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再有不到半個月，就到2016美國大選投票日。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克林頓當選美國首位女總統(tǒng)的可能性很大。中國人關心的是，這位與中國有著太多、太深瓜葛的女性，一旦入主白宮，將制訂什么樣的亞太戰(zhàn)略，推行什么樣的對華政策，把中美關系引向何方？

希拉里在中國是爭議性人物。因為她作總統(tǒng)夫人、聯邦參議員、國務卿時在人權、南海、“亞太再平衡”等涉華問題上的所作所為，讓很多中國人不喜歡她，有媒體說她是“深度強化中美互疑的人”。難以否認，對于希拉里沖擊總統(tǒng)寶座，中國官員、學者和民眾不無擔憂，認為她上臺后將會對華強硬，把中美關系引入一片“未知的水域”，甚至開啟兩國全面競爭和對抗的時代。

然而，任何前瞻都要符合事實的基本邏輯，不應建立在情緒之上。我們將要面對的希拉里·克林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背后有著錯綜復雜的利益聯系和高度職業(yè)化的力量存在，而不是“標簽化”、“臉譜化”的工具。

“中國經歷”

2016年4月24日，希拉里·克林頓在康涅狄格州布里波特大學發(fā)表競選演說。

在個人經歷中累積的經驗將不可避免地對希拉里的履職心態(tài)產生影響。希拉里的“中國經歷”在她上大學時就開始了。她曾親口對中國領導人講，1972年，還在耶魯大學法學院攻讀博士學位的她連續(xù)幾天深夜蜷縮在被窩里，用一臺租來的九英寸黑白電視機收看尼克松訪華的直播節(jié)目，深感大國互動可以改變世界。

希拉里作為第一夫人率團出席1995年9月在北京舉行的世界婦女大會是她“中國經歷”的第一個重要節(jié)點。希拉里在演講中公然指責東道國主的人權狀況，攻擊計劃生育政策。此舉同時取悅了美國國內的自由派和保守派，為希拉里積累了政治資本，以至于她時隔多年還常以此炫耀“我知道該怎樣與中國打交道”。

希拉里的“中國經歷”當然在她的國務卿任上最豐富，完全可以用一本書的體量來書寫。回頭看她的這段經歷，希拉里主要做了四件事：

一是四年七度訪華，與中國領導人和高官無數次會面，擔任主持中美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以及人文交流高層磋商機制的兩國元首特別代表之一，還與中方外交系統(tǒng)相應高官開創(chuàng)了小范圍非正式會晤的模式，與中方共同完成了與全球性大國關系相匹配的對話溝通架構的一次升級。

二是推動、協(xié)助奧巴馬總統(tǒng)打造“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宣稱“21世紀是美國的太平洋世紀”，著重在政治和安全領域為美國的利益代言，重新布局美國在本地區(qū)的伙伴關系體系，確立美國對華政策的“新邊界”：“我想讓中國明白，美國在亞洲的戰(zhàn)略并不是只有唯一的焦點”，“我們不會為與中國建立更好關系就犧牲自己和美國傳統(tǒng)盟友的價值”。

三是親自上陣挑起南海問題，四是牽頭處理兩起突發(fā)敏感政治事件，這兩方面的“帳”或“事”，不少中國人都記得清，她自己則“最感驕傲”，此不多言。

從這些涉華“業(yè)績”不難看出，希拉里最看重的是她本人和民主黨的“政治正確”，國內政治是她看待和處理外交事務的永遠的優(yōu)先考慮。

希拉里及其團隊的“中國觀”

希拉里在與中國多年打交道的經歷中逐步形成和豐富起來的“中國觀”與奧巴馬的“中國觀”相當吻合，不過也有自己的特點。

希拉里贊同并且身體力行奧巴馬政府的接觸政策，同樣相信“一個欣欣向榮的中國有益于中國，也有益于美國”，“如果我們能夠影響中國的政策朝正確方向發(fā)展，那么美國在亞洲其他地方的事就好辦得多”。但她從不認為美國可與中國結成全面合作伙伴，說中國充其量是個“選擇性的利益攸關方”。

希拉里是最早把對華關系定義為“守成大國與新興大國之間關系”的人之一，也親身參與了“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初期探討，但她個人顯然對“新型大國關系”理念并不熱情，更喜歡強調兩國關系的復雜性。

對于“亞太再平衡”，希拉里再贊同不過了，然而似乎是受其“親密導師”基辛格的地緣戰(zhàn)略觀影響，她更多地把“亞太再平衡”解讀為“前沿部署外交”，也不回避談論該政策的核心要旨是“平衡中國不斷增長的實力”，而且公開強調美國主導下的“跨太平洋關系”類同于“跨大西洋關系”的集團屬性。

可見，希拉里的“中國觀”同樣充斥著“美國例外主義”和競爭性實用主義的要素，帶著掩藏不住的傲慢。值得一提的是，希拉里主管美國外交期間，積極推行“巧實力外交”，也就是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手段多管齊下維護美國在世界上的利益，這與奧巴馬關于美國在世界上“不做蠢事”的理念如出一轍，只是更加具體務實，也在實踐中證明有效。

在希拉里主導下，美國對中國的外交——從接觸到聆聽再到多領域協(xié)調，都脫不開“塑造、規(guī)范中國崛起”的框架，這是我們必須了然于胸的。

還要看希拉里競選團隊中外交圈側近人士的對華主張。比如她的老搭檔、前亞太事務助理國務卿坎貝爾，此人深受均勢思維影響，對華政策主張更傾向于“制衡”。如希拉里當選，坎貝爾可能是國務卿人選之一，但更可能當上常務副國務卿，繼續(xù)主導國務院系統(tǒng)的亞太和對華政策。

雅各布·蘇利文是希拉里欣賞的筆桿子，當過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司司長，是未來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此人曾把美國外交的首要任務界定為根據各國實力水平“更新”國際秩序，還將“再平衡”概念加以發(fā)展，主張積極應對中國崛起帶來的地緣政治挑戰(zhàn)。他還竭力推動對網絡安全、防擴散、貿易和氣候變化等領域的國際通行法規(guī)和規(guī)則進行“再塑造”，以維持美國對全球治理的領導權，由此不難看出希拉里極推崇的所謂“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理念究竟是受誰影響。

對希拉里外交政策有直接影響力的重量級專業(yè)人士還包括奧巴馬首任的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多尼隆，他相信世界正重返大國競爭，認為俄羅斯仍是美國主要對手;前副國務卿伯恩斯，能力很強的職業(yè)外交官，富有與中國就具體事務進行談判的經驗，對中國在朝鮮、緬甸、蘇丹問題上的態(tài)度有所不滿，尤賣力地推動美印合作，但不贊同遏制中國;曾任國防部副部長、希拉里一旦上臺有可能接掌五角大樓的弗盧努瓦（女），主張美國在南海問題上顯示堅定性，和沙利文一樣鼓吹充分運用國際規(guī)則。

也不要忘了長期以來對希拉里言傳身教的“大神級”戰(zhàn)略家基辛格、布熱津斯基、約瑟夫·奈和斯考克羅夫特，是他們把老舊的地緣政治思維刷上新時代的墻漆，不斷灌輸給希拉里。他們也超越黨派，和希拉里身邊年輕些的外交政策制訂者們一道，結成了一個復雜、高檔次的人脈和智囊網絡。這些都決定了，希拉里一旦當政，其外交班底將傳統(tǒng)色彩濃厚，兼具較強的專業(yè)背景和嫻熟的職業(yè)技能。

去向何方？

預測希拉里一旦當選后中美關系的去向并非易事，因為中美關系正在湍急的“變動”之河里“漂流”——變化的中國、變化的美國、變化的國際關系，不確定性很大。

當然，一些基本規(guī)律仍起作用。希拉里的對華政策必然是其內外政策總體框架下的政策，將表現出對前任較強的繼承性和延續(xù)性，同時在很大程度上呈現熱點問題驅動型的特征。

希拉里的總體政策框架在她與競選搭檔蒂姆·卡因9月6日正式出版的競選政策白皮書《團結起來更強大：美國未來的藍圖》中有系統(tǒng)闡述。這套政策優(yōu)先處理美國的經濟、就業(yè)和金融改革，關注教育、移民、打擊犯罪、控槍、平權等社會議題，對外則重反恐、強化盟友關系、應對中俄等戰(zhàn)略對手、保持強大軍力、維持國際規(guī)則以及堅守美國價值觀。這意味著希拉里上臺后，仍將專注于國內，不會急于在對外關系方面尋求大幅改變和突破，中美關系因此面臨用不長時間實現平穩(wěn)過渡的機會。

美國的軍事安全戰(zhàn)略具有跨選舉的強大慣性。除非中東、歐洲一線發(fā)生重大轉折性事件，美國軍事戰(zhàn)略重心向亞太轉移的趨勢不大可能因白宮易主發(fā)生逆轉。如希拉里當選，“亞太再平衡”將得到系統(tǒng)性深化，中美戰(zhàn)略博弈將在更復雜的層面上展開。但希拉里深知中方關切，有望率先發(fā)出調整、創(chuàng)新中美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等現有高層對話機制的信號，對兩軍高層溝通也會有較大推動，中方應當早做規(guī)劃和準備，亦可考慮先入為主。

希拉里的經濟政策強調為所有人服務、“建橋”而非“筑墻”，加上深受其丈夫克林頓任總統(tǒng)期間“公平貿易”立場的影響，她的政府將會在貿易問題上展現堅定的姿態(tài)，并且更加重視匯率問題。中美結構性競爭因素進一步增強是當下兩國經濟關系的重要常態(tài)，貿易分歧很可能成為希拉里上臺后中美之間最先擦出火花的領域。

為兌現競選承諾，希拉里將審慎處理《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她在競選期間亮明反對TPP態(tài)度的理由是認為其談得“不夠好”——“我對匯率操縱（條款）沒有成為協(xié)議的一部分表示擔心。美國的就業(yè)崗位因此流失到了那些操縱（匯率）的國家，尤其是亞洲”。她不大可能廢除這一耗費五年多談成的協(xié)定，至多謀求增設附加議定書，而TPP在美國國會“通關”也將耗時長久，這一新的區(qū)域安排不會立即成為豎在中美之間的“高墻”，中國主導的區(qū)域合作安排以某種方式與之建立聯系仍然存在可能。

希拉里團隊已明確表示當選后將立即審議氣候變化政策，增加清潔能源和可再生能源比重，這意味著中美一個重要契合點將持續(xù)有效，面臨進一步加強的機遇。

盡管有做國務卿時裁斷利比亞危機失誤的記錄，希拉里外交的長項仍在于處理熱點問題。她上臺后，在亞洲需要投入精力處理的第一個重大安全問題不是應對“中國挑戰(zhàn)”，而是重審朝鮮半島政策。希拉里沒有多大空間在對朝緩和與強硬之間作簡單的“二選一”，初期將沿襲外交接觸與軍事壓制相結合的套路。新一屆美國政府的對朝政策不會即刻重啟，有賴于相關各方互動，其間不排除朝為試探美底線采取新的走邊緣行動。朝核問題可能是新政治周期伊始擺到中美關系面前的第一份考驗，中國有必要多做工作，防止希拉里外交團隊過度自信、輕率決策。同時，為應對半島可能出現的重大事端乃至變故，要加強作準備這一點也不應遲疑。

希拉里如當政，將接過在韓部署“薩德”反導系統(tǒng)的決策，這不僅是因其符合希拉里支持全球反導系統(tǒng)建設的一貫立場，也是出于對半島局勢和盟友關系的綜合考量。中美戰(zhàn)略矛盾深化的趨勢在東北亞方向一時仍難找到緩解的切入點，但希拉里團隊對謀劃半島安全機制是有愿望和積累的，這一點需引起重視。

南海問題最關乎中國的切身利益和中美關系現實走向。希拉里不是不知道，她一旦當選，在南海問題上如有輕舉妄動，將冒中美關系螺旋下滑的巨大風險，因此可能先嘗試與中方進行專門對話。但南海問題極可能成為希拉里團隊與美國軍方確立彼此關系模式的“試金石”，即便白宮新主人有意將其穩(wěn)住，美國國內對華強硬勢力也會繼續(xù)興風作浪，中美在南海發(fā)生意外碰撞的風險指數即將進入一個高攀階段，雙方都要警覺。

人權問題將是希拉里對華政策的重要支柱，然而它不可能重新回到中美議題榜頂端，無論希拉里本人多希望把它變作更厚重的政治遺產。不過需要引起警覺的是，中美在網絡、女權問題上的摩擦可能重新升溫。

中美既競爭又合作的特征這幾年日益突出，不是什么人能改變的，也將成為今后雙方處理彼此關系不得不依循的主軸，對分歧的管控將在中美關系中占據更重要分量。在奧巴馬執(zhí)政期間兩國領導人達成的最重要共識之一是中美至少要守住不對抗、不沖突的底線。面對人類歷史上規(guī)?？涨暗拇髧娼蝗诤椭蟹降恼\意，希拉里有什么理由拒絕這個底線？

最后，推薦大家讀一下希拉里2012年3月7日在紀念基辛格訪華40周年活動上的演講、2013年2月1日卸任國務卿時的視頻講話，它們可以展現一個比你想象中更深刻看待中國和中美關系的希拉里。當然，如果今年10月維基揭秘披露的希拉里在高盛集團所作的內部演講具有引用價值的話，也是一個重要參考。據傳在那個演講中，希拉里說，“如果中國聲索整個南海，美國就可以聲索整個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