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晶
1
那天上午十點三十分左右,葛健歪肩斜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脊背靠著被子,臉上直冒汗。
葛健覺著渾身像一只不斷充氣的氣球,馬上就要爆裂了。
他哈著粗氣,扭頭看妻子小漂,小漂立在左邊病床邊子上,她坐不住。她看他像個在外挨打受辱的孩子那樣,不覺眼窩里濕濕的,也不說話,一直立著。好像那樣能分擔葛健的一點痛苦。
這時一個大個男醫(yī)生進來,醫(yī)生后面跟著一個長辮子的女護士。女護士的臉白白凈凈的,護士手里托著個白瓷鐵盤,緩步走到他的床前,又邁過他妻子的腳,把托盤小心擱在病床旁邊的小桌上,站在一旁。
醫(yī)生在葛健的臉上和手上游移,習慣性地說,疼不?葛健點了點頭。醫(yī)生托著葛健那只受傷的手,把臉盤湊到跟前,又端詳了半天,說,抬右胳膊。葛健就咧著嘴抬起右胳膊。動一下右手。葛健又咧著嘴動一下右手。
問題不大,沒傷著筋骨。不過也得一百天,安心養(yǎng)著吧!醫(yī)生說。
處理了傷口,醫(yī)生又招呼護士打吊針。女護士最后把輸液條安排停當,就托著白瓷鐵盤出去了。醫(yī)生隨后也出去了。
小漂看著葛健,沒什么說的,就坐在床那里,發(fā)呆。
葛健的手被刨木料的機子生生撕掉一層皮,露出紅的血和白的肉,葛健說,天太熱了,身上直冒汗星子,累了,合眼的當兒,半只手進了料機子,要不是心狠,硬拽著,整個手都要進去了。
他跟小漂交代情況,小漂說,你的心真狠。臉上的肌肉聳動幾下,眼淚珠子就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葛健覺得慶幸,起碼手在,胳膊還在,不就脫了層皮嗎?他說話的當兒,小漂就在那里哭出聲來。
葛健說,我還沒死哩!你哭啥?!
小漂這才不哭了。
2
葛健的老板叫葉雙清,葉雙清開的木板廠。廠子里一天換兩班,一班八個小時,光刨料的機子就有四五臺,工人圍著機器連杵(軸)轉(zhuǎn)。拉板兒的大車在門外排隊著哩!
葛健專管刨料,他八點半正式接班,九點就出事了,雙清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熱心的大車司機先把他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雖說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比以前好多了,可縣里和鎮(zhèn)上的醫(yī)院究竟不一樣。光醫(yī)生這塊就有很大區(qū)別哩!總之,縣里醫(yī)院條件要更好些,醫(yī)生技術(shù)也高一些,大車司機走了小漂隨后就來了,她的意思是到縣里中醫(yī)院??春貌∽钜o。
葛健說,等老板兩口來了,再說吧!
下午雙清和他媳婦兩個帶著箱方便面來了,放下東西就坐在病床上,也不吭聲。小漂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雙清的意思不想去城里。城里太貴,年前廠里另一個工人被鉸斷四個手指頭,可沒少讓他出錢。
整整五千多塊哩,雙清媳婦說。
葛健屬于工傷,可他沒有入保險,雙清媳婦對保險公司的人說,能出啥事哩!保險還不是騙人哩,整天生死疾病的,怪煩人,一人一百,廠里四十幾號人,四千多塊錢哩!主要是怕花錢。
現(xiàn)在葛健出事了,她不說這個了。
房間里共四個人,葛健、小漂、雙清,還有他媳婦。四個人呆著坐了好久。
你看這事咋弄?雙清媳婦說。
要不,咱們找個中間人,事情已經(jīng)出了,按理說責任不在我們,雙清媳婦說。
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小漂說,葛健是在你廠里出的事,你們應該負全責。
是他自己不小心嘛!你總不能怪我吧。雙清媳婦斜著眼睛看小漂。
你問他,開刨料機前,我提醒過他沒有?我專門跟他說四根指頭的事哩!
葉雙清沒有說話,葛健也沒有說話。
費用你們一半我們一半,雙清媳婦說。這就仁至義盡了,責任在你們。
葛健你倒是說話啊,小漂把頭歪到葛健這邊。
葛健沒有吭聲。
雙清兩口走的時候,雙清媳婦往床上甩了二百塊錢。
3
雙清的木板廠兩年前就建起來了。
木板廠要用木材,木材要有車拉有人扛,木頭要扒皮,扒下的皮能燒火,于是村里的三輪車有了營生,村里的壯勞力有了營生,村里的婦女們有了營生,于是小漂對葛健說,去木板廠吧!
葛健聽老婆的話,自打小漂嫁過來,就聽他丈母娘說,對你老婆好點,葛健說噢噢,肯定。木板廠要工人,葛健和小漂都來了,葛健在刨料機上,小漂在一邊扒楊樹皮。
葛健說,這下好了,不出村也能掙錢了,咱家也不愁燒的了。
兩口子干得很起勁,畢竟小日子還說得過去,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娃,一個大人,負擔也不重。葛健自足的也是這一點。
葛健不滿意的是村里同齡人都蓋起了現(xiàn)澆頂?shù)钠椒?,有的正面還貼上白花花的瓷磚,下面是紅色或者綠色的墻裙。
葛健爸死得早,死后留下五孔土磚結(jié)合的窯洞。
他們一家還住在窯洞里。
他媽說,窯洞好,冬暖夏涼,平房哪里行,夏天熱死個人,冬天又凍死個人。
葛健說,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哩。
小漂自從生娃以后,想法就不一樣了,以前家里人說話的時候,她不插嘴,怕說漏了嘴讓人嫌,尤其是結(jié)婚三年也沒生養(yǎng),說話總是缺底氣,現(xiàn)在有了資本,所以婆婆那樣說的時候,小漂就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稀罕住窯洞呢?男孩大了,娶媳婦說親,人家一打聽,門都沒有了。再一,平房多寬敞,有陽光,好。
自從小漂有了娃,婆婆遷就得多了,以前對媳婦說話不留情面,還當著外人的面說媳婦,總是懶啊,舍不得動彈啊,讓娘家人嬌得啊。
小漂的脾氣不好,沒有孩子前,兩口子常常吵架,誰也不讓誰,打架拼捶是常事,
婆婆說,不會下崽兒的主,留著做啥?
葛健沒聽他媽的話。娃娃現(xiàn)在四歲,在村里的幼兒園里上中班,婆婆也有做的了,每天接孩子送孩子,忙得不亦樂乎。葛健和小漂在木板廠打工,生活剛剛有些起色。
咋這么倒霉呢?小漂說。
4
葛健住院了,媳婦也得陪著,一下子斷了收入來源,婆婆來不了,她還要照顧娃娃上學呢!問題的關(guān)鍵是醫(yī)藥費和住院費誰來掏呢?床位費一天20塊錢,一百天就是2000塊錢,就算住二三十天,剩下時間待在家,那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還不包括吃喝、誤工的費用。
兩個人一下子慪住了。
人家老板娘的意思很明白,想甩脫哩!葛健開了頭。
誰的責任?難道是我們自己的責任啊?!
那還不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咱們跟人家沒有合同!
廠里幾十號人誰有合同呢?不都是人家說了算哩。
要是有合同就好了,總有個依據(jù)。
合同也不能當飯吃,除非合同上列明出了事廠里要負責。
那現(xiàn)在咋辦呢?這錢不該咱出。
人家不說了嗎?!找個中間人。
小漂倒顯得活絡。
5
村委主任葉芝寬五十多歲了,是雙清堂哥,又是村委主任。
小漂囑咐婆婆,別空著手去。婆婆就花五十塊錢買了一條軟紅河,揣在懷里。
葛健和小漂心里打著鼓。
葉芝寬正在家里看電視,婆婆就來了,婆婆剛說了葛健住院的事,葉芝寬打斷婆婆的話頭說,這事我聽說了,不好弄哩!按理說,雙清他們該賠,葛健屬于工傷,可人家要是不認,咱也奈何不了人家,告,法院里也要證據(jù)哩!婆婆說,這不就是讓您幫忙說話么?!說著從懷里掏出那條紅河煙。
葉芝寬擺著一只手說不要不要,另一只手順著就接過去了。
這事勞您費心了!婆婆說。
鄰里鄉(xiāng)親的,說這話就見外了。葉芝寬說,他欠起身子招呼婆婆坐下,接著說,中間人擔著兩頭的責任哩!誰喝了西北風管這些閑事,弄不好兩面得罪人,落個費力不討好。
成不成全在你了,婆婆說。
成不成全在天意,還看人家拾不拾咱這老面子,葉芝寬說。
小漂婆婆說,就拜托了。
葉芝寬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6
那天小漂婆婆走后,葉芝寬坐在沙發(fā)上呆了好久,他實在覺著這件事有些難辦。作為村主任,他理該管這件事,但作為堂兄堂弟的一家子,他總感到這事辦起來有些棘手。他站起來,打開電視柜旁邊的柜門,從里面揪出袋大葉茶來,從撕開的口子里倒出些葉子,傾在茶壺里。
葉子閃得多了,泡好的茶葉味道有些苦,他呷了兩口,差點吐出來。
他點著煙,猛吸了幾口,老婆這些日子在娘家招呼老人,不在家,兩個孩子上大學,平時也不在家。他現(xiàn)在有些心煩,老婆要在就好了,起碼說說也有個頭緒,再說這事要是擱別人頭上,還好辦些,要是惹雙清不高興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
葉芝寬的兩個娃娃,雙清可沒少操心。那年開學,一家子正愁著孩子上學的費用,雙清提著煙和酒就來了,沒等他說話,雙清從口袋里掏出三千塊錢,說,芝寬哥,多多少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誰叫咱是兄弟呢?!
芝寬老婆子當時就流淚了,她給雙清說,多虧你啊,你哥到底前輩子積了什么陰德。大女兒上學你墊了三千多,到現(xiàn)在還沒還你呢!你看這,你看這,竟一激動說不出話來。
雙清說,我給我侄兒侄女墊的錢,不關(guān)你們什么事。再說了,這些年村里也沒少幫過我的忙,我搞廠子要用地,芝寬哥一手包攬幫我辦用地手續(xù),還說服了那些眼紅的人,芝寬哥對我有恩,我當兄弟的怎么能無義呢!
當晚,芝寬老婆子緊緊收拾了幾個菜,兄弟兩個坐在一起喝了足足兩瓶酒??蓛蓚€人都像沒醉。孩子考上了大學,都高興著呢!
雙清走的時候,拍著胸脯說,芝寬哥還有嫂子,對得起我,我應該——應該的。
芝寬有點興奮,他咧咧嘴說,雙清??!咱兩個娃娃,他們不能忘了你的恩德,包括我,你哥,這些年當主任,也不是個膿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記住了,哪一天哥要是對不住你了,打我的臉,記住沒?
因為這事葉雙清媳婦可沒少收拾過他。
他們吵架,她要離婚,他給她跪搓衣板,后來還是芝寬解了疙瘩。芝寬說,這錢,算我借的,你們也不容易,廠子里養(yǎng)著幾十號人哩!我的三輪,免費給廠里使用,你們啥時候想用啥時候開,行不?
雙清媳婦才不言語了。
7
那天晚上葉芝寬好久了沒有睡,他隱隱約約覺著雙清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具體哪里不一樣了,他說不清,但他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他老婆子說過他,你可不能對不住人家?。?/p>
是??!拿人家的手短,不能對不住人家。
葛健家里情況前些年也困難,近幾年才好些了,葛健他父親走得早,娃一個人也不容易,老的老,小的小,負擔也挺重??筛鸾∵@娃有個怪脾氣,不服人。原來村里油馬路的時候,是支書親自在外面引的資,馬路修好了沒多長時間,路面就開始化心了,坑坑洼洼的露出沙和石子,葛健硬說是豆腐渣工程,舉報到了上面,說是有人貪污了材料,結(jié)果上面來人調(diào)查,確認村里沒有人貪污,后來找到包工頭,才知道是包工頭昧了財,水泥標號不夠,但村里人鬧得沸沸揚揚的,硬說是這里頭有鬼。
誰愿意把屎尿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呢?支書火了,揚言要治一治這毛頭小子。
支書跟芝寬說,這娃腦子有問題,欠收拾。芝寬當時心里不冷靜,曲意迎合了支書,親自停了葛健家的水和電,不過后來還是他解決了這事,不過兩個人有些隔了。
支書后來因這事被停了職,芝寬這心里也堵得慌。
哎——誰能不犯錯誤呢?毛主席還三七開呢!想到這里,他嘆了一口氣。
8
太陽是一帖發(fā)了黃的膏藥,貼在老天的脊背上。
中午的陽光有些毒,耀得讓人心煩,木板廠里的工人正在忙碌著。
葉雙清站在刨料機跟前,他穿著白色二股筋背心,前胸后背都濕透了,在他眼前,一根接著一根扒了皮的青楊木擱在機器里來回滾動,機器的另一頭就冒出一張接一張白白的薄皮,他媳婦擰了一把白毛巾的水,遞上,雙清拿過來擦臉,擦完臉,又擰了一把水,把毛巾搭在脖頸上。
雙清朝媳婦說,給我泡壺大葉,熱死人了!
他媳婦就屁顛屁顛扭著屁股泡茶去了。
廠子這兩年效益不錯,先是加了機器,后是添了人,那些拉木板的外地車來,把厚厚的票子遞到他媳婦手里,他媳婦說話也硬了,走路更是挺起了高高的胸脯,以前經(jīng)常和雙清過嘴,現(xiàn)在呢?把雙清當寶貝伺候著。
雙清關(guān)掉電閘,機器轟隆隆幾下就停了。他走到一邊扒皮還一邊說笑的工人那里,對他們說,扒快一些,木頭沒了,又說,你們不嫌熱?。?/p>
該死的葛健,偏偏這時候出事,他嘀咕著,就進屋子喝茶去了。
雙清剛坐下,倒了一杯茶,正要端在嘴邊喝,葉芝寬就嘻嘻哈哈從前門進來,嘴里嘀咕說,忙嗎?弟!葉老板斜睨著眼睛掃了他一眼,低頭說,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哥。
葉芝寬繞過茶幾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撿起茶幾上的芙蓉煙的盒子,拔出一根,塞進嘴里點上,屋子里就開始籠罩著青青的煙霧。
他狠狠吸了兩口,吐出幾個煙圈。說,有個事情還要和你說哩!
雙清說,啥事情勞您的大駕,好事還是壞事?
葉芝寬還沒說話,雙清媳婦從里屋出來,笑著說,啥風兒把芝寬哥吹來的。
葉芝寬說,弟媳婦和你正好都在,我就講句不該講的話。他頓了頓。
那支芙蓉煙就要燒到煙屁股上,他吸了一口,摁在地上滅了。
雙清和他媳婦的四只眼睛緊盯著葉芝寬的嘴。
外面幾個工人正在太陽底下曬著,不時唧唧咕咕說些什么。
雙清說,有啥事就說,咱們多年兄弟。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葉芝寬倒有些不知說什么好了,他又把手伸到茶幾上,拔出煙來,頂在嘴上點了。
屋子里靜極了。
葉芝寬吸了一口煙,煙舉著,說,弟,還有你,弟媳,他朝雙清媳婦抬了兩下頭,嘴里像塞著核桃,這事情要是說了,你們別怪我多管閑事。
屋子里人又沉默了。
就是葛健的事么,葉芝寬沉默了好半天說。
說完,他看看雙清,又看看他媳婦。
雙清媳婦說,他給了你什么好處了,又說,一條芙蓉王夠不夠?!
雙清說,要是談咱哥倆的事,歡迎。談葛健,你能管得了?!
又回頭給他媳婦說,你少插嘴,芝寬哥是吃里爬外的人么?
是不是?!芝寬哥。
葉芝寬不言語了。
9
志寬沒有理她,推著摩托就進了院子。
雙清媳婦隨后跟著,她手里提著個紅色塑料袋。
她隨著葉芝寬進了屋,葉芝寬坐在沙發(fā)上,點起煙來開始抽,他有些懊惱,也不讓座。
雙清媳婦撿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小凳子上,她把東西擱在茶幾上。
她說,芝寬哥,不是我說你,村里閑事你真管得了?你真鐵了心不顧兄弟的情意了,話我撂到這兒,你弟讓我把這些東西給你。
拿回去,我不要。葉芝寬說。說著就提塑料袋,雙清媳婦不依,就用手死死摁著。
你拿走!葉芝寬說,又去提袋子,兩個人揪扯著袋子就破了,袋子里露出一條芙蓉王,像魚落進水里一樣,掉在地上。
葉芝寬說,你們這是干什么?!
雙清媳婦說,這事情你就別管了,否則,別怪我們無情。說完,立起身顛著屁股就走了。
10
葉芝寬回去的時候,雙清媳婦守在他家門口上。
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來,有些生氣,徑直往家里走。
回來了!芝寬哥。雙清媳婦說。
我不是你哥!葉芝寬說。
雙清媳婦站在那里,她穿著碎花的黑色夾衫,亭亭玉立的。葉芝寬脫口說,人模人樣的,咋就不做人事呢?
雙清媳婦有些惱,她說,芝寬哥,這話別人說的,你咋也這樣說哩。
葉芝寬碰了一鼻子灰,昨天因這事一宿沒睡,心里也不是個滋味。
他在村里說話,還沒有人敢當面說個不字哩!誰讓他下不了臺,哪怕天王老子,他也不尿他。今天怎么就像吃了迷魂藥一樣呢?!他越想越氣,這兩口子不僅不把葛健當人,連他這個堂兄也不當回事了,這件事情非管不可,作為村主任,辦事的權(quán)威在哪里呢?
他考慮著葛健住院自己也沒去看看,就想搭上他的那輛80摩托車到鎮(zhèn)上看看。
葉芝寬剛進家,他老婆子后腳就回來了。芝寬不禁一愣,對她說,你咋回來了!那邊沒有營生干了?老婆子說,你別管,有人讓我回來的。誰讓我回來的,你不要問。我就說你一句,這些年我對你怎么樣?芝寬說,挺好啊。模范妻子。他老婆咂了一下嘴說,別油腔滑調(diào)的,我就是告訴你,葛健家的事情你別管了,你別說我沒給你提個醒。說完坐下等話。芝寬說,家里的事情,我聽你的,村里的事情,你得聽我的。從另個角度說吧,你是村民,我是干部,哪有村民干涉干部的工作的呢?你說呢?
今天你看你敢出這家門,在家里,我是掌柜的。老婆子也開始發(fā)威了。葉芝寬說,你的自行車呢?誰送你回來的?老婆子見問得緊,說,人雙清開車接我的。又說,你別當了村長忘了良心。
我忘了良心!葉芝寬生氣了。他不顧老婆子阻攔,一條腿跨上摩托就出了院子。
他老婆在后頭喊:你這天殺的——
葉芝寬到醫(yī)院的時候,葛健和小漂還沒吃中午飯哩!病房的特殊味道倒讓他憋了一口氣。他看見病房里旁邊一張閑置的病床上放著方便面、牛奶的箱子,上面還擱著幾袋黃油面包。葛健斜在床上,右手纏著白白的繃帶,繃帶套在脖子上,嘴里正啃著面包,面包屑兒掉在前胸上,吃得挺香。
小漂正要到茶房里提開水。
這就是中午飯?葉芝寬說。
湊合吃點,葛健咽了一口干面包鼓著嘴說,又對芝寬說,你還沒吃吧?你看床上那么多東西,壞了怪可惜的,要不,叔,你也吃。
葉芝寬擰一把脖子,他眼睛里有些溜溜的。
他說,看你吃的是些啥,別吃了,叔給你鬧幾碗雞蛋干面。
葉芝寬來的時候拿了些香蕉和蘋果,他把東西擱在床上食品堆里,就出去了。
他剛走,小漂回來了,她把暖水瓶擱下,問葛健,事情怎么樣了,人家賠么?
葛健說,芝寬叔買面去了,回來說。
小漂說,他甚意思!
葛健說,沒有意思。
約摸有半個多小時,村主任葉芝寬就回來了。他提了三份面,拿了三副一次性筷子,熱乎乎的面飄著炒雞蛋的香氣,香氣彌漫了整個房間。
葛健說,讓你破費了,叔。小漂也說,咋能讓你花錢哩,說著就去掏腰包。
你們把我當外人了。葉芝寬說,住手。
三個人就在病房里呼呼呼吃起面來。
葉芝寬說,你媽找我時,懷里揣了一條紅河煙,這事沒辦成,我怎么好意思收了呢?
葛健說,那是應該的。又問,他們怎么說呢?
還沒樣子!不過,葛健,你放心,這事我是管定了。
11
午后的天氣還是有些燥熱,院子里梧桐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嘶叫著。
葉芝寬抓起那條芙蓉王的破袋子,追了上去。
汾城一帶,分布著密密麻麻的楊樹林,從北到南綿延數(shù)百里,夏天,茂密的樹冠遮掩著刺眼的陽光,秋天,滿地的黃色落葉倒像是油畫里的異域風景,城里人稱這里是天然氧吧,這名字使人不由聯(lián)想到病房里的氧氣瓶,想到氧氣湊到鼻子上的那股爽快勁兒。天然氧吧的美譽引來了那些城里的小臥車,客人一波來了又來一波,坐在臥車里的人不僅要享受這自然空調(diào)的愜意,更要來品嘗村里生態(tài)園里的野食,那些林子下面有各種各樣的蟲子,蟲子能喂雞,林子下面養(yǎng)了好多的雞,林子下面還有蘑菇,這些都是天然的野食。
葉芝寬走在鄉(xiāng)間的水泥馬路上,陣陣清風吹拂著他的臉龐,真愜意?。?/p>
他手里捏著塑料袋子,像是一個就要進京趕考的秀才。
他走到雙清木板廠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他想起堂弟雙清開始辦廠的時候,人多樸實啊!村里大大小小的,不管有錢沒錢的,總是笑臉對待,有錢是好事,誰想過沒錢的日子?。】墒?,有錢就幸福嗎?錢能買來親情鄉(xiāng)情嗎?他突然想起雙清幫著他一塊去買三輪車,一九九九年的金蛙,發(fā)動機還可以。雙清帶葉芝寬去見車主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你看這漆水,像新的一樣,你摸摸,車上還有馬達,一擰按鈕就著。
車主拔開車門,滿是黑油的手擰著打火按鈕,車子噎著氣,吐吐吐——,滅了。
放減壓,雙清,車主說,搭搖把。搖把使勁晃個幾十圈,車子才發(fā)動了。
車主說,車子一點問題也沒有,實在說,我不想賣哩!
葉芝寬看見車子漆水確實不錯,保養(yǎng)得不錯,白的漆,還帶車篷。
怎么樣?!雙清滾圓的珠子瞪著芝寬。
車主說,要不是等錢用,低高了不賣!葉芝寬說,買了。
雙清把車掛到一檔,馬上換到二檔,嘴里冒著唾沫星子,說,不錯,靈!他換成三檔,三輪就在鄉(xiāng)村柏油路上飛奔。
三輪車勁道還行。雙清一邊教葉芝寬一邊不住地夸贊。
油剎,腳尖一點立馬站住,說著雙清點了一下,葉芝寬身子胯一下子碰在了轎子車前的擋風玻璃上。
慢點,兄弟!葉芝寬吼起來。
雙清整整教了他一上午,他說,換了別人,誰陪侍他?
雙清說,買了車也要有干的,三輪車我租。
他們是兄弟啊!
12
葉芝寬扭頭要走,他看見老婆、雙清和他媳婦正好站在廠院里,朝他這邊看。
又折了回來。
大白天,見了鬼,葉芝寬自言自語。
葉芝寬捏著那個紅塑料袋,徑直走到幾個人的身邊。他看看老婆,老婆不說話。
兄弟!我的兄弟!葉芝寬說著去拉雙清的手,雙清甩了甩,手沒拉成。他沉著臉,臉上能掛二斤豬肉。兄弟,咱們是兄弟不是?!葉芝寬這次毫不客氣地拽起雙清的胳膊說,咱進屋里說,好不好?!
你還知道咱是兄弟?!雙清發(fā)了火說,是兄弟你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哪里對不起你?!
葉芝寬不管他那一套,硬生生把他拽進屋里,兩個女人跟著進來,也沒人潑茶倒水。他老婆和雙清媳婦黑著臉進里屋去了。
兩個人面對面地立著。
葉芝寬也火了,你他媽干的是人事?你不理我,我說錯了嗎?
他接著說,我是村委主任,你說是不?我得主持公道,你說是不?你有錢了,你不是你了,牛了,看不起弟兄,看不起鄉(xiāng)親了,那幾個錢糊了你的眼睛,你發(fā)什么火?!該發(fā)火的是我不是你!
他喘著氣,說,是,你我是兄弟,兄弟應該兩肋插刀,你用得著我,我用得著你,我把你當兄弟才說這番話的。是不是?!給我臉子肉吃,你還嫩點。
他拆開那條芙蓉王,撕著拽了一盒,打開,拔出一根,頂在嘴上點著,又順手把那盒煙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又說,你抽的是啥煙?芙蓉王??!葛健抽的啥煙?我不管你們抽的啥煙,你想想今天的日子怎么來的。不靠鄉(xiāng)親們,你這廠子能開起來嗎?你掙的是大家的錢,那些工人,包括葛健,他們抽得起芙蓉王嗎?他們掙錢雖不多,心卻是善的,不坑人不害人,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他聽到老婆子在屋里嚶嚶地哭,聲音越來越大。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好久好久。
雙清窩在沙發(fā)里,第一個說,你是來教訓我的,教訓完了,沒事了吧?!
沒事了?葛健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躺著呢!一天光花費就得四五十塊,你們撂的那幾百塊,打發(fā)叫花子呢?葉芝寬越說越氣,但說出來,覺著舒服多了。
說完了沒?雙清說。
完了,但事情還沒有完,你說說,咋辦?葉芝寬說。
你都說了,我還有啥說的,雙清說。
13
晚上時候,雙清開車把老嫂子送回娘家了。
雙清和他媳婦,村主任葉芝寬,還有小漂婆婆,四個人坐在木板廠的屋子里。
雙清說,葛健這事情,我想了。事出在廠里,該賠多少我會負責到底。這是我的心里話。
又扭過頭來對葉芝寬說,這事,是我兩口的不是,我芝寬哥說得對,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光圖錢,錢不能說不重要,可重要的還是鄉(xiāng)親的這份情誼。
葉芝寬笑了,小漂婆婆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點著頭。
葉雙清對媳婦說,明天咱就到醫(yī)院,看看葛健,不行轉(zhuǎn)到縣中醫(yī)院。
又對小漂婆婆說,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你盡管開口。葛健傷養(yǎng)好了,再回來上班。
小漂婆婆從屋子里出來,葉芝寬后面就跟了上去。
葉芝寬說,事情就這樣辦了。你滿意不?
葉芝寬說,還有,以后有啥事情我能幫的你盡管說。對了,你那條紅河煙,我可一根都沒抽哩!
葛健媽說,拿了就是讓你抽的,要嫌少,我再給你買一條。
葉芝寬說,東西你拿回去。我還要做人哩。
你那煙沒有芙蓉王好!
說著,他掏出口袋里那盒芙蓉王煙,拔出一根,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