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紅
開場白
“吃人”主題的表達,是魯迅先生對當時國情與國民性深入分析認識的結果?!犊袢巳沼洝繁闶沁@一主題的發(fā)軔之作: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吃人”兩個字!
其實,“吃人”的主題是一直延續(xù)在他的小說中并步步深化的。以入選我們中學課文的小說為例,《故鄉(xiāng)》是等級觀念“吃掉”兒時伙伴閏土的純真開朗,使小英雄變成迂腐而麻木的人;《孔乙己》是封建科舉制度“吃人”,使人異化為“用手慢慢走”的動物;《祝?!肥恰俺匀说亩Y教”“吃”了祥林嫂……至《阿Q正傳》中,愚昧麻木的民眾更是“吃掉”了自己還茫然無所知。魯迅先生借“吃人”的主題深刻揭示出:不喚醒民眾,不進行思想啟蒙,那么最終的結果,就是民眾“吃掉”自己卻還愚昧麻木而無所知覺。
小說《藥》也不例外。它展現(xiàn)的不僅是“吃人”,更是展現(xiàn)了一場“吃人的盛宴”,以最苦的一劑藥觸發(fā)我們心靈深處的震顫和思考!
創(chuàng)作背景
《藥》寫于五四運動前夕,發(fā)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六卷五號。作品以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秋瑾被害事件為背景,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
1907年,光復會的成員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事敗被捕。恩銘的親兵殘酷地挖出徐的心肝炒食。不久,光復會的另一成員秋瑾被捕于紹興城的“古軒亭口”,英勇就義。四年后,即1911年,爆發(fā)了辛亥革命。辛亥革命雖然結束了中國長達兩千年之久的君主專制制度,但是它卻沒有完成民主革命的歷史任務。中國仍然處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統(tǒng)治之下,并未實現(xiàn)真正的獨立和真正的民主政治。更確切地說,當時中國出現(xiàn)了帝國主義和軍閥、官僚、地主、買辦資產(chǎn)階級等相結合的黑暗統(tǒng)治,人民仍然在嚴重的剝削和壓迫下,處在貧困、愚昧的落后狀態(tài)。這種情況一直到五四運動以后,即在有共產(chǎn)黨深入群眾領導徹底的人民民主革命之后,才從根本上開始有逐步的改變。
華“吃”夏,迫切而安然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 ——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fā)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p>
【鑒讀】
大家發(fā)自內(nèi)心地替華老栓高興,并一致認為能找到這味藥定是交了好運的,因為吃了這味藥,病是包好的。人血象征著生命,那么吃人血饅頭自然就隱含著“吃人”的寓意。也就是說,“人吃藥”在《藥》這篇小說中等同于“人吃人”,且要救命(吃藥)就要先殘殺他人的性命(奪血做藥)。
當人血饅頭成為良藥,當吃人血饅頭能救命成為一種社會共識,當吃人血饅頭成為一種被眾人羨慕的事的時候,那么吃人血饅頭就不再是愚昧殘忍的行為,而是交了好運的表現(xiàn)?!俺匀恕本让筒辉偈且患植赖氖?,而是一個世人普遍接受的常識?!俺匀恕笔强梢越邮艿?,那么這種愚昧麻木的程度可想而知。
康大叔不為自己是一個劊子手而感到羞愧,反而認為是一件光榮的事。旁邊的人也不認為殺人是一件殘忍的事,即便殺的是生活在自己身邊的“夏四奶奶的兒子”,也沒有一點憐憫之心??荡笫逶诨卮鸹ò缀拥奶釂枙r,也表現(xiàn)出“格外高興”,認為殺人的最大好處是讓栓叔得到了人血饅頭。在他們眼里,能夠得到人血饅頭就夠了,他們才不管被殺的人是誰,為什么被殺,也就是說他們對當時這個社會沒有一點反思的念頭。盲從當時的社會意識,這才是當時社會最可怕的事情。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鑒讀】
華老栓能拿到救命的藥就好,至于這是誰家的孩子,誰的命,他并不關心。在茶館里傾聽了全過程的小栓雖然知道這藥是夏瑜的命換來的,但是除了湊熱鬧似的咳嗽,小栓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同輩人的哀憐與不安。而民眾更關心拿人血背后的八卦新聞,而不是他為什么會死,為誰而死。
在這里,魯迅先生看似不經(jīng)意地就向我們展示出普通民眾在膽小怕事、因循守舊的背后所暗藏的自私、冷漠、愚昧與麻木。而當“吃”人者和被“吃”者分屬華、夏兩家時,魯迅先生就為我們揭示出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華、夏是中華民族的兩支不同的祖先,后融為一體成為中華民族。我們因此又稱自己為華夏兒女。這樣一來,華家的兒子吃夏家兒子的血,就不僅僅是人“吃”人,更是我們民族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華“吃”夏,吃得迫切,吃得安然,吃得我們可悲可恨,直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一場吃人盛宴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北诮堑鸟劚澈鋈桓吲d起來。
深度解讀
雖然真正“吃人”的只有小栓一人,但是這并不妨礙這宴席的盛大,因為這宴席惠及的人絕不僅僅是一兩個,且這宴席的影響力也絕不只是在吃的那一刻。
劊子手康大叔
人血饅頭是奪他人之血以補自己之血,奪他人性命來延續(xù)自己的性命,所以制作這味藥的人必須奪人之命以制藥。那么作為劊子手的康大叔自然是制藥者、賣藥人。在這場“吃人”的盛宴中,提供人血的就是劊子手——康大叔。而作為奪人性命的回報,“廚子”康大叔既有沉甸甸的一包銀子入賬,又有“吃人者”說不完道不盡的感激,甚至還獲得了他人對自己的敬畏。
紅眼睛阿義
每當有人肉宴席擺起便受這宴席恩惠的還有牢頭——紅眼睛阿義。人如其名,不能直接分一杯羹,那么自然要急紅了眼睛榨取最后一點油水。由此可見,阿義不知在多少人被端上宴席前就已經(jīng)榨干了他們身上最后一滴油。牢中的夏瑜是注定要被“吃”的,但是夏瑜竟然一點油水也榨不出,阿義狠狠地打了夏瑜兩個嘴巴出氣。雖然夏瑜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才招致被打,但是只要不能從這“吃人”的宴席中沾到些許的油水,那么阿義打人是遲早的事。也就是說,如果這宴席不能滿足物質的需求,阿義就找精神上的滿足感或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與小栓不同的是:小栓“吃”死人,而阿義不僅“吃”死人,也“吃”活人。
出賣親人的夏三爺
夏三爺舉報自己的親侄子夏瑜,因而得到了賞錢——白銀二十五兩。出賣自己的親人,這種為人不齒的行徑本該遭受唾棄,但是既然“吃人”的宴席要擺開,就得有人送上肉來?!俺匀恕奔纫押侠恚敲此蜕稀笆巢摹庇钟泻尾豢??于是出賣親人的夏三爺不僅沒有遭人指斥,反而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因為他不僅送上了“食材”,還因此賺到錢?!俺匀恕钡挠屓四曇磺?,讓自相殘殺、出賣親朋等令人不齒的行徑,都成為合理的,甚至被人羨慕的。這里,“吃人”主題再次呈現(xiàn)出華夏民族自相殘殺的意味——不僅可以吃別人,也可以吃自家人,只要需要,人皆可吃。
看客——眾茶客們
那些沒吃到人的、沒能分享到“吃人”好處的人——眾茶客們則是在咂摸中想象“人肉”的味道,很想一試。他們替小栓能“吃人”而感到高興,為老栓能弄到“藥”而祝賀。康大叔不同尋常的本領讓他們敬畏不已,夏三爺出賣自己的親侄子居然能得到白花花的銀子讓他們羨慕眼饞。他們替阿義未能撈到油水而生氣,他們想到阿義打了夏瑜兩個嘴巴就禁不住高興,他們想到夏瑜被打的倒霉相就覺得他活該。他們在頭腦中擺開自己的“吃人”宴席,咂摸著想象中的滋味,并時刻準備著或直接或間接地“吃人”。
素養(yǎng)升級
小栓必死無疑?
“夏”的革命本來是要救“華”這些勞苦民眾的,但結果卻是民眾不需要他的革命,需要的是他的血、他的命。于是華“吃”夏不僅展現(xiàn)出民族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更揭示出“病人吃醫(yī)生”的愚昧荒謬?!安∪恕保◤V大民眾)因愚昧的想法,“吃”掉了“醫(yī)生”(覺醒的革命者),“病人”因此無藥可治,革命的意義也就無從談起。
夏瑜的革命不是救治社會的良藥,夏瑜的鮮血也同樣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救命良藥——人的死亡成就了一味藥,而吃了這藥的結果仍是死亡;愚昧中誕生的藥,吃了只會愚昧到死;無藥可救時“吃人”,“吃人”后更是無可救藥。
再結合《狂人日記》,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到,吃了人血饅頭的小栓必死無疑。《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在日記末尾發(fā)問:“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并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吁。而《藥》中的小栓則是吃過人血饅頭的孩子,他“吃”了別人的性命,是“吃過人”的孩子,所以他的死是必然的,他是無可救藥的孩子。
至此,小說《藥》以一劑苦口良藥啟發(fā)人們尤其是革命者,去探究療救中國病態(tài)社會的切實有效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