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光芒 陳進武
“知識分子寫作”的終結(jié)
——從《你在高原》談起
◆ 張光芒 陳進武
“你在高原”!初次看到這個小說名字時,禁不住一陣激動和浮想聯(lián)翩。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一種矗立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接點上的高原感,亦不時襲來,似乎志在扯動每一個思想者敏感的神經(jīng)。是啊,從以魯迅為代表的第一代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開始,到活躍在當下的第五代、第六代乃至第七代知識分子,現(xiàn)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走過了一個世紀的坎坷歷程。而他們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也掛滿了百年文學史的長廊。就如同波德萊爾盛開了“惡之花”,“荒原”意象在艾略特筆下橫空出世,在21世紀的今天,中國知識分子寫作者誕生一種立于制高點的“高原”意識,也許正是歷史的必然。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在高原》也許不只是一部小說,而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不只是講述故事,更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不單是塑造人物形象,而是一種龐大的意象和象征。
作為當代文壇最具持續(xù)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之一,張煒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關(guān)注著知識分子與思想者的精神家園,堅守著“知識分子寫作”的陣地。盡管人們不時從其創(chuàng)作中解讀出民間立場或者農(nóng)民文化的審美意蘊,但那仍然是知識者心中的民間與知識者眼中的農(nóng)民,不改其知識分子寫作的本質(zhì)。與“知識分子形象”、“知識分子題材”等說法不同,“知識分子寫作”這一說法并不首先限定其描寫對象和挖掘領(lǐng)域,更強調(diào)的是一種知識分子主體意識和審美立場。不過,在知識分子寫作范疇之中,以知識分子為主要塑造對象,尤其是那些帶有較多的作家主體自我心路歷程意味的創(chuàng)作,相對更能凸顯這一寫作類型的特質(zhì)。自魯迅發(fā)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知識分子小說《狂人日記》始,至廢名、沈從文、巴金、路翎、錢鐘書等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極大地豐富了“知識分子寫作”的文化內(nèi)涵與審美世界,也奠定了此類寫作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中無法替代的價值與意義。自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末,文學發(fā)展遭遇了極大的挫折,不過,這一階段留給后人的價值相對最高的作品仍然是那些帶有“知識分子寫作”意味的文本,像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宗璞的《紅豆》、黃秋耘的《杜子美還家》、馮至的《白發(fā)生黑發(fā)》,以及“文革”時期以啟蒙主義為精神特征的“手抄本”小說《九級浪》、《波動》、《公開的情書》等。這也寓示著在20世紀,此類寫作天然具有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和最頑強的品質(zhì)。
文學史上的“新時期”,也是與知識分子身份的重建結(jié)合在一起的。1979年,宗璞通過韋彌(《我是誰?》)率先表達了作家主體對知識分子身份的重重困惑,諶容、張承志、王蒙、張潔、張賢亮等一大批當代作家也接連奉獻了具有知識分子“自我心路歷程”意味的作品。如古華的《芙蓉鎮(zhèn)》(秦書田)、諶容的《人到中年》(陸文婷)、張承志的《北方的河》(“我”)、張賢亮的《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章永璘)、王蒙的《活動變?nèi)诵巍?倪吾誠)、方方的《風景》(“七哥”)、張煒的《古船》(隋抱樸),等等。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作品可以看出作家們當時是怎樣想象知識分子身份的,即以人民大眾為立場來反思社會歷史,同時,我們也能夠從這些創(chuàng)作里洞察到作家們走出藩籬之后并開始著力重新建構(gòu)“知識分子寫作”。然而,盡管這批作家在探索怎樣重建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但是他們自身尚處于理想與現(xiàn)實纏繞的困惑和矛盾之中,因此作為知識分子的作家與其筆下的知識分子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處于某種“失語”狀態(tài)。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進入現(xiàn)代化的物質(zhì)實踐階段,此時的文化、價值理念也隨之步入了一個復雜的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寫作”在多重影響下走向帶有個人化的寫作趨勢,王朔的“一點正經(jīng)沒有”、池莉的“不談愛情”、陳染走入“私人生活”、徐坤不自覺的“游行”等,這種趨向看似具有了獨立寫作姿態(tài),實質(zhì)上卻一定意義上消解和偏離了原本的審美立場從而與現(xiàn)實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這在“知識分子寫作”姿態(tài)上表現(xiàn)為獨立意識和批判性的缺失。在低俗、媚俗、媚雅和與現(xiàn)實的“博弈”中,盡管“知識分子寫作”群體或已不存在魯迅所期望的“將更奮然而前行”的“真的猛士”①了,但也并未走向如評論界所言的“潰不成軍”,這一時期,劉醒龍、談歌、何申、關(guān)仁山等作家合力掀起了一股“現(xiàn)實主義的沖擊波”,還有韋君宜通過“露沙”(《露沙的路》)對20世紀知識分子與革命的關(guān)系作了深度思考。
英國社會學家弗蘭克·富里迪曾追問道:“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②我們也不禁要問:魯迅呼喚的“真的猛士”去了哪里?與富里迪主張“知識分子就得要精英化”不同,中國當代作家通過自己的寫作作出了更為復雜的解答。說到第一種答案,就要先談到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1993年《廢都》出版,這算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一次標志性事件。莊之蝶的“出走”拉開了當代知識分子“出走”的序幕,其后的長篇小說中知識分子出走成為一種常態(tài),如《能不憶蜀葵》(張煒)、《國畫》(王躍文)、《收費風景區(qū)》(顧曉陽)、《所謂作家》(王家達)、《滄浪之水》(閻真)、《作女》(張抗抗)、《經(jīng)典關(guān)系》(莫懷戚)、《風雅頌》(閻連科)等。這些知識分子們在當下社會生活結(jié)構(gòu)中找不到確切的位置,從“象牙塔走到十字街頭”③之后,他們的選擇出現(xiàn)驚人的一致,這也是一種相對“容易”的選擇——出走,或走向民間,或走向官場,或隱居田園,或馳騁商界等,這些知識分子成為不屬于知識界又無確定位置的“多余人”?;蛟S,知識分子從未像當下這樣自卑過,他們不僅沒有擺脫作為影子存在的命運,而且也沒有暫時立足之地,知識分子們感到無所適從,從渴求成為社會的主流變成了盲目瞎撞的“邊緣人”。這里隱含這樣的意味:作為知識分子的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出走也是作家自我的出走,這種集體出走某種程度上也是“知識分子寫作”的集體“出走”,或者是“奔逃”。實際上,《廢都》與知識界公然決裂就顯示了一種姿態(tài),即預示著作家們試圖集體向“知識分子寫作”告別。
然而,“出走”只是其中一種現(xiàn)象,另一些作家轉(zhuǎn)向了考古式的“挖掘歷史”,這可視為作家們列出的第二種解答。宗璞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她堅守“知識分子寫作”,但又無力阻止知識分子們的出走,同時也無力隨他們一起出走,這位身心疲憊的老作家選擇了遠離現(xiàn)實以呈現(xiàn)歷史的知識分子精神來挽救“知識分子寫作”的頹敗。她的《野葫蘆引》系列小說《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等把目光投向了抗戰(zhàn)時期“南渡”到西南地區(qū)的知識分子,呂清非、孟弗之、梁明、秦巽衡、江昉、詹臺瑋、孟靈己等知識分子堅毅面對“這是你的戰(zhàn)爭!This is your war!”④的亡國亡種的危難,這幾代知識分子爭做的是民族振興、國家繁榮的脊梁。宗璞也力圖塑造一批具有中國力量的脊梁式知識分子,以重塑當下失落的知識分子崇高品格,但這正體現(xiàn)了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作家面對洶涌物性世界的退守姿態(tài)。
第三種解答則與宗璞等老作家走上了相反的路向,即一部分青年作家不談所謂知識分子的品格等問題,干脆選擇了把知識分子庸?;?、大眾化,或者消解化,如作家張者說的,“在寫作中我想擺脫這兩個極端(神圣化和妖魔化),還知識分子本來的面貌。知識分子也是人呀,是人就要干人事,就有七情六欲,就想尋歡作樂”⑤。他的《桃李》、《桃花》等似乎正是這種思想的實踐化:邵景文(《桃李》)既是大學教授、博導,又是律師事務(wù)所的創(chuàng)辦者,而姚從新(《桃花》)盜用導師論文,邸穎成功取代師母成為導師方正的新妻子等。在這里,邵景文到底是學者還是老板呢?或者兩者本身就是綁架在一起的?姚從新們只能算是工于心計,向著追逐的“權(quán)威地位”而不擇手段奮力牟取的人。不可否認,“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不僅不再是社會的中心,反而在‘斷裂社會’中愈趨邊緣”,但邵景文們連最低的“以知識的符號影響社會,通過抽象的話語方式啟蒙民眾”⑥也難以做到,這些人的所謂知識分子身份已成為毫無價值底蘊的符號。
與之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性的第四種解答方式是把知識分子“引向”真正的墮落,甚至是罪惡的深淵,如何頓的《荒原上的陽光》、《不談藝術(shù)》、《生活無罪》等小說中那一群所謂的藝術(shù)家早就蛻變?yōu)橹磺髮嵗淖分鹫撸葹橛|目驚心的是《黑道》中的鐘鐵龍、石小剛等知識分子赤裸裸地拋棄了知識和道德而一味向金錢看齊,他們從人民教師墮落為黑幫首領(lǐng),殺人搶劫、開賭場、組織賣淫等無惡不作,這些人“橫行黑道”并獨霸一方!不可否認,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本意或許并非如此,張者期望把《桃李》寫成一部能夠與《圍城》相比肩的當代知識分子諷刺小說,但他自覺或不自覺中走了一個與小說主題預設(shè)相悖的路徑——盡管有對于知識分子“庸?!薄ⅰ皦櫬洹钡囊欢ㄅ校髀冻瞿撤N贊賞與羨慕——跟著邵景文的碩士和博士不僅學到了扎實的法學專業(yè)知識,更重要的是還賺到豐厚的金錢!同樣,何頓也期望通過《黑道》揭露并批判“匪色世界”,最終也把鐘鐵龍們送上了警車,但是他對這類知識分子的行徑鮮有深刻反思,反倒顯得鐘鐵龍們比任何普通人更有血有肉和有情有義!可以說,這些知識分子出現(xiàn)了“錯位”,而作家們盡管沒有成為“只知道為潮流唱贊歌的人”或“某些方針計劃的附庸和補充”,但也絕不會是真正的“挑剔者和發(fā)現(xiàn)者”或“提醒者”⑦,反倒顯現(xiàn)出一些作家迷失在急于追求“知識分子寫作”的“獨特性”之中了。
上述所列四種解答及其敘事倫理傾向能否涵蓋當下“知識分子寫作”的全貌并不重要,我們更感興趣的是由這些創(chuàng)作趨向顯現(xiàn)出的一個問題,即當下的“知識分子寫作”到底走到了怎樣的地步?客觀地說,我們可以見到一部分作家對于“知識分子寫作”的堅守和不懈的探索。20世紀90年代以來,張承志、張煒、韓少功、史鐵生等作家“曾努力掙脫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做精神獨立的文化生產(chǎn)者”⑧,他們秉持知識分子的理想和責任繼續(xù)堅守“知識分子寫作”,于是選擇了以散文和小說作為與世俗對抗的理想表達方式,他們認為只有與反抗對象保持絕對距離才可能真正實現(xiàn)潔身洗心,于是他們把尋找知識分子和思想者的精神家園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走出繁華都市,走向自然“野地”!這些作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原始、自然、淳樸的“野地”,他們把自己和作品的精神都導向了所設(shè)定的理想的金字塔頂端——史鐵生在“地壇”寂靜地思考人生,張煒在“野地”豎起精神的高原,張承志以苦難在荒原里換取人文精神,韓少功從民間欲力張揚走到“山南水北”……
這些作家在自我構(gòu)建里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精神表達,不過,在這些作家中,張煒是精神表達最為獨特的一位。他最奮力地抵制“喧囂”,并呼吁:“現(xiàn)在,最優(yōu)秀的文學家和思想家,正在把這個時期思想和創(chuàng)作界的一切喧囂作為腐殖,全面地營養(yǎng)自己,從中孕育和培植獨立的生長?!雹嵬瑫r,他還把理想寫作人格定位為“即便作為一個極為孤單無力的個體,也仍然需要具備抵擋整個文學潮流的雄心”⑩。而他的這種“雄心”正是在《你在高原》中得以最集中地體現(xiàn)。如果說有百年積淀的“知識分子寫作”需要有一次孤獨的同時也是處在高原的“集大成”的總結(jié)和預言,那么張煒正是這樣一位有著“高原”意識、努力建構(gòu)“高原”且志在必得的孤獨的個體。因之,這部十卷本450萬言的“長長的行走之書”,是如何“獨上‘高原’”而“望盡天涯路”,如何進行百年知識分子的精神總結(jié),如何展示其共通性與心靈之旅,便成為21世紀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成為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
在《你在高原》的“自序”里,張煒說要構(gòu)建起“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圖譜”——他走進“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來“編織一部心史”,并把“地質(zhì)隊員”身份賦予“寧伽”這一人物,寧伽的每次行走可看做是對知識分子心靈地質(zhì)構(gòu)造的考察,這其中有內(nèi)在的“褶皺”、“隆起”和“變遷”。然而,在這樣的起伏中,張煒筆下這些知識分子又為“誰”而“消得人憔悴”呢?從第一卷《家族》到第十卷《無邊的游蕩》,張煒建構(gòu)起了一個展示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衣帶漸寬”而“為‘誰’消得人憔悴”的坐標系,即以“寧周義—曲予—寧珂”構(gòu)建的經(jīng)線和以“陶明—朱亞—寧伽”建立的緯線。實際上,這個坐標上每一代知識分子都在艱辛探索,但身處“經(jīng)線”與“緯線”的知識分子對所探尋或追求的“誰”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具體說來,有這樣四種類型的知識分子為“誰”的探索之路給人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一類是以寧周義、曲予和寧珂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他們可稱為“為民眾”的知識分子。這些知識分子無一例外都以事業(yè)與前途為重,并且有濃郁的“側(cè)身廟堂”意識:寧周義堅信中國的希望在于能“有一個為民眾獻身的黨派”(第一卷第53頁);曲予傾盡家產(chǎn)辦起現(xiàn)代化的醫(yī)院是想“一股心思為民眾做事”(第一卷第73頁);寧珂為解救“民眾”,努力成為“同志”、加入“我們的”(第一卷第46~47頁)隊伍。他們懷揣對于“民眾”的拯救意識,走了三條不同道路,但在各自道路上沒有一個取得最后成功,被判死刑、被暗殺、入獄勞教是三個人的最終命運。無疑,這些知識分子為確保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付出巨大,但因此陷入知識分子歸屬問題的焦慮而喪失或弱化了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這也是知識分子身份的失落。而寧珂的表現(xiàn)最為明顯:他以革命勝利必然付出代價為由而對殷弓無條件服從與肯定,對朋友許予明與李胡子被不義處置一味退讓等。同時,寧珂也失去了知識分子身份認同感,他的定位最初是革命者。當初背叛家族投身革命,在革命中擁有了政治話語權(quán),但革命成功后,因為家族與出身原因,變成“歷史罪人”,就連他努力當“民眾”的資格也被剝奪。從政治主流到被邊緣化,寧珂在歷史誤讀中不僅喪失了知識分子身份,連同崇高道德感也消解于政治漩渦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省政府參議的寧周義對侄孫寧珂有這樣的勸告:“你常常聽說‘民眾’這個詞兒,卻全然弄不懂‘民眾’為何物。你真要愛惜‘民眾’,就該知道,‘民眾’其實是個大實大虛之物。‘民眾’到底在哪里?”(第一卷第218頁)可以說這類知識分子如屈原一樣“哀民生之多艱”,他們“一生的憂傷纏在‘人民’二字上。他們一生都在尋找‘人民’”,但最終“舉目盡是陌生”。
另一類不再是如寧珂等“為民眾”的知識分子,而是那些“文革”時期的借著為國家和民族的名義狂熱追逐知識分子身份實質(zhì)上卻是“為權(quán)力”的“知識分子”。這一類人幾乎貫穿于《你在高原》的每一卷之中,如借助“文革”以各種手段攀爬成為“成功”的知識分子的裴濟(《家族》)、柏老(《憶阿雅》)、霍聞海(《海客談瀛洲》)、藍玉和黃科長(《曙光與暮色》)等,而有些依賴所謂“歷史功績”并重拾知識分子身份的人則更多是“衛(wèi)權(quán)力”,如呂南老(《??驼勫蕖返取E釢阎刭|(zhì)學家陶明的地質(zhì)通俗著作占為己有而成為行業(yè)權(quán)威,并成功出任地質(zhì)所所長;柏老組織口吃教授等人編教科書,并剽竊教授們?nèi)后w成果以柏老之名出版而順利當上地質(zhì)學院院長;霍聞海鉆營于哲學、書畫等領(lǐng)域,才情淺薄卻號稱“文化元老”,連稍有意義的哲學書也是哲學家楚圖的修改本;僅上過進修班的藍玉費盡心機讓導師曲涴為他寫書;黃科長本就一生乏善可陳卻千方百計忙著出傳記,而呂南老則憑借所謂的學術(shù)權(quán)威與政治權(quán)威對青年知識分子進行話語壓制等。不過,梁里似乎稍有不同,他并不赤裸裸把知識與權(quán)力合謀,他努力成為一名知識分子——鐘情書畫、國外訪問、出專著、做名譽顧問等,但實質(zhì)上他的知識分子身份也是牢固建立于政治權(quán)力話語基礎(chǔ)上的??梢?,這些“知識分子”將知識與權(quán)力畸形纏繞,無不是以知識為嫁衣來獲取權(quán)力資本,從而牢固地“高居廟堂”。在這里,“為(衛(wèi))權(quán)力”而“高居廟堂”的呂南老們和那些“為民眾”而“側(cè)身廟堂”的寧珂?zhèn)兌际潜瘎〉拇嬖?,因為這些人沒有誰能算得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第三種類型的知識分子也是張煒在《你在高原》試圖努力呈現(xiàn)的一批知識分子,這些人是堅守尊嚴而不出賣知識和靈魂的知識分子。他們曾努力鉆研學術(shù)并追求真理與理想,“為國家和民族”燃燒自己,但是這群知識分子在“文革”中走上了“不歸路”:他們要么被迫害,如陶明(《家族》)、呂甌(《橡樹路》)、口吃教授(《憶阿雅》)、路雨和勒揚(《??驼勫蕖?、淳于云嘉和路吟(《曙光與暮色》),他們極力維護知識分子的尊嚴,歷經(jīng)折磨與煎熬,決不出賣靈魂以換取片刻的安逸,大多人的生命時鐘停在了紅色年代。要么成為流亡或逃逸者,如許艮(《橡樹路》)和曲涴(《曙光與暮色》)靠智慧從監(jiān)禁“逃脫”,但為擺脫“文革”隱居深山成為逃逸或流亡者,特別是許艮在“文革”后某日突然離開妻兒“重新去外面生活”(第二卷第157頁)了。要么成為鬧市隱逸者,如秦茗己(《??驼勫蕖?和聶老(《人的雜志》),秦茗己“從未彎腰屈膝,稱得上一條錚錚鐵漢。在這座城市,他是良知和信譽的化身”,“對這座城市的知識分子而言,秦茗己只要活著,就是一種安慰”(第三卷第107頁)。遺憾的是,面對霍聞海和呂南老的“權(quán)力”,他由支持青年學者紀及變得態(tài)度曖昧:“我想提出的只有兩個字:批評!因為嚴厲的批評也是愛護……”(第三卷第398頁)要么仍在寂寞堅守,如逄琳(《橡樹路》),這位70多歲的老太太“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遺著上”(第二卷第151頁),因為丈夫呂甌是“她心里的偶像,她為他活著”(第二卷第155頁)。就連堅定知識分子朱亞(《家族》)也生活在無法證實自我堅定的歷史語境,他潛心學術(shù),力求在專業(yè)研究里確證存在價值,但仍擺脫不了嫉賢妒能的打擊終抑郁而死。實際上,一方面,這些知識分子是歷史與政治災(zāi)難的承受者,他們的“知識成為原罪”,被剝奪知識分子身份和做學問的權(quán)利,也失去最基本的生存“崗位”,但又無法與人民大眾溝通,他們的心靈備受折磨。另一方面,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參與者和執(zhí)行者,知識分子脊梁的坍塌造成了更多不幸與苦難。由此可以說,這些知識分子依舊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即使偶然存在,也是屬于過去的,他們大多已經(jīng)死去,或隱逸,或奔逃,或被壓彎了脊梁,最后的堅守者如逄琳也步入古稀之年,這也預示真正意義上“為國家和民族”的知識分子在“知識分子寫作”中的退場。到這里,我們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魯迅描述《新青年》團體散掉后知識分子們“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的景觀與張煒構(gòu)建的坐標經(jīng)線上的知識分子們某種程度上相對應(yīng)起來了,甚至處于坐標緯線上的“陶明—朱亞”這代知識分子也悄然“退隱”了。
當然,這條緯線上還剩下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寧伽們,他們始終都在探索一條新的道路,實際上,這些“探索”型的知識分子也是我們要談的第四種類型的知識分子。這一代知識分子以寧伽、莊周和呂擎等人為代表,他們有著強烈的知識分子身份認同感,《橡樹路》扉頁寫的“往事休提……”似乎是寧伽們與過去告別的一個宣言,呂擎向?qū)庂A訴:“無形的牢籠有時也包括所謂的‘事業(yè)’。人一旦走進了那個‘事業(yè)’,也就把自己入了籠。父親就是這樣?!敝R分子“不過是一批概念化的人”,“父親所有的著作……沒有一點他自己對時政、對社會、對世界、對當下的人——所有這一切的見解!……干脆說平庸極了!”(第二卷第154頁)而寧伽始終對父親寧珂避而不談,也顯示了某種決絕的態(tài)度。然而,現(xiàn)實中處在緯線上的寧伽們與父輩、祖輩有千絲萬縷的內(nèi)在精神聯(lián)系,寧伽、莊周、林渠、紀及、呂擎、淳于甘陽等都在不同層面受父輩所困。寧伽對流浪的嗜好、莊周的身心流浪、林渠善與惡交織的生活、呂擎的猶豫和無為,甚至還有淳于甘陽的“相信吧,我的朋友!在這種紛爭面前,你的目的再純潔,也還是會走到一個怪圈中。你不得不隨著這個怪圈旋轉(zhuǎn)……”(第三卷第407頁)等都來自于他們對父輩精神的某種質(zhì)疑,正是這種糾纏的思索造成了許多難解癥結(jié)與心靈焦慮。這一代知識分子并不追求政治話語權(quán),不愿意“側(cè)身廟堂”,不奢求“高居廟堂”,甚至把“崗位意識”也當做是一種束縛,他們渴望回歸知識分子本真狀態(tài)——有高度社會責任感,有強烈批判意識,他們更希望在對他人或社會啟蒙與救贖里尋回喪失的知識分子身份,并重新獲得社會認同與民眾肯定。正因為這樣一種理想難以付諸實踐,寧伽們便帶著心靈的極度焦慮陷入了生存困境,于是這一代知識分子開始了新的探索,他們努力去尋求行進的路徑和新的精神高地來安放焦渴心靈,以獲得精神蛻變和人格突圍。以寧伽為例,他輾轉(zhuǎn)于一零三地質(zhì)研究所、雜志社、葡萄園、葡萄酒廠、營養(yǎng)家協(xié)會、礦場、山林、東部平原的鄉(xiāng)村等,這種不定于一點的精神位移正體現(xiàn)出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知識分子心靈探尋的蹤影。
然而,這代知識分子最終歸宿又是怎樣呢?某種意義上,寧伽的每次“離開”,不是“逃跑”,他只是勇敢地“離開”,他是這一代知識分子中唯一一個自覺、清醒、徹底和勇敢離開的人,但寧伽不斷轉(zhuǎn)換角色的結(jié)果并不樂觀。盡管寧伽救助了深陷礦場被淪為性工具的女孩加友(《曙光與暮色》),與眼鏡小白(《荒原紀事》)“領(lǐng)導”村民們反抗了黑心企業(yè)蠶食土地,幫助岳凱平與帆帆獲得愛情與新生(《無邊的游蕩》)等,但從他身上也體現(xiàn)出以知識分子“精英”姿態(tài)站在“旁邊”或“高處”為人們“指方向”的無力感,更難以擁有“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的那種啟蒙力量了。同時,對于寧伽的探索之路也需要認真辨析,寧伽的每次探索是真正意義的獨立行為嗎?實際上,原本想持肯定態(tài)度的張煒卻不自覺地給出了否定回答。寧伽追尋知識分子身份獲得社會和民眾認同的過程不得不一次次借助岳父梁里的力量:寧伽和梅子結(jié)婚,但不愿意住在橡樹路而執(zhí)意在外找房子,最后靠梁里出面在梅子單位獲得“一處兩居室加一廳的公寓”(《橡樹路》);從地質(zhì)所辭職后到雜志社任職,也是因為社長“婁萌的頂頭上司是父親(指梁里)的老朋友”(《橡樹路》);自辦雜志《葡萄園紀事》被誣陷涉黃,進了監(jiān)獄受了刑,最后在梁里關(guān)照下出獄(《人的雜志》);進營養(yǎng)家協(xié)會,因為“會長是一位退休的黃姓的科長,他與岳父關(guān)系甚好”(《曙光與暮色》);參與爭取土地游行被集團保衛(wèi)部非法拘禁,“這是四哥把消息帶給梅子,再通過岳父救出來的”(《荒原紀事》)等。且不說寧伽努力的成果,單就這種“力量”的依靠則預示了唯一“清醒”的寧伽自身探索的失效,也從側(cè)面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現(xiàn)實探索的失敗。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歸宿值得深思,如莊周背負罪感無止境地流浪,婁萌和馬光合謀打著雜志社旗號進行走私,桑子的放縱自我,王如一的虛偽與鉆營,成為億萬富翁的林蕖以“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用在什么地方的問題”搪塞寧伽籌錢辦雜志的事等。這些知識分子沒有“政治激情”,也少有“民族激情”,而把“狂熱激情”投去實現(xiàn)各自所謂的“人生價值”,但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宣告了寧伽們探索知識分子新路徑的失敗,也反映了50年代出生的張煒在面對現(xiàn)實問題時的無奈感,甚至是無能為力。
“占領(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第二卷第46頁)這也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不幸的是,中國自古就沒有“為知識而知識”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歷來就缺乏一種獨立意識,他們要么為“天下國家而知識”,要么為“暖衣食飽”、“升官發(fā)財而知識”,這種先天缺陷使他們從來便是“依附”的群體,正如那只被閹割終究臣服而變得慵懶的阿雅(《憶阿雅》)。在這里,張煒也恰恰以阿雅那雙注視人類的眼睛來引導“50年代的知識分子”審視父輩和祖輩,但在這個消費主義時代,寧伽們堅守的崇高人格道義被邊緣化,最終也只能作為個體在靈魂內(nèi)掙扎,這樣的退卻策略就是把知識分子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完全寄托于精神領(lǐng)域。寧伽們從“個體”走向“大眾”,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開始遁逃到東部平原,開辟“我”的田園,結(jié)局是“重新掮起背囊”不由自主向生命理想之境——“精神高原”——皈依。張煒主觀意愿是寫20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史,但實際上建構(gòu)起了貫穿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為“誰”的坐標系,某種程度上,張煒的《你在高原》顯示了幾代知識分子為“誰”的茫然與探索的失敗,也宣告了20世紀中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幾代人的持續(xù)努力”下“消得人憔悴”了。
20世紀80年代以來,張煒一直執(zhí)著地關(guān)注知識分子,也試圖堅守著“知識分子寫作”的姿態(tài),然而,張煒及其筆下的知識分子歷經(jīng)萬難追尋的“那人”卻并未愈漸明朗地出現(xiàn),相反,一切都消逝在稀疏的燈火之中而愈漸模糊了。
首先,張煒這種極力避免滑向迎合世俗的堅守卻似乎顯現(xiàn)出某種無力和迷茫感,不自覺地“踏進了同一條河流”。要說明這個問題,不得不先提到張煒在2009年出版的兩部散文集,一部是《芳心似火:兼論齊國的恣與累》,另一部是《在半島上游走》。在這里,張煒試圖書寫“一個新視角下的歷史”,往返古今,在歲月風塵“畫出他自己的生命”。這種畫出的“生命”和《你在高原》努力表現(xiàn)的“心靈”基本一致,《芳心似火》在某種程度上可當做是《你在高原》的導語,它以散文方式濃縮了《你在高原》的精神內(nèi)核。在這部散文集里,方士徐福的東渡、秦始皇的三次“向東方”、無邊的“游走”、“懷念齊國”的心境等,這些折射的不僅是張煒對古齊國這片土地“似火芳心”的流露,而且也是貫穿整個《你在高原》的基本脈絡(luò)。而《在半島上游走》則以散文與文論形式宣示了張煒的文學立場,這部散文集所立足的“游走”姿態(tài)正是《你在高原》的基本狀態(tài),同時,“半島”這一地點也正與寧伽的生長和向往之地是一致的。此外,散文中還描述了《你在高原》中相當多的場景與細節(jié),單首篇《山水情結(jié)》一文就預告了《你在高原》的不少場景,如“北望立交橋”處的“兩居室新居”,還有那“帳篷”、“山屋”、“三線老屋”、“波斯地毯”、“老農(nóng)舍”、“東去的居所”、“唯一的樹”、“島主”、“向東方”等。無疑,這些有助于深入解讀這部450萬言的小說,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張煒不自覺地走進了自己開掘的“同一條河流”。
當然,除了走進了“同一條河流”,這種“回首”的“闌珊”感還有幾個方面的表現(xiàn),一是故事的復現(xiàn)。張煒非常癡情于原始詩意的“野地”,他寫了一部又一部長篇小說來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田園”沖動,令人驚訝的是,他異常沉醉于寫作《我的田園》,其實,這部長篇小說從1991年開始出版,到1996年出版完整版本,但在2002年又重新改寫并更名為《你在高原》出版,2010年再一次以十卷長篇《你在高原》的第六卷《我的田園》出現(xiàn)。盡管張煒聲明除了《家族》和《我的田園》兩個單元做了重要修改與重寫之外,其余的八部長篇小說均是第一次正式面世,但這應(yīng)該主要指整體的文字表達。實際上,其余八部小說的一些故事也是張煒長期反復書寫的內(nèi)容。如《懷念與追憶》中阿雅的故事和“我”因父親有“歷史污跡”而奔逃、《柏慧》中柏慧與“我”的愛情故事等都與第五卷《憶阿雅》極其相似,而《瀛洲思絮路》也正好對應(yīng)了《??驼勫蕖?;《莊周的逃亡》與《橡樹路》甚至和貫穿于整個《你在高原》中的“莊周”有類似的地方;《蘑菇七種》里與那只叫“寶物”的狗相依的守林老人老丁、《柏慧》里的護林老人和《你在高原》里那些大山深處護林的老人有驚人的一致性;《九月寓言》中趕鸚帶領(lǐng)一群“流浪式”的年輕人在夜色野地奔跑,不能不讓人想起《荒原紀事》中開發(fā)商“劫掠”沙堡島后,一位大嬸帶著一群流浪人逃跑;《你在高原·西郊》中的葡萄園與梨花分別是《我的田園》和《家族》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處在遠方鄉(xiāng)野的“葡萄園”召喚“我走過去,走過去”,這也類似《我的田園》里“葡萄園”對于“我”的極大吸引力等。
二是思想的反復。如果說故事的復現(xiàn)顯示出作家對于某些敘事方式的迷戀,那么思想的反復則在某種程度上顯現(xiàn)了作家內(nèi)在思想動力的“停滯”。張煒的“思想的反復”主要表現(xiàn)在反復書寫及其最終指向都是其內(nèi)心深處永不磨滅的“野地”。不可否認,張煒是一個有精英意識的知識分子作家,他“將每一次寫作都看作是對精神家園的一次次奔赴”,但他這二十余年的“奔赴”之旅的終點幾乎是不變的。在《你在高原》中,他仍然醉心于“浪漫的想象”的浪漫主義式的回歸自然,知識分子的心靈歸宿就在高原:這是一片高地,有新農(nóng)場、有圈養(yǎng)和野生動物、有大海和小河、有被太陽曬得黢黑的身軀,“好一片田野,五谷為之著色”(第十卷第452頁)……這是第十卷《無邊的游蕩》結(jié)尾處的一幕景色,在張煒看來,“無邊的游蕩”終于結(jié)束了,這一代知識分子也找到了心靈寄托之處——高原,這里有“一片金色的菊芋花,它在風中搖動”,這些花“長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里……它長得漫山遍野!”(第十卷第452頁)這個小院子住著歷經(jīng)磨難終獲安寧的岳凱平和帆帆,還有寧伽們和張煒關(guān)注的目光。實際上,這種連著“野地”的“高原”并不是張煒的最新創(chuàng)造,從《九月寓言》、《家族》、《柏慧》、《外省書》、《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到《刺猬歌》、《秋天的憤怒》、《蘑菇七種》,甚至在《野地與行吟》、《懷念與追憶》、《風姿綽約的年代》、《綠色的遙思》等各類作品里,張煒都少不了“融入野地”的決然姿態(tài),這正顯示了張煒“知識分子寫作”的“重復的吶喊”和表現(xiàn)知識分子思想的反復。當張煒以對“野地”的堅守作為一以貫之的敘事目的,所有的敘事技巧、敘事方法乃至敘事立場都圍繞著這一核心“旋轉(zhuǎn)”的時候,就難免呈現(xiàn)出概念優(yōu)先于審美的傾向。盡管《你在高原》中引向了“高原”,但與“野地”的精神內(nèi)核沒有質(zhì)的變化,更多是將兩者連成了一個更牢固的結(jié)合體。可見,張煒在某種程度上因自身思想無力而試圖依靠想象“精神高地”營造出精神烏托邦,他無法超越自己限定的“精神高地”,因為要為那高地留下,“來默禱,為了我的守護,和我認準了的那份神圣”。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徘徊的表現(xiàn)。張煒曾經(jīng)強調(diào)作家“穿行在‘沉迷’與‘超越’的兩極之間”,可是,這卻是他的一個理想而非現(xiàn)實,實際上,張煒的創(chuàng)作是“沉迷”有余而“超越”遠遠不足。
三是陷入“精神的死胡同”。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思想的反復最終使得張煒走進了自己“精神的死胡同”,張煒在他的書寫行為里終于成為一個鐘情于“融入野地”的忠實代言人,但同時這也正顯現(xiàn)了張煒式“知識分子寫作”的不足,這種不足源于他以強烈精神性的道德訴求和過分注重個人的精神史或心靈史替代了對于現(xiàn)實物質(zhì)性事物的批判。從小說敘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沉迷于精神堅守導致對于物質(zhì)化處理不夠,精神層面的完美理想掩飾了物質(zhì)層面的殘酷現(xiàn)實,如對王如一和桑子(《??驼勫蕖?,藍珂和“得耳”(《鹿眼》)等的描寫顯得漫畫化,這些人物蘊含的現(xiàn)實性東西被遮蔽了。同時,他還熱衷于在遠離物欲的自然里開辟人性綠洲,以守望渴求的精神家園——溫馨葡萄園(《我的田園》)、永恒原野(《鹿眼》)、充滿人文意識的雜志(《人的雜志》)等,這些激起了寧伽們對精神理想的向往。在這里,張煒試圖通過《你在高原》宣告:理想是詩意精神體驗追尋生命的過程,不是遙不可及的“他者”。寧伽沿生命旅程在“高原”感悟到靈魂愉悅的華麗瞬間,也是張煒流連于靜謐田園獲得充實的時刻,并大聲喊出英國詩人彭斯的詩:“我的心啊,在高原!”但是張煒的呼喚并不見得清晰明了,一定意義上,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與寧伽們也有著極其一致的迷茫與無歸屬感——我在哪里?我又該往哪里走?我們不得不思考,張煒所呈現(xiàn)的“高原”在哪里呢?《橡樹路》里有這樣一句話隱含著作家對這一問題回答與否的某種態(tài)度:“人的一生總要不斷地做出解釋……一個人最累的就是不斷地做出解釋”(第二卷第66頁),這也是張煒寫作心境的某種寫照,同樣,對于自己不能回答或不甚明晰的問題,對于逃不出設(shè)定的精神圈子而終結(jié)“知識分子寫作”大概沒有必要“做出解釋”吧?我們不禁又問:作家和筆下知識分子走上“高原”了嗎?“高原”難道就是這些知識分子們的靈魂歸宿?實際上,《你在高原》的“高原”指向本就有“高處不勝寒”之意味,因此,所有“理想的答案”都只會是聊以自慰的。如果說退守“海邊”、“野地”或“高原”是對人格理想與精神信仰的某種堅守,但習慣于保持這種姿態(tài)時,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似乎陷入了本雅明所謂的“機械復制時代”的創(chuàng)作。然而,張煒卻似乎沒有意識到——此路是不通的。他反復把寧伽們引向“水啊”、大海、河、湖、潭等,還“由期待到想象,漸漸走向了籌劃”,并“將不再離開這片林與?!?甚至堅信“海邊林子和野物交織之地,其最有價值的方面,就是能夠讓人渾然忘城”。實際上,這也顯現(xiàn)出張煒嚴重受到定向創(chuàng)作思維邏輯之藩籬,他已把每次遇挫而奔返大海、平原或高原這些本質(zhì)是無奈的被動“退守”當做了主動的、最為得意的成功“出擊”。
頗有意味的是,張煒以“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心境完成了十卷《你在高原》,他力圖撰寫“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實際上也就是為與自己同時代的50年代出生的知識分子立傳,這也是張煒給自己及張煒式的“知識分子寫作”立傳。如前所言,張煒為知識分子立傳并不成功,那些知識分子帶著所謂明確的為“誰”,但最終幾乎都走了與知識分子堅守相悖的道路。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張煒熱衷于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先后辦過兩份雜志,一份是《唯美》,但只辦了一期便停刊了,另一份是《背景》,先出電子版,再出紙質(zhì)版,他辦雜志是想讓作品“形成一種美,一種思想的力量”。同樣,在《你在高原》里,張煒讓寧伽從地質(zhì)所辭職到雜志社工作,還到東部平原的葡萄園辦起了人文雜志《葡萄園紀事》,甚至把小說的第七卷也命名為《人的雜志》。當然,張煒的立意不僅是要形成“美”或“思想的力量”,而且期望為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寫作”立傳同時為堅守“野地”或“高原”立傳。那份《葡萄園紀事》不正是張煒期待愜意徜徉于“野地”的記錄嗎?不過,雜志最后被取締了,這等于張煒無意中否定了自己,也宣告立傳的雙重失敗。
張煒告別傳統(tǒng)而開辟“知識分子寫作”的新路子,力圖真正“獨上‘高原’”,以“望盡天涯路”,可最終既沒有突破自我,也未能比其他作家站得更高。他不僅沒有真正走上“高原”,而且依舊“望不盡天涯路”,待“衣帶漸寬”之后,盡管他與其筆下知識分子已經(jīng)“消得人憔悴”,但卻更深地陷入了為“誰”的迷惘之中。當“驀然回首”,小說并沒有達到“一覽眾山小”的豁然之境,卻把“知識分子寫作”帶進了忽明忽暗的“闌珊”之中。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關(guān)于上述三點,我們也許還可以從另一方面來辯證地理解,即思想的反復同時也說明張煒寫作的精神起點本來就高,精神的絕途導源于現(xiàn)實而非作家主體,故事的復現(xiàn)則意味著張煒以前的創(chuàng)作大都是在為十卷本的《你在高原》作準備和鋪墊,或者說,張煒是自覺地用三十年的長長的寫作旅行來構(gòu)筑一個體系,演出一場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中國版“人間喜劇”。至此,這場演出是否精彩,這次突圍是否成功本身并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jīng)看到,這是整體性的“知識分子寫作”是否走向終結(jié)的問題。
接續(xù)上述思路,就小說的象征意義而言,張煒的《你在高原》是不是預示了“知識分子寫作”的終結(jié)?或者說,“知識分子寫作”陷入某種難以言傳的無奈?當我們檢視張煒是如何走過“三重境界”的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20世紀以來知識分子寫作史上不斷被敘述的知識者文化認同、價值立場、啟蒙使命、精神出路等審美命題,在這里被譜系性地加以鏈接和復現(xiàn)。但在這譜系性的探索中,張煒最終給出的解答仍然屬于20世紀。具體來說,其表現(xiàn)形態(tài)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是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終結(jié)”??疾熘R分子身份認同問題是探討知識分子其他問題的基本前提,實際上,認同(Identity)理論本是埃里克·H·埃里克森的主要理論之一,“認同”本指對于自我身份的“確認”,也就是回答“我是誰”、“將我指認為誰”等相關(guān)聯(lián)問題。張煒在《你在高原》的每卷中幾乎都會反復出現(xiàn)類似“追問”:“你千里迢迢為誰而來?”“你歷盡艱辛尋找什么?”(第十卷第452頁)“向誰訴說?向誰傾吐?”(第九卷第123頁)“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第八卷第451頁)“你又在哪里呢?”(第七卷第424頁)“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第五卷第464頁)“你在哪里?你在高原?”(第四卷第432頁)等。這些問題與“‘我們’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誰?誰又需要我去代表?”等問題一樣顯現(xiàn)了小說主體“我”的自我分裂,這些也類似于索爾·貝婁貫穿于《洪堡的禮物》、《無所依附的人》等小說的“人究竟是什么?”“我們是誰?”這樣一類存在主義問題。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問題說明了知識分子們處在“邊緣”又回不到“中心”,還遭遇國家與社會及社會各階層的斷裂,甚至“知識分子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斷裂”。
當然,這一連串指向知識分子身份的問題,也引起我們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關(guān)注?!赌阍诟咴分?,知識分子的自我身份認同是處于“流動”狀態(tài)的,這種狀態(tài)與“革命”緊密相關(guān),如寧珂為了“民眾”而放棄知識分子身份投向革命;受“洋人經(jīng)典”熏陶的呂南老最初為“民眾”放棄了知識分子身份,到獲得權(quán)力后為了“保衛(wèi)權(quán)力”再次霸占政界和知識界的雙重話語權(quán);紅雙子用“權(quán)力”壓制“知識”,她不僅放棄了知識分子身份還摧殘擁有這種身份的人,但這種身份“流動”又有質(zhì)的區(qū)別,呂南老們是身份的自覺“改造者”,而寧珂對自我身份確認則顯得“迷亂”。當然,即使有知識分子自覺擁有知識分子身份認同意識,這種身份確認度仍需要考究,像呂甌們以生命堅守知識分子身份,但最多只算是“知識人”,他作為“被改造者”無奈地被要求轉(zhuǎn)換身份,最后尚未被改造成“人民”就離世了;寧伽們始終認同知識分子身份,并努力成為“精英知識分子”,卻永遠“行在路上”,這類“自省者”生活在無止境身份確認中。遺憾的是,盡管張煒通篇寫知識分子,卻沒有知識分子能如池大為(《滄浪之水》)那樣會脫口而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相反更多人回避這一身份,呂擎甚至喊出“知識分子——我為什么要做那樣的人?憑什么?為什么?”(第二卷第154~155頁)而原本有強烈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莊周為了躲開橡樹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氣逃離了這座城市,開始了四處流浪”(第二卷第221頁)。實際上,莊周更多的是經(jīng)受不住強大現(xiàn)實沖擊,承受不了巨大精神壓力。至此,我們更需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回到張煒的“知識分子寫作”,這種知識分子身份認同是不是從來便是“流動”的?或者說這種認同是不是從來就處于不確定中?這需要說到張煒筆下幾個代表性的知識分子,一個是隋抱樸(《古船》),他的身份表面是“農(nóng)民”,但他的救世情懷和罪感意識更體現(xiàn)他是“啟蒙型”知識分子。另一個是史珂(《外省書》),張煒認為史珂面對新生事物時“把自己從多余者立場置換成目擊者立場,并且有勇氣退到邊緣上思考、記錄,多么難得”。不可否認,史珂有強烈的責任感和道義感,但他更是把鄉(xiāng)村當做靈魂棲息地的“皈依型”知識分子。此外,榿明(《能不憶蜀葵》)、“我”(《柏慧》)則更像是“思索型”知識分子,并且知識分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而《你在高原》的男性知識分子陷入自我身份不確定,女性知識分子則走向了依附男性的生活,如李咪、吳敏、涓子、梅子、婁萌、寧纈等。其實,這一過程也恰恰反映了知識分子身份的模糊化、不確定化及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終結(jié)”。
其二是知識分子價值立場的“終結(jié)”。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立場?一般說來,立場是認識與處理問題時所處地位和所抱態(tài)度,或者說立場就是制高點。那么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又是怎樣?齊格蒙·鮑曼認為,“知識分子”是一聲“戰(zhàn)斗的號召”,而在這眾聲喧嘩時代,我們習慣于把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理想地定位于批判精神或自由批判立場,這與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者身份相連。為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再看一些代表性的觀點:知識分子是正義、良知、真理和理性的真正擁有者;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是永遠的懷疑者而不是真信者,要勇于批判權(quán)力等,但實際上中國知識分子向來缺乏班達與薩義德所言的獨立、自由和批判精神的價值立場,而更多持有葛蘭西提倡的價值立場,即向大眾傳播知識,參與建構(gòu)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權(quán)力的政治實踐??梢哉f,《你在高原》的寧周義、寧珂等知識分子秉持的正是葛蘭西式的價值立場,甚至投身革命時的呂南老、莊明、霍聞海、黃科長等都是如此,只是呂南老們最后背離了知識分子和大眾的情感聯(lián)系,牢牢握住了“權(quán)力”,一定意義上,身份變化導致了立場變化,“革命”成功借助了知識分子的力量與熱情,知識分子也成功收獲了“革命”成果,當進入“體制”,知識分子身份喪失了,相伴的是價值立場的改變。當然,并非所有知識分子都如呂南老們一樣,“橡樹路上有三種人:純潔的人,平庸的人,邪惡的人”(第二卷第61頁),如果說呂南老屬于“邪惡的人”,那么梁里便是介于平庸和邪惡間的一種人,他既追隨呂南老們的腳步,又不愿放棄知識分子的獨立批判立場,但面對繁雜的現(xiàn)實狀況又顯得無能為力,這一類知識分子承受不住政治意識形態(tài)強勢話語擠壓而選擇了服從。其中,那些“純潔的人”更多是50年代出生的寧伽們,他們試圖剝離主流意識形態(tài)并義無反顧地立于“被侮辱被損害的一方”,以找尋到屬于自我的獨立批判精神,但當前政治話語強大力影響依然存在,而后現(xiàn)代文化等又帶來了諸多的新困境,寧伽們打算開墾新的“土地”的努力幾乎成為一種“非分之想”。因此,退守成為知識分子們最直接的選擇,可他們又該退到怎樣的價值立場?我們來看《??驼勫蕖放c《曙光與暮色》這兩卷,在這里,寧伽等知識分子陷入了精神困頓,這種困頓在“寫傳記”上體現(xiàn)出來了。一部是寫徐福與徐福東渡出發(fā)城市的關(guān)系的傳記(《??驼勫蕖?,這項工作不僅受命于上司婁萌,更是踐行這座徐福城領(lǐng)導提出的跨越發(fā)展思路。當然,這部傳記的作者不只寧伽一人,他還有一個合作者,古航海史研究專家紀及,兩位知識分子對傳記寫作產(chǎn)生了“分歧”:應(yīng)該堅守學術(shù)批評立場,還是應(yīng)該照指示歌功頌德?紀及堅守學術(shù)立場,甚至拋開所謂任務(wù),另寫了一部還原徐福東渡真實歷史的古航海研究著作《海客談瀛洲》,這與寧伽從打算應(yīng)付寫完到最后不得不放棄寫作的立場極其不同。另一部是為營養(yǎng)學會會長黃科長加工潤色自傳(《時光與暮色》),但寧伽從中發(fā)現(xiàn)歷史與定論背后隱藏太多虛假,最后一字未改。有意思的是,寧伽對寫傳記的態(tài)度存在從“接受”到“放棄”的轉(zhuǎn)變,這與他不定點流浪在東部平原的精神追求一致,實際上這也是以寧伽為代表的一代知識分子價值立場未定的最直觀體現(xiàn)。其實,這種精神困頓,價值立場的未定狀況并不僅反映在這一部小說里,《秋天的思索》與《秋天的憤怒》走進了對于現(xiàn)實的痛苦思索,《古船》則是對于歷史苦難的冥思,《柏慧》和《家族》里“我”一次次為正義抗爭卻一次次被迫轉(zhuǎn)移等。當然,我們不得不再思考,知識分子價值立場不定背后又反映了什么?當下,知識分子嘗試秉承“五四”以來的啟蒙意識和批判精神,期許通過自身努力能如“詩”一般照亮世界,為處于“思想黑夜”的人們指引“方向”,但事實比期待的要殘酷得多,當前中國正處在新的軸心時期,需要知識分子特別是思想家去創(chuàng)造符合人發(fā)展的全新價值體系,此時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本就處在需要構(gòu)建的階段,知識分子需要明確自我辨認意識。然而,張煒賦予寧伽們的獨立精神和自我標識越來越模糊化,這盞幽暗的燈還能維持多久?我們并不能獲得明確答案,或許我們倒可以說這暗淡的燈宣示了知識分子價值立場的“終結(jié)”。
其三是知識分子歷史和社會責任的“終結(jié)”。尼爾·波茲曼認為,有兩種方式可讓知識分子的精神枯萎,一種是專制式的,另一種就是“娛樂至死”。觀照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正歷經(jīng)了這樣一個相類似的前后相續(xù)的過程?特別是在當下,我們已進入“娛樂至死”時代,這更需要思考知識分子的歷史和社會責任問題。當然,從知識分子身份變換到知識分子價值立場的不定正顯現(xiàn)了一種“終結(jié)”狀態(tài),與之相連,知識分子的歷史和社會責任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變化。實際上,由于受傳統(tǒng)的“修齊治平”人格理想影響,“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早已嘗試將自身主體力量外化以尋求拯救民眾之道路,力求讓民眾從“不成熟”走向相對“成熟”,這些在現(xiàn)代文學中知識分子的“自救”和“救他”得到了體現(xiàn),但當前“啟蒙”仍是一項未竟事業(yè),在某種意義上說,知識分子肩負的歷史和社會責任仍是承續(xù)從“維新”到“五四”的精神傳統(tǒng)——為“公民”社會立啟蒙。不過,在《你在高原》里,原有啟蒙意識的知識分子如寧伽無一例外地放棄了“啟蒙”。如果說知識分子的“啟蒙”責任缺失了,那么他們是否又承擔起了其他責任呢?其實,張煒有意識凸顯知識分子的責任問題,在《人的雜志》的幾乎每一章他都穿插了一節(jié)《駁夤夜書》,其中每一篇涉及的都是尖銳的社會問題,如《論勤勞》、《論崩潰》、《論娛樂》、《論浪貨》、《論腐敗》、《論嫉恨》等。同樣,面對一些顯露的社會問題,寧伽也沒有選擇回避,而是努力擔負起了知識分子社會良知的責任,在《荒原紀事》中,他努力解決礦區(qū)和周圍的集團對于附近村莊土地污染問題,并與眼鏡小白一起為村民爭取合法權(quán)益。在《曙光與暮色》中,寧伽為尋找莊周來到采石場,他感到“一種贖的感覺纏住了我。贖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贖回父親、摯友——所有這些苦難的人”(第八卷第197頁)。于是他當起了“穿山甲”去開鑿大山。寧伽又做了什么呢?他看到了包工頭周子漠視生命、踐踏尊嚴、蹂躪女性,這些激起了他的責任感,他帶領(lǐng)受難者加友奔逃。但“離開”并未解決問題,這里的一切都未有實質(zhì)改變,況且即使是為村民爭取正當權(quán)益的“游行示威”也以失敗而告終。需要提及的是流浪的莊周(《曙光與暮色》)也還有責任感,當遇到遭遇不幸且患重病的女孩冉冉,他出賣苦力賺錢給她治病,最終冉冉死了,莊周也隨冉冉死去離開了讀者視野。當然,一定意義上,并非寧伽們不愿擔負知識分子責任,而是不知道怎樣去擔負。對于這一問題,寧伽們又是如何思索的呢?在《鹿眼》中,寧伽們“在思維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測”,并感慨“這些年來在旅途上不斷結(jié)識和告別那些朋友、那些當下的‘智識者’、那一場場無頭無尾的爭執(zhí)和討論……心頭常常會滋生出一種絕望感”,進而“于沉靜中忍受,進而默許,猶豫不決,銷蝕著自己的勇氣”(第四卷第153頁)??梢?,他們從不知如何處理走向認為可以不去處理了,這種無奈傾訴也算是一種自我辯護吧。
既然寧伽們的知識分子責任于不自覺中“隱形”了,那么是不是就沒有堅定的責任堅守者了?或者說,這種責任的擔負留給了誰?在《人的雜志》和《無邊的游蕩》中似乎隱含答案?!度说碾s志》中,寧伽期望的“一份雜志,一個酒廠,二者與葡萄園并存”終究成了“一個神話”(第七卷第66頁),但那個醫(yī)療事故卻是一個實在的現(xiàn)實問題,不過,所有成年人對此采取了“妥善解決”的態(tài)度,自然也包括寧伽。然而,以唐小岷為代表的一群年幼孩子堅持給因未帶押金被耽擱治療而死的同學駱明“要個說法”,他們自發(fā)組織寫信控告醫(yī)院見死不救,即使迫于各方壓力,但仍有“三分之二的同學在信的末尾簽上了名字”(第七卷第231頁)。這群孩子們不懂得什么是責任,但卻比懂的人更懂得什么是良知、什么是真相。另一卷《無邊的游蕩》中寧伽受朋友慶連委托到“卡啦娛樂城”去解救困入賣淫場所的女孩荷荷,但寧伽并未曾考慮過要解救所有被困的女子,最后擔負起本是知識分子該負起的責任的卻是癲狂的荷荷,她選擇與娛樂城同歸于盡。無疑,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是社會潮流的引領(lǐng)者,也應(yīng)該是領(lǐng)先于一般人和帶動社會潮流的人,他們本該擔當社會責任,批判社會,堅守正義與良知,同時張煒原本想通過賦予這些知識分子強烈責任感來表明“我們都是有承諾的人。我們當中有的人一直在踐諾,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不過事實是寧伽們把最后的擔當留給了一群年幼孩子、一個遭“蹂躪”的女孩,可以說,知識分子的權(quán)威本源于他們?yōu)榱松鐣w利益的言行,來自于其歷史和社會責任意識,但現(xiàn)在對于許多知識分子而言,他們獲得了消極自由,便覺得一切都已很好了,這實質(zhì)上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消亡和責任“終結(jié)”。
其四是知識分子道路的“終結(jié)”。談到知識分子的道路,就得先說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分化問題,實際上,這種分化與知識分子身份意識喪失及價值立場、責任感和生存選擇出現(xiàn)分裂緊密相關(guān)。出現(xiàn)分化便會有知識分子選擇不同道路,在道路選擇上,有極少數(shù)人仍堅守知識分子價值立場前行,如張承志、張煒,但更多知識分子走進兩個方向:一個是學院化,另一個是傳媒化。但選擇“學院化”便意味著知識分子的自我逃避,選擇“傳媒化”便是與文化傳統(tǒng)告別。當然,我們并不深究這一問題,但需進一步思考“知識分子寫作”中知識分子選擇了怎樣的道路?其實,在近百年“知識分子寫作”中,知識分子經(jīng)歷了從自我塑造(如涓生),到自我掙扎(如方鴻漸、蔣蔚祖),到自我改造(如江枚),到自我反思(如隋抱樸、倪吾誠),到自我分裂(如莊之蝶),到自我墮落(如邵景文、鐘鐵龍),再到自我徘徊(如寧伽)等一系列過程,這些知識分子的最終道路是要么“背叛”、要么“出走”、要么“死亡”、要么“行在路上”等。回到張煒的《你在高原》,貫穿十卷的主人公寧伽就是屬于“行走路上”的一類,他始終在找尋適合自己的道路,可最后的結(jié)果怎樣呢?借梁里對女婿寧伽的評價(《無邊的游蕩》)倒可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地質(zhì)所——“你硬是干砸了,鬧翻了!”雜志社——“你也橫豎不如意,辭職走人!”葡萄園——“荒了,塌了,廢了,完了,卷起鋪蓋回家了!”我們要補充下寧伽最后走向了哪里,《無邊的游蕩》結(jié)尾隱含答案:“我重新掮起背囊,走出這片菊花盛開的小院。”(第十卷第451頁)他可能會回到妻子梅子身邊,可能會再回到他的出生地東部平原上,因為他要找回“失去的支點”(第十卷第14頁),也可能會如第十卷的標題寫的“無邊的游蕩”,但不管怎樣走,寧伽始終走不出那片山林、那個平原、那塊野地。這讓我們想到魯迅筆下以“救國”和“救我”為己任的覺醒者們,他們拋開舊思想和舊秩序而成為“反叛者”,可最后又從希望到絕望而成了“孤獨者”,就像呂緯甫說的:“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當然,我們并不是說張煒與魯迅筆下這些知識分子的精神境遇一樣,只是想說明以寧伽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陷入了與呂緯甫類似的“圓圈”生命模式,一定程度上說,來自東部平原的寧伽最后把人生道路再次留駐平原,正如同進入了這樣無盡循環(huán)的“圓圈”里,這也可能顯現(xiàn)張煒一種這樣的觀念:“歷史既然頹敗而向下輪回,任何前進和向上似乎都注定要失敗?!庇纱?,在《荒原紀事》、《曙光與暮色》、《家族》、《人的雜志》等卷中呈現(xiàn)了許多整天忙碌,卻沒有清醒自我認識的人,如老荒、靜思庵主、聶老、肖桂美、于節(jié)等。
那么,除寧伽之外,與寧伽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又走了怎樣的道路?我們選取與寧伽關(guān)系密切的一些知識分子來說明此問題,如“白條”,他是“最勤于思考的一個人”,但接受不了父親參與了紅色時代大批冤案,“父親在他眼里成為了一個最虛偽最不磊落的形象”(第二卷第410頁),于是選擇了麻醉、放縱自己,最后因涉嫌“聚眾淫亂”被判死刑。畫家榿林因堅持藝術(shù)第一原則得罪了已串通好評委本可展覽畫作的烏頭,榿林因此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一年,最后瘋癲并跳樓致殘。有多年國外求學經(jīng)歷并掌握了法語、英語和“半門”俄語的釀酒師武早因妻子象蘭的離去而精神分裂了??茖W院才子紀及“天生的嚴謹可愛加上死腦筋”,執(zhí)著寫了還原“歷史的真實”的學術(shù)專著《??驼勫蕖?,但得罪了“橡樹路”上層,最后被下調(diào)偏遠科學研究所。寧伽在03所的同事阿萊仍堅守地質(zhì)所,成了“03所大樓上最孤獨的兄弟”等,這些知識分子與知識分子本該走的道路已漸行漸遠了,即使還有阿萊的堅守,有紀及的執(zhí)著,但絕大多數(shù)人或死去,或瘋癲,或離開,甚至只剩下斗眼小煥這樣依靠逢迎拍馬和金錢換得知識界的話語權(quán)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道路到底在哪里?陽子的感慨雖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卻頗有意味:“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奮斗,在無聞,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給我們的時間是如此短促。”(第二卷第131頁)的確,這又何嘗不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時間短促”而前行的道路未定,不知該何去何從,實際上這說明最后連知識分子道路也陷入了“終結(jié)”境地。
注釋:
①魯迅:《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頁。
②[英]弗蘭克·富里迪著,戴從容譯:《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對抗21世紀的庸人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許紀霖:《知識分子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頁。
④宗璞:《西征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⑤張者:《精英的轉(zhuǎn)移和知識分子寫作》,《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
⑥許紀霖:《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⑦張煒:《寫作:八十年代以來》,《在半島上游走》,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頁。
⑧張景超:《文化批判的背反與人格——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問題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張煒:《精神的背景——消費時代的寫作和出版》,《上海文學》2005年第1期。
⑩張煒:《純文學的當代境遇——在山東理工大學的講演》,《在半島上游走》,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頁。
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