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我十歲,是個夜晚,春天的夜晚,八九點的樣子,父親咽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那時候電視里正在播放著《塞外奇?zhèn)b傳》。在播放最后一集之前,父親死了。
我在小房子里的炕上坐著,角落里,還坐著祖母。父親躺在炕上已經(jīng)兩天了。就這樣,小叔叔還招朋引伴,帶了朋友來殺雞吃。
父親是因為喝了酒從窯頂上失足掉下去的,次日凌晨才在牛圈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口里一聲聲地叫著“媽”。他離世時,也是叫著媽,只要能喘得過氣來,他總是叫著媽。
父親在第二日就清醒了,他一點東西都不吃。放學(xué)了,我回來,他要喝水,示意我端過去。我很生氣地遞了過去……小時候他總是不在家,因此我與父親很生分。那時候真小,什么都不懂,就因為這碗水,至死,我都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自己——我是不孝的女兒。
也許當時送醫(yī)院,還能救得過來,可是太窮了。母親又不在。
父親去世時,身上只有18元錢。似乎在此之前,母親離家的時候,把錢全部帶走了。
父親死的時候,母親一直不在身邊。那時候沒有電話,也不知道母親在哪里,直到春天過盡了,母親才回到家,才知道這些。她們婆媳抱頭痛哭,在窯洞——不是父親掉下去的窯洞——的上面。三娘娘,對院的三娘娘一直跟我說一句話:“要好好孝順你媽媽?!彼缷寢尩目?,可我不知道,至少那些年不知道。母親抱著祖母痛哭,說了一句話:“四媽,無論怎樣,我會為你養(yǎng)老送終的。”
她做到了。那時祖母大約八十了,又活了十四年,而在那之后的第五年,祖母癱在了炕上。她一直伺候著她,無論有多少怨言,她都盡著一個兒媳的重任。祖母失去了兒子,母親失去了丈夫,可是她們變得比以前親近了,盡管也有爭吵,可是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家。她對父親的離世也許有愧疚,之后再也沒有嫁人。實際上根本不需要愧疚,這愧疚是我猜的。我不該去猜。
父親快要離世了,小爹爹和二爹爹都在,還叫了上院的大爹爹,那是他們的堂兄。還有其他女人,我的一些嬸娘們。站了一地,坐了一炕。
可是我不知道,我看不出人死前會是什么樣子。
在最后一刻,對院的大媽,姓劉,但已經(jīng)出了五服,把我?guī)У搅怂遥亮撂媒愫托≤娞玫茉谝黄?。亮亮姐大我兩歲,她比我懂事多了,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大約知道我就要失去父親了,可是我不知道,也不懂得哭,知道哭會麻煩,讓祖母不開心,所以盡管心里很難受,卻也還是有說有笑的。
過了不一會兒,大媽過來,只說了一句話:“已經(jīng)咽氣了?!比缓笪揖捅粠У蕉鹉锬抢锶チ?。那時候大堂哥剛結(jié)婚,整個家還蒙著新婚的喜悅,不是放著電視就是放著錄音機,每日里都播放著“大花轎”、“窗外”、“同桌的你”等流行歌曲。他家總是人聲鼎沸,但我不大去,不敢,二嬸娘總是會拿眼瞅我,她總是會趁著祖母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蹬開房間大罵。她是個潑婦,卻又是個在外面懦弱的潑婦,不過命也不好。父親死了一月不到二爹爹也死了,她也成了寡婦。二爹爹到死都是穿著塌了底的鞋子,可是在他家里居然從房間里找出整整兩箱子手工做好的鞋子。真是諷刺!她想要個好媳婦的名聲,就每日里做針線。她給他做了那么多,卻從來都讓他穿舊的。世間居然有這樣的女人?此后的這么多年,我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再沒有見過像她一樣的。她整日里希望他死,終是死了,可她并沒有過上好日子。二爹爹是被車子軋死的,補償金給的少,很快就花完了。不過令人欣慰的是,二爹爹死后她再也沒有蹬門罵過她的婆婆——我那苦難的祖母。
我被帶到了堂哥的新房里,二嬸娘繃著臉。平日里我是要叫她二媽的,可那時沒有叫。我怕她,心里也厭惡她。此后的很多年那種害怕雖然變成了同情,可是厭惡始終在。她是所有黑暗的代表,她的冷漠和刀子似的話語讓我過早地知道了什么是生之艱辛。
《塞外奇?zhèn)b》開始了,白發(fā)魔女騎著馬在風(fēng)中奔跑,她已經(jīng)原諒了卓一航,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已經(jīng)白發(fā)的容顏;而山中的優(yōu)曇花找到了,唯一的一朵,她卻給了自己的徒孫。
二媽在隔壁的廚房間說:“死了,徹底咽氣了?”她帶著懷疑和厭惡的語氣,他的兒子說是的,他的兒子專心地看著電視,只是迎合她罷了。
我認認真真地看著最后一集的《塞外奇?zhèn)b》,堂哥的老婆,我的堂嫂,那個剛?cè)⒉痪玫男孪眿D嫌棄我的褲子弄臟了炕沿,厭惡地撣了一下塵,讓我去旁邊的沙發(fā)上去坐,沙發(fā)離電視不到二十厘米。
我坐了下去,心里哀哀,想著哥哥姐姐若在身邊該多好,我們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了。
那是正月的下旬,沙漠里的沙一直吹一直吹,門口的對聯(lián)被刮得嘩嘩響。很多年,沙漠里的沙,那夜的沙子一直吹在我的夢境里。
那一夜之后,我徹底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古書里說父母在是人生一大樂,我在年少的歲月,在對人世冷暖還不知道的歲月,就被剝奪了這一點。
如果死亡對父親來說是一種解脫,我愿意他死去。此后的這么多年我一直給自己如此的解釋,可是一想到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讓我端水的畫面,我就淚落如雨。那碗水陰陽兩界,讓我死多少次都愿意,只要能收回那厭惡的瞬間。
很早就想寫寫父親,一點點地寫,可是從來無法完整,無法還原,我知道的太少,而活著的人都是彼此不提的,很少提,這是一道傷。
這又是個春天,上午,南方陽光明媚,一只貓在我身邊臥著,黃貓,我一直認為這種動物通陰陽兩界,我開始寫關(guān)于父親的文字,但愿能一直寫下去,我希望那夜的沙子聲,響在周邊。
二
一直無法回避,卻一直在回避,我們從不去談?wù)摳赣H的死亡,以及他最后的貧困潦倒,我們只是說他死了。就如此,一個“死”字掩蓋盡了所有他活著時的心酸。
父親死時五十四歲。父親欠債很多,也許死去,是當時最好的方式。因為已經(jīng)五十過半了,在那個小城,在那個小村莊,很難有翻牌的機會,或者,他也無心去翻牌了,沒有那力氣。多年之后我不斷戀愛,失戀。折騰幾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重走了父親的老路,戀愛開始變得無心無力。晚年的父親就是如此,所不同的是,我把戀愛當作了一項事業(yè),父親把事業(yè)當作了生命的一切。父親在死前的那幾年開始放羊,這是父親的一項事業(yè),或者是我祖輩的一項事業(yè)。爺爺喜歡放羊,我也放過。我們這個家族的特征,不得志了就去放羊,除了爺爺。爺爺把牧羊當作了一生的事業(yè),他把一生的一半時光貢獻給了羊群,貢獻給了我小時侯的玩伴們。是的,我跟一群又一群的羊度過了童年,我是它們中間的一只,灰頭灰臉。我忘記不了父親趕著下院二爹家的羊群中午出行的場面,他把它們從小村里趕走,趕到山坡上,又趕到山溝里。白云清風(fēng),冬去秋來,那是怎樣的孤寂?父親的春風(fēng)得意我沒有參與,因為是在他得意之后的十幾年后才生的我。我跑來觀看的時候父親的戲就快落幕了,我觀看了父親如何頹敗,一個行將走向老年的中年男人的生活是如何地頹唐——此后的很多年,我偏愛這種頹唐失意的中年男人,我跟他們不斷戀愛,然后我失戀,獨自品嘗一種叫做孤獨的東西。我想這些人是我的那群羊,我接過了父親的羊鏟。上天并不是公正仁慈的,他把我派來見證父親的失意,見證父親的頹敗。就像一種報應(yīng),在我剛開始人生的時候,上天就讓我見證了什么是孤獨,什么是寂寞。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為什么要在人生之初就承受這種孤寂?與生俱來,父親雖然很早就死去了,可是他把他的孤獨植根在了我的血液里。
父親屬羊,最后的幾年斷斷續(xù)續(xù)的放著二爹家的羊,這是不是一種隱喻?上天的隱喻?我不知道。如果父親是倒在一群羊之間,倒在清風(fēng)明月下的山泉中,也許我以后不會那么不快樂,一再地思索他的死亡。但是命運不由我安排,父親死掉了,死在了一個廢棄的牛圈里,從上面的崖畔掉了下去……
父親放養(yǎng)過的那群羊在他死后被變賣,留下的一些我來放養(yǎng)。我接過了他的羊鏟,從此是一生?,F(xiàn)在,因為退耕還林,羊被圈在圈里,這讓很多人失去了牧療的機會。我是說那些有心理疾病的人,包括我自己。我常常想,也許多年之后,我無法承受來自城市的重壓,還會重新回到我的童年歲月,去趕著一隊羊群走向山間,那少年時代聽過的風(fēng)沙,定會重新響起……鄉(xiāng)村少年的牧笛聲,足以牽引我的整個人生。
夏天,農(nóng)歷五月,小哥哥的生日,對,就那一天。我們黃土坡上的人過生日是要吃糕的,軟米做的糕,甜,取節(jié)節(jié)高之意吧,反正是進取與吉祥。祖母總是不會忘記孩子們的生日。那天父親也在,他是很少在家的,可那最后的幾年,他在家經(jīng)常一住就是幾個月,經(jīng)常,趕著他弟弟家的羊群,行走在山間小道。
那天父親難得好心情。一大早,祖母淘了米,就拾掇著翻過崖畔找石碓子搗米做糕吃,老年人自然完不成這頗費力氣的活計,所以叫父親來完成。父親居然同意了。
能吃到糕的心情自然愉快,而且父親也愉快,整個家里面氣氛很融洽。孩子們的心是雀躍的。孩子們知道恐懼,害怕風(fēng)暴,可是風(fēng)暴過去,一丁點的太陽就可以讓孩子們忘掉一切,以為天好山好,水好人好。
我在別處玩了回來,看見有陌生的叔叔穿得整整齊齊地從自己家屋里出來,以為是親戚,就覺得開心。孩子的心不設(shè)防,尤其是農(nóng)村孩子。即便孩子有孩子的狡黠,可是怎么能騙得過大人呢?
那個衣冠楚楚的叔叔問:“你爸爸哪里去了呢?”我根本不會想祖母為什么不告訴他,我只覺得這個叔叔笑得面善,孩子根本不知道笑其實也不是面善的表現(xiàn),孩子是需要很多年才能明白什么叫皮笑肉不笑什么叫笑里藏刀的,但到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是的,這個叔叔他問我:“你爸爸到哪里去了?”爸爸這兩個字讓人覺得新奇,因為平素叫父親為“大大”,鄉(xiāng)間都是這么叫的。所以我喜歡他。
我樂癲癲的,帶著這個人翻過一座崖,走一段下坡的路,去找父親。
遠遠的,我喊大大。
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一直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在我的夢境里跑,跑了十六七年了,還將繼續(xù)跑,跑一輩子。
父親聽了小女孩的聲音,揮舞的砧板停了下來。他的小女兒把災(zāi)難笑著引到了他面前,就是這些災(zāi)難,一點點要了他的命。
這個叔叔以后還來過,父親總是好言相對。少年時代看到小羅卜頭寫年關(guān)家中被逼債的那一段,我總是哭得喘不過氣來。有那么幾年,我們家?guī)缀跆焯烊绱恕?br/> 父親死了,一個多月了,這個人開著車子途經(jīng)村子,聽到父親死了,居然說了一句:“死了好?!笔莿e人家的孩子跑來告訴我的,我義憤填膺,可再怎么都是一群孩子。我是沒有父親的人了,他們有。后來的一些年,他們的父親有的也死了,其中一個是心臟病,換腎后又活了幾年,終是死掉了,但我的朋友那時候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只有我的父親,是的,只有他,死在了我的童年,把我的人生一撇兩半,讓我成了半路失怙的半個孤兒。
多年之后,我常常想起那個上午,靠近中午的時候,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五的太陽照得熱烈,父親在視線之內(nèi)的不遠處揮起木砧。父親一錘錘搗下去,搗碎的不是做糕點的糯米,而是他的整個人生。而現(xiàn)在,父親成了群山和沙漠之外的魂,他還會搗那些米粒嗎?
那天父親沒有怪我,直接收拾了沒有搗碎的米和沒來得及篩的面粉回家了。在小屋里,他低低地說,對那人說了很多好話。而那人一臉陰沉,搬走了家里能搬的所有東西。
父親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指責(zé)我的話,可是我把哥哥的生日宴給破壞了。那天中午沒有吃糯米做的糕點,一家人吃了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好像是面湯,掛面湯,放了幾顆土豆,湯多面少。
祖母說要債的來了你怎么傻傻地帶著去找你大呢?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呀。我在角落里端著飯碗,眼淚啪嗒啪嗒落在了碗里。我就著淚水喝湯,喉嚨里發(fā)出嗚咽的聲音。祖母只是憐惜父親,并不想埋怨我,他們知道欠債不還是不對的。父親走過來說別說了,把孩子嚇哭了不好。他抱我,在這擁抱里我又一次聽見了喉嚨里的嗚咽聲,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他的。
放羊漢從一開始就選擇與土地親密,不時地與土地交媾,最后回歸土地,也許是最好的方式。父親揮舞木砧,那聲音是提前為亡靈唱的一首挽歌,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而那個時候我才抵達了他當時的靈魂。在不斷的重逢和確認里,我抵達了父親的靈魂所在,可是,也只是在某一刻,然后父親就遠遠地甩開我,遠去,再次遠去,一次次遠去。
我經(jīng)常做夢,現(xiàn)實里也是,常常一個人在陌生的車站或者車子上輾轉(zhuǎn),內(nèi)心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手里握著不知開往哪里的車票。沒有人,是的,只有我自己,在天涯海角,在每一次轉(zhuǎn)身中尋找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