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朋
二十余年前,秦牧《奸臣的“定場詩”》一出爐,就由其揭破康生的奸惡嘴臉而膾炙人口。于今重讀,仍覺其提問——“康生現(xiàn)象”何以會出現(xiàn)?——發(fā)人警醒。而另外一個問題,也油然而生:
忠奸誰人定?
戲劇舞臺上的忠臣、奸臣,被臉譜化了。一個大白臉登臺,哼四句“定場詩”,“別人笑我是奸臣,我做奸臣笑別人;我須死后才挨罵,別人生前早亡身!”臺下觀眾立馬明白,奸臣來了。忠奸好壞,全由編劇排定。但在生活中,最笨最蠢的奸人也不會給自己抹個大白臉,或在額頭張貼奸佞的字樣。所以,識別、判定一個人的或忠或奸,難度不小。過去常說蓋棺定論,其實不然??瞪篮蟮脑u價很高,“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兼“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挺偉大!實際上,他卻是整人、害人無數(shù)的陰謀家、大壞蛋。
忠奸憑由皇上定,行不行?揆諸史實,多半靠不住。按說皇上與大臣最親近、最有發(fā)言權(quán),但卻是燈下黑,認(rèn)不清。如叫剛登大寶的秦二世來評價趙高,那準(zhǔn)如后人詩云的“趙高功蓋漢功臣”;讓唐明皇來說李林甫、楊國忠,也肯定是功在社稷的肱股之臣;至于秦檜,宋高宗趙構(gòu)視為心腹,寵信、褒獎猶恐不及,更不會把他認(rèn)作奸臣。這些干了壞事的高官之所以在史上留下奸臣的惡名,都是后朝人修史時才給定下的。可見,忠奸的論定,靠當(dāng)朝的皇上是不行的。它須經(jīng)時間的淘洗、檢驗,才稍靠譜些。
蒙冤中的劉少奇說過一句名言:好在歷史是由人民寫的。此話聽來不錯,符合唯物史觀。誰忠誰奸,交給推動歷史前進(jìn)的人民去斷定,應(yīng)當(dāng)牢靠、穩(wěn)妥了吧?不幸的是,誰是人民,或由誰代表人民,實踐中又是個“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難題。就中國的情形看,處于社會底層的人民群眾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對大人物的功過是非,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不許說三道四,叫他們?nèi)绾稳ブ苯釉u判、作出定論?人民生就一副“被代表”的命。而代表人民者,又總是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口徑,變個不停。即拿少奇同志說,他被誣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中國的赫魯曉夫”,要“全黨共討之,全國共誅之”時,誰敢說那不是黨的定論、人民的宣判?
皇上不行,人民不靈。忠奸誰人定的問題,叫我著實頭痛。思來想去,覺得評判人物的尺度,不能只盯著忠和奸。人的一生本就不斷變化,呈功過復(fù)雜、是非斑駁的多維度、多側(cè)面。大忠臣的張良、蕭何,岳飛、文天祥,徐達(dá)、海瑞,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壞事?大奸臣的李林甫、楊國忠,蔡京、秦檜,胡惟庸、嚴(yán)嵩,難道就沒干過一件對事、好事?實事求是,有功說功,有過說過,有好說好,有壞說壞,不比臉譜化的以忠奸論人,要合理、科學(xué)些嗎?這么看,忠奸誰人定,便不再是問題。
魯迅說,中國的史書“涂飾太厚,廢話太多”,“很不容易察出底細(xì)來”(《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二》),還有許多是“妄人信口開河?!保?934年4月9日致姚克信)他鄭重提出:“中國學(xué)問,待從新整理者甚多,即如歷史,就該另編一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忠烈傳、奸佞傳,即為史書的慣常老例;褒忠貶奸,成了傳統(tǒng)史學(xué)的一種文化價值。但其落后于時代的陳舊性質(zhì),無可置疑。惟以忠奸論人,不跳出根深蒂固的舊文明的歷史窠臼,我們的文化學(xué)術(shù)能有長足進(jìn)步嗎?
我無意替歷史上的奸臣翻案。我要說的,無非是別再臉譜化,用一把忠奸尺子臧否人而已。英國歷史學(xué)家卡爾說得好,歷史就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對話”。歷史真需要不斷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