不如說他們體現(xiàn)了神性的匱乏。然而正是在一個沒有神跡的世界里,李銳反而暗示了信仰和愛的驚人魅力。
張馬丁因為“復活”造成血腥鬧劇,由此陷入更殘酷的試煉;張王氏的受孕并不指向任何救贖,反而帶來恐怖的下場。當這兩個人物的苦難逼近荒謬邊緣,他們觸及信仰最深不可測的底線,底線的另一面是欲仙欲死的沖動。張馬丁臨終前為自己寫下墓志銘:
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
垂死的修士回顧他所來之路,他所歷經(jīng)的折磨考驗,做出了奇妙的證詞。在這里,絕望還是希望,僭越還是信仰,“依自”還是“依祂”,成為永遠辯證的謎團。
張馬丁的一生讓我想起朱西寧(一九二七——一九九八)的小說《旱魃》(一九七○)。在那個故事里,原本作惡多端的唐重生皈依基督教獲得重生,卻又不得其時而死,以致引起村人懷疑他已經(jīng)化為厲鬼,繼續(xù)危害地方。只有在開棺曝尸以后,死去的唐重生以枯骨惡臭證明光天化日下——沒有鬼,也沒有神。但也只有在沒有神跡的前提下,唐才以最謙卑的形式完成他生前的懺悔,他的重生(見王德威:《畫夢記:朱西寧的小說藝術與歷史意識》,收入《后遺民寫作》)。
《張馬丁的第八天》思考宗教和現(xiàn)代性的兩難之余,也寫出一則政治寓言。李銳筆下的天主教來到中國普度眾生,卻也是個階級森嚴的統(tǒng)治機器。萊高維諾主教犧牲一切布施福音,甚至以性命相許,犧牲不可謂不大。但面對傳教種種阻力,他顯現(xiàn)另一種野心。為了侍奉他唯一的神,他不能容許異教雜音;為了成全無上的大我,他否定任何小我。張馬丁的“復活”成為大考驗;萊高維諾主教決定順勢操作,因為著眼更崇高的慈悲。相對于此,張馬丁為了最根本的誠信,決定攤開真相。
這師徒雙方各有堅持的理由,在非常時刻里,他們竟以互相棄絕對方以確保自己的正當性。這里的焦點是張馬丁到底是被教會驅逐,還是志愿離開教會?對萊高維諾主教而言,不驅逐張馬丁無以保障教會的秩序與權威;對張馬丁而言,不離開教會無以保持自身的道德與清醒。兩者都以信仰的純粹性作為終極目標,結論何其不同。拉鋸到最后,張馬丁畢竟是犧牲了。他被剝奪傳教士的身份,無親無靠,成為在異鄉(xiāng)荒野里的流浪漢。
近年學界又興起研究生命∕政治(bioplitics)的熱潮。意大利的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指出“體制內的包括在外”(exclusive inclusion)——像是集中營的設置——成為一個政權維穩(wěn)的必要措施。而如何認證、處置該被放逐的分子,正是統(tǒng)治者伸張權威的手段(Giorgio Agamben, Homo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trans. Daniel Heller-Roaze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被放逐者不生不死的處境必須被當做威權者策劃的一部分,而未必僅是自居異端。有心探討這一理論的學者不必舍近求遠,看看張馬丁被逐的一幕要讓我們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了:回顧現(xiàn)代中國社會起伏,像張馬丁的例子還少么?
值得注意的是,就此李銳敷衍了另一則寓言,一則有關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虛構——創(chuàng)作為何物的寓言?!皬堮R丁們”如何在被放逐以后,堅此百忍,持續(xù)自己的信念?或是在玉石俱焚的義和團事件以后,幸存者如張王氏要如何活下去?李銳關心的已經(jīng)不止是信仰不信仰的問題,而是幸存者面對信仰乃至生存意義喪失時,能否做出見證的問題。
這正是李銳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得以介入的關鍵。他讓他的人物遭受痛苦,讓他們經(jīng)歷種種巧合,卻不施與簡單的救贖承諾或道德教訓,或“國族”寓言。他仿佛要說當張馬丁失去與宗教權威對話的權利,或張王氏陷在歇斯底里的幻想時,他們各自體現(xiàn)了見證的吊詭:苦難未必讓他們直面真相或真理,只演繹真相和真理的難以捉摸。宗教愿景和意識形態(tài)不能企及之處,由小說補足。以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法則來要求李銳的作品是買櫝還珠。因為他恰恰要寫出小說以虛構方式打入生命的死角、信仰的黑洞;他凸顯種種偶然和必然的際遇,縱橫交錯,無止無盡。
再回到張馬丁的墓志銘:
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
當世界被安頓在主流的——神的、權威的、主義的——話語里,小說家在主流之外,以他自己的聲音喃喃自語,并且激發(fā)出不請自來的喧嘩。小說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未必比已存在的世界更好,卻指向另辟蹊徑的可能。再用魯迅的話來說,它讓我們從“無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
如果《張馬丁的第八天》有寓言意向,這大約是李銳最后的用心所在了。談“國族”,太沉重,李銳追求的是任何人自己成全自己的可能性。小說家就像殉道者,為(自己的)信仰鞠躬盡瘁;小說家也像造物者,無中生有,起死回生。借著《張馬丁的第八天》,李銳寫下“一個”人——也是一個“人”——的創(chuàng)世紀。
《張馬丁的第八天》,李銳著,鳳凰傳媒出版集團江蘇文藝出版社二○一二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