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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川《綠野仙蹤》是一部融講史、神魔、人情于一體的清代小說。此書以明嘉靖年間社會為背景,眾多歷史人物粉墨登場,先后出現(xiàn)的反角有羅龍文、嚴嵩、嚴世蕃、趙文華、鄢懋卿、胡宗憲等。其中胡宗憲的形象與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出入最大,他由一位以抗倭功績彪炳史冊的大功臣淪為小說中一個膽怯迂腐的小丑。本文對此作一分析,就教于方家。
胡宗憲(1512—1565),字汝貞,號梅林,南直隸徽州府績溪(今安徽績溪)人。嘉靖十七年(1538)舉進士,歷任益都、余姚知縣與湖廣監(jiān)察御史、宣府、大同巡按御史等官職。在倭寇之亂爆發(fā)后,胡宗憲臨危受命,先出任浙江巡按,旋擢升為總督,總制七省軍務,取得斬徐海、俘陳東、降汪直等重大勝利。以赫赫戰(zhàn)功,官至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并加少保,后因阿附嚴嵩而被逮,瘐死獄中。
嘉靖倭患給明朝江浙百姓的生命與財產(chǎn)造成了空前的災難,“東南數(shù)郡被寇以來,州縣望風如毀”①,“凡吳越所經(jīng)村落市井,昔稱人物阜繁,積聚殷富者,半為丘墟,暴骨如莽”②。正因為如此,人們對于弭平倭患的胡宗憲充滿了感恩心理,這反映在明代小說中便是將他作為一位賢明的統(tǒng)帥來加以塑造。此類作品以《胡少保平倭記》為代表?!逗俦F劫劣洝肥敲鞔徊亢苡杏绊懙臅r事小說,與《西湖二集》第三十四卷《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的內(nèi)容完全相同。小說開篇寫道:“話說嘉靖三十一年起,沿海倭夷焚劫作亂,七省生靈被其荼毒,到處尸骸滿地,兒啼女哭,東奔西竄,好不凄慘。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盡千方百計、身經(jīng)百十余戰(zhàn),剪滅了倭奴,救了七省百姓,你道這功大也不大!”小說中的胡宗憲深謀遠慮,運籌帷幄,處變不驚,使用不同計策將倭寇分化瓦解,逐一攻破降服。對于胡宗憲廣受爭議的“嚴黨”問題,小說這樣評論:“從來道,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所以岳飛終死于秦檜之手,究竟成不得大功。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沒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只得卑躬屈體于權(quán)臣之門。正要諒他那一種不得已的苦心,隱忍以就功名,怎生絮絮叨叨,只管求全責備!愿世上人大著眼睛,寬著肚腸,將就些兒罷了,等后來人也好任事?!雹蹖⒑趹椗c岳飛進行對比,以一成一敗來為胡氏的行為進行辯護。
《型世言》第七回《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講述的也是胡宗憲的抗倭故事,但篇幅稍短。小說中的胡宗憲在慶功筵上,借著酒意調(diào)戲為抗倭作出貢獻的王翠翹。次日酒醒,胡“殊悔昨之輕率”,得知王翠翹投水自盡后,不覺淚下,連聲追悔道“吾殺之,吾殺之”,讓人將她“葬于曹娥祠右,為文以祭之”④。胡宗憲調(diào)戲王翠翹的情節(jié)最早來源于徐學謨的《王翹兒傳》,其行止不免有失大臣體統(tǒng),但他知錯能改,仍算得上有情有義。明代另外一部抗倭小說《戚南塘剿平倭寇志傳》是以戚繼光為主角,但有很多地方專門提及胡宗憲對戚繼光的支持,并與其它小說一樣也以“胡公”尊稱之。此外,清初小說《金云翹傳》也延續(xù)了對胡宗憲的正面描寫。
從現(xiàn)存的有關(guān)胡宗憲事跡的明至清初小說,不難看到胡宗憲基本上被作為一位有作為的大臣形象來塑造的,小說作者無一例外地對其抗倭功績予以了肯定和贊美。
清代小說中,對胡宗憲著墨最多的當屬《綠野仙蹤》,這部作品完全顛覆了以前小說中胡宗憲的正面形象,可謂極盡丑化之能事。
丑化一:出身。小說第三十回胡宗憲正式出場,作者這樣介紹道:“原來這軍門姓胡,名宗憲,是個文進士出身,做的極好的詩賦,八股尤為精妙,系嚴世蕃長子嚴鵠之妻表舅也;已做到兵部尚書,素有名士之稱?!雹葸@明顯是在暗示胡宗憲是靠著裙帶關(guān)系而官運亨通的。事實上,胡宗憲雖然曾一度被視作“嚴黨”,但與嚴氏實無絲毫的姻親關(guān)系,他真正結(jié)交嚴嵩是在嘉靖三十四年之后的事。原先的浙??偠綇埥?jīng)、浙江巡撫李天寵皆因不愿屈于嚴嵩黨羽趙文華之下而被劾棄市,抗倭事業(yè)也毀于一旦。胡宗憲則主動依附,在人格操守上自不及張經(jīng)等人,但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亦屬不得已而為之,與其所建功勛相比,可謂瑕不掩瑜,如談遷所論:“胡宗憲以倜儻非常之才,仗鉞東南,鯨波就恬。值嚴氏柄國,情好稠密,所謂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⑥
丑化二:性格。歷史上的胡宗憲果敢、有氣魄,勇于擔當。嘉靖三十五年(1556)六月,倭寇數(shù)萬人圍困桐鄉(xiāng),當時胡宗憲手下僅有千余人馬,兵力懸殊,便決定以收買離間的方式來對付倭寇。這在此前是沒有先例的,容易授人以柄,需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茅坤時為胡氏幕客,他后來曾回憶道:“當是時,仆猶牽文法,畏名義,力諭之曰:‘與其犯中外之謗,以賈沒家之禍;不如死綏一戰(zhàn),以冀十一。’公獨張目據(jù)席,剖冠而奮呼曰:‘賊萬不可支,吾如此則禍止一家;如彼則貽國家數(shù)十年東南無窮之禍!’又左顧一佩刀而曰:‘吾萬一天不佑,唯以此自盡報主上耳!’于乎!仆及左右,時皆為之引涕。”⑦茅坤的建議不能說沒有道理,拼死一戰(zhàn),縱然戰(zhàn)死還能博個美名;若是收買不成,不僅白送了性命,還要“犯中外之謗”,落一罵名。胡宗憲卻將個人榮辱置之度外,其矢志報國、不懼謗毀、不顧身家的精神是非常感人的。同年十一月,倭寇侵犯會稽,來勢兇猛,“官兵莫能御”,胡宗憲督促總兵盧鏜迎戰(zhàn),卻被以士兵疲勞為由拒絕。在此形勢下,身為主帥的胡宗憲“夜召親兵襲破之,達旦,諸營方知,入賀,鏜大慚服”。胡宗憲的這些敢做敢為、大智大勇的性格特點在《綠野仙蹤》中蕩然無存,反而成了小說最為膽怯懦弱的一個角色。小說從胡宗憲一出場就稱其“只會吃酒做詩文,究竟一無識見,是個膽小不過的人”,接著又多次借其他人物之口強調(diào)這一點,總兵林桂芳“見他文氣甚深,知系膽怯無謀之輩”,另一總兵管翼直言道:“胡大人無才無勇,必蹈老師玩寇之罪!”就連其對手師尚詔也嘲笑說:“軍門胡宗憲無謀無膽,今駐軍睢州,不過掩飾地方官和百姓耳目,他心上害怕可想而知?!痹趲熒性t大兵壓境時,胡宗憲不僅自己按兵不動,而且百般阻撓部下出戰(zhàn),大談什么“攻心為上”,結(jié)果坐失軍機,真可謂畏敵如虎。
丑化三:才能。在嘉靖抗倭斗爭中,胡宗憲具有其他封疆大臣難以企及的軍事謀略,如何良俊所云:“江南自有倭夷之變,用兵六七年,中更總督數(shù)人,所費錢糧數(shù)百萬,然毫發(fā)無用。唯胡梅林稍能建功,如擒徐明山、擄麻葉、誘致汪直皆其謀也?!雹啻送猓趹椧灿兄毜降淖R人之能,他先后提拔重用了一大批抗倭名將,如戚繼光、俞大猷、劉顯、譚綸、湯克寬等。在《綠野仙蹤》里,胡宗憲的這些抗倭事跡卻全部安在了小說人物朱文煒、林岱身上(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本人則成了一個昏庸糊涂、全無主見的“木偶”,所有事務都任憑趙文華隨意擺布,身為主帥的他竟然只能替趙寫點文書,淪為幕客之流。
丑化四:結(jié)局?!毒G野仙蹤》這樣安排胡宗憲的結(jié)局:“胡宗憲于刑部未審之前,他不知從何地弄了白龜兩個、白鹿一只進獻。刑部擬他為革職,也奉旨依議?!?第七十八回)這樣一個貪生怕死之徒,靠著給皇帝獻媚僥幸逃過朝廷的處罰。歷史上的胡宗憲確實進獻過白龜、白鹿等所謂“祥瑞”,但都是在其總督任內(nèi)。嚴嵩倒臺后,胡宗憲兩次被逮入京,上書辯誣無果,自殺(一說瘐死)于獄中,臨死前發(fā)出“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的概嘆。一生一死,品格節(jié)操判若兩人。
此外,為了強化丑化的效果,胡宗憲幕府中原有的一批志士賢人,如黃宗羲所言“吾觀胡之幕府,周云淵之《易》、歷,何心隱之游俠,徐文長、沈嘉則之詩文,及宗信之游說,皆古振奇人也!”⑨這些人也統(tǒng)統(tǒng)被《綠野仙蹤》“省略”掉了。
由上可見,《綠野仙蹤》對胡宗憲的丑化是全方位的,最終使其成為小說中一無是處的反角乃至丑角。
小說當然不必當信史來讀,但李百川何以要對胡宗憲如此不遺余力地進行丑化呢?細究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原因。
首先是胡宗憲本身的缺陷。胡宗憲主動結(jié)好趙文華、嚴嵩,雖然初衷是為了抗倭大業(yè),但與奸臣關(guān)系過密不免授人以柄,谷應泰評價胡氏“才望頗隆,氣節(jié)小貶”⑩,算是持平之論,而對于崇尚節(jié)操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而言,這是難以容忍的。另外,胡宗憲在個人生活上頗為放蕩不羈,就連很推崇胡氏的茅坤也稱他“杯酒躑躅,豪宕自喜,大略漢之列侯將軍,唐之藩鎮(zhèn)節(jié)度使者之風是也;其所為聲色之嬖、冠裳之褻,眾所不得而庇之者”,這顯然也會引起一些正統(tǒng)人士的反感。
其次則是受到清代中葉以后文人對胡宗憲整體看法的影響。《綠野仙蹤》產(chǎn)生于清代乾隆年間,此時距嘉靖倭亂已遠,人們對這一影響甚大的歷史事件已不復記憶。胡宗憲的東南再造之功也幾乎無人再去感念了,甚至還有人對胡氏的功勞提出質(zhì)疑,如方浚頤便稱胡宗憲是“多權(quán)術(shù)喜功名之人,內(nèi)有奧援,外附奸黨,力排張、李因而得代。而嘉興之役,則以毒酒死倭,非有戰(zhàn)績;王江涇之役,則盡掩經(jīng)功歸宗憲;磚橋之役,則兵死千余而倭犯浙東更甚,乃不得已與文華定招撫計,汝貞豈果知兵歟?”與明代文人相比,對胡宗憲的評價可謂一落千丈。
最后是小說結(jié)構(gòu)安排的需要?!毒G野仙蹤》是以扶正祛邪、褒善貶惡為寫作旨歸,以忠與奸的沖突為情節(jié)主干,因此其整體人物安排仍不脫傳統(tǒng)“忠奸對立”的二元敘事模式,奸人佞臣處處要同忠臣義士形成鮮明的對照。胡宗憲在小說中是作為嚴黨的一分子,與嚴世蕃、趙文華之流屬于一個陣營,有著共同的利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被丑化自然就很難幸免。
由上可見,歷史上與明代小說中胡宗憲的正面形象在《綠野仙蹤》里遭到徹底顛覆,其被丑化的程度甚至要超過曹操、蔡邕等人。而且,由于小說的廣泛傳播與社會影響,它還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誤導了后世普通受眾對胡宗憲的認識。一位曾經(jīng)有功于社稷的英雄人物因時代的不同而被重塑成丑類,這樣的命運不禁讓人再次發(fā)出“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的感慨。
注:
② [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7頁。
③ [明]周清原《西湖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39—640頁。
④ [明]陸人龍《型世言》,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99頁。
⑤ [清]李百川《綠野仙蹤》,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30頁。
⑥ [明]談遷《國榷》,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986頁。
⑧ [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1頁。
⑨ [清]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98頁。
⑩ [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870頁。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項目“明代文人游幕與文學關(guān)系之研究”(項目號:09SJB750021)與“江蘇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