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誰知明月照溝渠
——讀《何廉回憶錄》
■李傳璽
知道何廉,最早是讀胡適日記和《獨立評論》“編輯后記”了解的。胡適第一次和何廉會面是在1931年2月12日,《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后,何廉也是其撰稿人之一,何廉自己曾說:“我們兩人(指和翁文灝)在該刊創(chuàng)刊初期,常為之寫稿,募集資金以維持刊物的經營,該刊召開的雙周會議常在胡適寓邸或清華俱樂部舉行?!焙m在自己主編的那期常推出“微博式”編輯后記,對何廉的文章也曾有過精致的短評。第九十二期(1934年3月18日出版)何廉有文,胡適在后記的頭條即重磅推出此文:“白銀問題是今日的絕大問題,我們早就想請專家學者替《獨立評論》撰文討論?,F在何廉先生寄來了一篇七千字的長文來,我們非常感謝。”
最近,看到剛剛出版的《何廉回憶錄》(1949年赴美后晚年在美的口述歷史),立即買了一本,看后自覺收獲很大。既然是因胡適先生“得知”何先生,自然首先關注有關胡先生的“記載”。沒想到何先生道出了一段連胡先生自己都不知曉的胡先生的關鍵“史實”,胡先生出使美國的可能又一動因:何先生對胡先生性命擔憂的勸說??箲?zhàn)爆發(fā)后,胡適于1937年7月12日上廬山,當天即對蔣介石諫言抗戰(zhàn),并對蔣介石下定決心對日作戰(zhàn)產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可蔣下山后,胡適被汪精衛(wèi)一伙人包圍,在他們的影響下誘導下,隨即又拋出了大戰(zhàn)前再作一次外交努力的主張,并在下山后陷入了“低調俱樂部”,成為汪精衛(wèi)一伙人勸蔣“求和”的主要游說者。而就在這個時刻,蔣介石斷然當面派胡適出使美國,利用胡適在美國政文兩界的影響力,呼吁美國支持中國抗戰(zhàn),當然蔣也想利用此抽掉汪精衛(wèi)一伙人的“理論核心”,打掉汪精衛(wèi)利用胡適在文化界對“和”的推廣。胡適面對蔣介石的派遣,一時猶豫不決,一是對自己出使美國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心中沒底,畢竟沒有從事過外交工作,二是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刻離開國家有逃避之嫌。但對他亦友亦生的傅斯年得知后卻對他來了一次哭諫,后來胡適說自己的出使美國傅的“哭”起到了促使他下定決心的作用。這些都是通常的說法,蔣派胡適還有沒有其他因素?傅斯年哭諫固然有為國而哭的感情,還有沒有私人性的想法?何先生的記載“有”,而且何先生也成了一個“因素”?!澳切┒矛F代戰(zhàn)爭的人覺得,我們不能打日本。胡適說,我們得記住,我們多少是個中世紀的國家,是無法打一支現代化的軍隊的。他這樣的公開聲明,引起了某些軍人對他立場的誤解。在委員長家里的一次會上,他說我們必須知道和日本交戰(zhàn)的后果。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覺得要作這樣姿態(tài)的發(fā)言,還真得具有相當大的膽量。胡發(fā)完言后,桂系的一位將軍黃紹竑站起來和他爭辯。會后我去張群家,黃將軍正在那里,他說胡適是個賣國賊,理當槍斃。后來我把黃紹竑說胡適的話告訴了傅斯年。我們這些胡適的朋友,都擔心有的軍人興許會對胡采取行動。我不知道委員長是出自他自己的主動,還是接受了別人的建議,幾天后,他決定把胡適派去美國做宣傳工作,爭取美國在中國抗擊日本的侵略中支援中國……對這樣的決定,胡適的朋友們是感到高興的,他擺脫了危險,并能以新的身份確實為中國政府辦些事”。
何先生的“回憶”還印證了一些重要史實。傅斯年先生曾兩次怒批國民政府的行政院長,一次是在抗戰(zhàn)初期國民參政會上批孔祥熙,“‘十年生聚佐中興’(這是一個什么人送孔的壽聯(lián)),幾乎把抗戰(zhàn)的事業(yè)弄垮”,雖然蔣介石親自宴請他希望平息此事,但他仍然不依不饒,終于把孔掀下臺;一次是1947年2月在《世紀評論》上發(fā)表了《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國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不走一切垮了”,何先生評價此文對“1949年春宋子文辭去行政院長是有很大關系的”,也就是說起到極大的民意“催化作用”?,F在有人在評價此孔、宋二人此段歷史時試圖給他們說點好話,可何先生的回憶確切無誤地印證了傅“大炮”怒批的正確性。1938年初,何廉擔任農本局總經理和經濟部次長,孔不僅是行政院長,更是農本局理事會理事長,簡直就是何的直接頂頭上司,但何先生要想見到這位孔院長,向他匯報工作,卻萬分之難。一天他向同是經濟部次長的秦汾發(fā)牢騷,秦告訴他要想改變這種狀況首先必須給孔的隨從送“門包”,而且要“三五百元”。何不由得感嘆:“在1938年這個錢數是我自己付不起的”,由于是談工作,最后只好由經濟部作為一種公務費用支付了事。一件小事即可看出孔祥熙的不堪。而傅斯年后文的出現更是與何廉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1946年6月,何廉辭去政府工作,“十年的政府工作使我破了產”,無奈之下,妻子把她父親給她的珍貴的《三希堂》摹本都賣掉了,在這種情況下,何廉想到企業(yè)界或金融界工作一個時期,同時想在南京上海一帶辦一個像《獨立評論》一樣的期刊以及成立一個經濟研究所,在金城銀行經理戴自牧的贊助下,他在南京創(chuàng)辦了《世紀評論》,說服耶魯大學博士張純明擔任編輯,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中國經濟研究所?!妒兰o評論》1947年1月創(chuàng)刊,辦刊宗旨說明,它不像《獨立評論》那樣對撰稿人所持的各種獨立的觀點不表示態(tài)度,而是在政治立場上堅持民主,在經濟立場上主張綜合體制的有計劃的發(fā)展,既反對政府擁有并經營工業(yè),又反對像19世紀早期在歐洲盛行的對私營企業(yè)完全自由放任的制度。雜志一出來,即得到社會的公認,傅斯年也寫來一封信給予贊揚,何回信向他約稿,不久,何在南京遇到傅斯年,他告訴何,準備給雜志寫稿,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按原文發(fā)表,不能有一字改動,何廉表示同意,沒過兩天傅斯年把稿子送給了張純明,這就是《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雜志一問世不到半天即在市面找不到了,一部分是讀者買走的,更多的是被政府的人收購了,為了讓此文產生更大的影響,何廉立即拿著此文找到《大公報》老板胡霖,將此文交給了胡,《大公報》第二天即作了刊登。此文已經成了上個世紀雜文的經典,但由于牽涉到當時較多政治經濟的荒誕舉措,大多數讀者固然為傅的文氣酣暢而稱賞,但要想深入理解卻不是易事,何廉關于此段回憶恰好為此文作了非常詳盡的注解,同時也為那段歷史從一個局內人、一個經濟學家的視角作了非常詳盡的注解。
何廉回憶錄另一重要價值在于他通過自己的人生經歷特別是從政經歷,寫出了一個獨立知識分子想在當時體制內實現報國愿望,推動國家走上建設軌道夢想的破滅以及由此帶來的思考。何廉1895年出生于湖南邵陽縣一戶中等地主家庭。1919年5月,何廉去美國留學。四年的洛杉磯波姆那學院的大學生活,他一邊在圖書館打工,一邊刻苦攻讀,開闊的視野,鍛煉了思想,并在薩姆納教授“社會改革”課程的影響下,選擇主修經濟學,畢業(yè)后,被耶魯大學研究生院錄取。他主修經濟學,兼修社會學,參加了凱納教授的社會自存和社會自續(xù)研究班,參加了費暄教授的物價指數的調查工作,幫他編制每周商品批發(fā)價格指數和每周股票市場價格指數,不僅使自己有了制訂物價指數的良好訓練,而且獲得了做調查工作的要領和技巧。在亞當斯教授指導下完成了關于美國和英國所得稅征收比較的研究生論文,經亞當斯幫助,去美國稅務局工作的兩個多月,獲得了稅收工作的實際經驗。
1926年6月,何廉獲得博士學位,隨即回國。雖然暨南大學開出300元的月薪,南開大學月薪僅為180元,但考慮到京津地區(qū)系中國當時文化中心,教育水準較一般地區(qū)為高,他直奔南開,擔任商科的財政學和統(tǒng)計學教授。在南開他很受張伯苓校長的欣賞與器重,開了經濟學、財政學、統(tǒng)計學、公司理財學、經濟學原理等課程,倡議南開成立了社會經濟研究委員會,創(chuàng)立了南開經濟學院和經濟研究所,探討和評價中國的社會、經濟和工業(yè)存在的實際問題,收集與中國經濟有關的以各種文字寫成的材料,編成《南開中國經濟文集》,開展經濟統(tǒng)計資料方面的編制與分析工作,對山東、河北的人口向東北邊疆遷移進行研究,到1931年秋季,他又將研究范圍擴大,轉向農業(yè)經濟、鄉(xiāng)村工業(yè)和華北地區(qū)的地方政府與財政,促使南開經濟研究所與另外幾所著名高校聯(lián)合成立“華北農村建設協(xié)進會”,以山東濟寧縣為基地,采用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培訓方式,為中國日益發(fā)展的農村復興運動培養(yǎng)急需訓練有素的人才,在《大公報》上開設了第一個經濟專欄《每周統(tǒng)計》,出版了《南開統(tǒng)計周刊》、《政治經濟學報》、《南開社會與經濟季刊》和《南開指數》等有影響的經濟學出版物,不僅使南開大學的經濟學教學規(guī)范化,而且將經濟學原理與中國經濟發(fā)展實際相結合,促進了經濟學教學的中國化,更奠定了中國經濟統(tǒng)計學和微觀經濟學的發(fā)展基礎。
正是由于他這些方面的貢獻,隨著上世紀30年代中期一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走進國民政府,他也受到國民政府甚至蔣介石的青睞,于1936年7月末擔任了國民政府行政院辦公廳政務處處長,負責協(xié)調行政院所屬各部和各省市與行政院之間有關工作。上任不久,他就感到辦公程序的不合理以及行政院中盛行的裙帶風的難以對付,隨后,在蔣介石的要求與支持下,他對政府負責經濟建設的機構、所開展的經濟建設工作、財政收支三個方面問題開展了調研,盡力之所能去搜集一切材料,形成剖析非常全面的報告,1937年5月末呈送蔣介石,并向蔣建議政府在工業(yè)發(fā)展上應該針對當時形勢集中精力發(fā)展重工業(yè),不應該鋪開太大的攤子去和私營企業(yè)競爭,可之后“我再也不知這些報告的去向”??箲?zhàn)爆發(fā)后,他被任命為經濟部次長,農產調整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同時接管實業(yè)部屬下的農本局。在農本局,為了發(fā)展大后方的經濟特別是農村經濟,以支持支撐抗戰(zhàn),他大膽地將經濟學的設想運用于中國落后的農村現實,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由于他在糧食收購、分配以及用人上堅持原則,反對征收農民儲存在農本局倉庫里的糧食以損害普通農民利益,特別是堅決不加入國民黨組織,抵制在農本局設立國民黨黨團組織,終于換來指控:分配米時徇私情,給大學和教育機構的米多于給黨的機構的米,屬下不老實,拿來許多倉庫里的柑桔供自己享受。不僅農本局的人遭到關押審問,自己也被軍統(tǒng)拘禁,沒有審查出一點問題,但還是被蔣介石撤銷了職務,農本局也遭解散。
雖然從1941年離開農本局后,他“是一個中國政局和經濟情勢的旁觀者”,但并沒有放棄一個真正知識分子對國家命運的關切,仍然憂心忡忡地運用自己的方式分析著當時重慶國民政府的一系列政經決策的敗招:國民政府為了獲得非通貨膨脹性收入,發(fā)行1億美元的美金儲蓄券,以及以美國1942年借給中國的5億美元為保證發(fā)行的同樣數額的公債,并開始賣黃金給公眾,何廉分析認為,這都是大錯誤,不僅過高地估價了中國的通貨,而且給那些大發(fā)戰(zhàn)爭財的人提供了一個良機,他們從中可以撈到更多的錢,而這些人只能是一小撮“特殊人物”;此時國民政府銀行拒絕給工業(yè)企業(yè)貸款,認為這能抑制通脹,何廉發(fā)現,減少工業(yè)的貸款,對約束通貨膨脹沒有絲毫用處,相反卻加速了通脹,因為當工業(yè)家發(fā)現囤積、倒賣商品和貴重金屬比從事工業(yè)生產更為保險且更有利可圖時,他們再也不肯擴大再生產,而是也加入到這個行列中來,不僅從根本上危害了國家經濟發(fā)展,而且對通脹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由于不在其位,這些思考難以上達,即使上達也難以起到作用,他只好通過美國特使轉達。
可能蔣介石仍然感受到他的“苦心”,隨后派他考察西北經濟,1944年1月又讓他擔任中央設計局副秘書長,主管經濟設計,他力排眾議,堅持中國戰(zhàn)后經濟發(fā)展的目標應該是在混合經濟中的有計劃地發(fā)展,起草了《(戰(zhàn)后)第一個復興期間經濟事業(yè)總原則草案》,所謂混合經濟是指既不能完全由政府控制搞國營企業(yè),也不能完全依靠私營企業(yè),中國的工業(yè)發(fā)展應沿著國營企業(yè)與私營企業(yè)兩條路線進行,國營企業(yè)不能占得太多,它只能在這些方面進行“獨占”:郵政電訊、軍工、造幣、鐵路和大規(guī)模的水力發(fā)電廠等涉及國計民生國家安全基礎性全域性的工業(yè),應該鼓勵私營企業(yè),可以經營國營企業(yè)所經辦的以外的任何企業(yè),應該允許外資加入,雖然對在任何合資企業(yè)中,對外資所占比重不應有限制,但任何外資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和規(guī)定,同時規(guī)定,在政府供職的人禁止經營和管理任何在其監(jiān)管職能范圍內的企業(yè)。在此基礎上,他又開始著手編制了戰(zhàn)后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也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個五年計劃)??呻S著內戰(zhàn)的愈演愈烈,宋子文接手行政院長,《草案》和計劃雖然獲得蔣介石的認可,他多次建議,如果要是真心誠意進行經濟建設工作的話,總統(tǒng)有責任將綱要公開宣布,以獲得私人和外國資本的支持,但最后的結局是,宋子文要了100份英文本,蔣介石讓他打印1000份分發(fā)政府官員外,同以前的建議一樣再也沒有了下文。
何廉在回憶這些往事時,時時直言著自己對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崩潰的思考。雖然他對蔣介石的器重有感激之情,但常常通過事例和自己的分析毫不掩飾地表達著對蔣的失望與批判。他說蔣是一個信賴人而不重視制度的人,如果一個人和他接近,那個人就可以受到他的庇護;蔣介石不是國家從事經濟建設的理想的領導者,他主要是一個具有中世紀思想意識的人,他對經濟建設的認識和19世紀的李鴻章、張之洞沒有多大不同。他在全書的最后全面分析了國民黨喪失人心的原因。任何政府要掌握政權,必須得到民眾的大部分或者民眾領導界的支持,北伐期間,人民支持了國民黨,他們成功了,可到1949年國民黨在人民群眾中哪里還能找得到支持,原因在哪?1927年到1937年這十年,雖然國民黨建立了政權,但并沒有什么社會計劃和經濟計劃;新政權內部國民黨員和其他分子的沖突沒有停息;平民百姓中的明智之士,特別是知識分子,至少可說對兩個不健康的事態(tài)發(fā)展感到巨大焦慮,即政權向個人獨裁發(fā)展的傾向,以及孔、宋在財政金融界的勢力的興起,他們勾結,不斷擴張“官僚資本主義”;抗戰(zhàn)雖然使人們重新集合到蔣介石身邊,但戰(zhàn)爭一開展,政府政策的施展,給人們帶來的只是一系列失望和幻想的破滅:征兵工作中的偏私做法和貪污受賄,以及由于政府不能提出任何戰(zhàn)時財政政策而導致的令人沮喪的極度通貨膨脹,使人民群眾離心離德;黨內幕后政治爭斗,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間的幕后沖突,他舉“裝備精良的胡宗南部隊沒有參加任何抗擊日本的戰(zhàn)斗”為例,使知識分子幻想破滅;統(tǒng)制措施的加強特別是陳立夫采取的針對有影響知識界人士的思想管制的加緊,背離了這一大批人,到1940年初,能找到支持國民黨政權的人已經少而又少了??箲?zhàn)勝利后,政府人員貪污腐化蔓延與日俱增,政府大員放任貪欲,“小蘿卜頭”們上行下效,隨著貨幣改革與查抄沒收外匯和金銀做法的強制推行,連上海少數有產階級也收回了對這個政權的支持,而各級軍官用軍費投機貪污自肥,士兵平均只一兩塊錢的微薄軍餉,只能使他們毫無斗志并很容易投降或被擊潰。
讀著這些來自一個身處美國曾經對它寄予過希望且為之貢獻過心智者的分析,甚至覺得比我們有關歷史書的分析更全面,關于經濟結構的觀點、人心向背的觀點甚至對我們現在也有所啟迪。當然,我們更應該設身處地去解讀何廉的心態(tài),我想到兩句詩:“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彼貒窍胗米约旱乃鶎W培養(yǎng)國家有用之材,他之投入政府,是想用自己所學規(guī)范國家經濟建設,推動社會民生改善,他用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努力了,然而面對那樣一個政權與時世,他只能越來越失望。他只能選擇離開,以一個無奈悲劇者的身影離開。
這僅僅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無奈與悲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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