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并不認識李亮,聽朋友們說過幾次,聽名字好像是位男人。可是,當我見到后卻嚇了一跳,原來是位亭亭玉立的大美女!我問她,你怎起這樣一個男性化的名字?這個名字太有力量感了。她答:這是父母起的,一直就這樣叫。我想,在陜北農村給孩子起名字并沒有太多的文化含量與美學追求,名字只是個符號。陜北農村人認為孩子要賤養(yǎng),一般給孩子一些既好叫,又具有泥土味的名字,如“滿囤”、“滿倉”與“二妮”、“三女”之類的名字。當然,在起名字的過程中,也會添加一些心理期盼。這樣,我猜想是“李亮”的父母之所以要讓女孩叫“李亮”,就是期望這個本身是女孩子的孩子應該是個男孩子,或者是想在這個女孩子的后面生出個男孩來的……
我在好奇李亮的名字之時,走進她用文字所精心建構的童心世界。這些天閱讀了她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品后,更驚詫于她的文學感覺與精彩的語言表達,感覺到她是“跟著感覺走”,活在感覺里,她從本真上應該屬于精巧與靈動的煙雨江南,而非深沉厚重的蒼涼陜北。因為,她寫作的路數(shù)與一般作者不同:一是,她由于受過很好的美術訓練——上過延安師范學校的美術班,也在西安美術學院進修過,有很好的視覺捕捉能力與瞬間轉化成形象的能力,她的文字中表現(xiàn)出的不單單是詩性的內涵,更具有彌漫的復合式的畫面凝固能力。因此,她的語言是靈動的與新鮮的。二是她的散文文本似乎較少地受到文學理論與傳統(tǒng)散文技法的影響,往往表現(xiàn)出隨心所欲與自由飛揚的一面,往往是“以心寫境”,強調感覺的作用,具有“新感覺散文”的特征。因此,對于她的散文判定,不能簡單用傳統(tǒng)抒情散文“借景抒情”與“托物言志”的模式來概括,而必須換種思維方式。
李亮散文書寫視角獨特,她的散文大都是以其自身的女性視角或成長的兒童視角切入,來構織其散文文本。從2007年以來,她先后在國內權威的散文期刊《散文》雜志上連續(xù)發(fā)表諸如《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浴女》《小城物事》《銀色交響》《青梅》《野孩子》《月光啊月光》《屋頂》等八九篇散文作品,另外還在《十月》《美文》《延河》等刊物發(fā)表多篇散文,并被《散文選刊》選載。這對于著名散文家來說也是十分難得的成績,更何況李亮是一位剛剛綻放美麗的青春女性呢!我的感覺,她散文書寫題材范圍相對較為簡單而透明,大都以其視力與身體所及來展開的,審美意象大都瑣碎。如《小城物事》的審美對象細小而瑣碎,書寫“繡花鞋”、“虎頭帽”、“我,女兒,和小城的月亮”等,充分體現(xiàn)了女性的審美特點;《浴女》,是對女性身體的自我審視;《屋頂》是在現(xiàn)實與過去的思緒中彌漫開來的懷舊心緒;《陜北的宋詞》基本上也是童年的回憶,展示幾經過濾的單純而美好的詩意意象;《陜北春雪》抒情更體現(xiàn)出童話視角;《小歲月》擷取了“我”童年人生的幾則片段——月夜里小女孩與外婆的對話與聯(lián)想,小賣部里小女孩偷吃柿餅的伎倆,采蘑菇時的感覺,上小學時的體驗等。尤其是《小歲月》,以兒童的視角展示童年情趣,題材范圍瑣碎而細小,但真切而鮮活地刻畫出一位耽于想象的小女孩的心理,頗有蕭紅與遲子建等人作品的味道。有文學閱讀經驗的人大都知道,女性視角與兒童視角是蕭紅與遲子建等人寫作時的拿手好戲,如蕭紅的《呼蘭河傳》《后花園》,以及遲子建的《原始風景》《白銀那》等等。這些作品展示了童心的純與真、善與美,童趣盎然,令人印象深刻。
就審美對象而言,任何作家都有一個從自身經驗出發(fā)而認知世界的過程,李亮也不例外。就她新近寫作的散文而言,題材空間開始增大了,而不是拘泥于原先狹小的童年體認與身體經驗的天地。如系列散文《如是我聞》,把審美的觸角伸向“京劇、秦腔、昆曲”、“鐘”、“笛”、“手風琴”、“簫”、“蟬”等與聲音相關的舞臺劇、樂器與昆蟲上,用女性的直覺來審視這些擁有生命靈性的事物。作者在不經意間,隨意地拎起一連串似乎隨意而卻十分熨帖的感覺,令人不得不感嘆她的才氣。李亮言:“北,南,西,東。人有時只能像飛鳥一樣從上空掠過,并記憶瞬間的風向?!逼湎盗猩⑽摹斗轿唤狻肥顷P于“東、南、西、北”的瑣碎感覺與記憶而沉淀下來形成的文字。這組文章的肺活量明顯增大,但底子還是李亮的,其文字仍是詩性的、透明的與感覺的。再如《戈壁中的自語者》,狀物的對象伸展到了茫茫戈壁灘,這說明她行走的空間范圍加大了。而《門》的意象具有復合性,它既是記憶之門,也是情感之門,把作者對土地與城市的交纏情感通過細膩的感覺體現(xiàn)出來。
在文學作品中,散文對語言的要求極高。感覺再好的散文倘若沒有語言的支撐,就是一個空中樓閣般的幻影??梢赃@樣說,散文的成功首先是語言的成功。我在前面說李亮善用女性視角與兒童視角來寫作,這是通過語言來呈現(xiàn)出來的。受過嚴格美術訓練的李亮懂得如何把內心世界涌動的內在情感用帶有豐富視覺觸角的語言固化下來。我們不妨抄錄一些她散文的語言片段來一探究竟。
“柳樹們則是另一番景象。它們多狀如從地底努力擎張而出的粗糙手掌,手指分開,只從指尖抽生出柔韌向上的柳枝來。此刻,每只手掌里都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窩雪,如同終于迎來等待已久的愛人映下輕柔一吻,它們就那樣沉浸著,任這雪之吻把柳條兒變得柔潤?!保ā蛾儽贝貉罚?br/> “可火一會兒又高興了,它嗚嗚地吹起了口哨,讓火苗恣意發(fā)芽生長壯大,直至最后結出彤紅透亮的火籽兒。經常有樹枝在完全燃燒了之后仍保持著它本來的形狀,甚至連枝節(jié)疤痕都未曾有絲毫改變。它們狂熱地把自己煉成一種晶瑩通透的紅,以這樣的顏色和狀態(tài)新生了一次。這簡直是在變魔術??勺詈螅Хㄊ?,它們的光彩慢慢黯淡,最終沉沒在灶膛中變作黑暗的一部分。那一段灶膛那樣死黑沉寂,就像逐步來到的夜,不知要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哪里結束?!保ā缎q月》)
“陜北的柳樹大多呈蘑菇狀,圓而低矮。當山上尚有存雪時,便見它們枝頭蘊藏了遠觀才有的一種暗紅色,蓄勢待發(fā)的感覺。這讓我在寒冷中想到受了風寒的美人鼻尖上透著的那抹紅色。一旦春意滾滾時,也必定又是它們最早顯現(xiàn)著蓬勃,青綠了根根向上的枝條,抽吐了新芽,剪裁出狹長優(yōu)美的葉片?!保ā蛾儽钡乃卧~》)
“這些樸素的瓦片屋頂,很多人都應該儲存著與之相關的記憶?!卵┝藭r它們就穿上蓬松的花邊衣裳,下雨時就淅淅瀝瀝篤篤咚咚為人們彈奏,消雪時總垂掛出童話般剔透閃亮的冰凌……”(《屋頂》)
“記得第一次行走在南方的天空下時,雨水如預料中一般豐沛地密灑而下。伸手接住一粒雨珠,它綿軟輕巧地在掌心碎成一朵水花,竟帶著微溫——仿若有纖巧的南方女子輕啟朱唇與過客打了聲招呼。雨聲浸泡出大片的寂靜與儒雅,一時,眼觀心見均是深淺不一的綠,絲絲縷縷,團團和和,微妙地銜接著,一個空靈的夢境般,幾乎要漂浮搖曳起來了?!保ā斗轿唤?雨》)
“昆曲要溫柔貼心一些。像自然界中一些植物色彩的混合。扎染過卻沒有任何具體圖案的棉布般,只深淺不一的綠或玫紅,一片松軟夢境中的團團光暈。棉布總會讓人心中泛起一絲溫柔清新的纏綿感。昆曲宜一個人或兩個人聽?!保ā度缡俏衣?昆曲》)
“笛是山中鳥,善鳴清平調。它從某些生活的角落中,帶著愜意,把嫩筍般的聲音一節(jié)節(jié)向著明麗的天空拔上去。又如一支碧江中的竹篙,一點,便生出一圈圈漣漪來……漣漪是對聽覺的最輕微卻又恰到好處的拍擊……如生活中的資深按摩師?!保ā斗轿唤?笛》)
“那遼闊的地面上正汩汩流動著顫抖而透明的熱流。陽光偶爾透過云彩間的空隙漏下來鋪滿一面舒緩的坡地,一棵單獨站立的沙柳,一座遙遠的小房子,一片明亮耀眼的青草地,幾頭或靜臥或默立的牛,在這陽光中,它們像是天地間單獨突兀出來的一小塊舞美背景?!保ā陡瓯谥械淖哉Z者》)
這些語句都是我在閱讀時隨意勾勒下來的,像這樣充盈著水分的濕漉漉的語句比比皆是。李亮的許多語句是把捕捉到的視覺、聽覺、觸覺等復合式地通感共振,轉化成感覺化的具有穿透力的語言。這樣的語言,也打破了傳統(tǒng)譴詞造句的規(guī)范,形成獨特的語言張力。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言:“代客觀為主觀,代物象為意象;把難以言狀的心理狀態(tài)轉化為物質的,可捉摸的生理狀態(tài)?!保ㄍ粼鳌断﹃栍衷谖魇?序》,安徽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有意味的是,李亮的許多散文文體雜糅,甚至擁有“跨文本”的“跨界”魅力。如《銀色交響》是敘述兩代女性的故事,使用第三人稱“她”,而不是第一人稱“我”。這篇作品善于捕捉細膩而靈動的女性感覺、女性經驗,儼然是一篇“新感覺派作品”。文章的聯(lián)想力異常豐富與細膩,把女性生命與成長的意象有效地化入文本。《野孩子》是講述“我”——一位具有叛逆性格的女孩子的成長故事,反抗父親,初戀,婚姻失敗,等等。文章的起筆這樣寫道:“二十幾年前,當父親靠他手中的鞭子把我一步步趕回自家院子中時,我記住了離開一種既定命運的小小快感……”文章的落筆這樣寫道:“孩子唯一知道一點,不管哪個方向,他們的前段都是遠方?!薄肚嗝贰芬彩瞧獢⑹律⑽模v述“我”的童年伙伴、表妹梅與眉的故事。依照作者的寫作敘述方式,人們很容易認定成小說。類似這樣的文本還有一些。小說與散文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小說是一種“虛構性文本”,而散文只能是一種“非虛構性文本”,也就是散文中的人物、時間和事物必須遵循“真實性”原則,不能胡編亂造,這是小說與散文問題界限的籬笆。但是,話又說回來,文學文本的魅力就在于不斷越軌,就在于不斷翻越文體的籬笆,產生新的雜糅性文體樣式。像我這樣的中年人,“久在樊籠里”,已經“不得返自然”,思維也好、手腳也好,往往被諸多有形與無形的東西所捆綁。就李亮而言,她卻是80后的文學寫作者,她虎虎有生氣,是輕裝上陣者,身上沒有那么多沉重的傳統(tǒng)與歷史,這給自身創(chuàng)作的求新求變提供了無限可能。
我有時在想,創(chuàng)作者好像草原上狂野不羈的野馬,而批評者則似乎是揮舞著手中的長桿、始終想給前面的野馬套個合適籠頭的人。他氣喘噓噓地追逐著前方奔跑的馬群,可是,這一切卻異常艱難,因為風向與馬的速度、馬的姿態(tài)等都是不斷變化著的。對于李亮的批評而言,我的難度與限度同樣存在。我堅信一點,即她在保持個性的同時,還會不斷創(chuàng)作出更多具有“力量”感的散文來的。
欄目責編:魏建國 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