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臘月的清晨,秋莊的犄角旮旯被冷凍得比往常任何季節(jié)都清醒而喜氣,仿佛是剛剛洗凈臉的黃花大姑娘在照著一面雪亮的鏡子撲著粉子等出嫁。一排土房和大紅的磚瓦房混雜的胡同東首,一扇褪成駱駝皮色的木門,像上歲數(shù)的老牛嚼草料一般吱吱咯咯被移開,秋老太正拎了尿壺,點著一雙大腳搖搖晃晃走出來。她還水靈的年紀夾在新舊交替的縫隙,也時髦一番,學(xué)了別人樣包三寸金蓮,小腳沒裹住,長出個半大腳。也怪,小腳沒裹住,心卻被裹住了,秋老太走到哪里,都要踮著一雙大腳走出三寸金蓮的姿態(tài)來。這是一九九九年的日子,秋老太仍穿著寬敞的大褲腰,在腰間扎一條灰藍色束腰帶子,束腰帶子從偏襟棉襖下探出頭來,隨著她的步子歡快地扭動。
秋老太拎了尿壺進了破落院,撲啦將黃乎的尿水跌進糞池里,她的動作像個年輕的小媳婦般輕盈,哪能不喜氣呢?他的大兒子秋大一家子回來了,村子到啥時候還是喜歡人多,人多底氣足 。一旁的牛羊聞聲一驚,都用燈籠般的眼睛照著她。她沖著牛羊熱乎乎地說:“俺大小兒回來了,俺心安了,你們也不用心驚了?!迸Q蚋鴵u頭擺尾一番,好像聽明白了她的心思。破落院緊靠著土屋的南首,里面沒有人氣兒,一頭老黃牛,身邊擠著一頭八個月大的牛犢子,三只白山羊,外加一汪糞池,湊成這個破落院的主人。起先,這個破落院兒與秋老太的院子是一家,因前院的秋二爺早早聽說秋大近幾年要回來,腦門子一熱,和媳婦慶華眉來眼去了幾日。秋二爺找到秋爺嘀咕了一整天,這塊兒土地就從秋爺?shù)脑鹤永飫e別扭扭地劃出來,像是人的一只腳陡生了第六根腳指頭。那時候,秋老太用她的半大腳量過,橫著十多米,豎著九米多,她圍著這方土地,驢碾磨一般走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像是驢啃草,對著柴草棒一樣的秋爺罵:“連個院子都叫人搶了去,還留著人干啥?”秋爺把眼皮一耷,仿佛關(guān)了門簾,將秋老太隔在門外。他幾步鉆進土屋里,回頭朝著秋老太一梗脖子:“爭個啥勁兒?”秋老太一氣之下又轉(zhuǎn)了幾圈,這幾圈下來,地面上摞壓摞地排著她密密匝匝的半大腳掌印,秋老太不服,“天底下最黑心的就是親兄弟,最毒親人心!”她將自己的半大腳掌狠狠在地上跺了跺,便黃河決口般哭號了大半月,每天對著這方土地向死去的老祖宗討不是。她嫁過來的時候,這片土墻圈起的地方就是她的,老祖宗們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土,沒一個提起過自家的院子里藏著秋二的一部分。這塊長方的土地前面趴著的土屋就是秋二爺家,聲音不隔耳朵,針尖一樣扎進秋二爺家,媳婦慶華暴跳著面板一樣的身子:“白白讓你沾了大半輩子的光,娘的……”一對鼓脹的乳房像墜在胸前的兩袋沙子,隨著她的吼聲,兇悍地搖晃著,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后院的秋老太聽見回音,翻滾著舌頭把豐富的口水卷成黃河水朝著秋二爺家灌溉過來。屋子里的慶華整個身子都彈跳起來,像個橡皮筒幾欲從門里彈出去。秋二爺緊緊拖住慶華,像是摟著一個一百八十斤的糧食袋兒:“你少說幾句!”慶華一挺身子:“閉嘴!”土屋的東墻上懸掛的耶穌圣像在此時微微顫了顫,慶華瞬間將自己扭曲的身子端正在像前,像京劇變臉一樣,端起一副和善的面孔。秋二爺家千瘡百孔的土墻經(jīng)不起秋老太孟姜女哭長城般的戲謔,沒多久,秋二爺和秋爺老哥倆進行了意見折中,這方土就被這樣另辟蹊徑了,如今被尷尬地孤零零圈起來,名義上是秋二爺家的,秋老太把自家的牛羊和最惹眼的糞池安在里面,小木門的一把鑰匙攥在自己手里。秋老太踮著腳回了飯屋,飯屋靠在土院墻的東側(cè),和西間的北屋剛好對臉,秋大一回來就被安置在里面,那是他的出生地。秋老太進飯屋的時候,轉(zhuǎn)頭瞧瞧北屋秋大兩口子的窗戶,那扇窗戶油著墨綠色的漆,像人的臉一樣,風(fēng)吹日曬,經(jīng)日子這么一折騰,咧著干巴巴的褶子。秋老太竟然有種沖動,秋大剛結(jié)婚那會兒,秋老太的半大腳總是沖著那扇窗戶用勁兒,躲在窗棱子底下聽房。秋老太哧哧地笑脹了腮幫子,她自顧?quán)洁熘?,整顆腦袋在脖子上彈簧般地左右彈:“都哪跟哪啊,都啥年頭了?小的小,老的老?!憋埼堇飩鞒龊魢}呼噠的拉風(fēng)箱的聲音,秋大兩口子被這呼噠聲從被窩里揪起來。這聲音從一出生就灌進耳朵里,窩在黑龍江的三十年,這聲音就似彈斷了琴弦般停隔著,如今一扎進耳朵,兩口子都成了樂譜上的符號,興奮地彈出屋,朝著秋老太去了。鳳英趴在秋老太肩頭說:“娘,我拉風(fēng)箱?!鼻锢咸ü刹浑x木凳子,耳朵碰著鳳英的臉:“這些年不拉了,還成?”鳳英蹲在一旁折了幾根棒子桿塞進灶膛里:“娘從小教俺的,哪能忘哩?”秋老太愛聽這話,風(fēng)箱拉得更起勁兒:“去吧,去收拾收拾你們自己吧?!?br/> 秋大在飯屋門口立了一會兒,頂著一頭亂發(fā)朝院子里一棵小棗樹去了。他站在小棗樹跟前望,饑荒年,他離開秋莊逃到北大荒,臨走時,院子里就生長著一棵小棗樹,樹皮已經(jīng)被扒得精光,當(dāng)時,他有點放心不下,他覺得遙遠的北大荒和饑餓一樣望不到邊際,他這一走,是否還能看到秋莊的小棗樹?是否還能回到這黃土地?
棗樹和他歪著脖子對看,枝干被冷凍得硬邦邦的,像是一節(jié)節(jié)風(fēng)干的臘腸,他伸出手順著枝干的紋理摸起來。鳳英從飯屋里鉆出來,“幾十年沒見這棗樹,我瞅著沒黑龍江的青松好。”秋大瞪成牛眼瞥了一眼鳳英,鳳英在他眼里就幻化成一匹馬,秋大嘀咕:“說得驢唇不對馬嘴?!?br/> 木門吱呦開了,秋爺綁著繃帶腿,推著獨輪車進來,黑子哧溜從門縫里擠到院子中間,雖說秋大一家子是自家人,黑子還是有些生分,搖著尾巴朝著秋大兩口子望,望了幾望,嘴里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秋爺粗著嗓子:“黑子!”黑子將腦袋一耷,朝著飯屋的秋老太去了。
車子上一個破塑料包,裹著些楊樹葉?!暗?,還拾楊樹葉子,又不是柴草不夠燒的。”秋大說完朝著北屋去了,鳳英踩著腳后跟跟進去。兩口子要在秋爺卸了車這點時間洗臉刷牙。秋爺是出了名的驢性,招惹不得,七十多歲的人,身子骨鐵桿樣瘦硬而結(jié)實。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貙ⅹ気嗆囃频皆鹤游鲏?,西墻根兒堆了一堆楊樹葉和棒子桿。飯屋里飄出秋老太的聲音:“你爹一輩子劃拉慣了,每天早上都出去摟樹葉子,那是城里人說的晨練?!睕]人理會秋老太的話,黑子在和秋老太耍著親熱勁兒,將身子倚在她的屁股上摩擦,鼻子里還散發(fā)著小孩子一樣哼哼唧唧的賴膩聲,這聲音一飄出來,仿佛充盈著大團大團乳娃身上慣有的奶氣。就聽院子里呼啦啦,獨輪車上的楊樹葉被秋爺翻扣在葉子堆上,柴草堆就在一瞬間變得像剛剛烘烤出爐的面包一樣腫脹。
秋莊不遠處零星響了幾顆爆竹,太陽就從東院墻升騰起來。秋大把頭從棒子面粥碗里抬起來,“今兒臘月二十八了,糊燈籠唄。”鳳英鼓著腮幫子嚼饅頭,“又不是在黑龍江?!薄袄霞揖筒粧鞜艋\?”秋大再不愿意看鳳英的相,繼續(xù)把頭扎進白碗里,一口粥沒有進嘴,秋爺?shù)耐氚糸骋粯印斑恕钡厍迷陲堊郎希骸俺兜 ?br/> 秋爺走出屋去了西屋,西屋里擺放著年節(jié)用的物什,比如梅花供盤、竺子、香爐,塵灰下都張著一副嚴肅的面孔,爭搶著朝秋爺?shù)氖掷镢@,也難得,一年到頭這些物什在此時才有用武之地。如今新時代,一些年輕人偷偷地逐漸省卻這些老道道,有些人家的這些物什像封了封條一般長年累月地躲在犄角旮旯里見不得人。秋爺家規(guī)矩重,一樣套路也不能少。屋子里的秋老太牙口不好,一頓一頓地嚼泡在粥里的饅頭塊,仿佛再驚再擾的事映在她眼里都變成了半空里輕飄的灰塵,秋爺驢性了一輩子,她早已像摸了一把胡牌,把秋爺?shù)呐e動摸透了。
秋爺一出門,鳳英多了一句嘴:“掛燈籠有啥不講究?”秋老太不回音兒,自顧窩著嘴嚼她的饅頭。秋大將空粥碗一落,“扯淡!”
臘月二十八,在黑龍江生活的日子,秋大就要一大早準備紅紙,擦拭燈籠架,銹跡斑斑的燈籠架每年在此時被穿上新衣服,秋大說過:“人知道過年穿新衣,燈籠就得光著身子?”一旁守著的女兒冬月就會樂得露出小豁牙,朝著秋大懷里的燈籠架呲呲牙點點頭,表示極其愿意與爸同流合污。秋大將紅紙剪成西瓜條般的長條,一條一條粘在燈籠架上,將整個燈籠包裹起來。到了夜里,整個連隊就成了火紅的燈籠海,連隊的人把那叫做“紅?!?,襯得世界四處里粉撲撲的……
秋大撂了碗筷站在院子里瞅著低矮的房檐,心里這樣想著,秋爺在西屋一聲號:“大小兒,來拿梅花盤!”秋大立刻被冷得發(fā)抖的陽光揪回到眼前,朝著西屋射過去。
梅花盤在西屋的破桌子上擺了一個漂亮的梅花陣,六個花瓣形狀的盤子,個個鑲著一枝梅花,中間一個花心盤。秋大探長了眼珠:“爹,這些年還留著!”秋爺虎起眼:“祖宗就留下這點寶貝,這點老風(fēng)俗早晚敗在下輩子人手里!”秋爺手掂著卷筒的竺子和香爐出了西屋,在門口又停了步子:“傻愣著干啥,小心拿著,洗干凈去!”
這套梅花盤比秋大要年長,從他記事起就眼巴巴地看著秋爺逢年二十八拿出來一一洗凈,提早擺在北屋黑木柜子頂上,到了年三十又擺到正堂的八仙桌上,像開了一朵芬芳的梅花。那時秋大不關(guān)心這,他關(guān)心盛開在盤子里寥寥的白面饃。他果真蹲在地上抽動幾下喉結(jié),唾液就變得如兒時醞釀的一樣香甜。他伸手摸了摸盤子上的一枝梅花,離開家?guī)资隂]見,還是開得一樣鮮艷。
“大小兒,死在西屋啦?”秋爺驢性上來了,喊聲就成了驢的哼腔從北屋里沖出來。秋老太正在院子里給鴨子燙料食,秋爺這一嗓子像一根錐子扎了她的耳朵,秋老太朝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你個老不死的,大過年你說驢話?!睅字圾喿痈魅烁赂陆许?,只幾聲,接著將腦袋扎下去,爭搶盆子里的料食。秋大踩著一片鴨聲端著梅花盤一陣風(fēng)刮到北屋。
媳婦鳳英正在一個黑瓷盆里和面,碩大的瓷盆像半截水缸口,白面滿滿鋪了一盆。臘月二十八,在秋莊是要蒸白面饃和菜包子的,有女兒的家里,娘還要打棗糕,逢初三女兒回娘家,當(dāng)娘的總要把棗糕給女兒回上一個, 棗糕一層面一層紅棗砌起來,像一座節(jié)節(jié)登高的寶塔,是娘的一份心,盼望著女兒的日子年年好節(jié)節(jié)高。到了二十九就要炸魚丸,三十請家堂,夜里吃團圓飯。秋大瞅著鳳英的九陰白骨爪,“發(fā)這些面,準備吃到小麥發(fā)芽?”鳳英把全身的勁兒攏到一對手掌上,一下一下將面團揉捏在一起?!澳镎f,早商量過了,今年頭年回來,夜里前后院在咱家吃團圓飯?!鼻锎笙矚g這,仿佛從黑龍江奔回來,就是念想這頓團圓飯了,滿桌子擠著老少幾代人。秋大一高興,腿腳開始親近驢的脾性,活潑地彈了幾下。
到了下午,爆竹一聲比一聲跟得緊,遠里近里,一撮輕一撮重地在秋莊的土路上炸起。年是小孩子盼的,穿新衣吃花糖已經(jīng)像退水的魚兒一樣不新鮮了,唯有這散著火光發(fā)著脆響的爆竹牢牢把年味留住了,也就成了大人拿捏兒時的記憶最出彩的把柄了。秋糧提了十斤豬肉和幾掛大響的爆竹從村東頭搖搖晃晃來了,自從秋大一回來,秋糧心里覺得落下一塊石磨盤,幾十年哥一家子在外面,秋糧在秋莊里活著總覺得孤身只影的。
一進門就蹙著鼻子聞饃香,見秋大在屋子里擦梅花供盤,湊過去,“哥,頭一年回來可要多放幾響,等過了年就蓋新房唄?”“那自然是要蓋,過了初六就去找劉柱子?!鼻锛Z將豬肉放在飯櫥的鋁盆里,嫩膩膩的像女人的身子白里透紅,一聽到劉柱子,秋糧有點犯急,“劉柱子可是桿花槍,泥鰍一樣滑?!鼻锎蟪锛Z樂,這一瞅,瞧見秋糧藏在黑頭發(fā)里扎出些的白頭發(fā),他突然心里一緊,“弟和我都老了!”遠處里又竄出幾聲微弱的爆竹響,明明是幾十年前和弟弟在胡同里放響的,飄了這幾十年,音兒都欷歔了。秋大被唬得一顫,把梅花盤子擺在黑柜頭上,像是黑枝蔓上開了花,“再滑溜,咋也比不得一起長大的光屁股不是!”秋大爽朗朗的笑淹沒了屋子。
二
年二十九,秋莊像是掉到了油鍋里,滿村子彌漫著香噴噴的炸魚香,仿佛魚兒在年年的今天改了水性,掙命地被漁翁拋到明晃晃的油水里。炸魚是秋莊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風(fēng)俗,到了年三十,祖宗的供桌上因為這條炸得金燦燦的魚而風(fēng)光喜氣不少。這里的魚單指鯉魚,上得了臺面,也延續(xù)著莊稼人年年有余的吉利勁兒。
一大早,秋老太和媳婦鳳英扎起碎花圍裙,像兩只蝴蝶屋里屋外地飛。秋老太輕靈著身子,半大腳伶俐地在地上踩來踩去,她的嘴里含著蜜糖一樣不住地嘟囔:“人多就是好,暖烘烘的?!毖劬︽倚χ气P英嚓嚓嚓地擦胡蘿卜絲,手里牢靠地捉著的大鯉魚,仿佛活了一般在她的大手掌里翻來覆去地跳動,眨眼的工夫,渾身沾滿了碎鹽和花椒面,秋老太扒開魚的肚腹,均勻地抹了碎鹽和花椒面進去,又將淀粉涂了魚的整個身子,仿佛大姑娘在新年里洗個熱水澡后通身擦上白膩的香脂。
鳳英擦完胡蘿卜,又和了綠豆面,摻了黃豆面,這樣子混在一起炸出的綠豆丸兒才松軟可口。秋老太問:“離開家再沒吃這?”鳳英回:“可是了,黑龍江過新年不炸這,炸些油條、麻花之類的?!鼻锢咸蛑煸贈]吱聲,她心里喜氣,秋大這些年在外,像是吊在她心里的一塊腫瘤,時不時地念想得疼上一陣子,沒著沒落的。如今這腫瘤仿佛終于查出了是個良性的,她可以實誠地把心放在肚子里,咯咯咯在菜板上切著藕片。屋子里靜下來,兩個人的動作把寂靜的空氣挑撥得像一群孩子瘋跑著捉迷藏。院子里傳來鴨子急切切的叫喊聲,嘎嘎嘎,秋老太一摸腦門兒:“人倒是忙活著吃了,鴨子還餓著?!?br/> 秋大在院子里貼對聯(lián),大門、屋門、側(cè)門、飯屋、狗窩、鴨圈、茅房、小棗樹,還有破落院子里的牛棚,秋大都要貼上紅。秋老太給鴨子燙了料食,特意多撒了些棒子面,對著鴨子說:“也勞碌一年了,吃些好的過過年。”鴨子們把嗓門壓低,咯咯咯彎著脖子點著頭,陽光充裕,像甩出的馬鞭,一束一束射在人的身上,鴨子們朝著秋老太一抬頭,個個激動的眼睛被陽光鍍得亮晶晶的泛著水漬。
秋大幾乎把身子貼在墻上,他要把對聯(lián)貼得熨斗熨的一般平整而順直,秋老太拿著攪食棒站在身后望,“大小兒,左邊高,不,右邊?!鼻锎蟀粗莺⒌目蛸N上去,“娘,我去趕個大王集?!鼻锢咸€在瞇著眼縫瞧貼在墻上的對聯(lián),“家里不缺啥了?!鼻锎髲牡首由咸聛恚拔蚁氲郊猩献咦?,順便接接月兒?!鼻锢咸樟搜凵?,搖晃著腦袋朝著屋子里走去,“還是小時候那耍性?!?br/> 前院兒秋二爺家飄出來一股魚香味兒,秋大蹙了蹙鼻子,開了破落院的門,院子里一片寂靜,幾根棒子桿倚在墻上,想是冷清的,正瑟瑟地抖著干枯的葉子。一小股兒冷風(fēng)擦著地皮卷起來,刮亂了秋大頭頂稀疏的頭發(fā),秋家祖輩沒有禿頭頂?shù)?,不知道秋大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丟了大把的頭發(fā),露著白瓤瓤的頭皮,像一片貧瘠的鹽堿地。秋大捋了捋頭皮,瞅著這個破落的小院子,覺得一根針撐在心臟里堵得慌,挑了一張大個鮮紅的福字,朝著牛棚的正墻糊上去,黃牛立時把眼珠子瞪成兩個溜光的手球,對著紅憤呼呼地抵腦袋,小牛犢見了紅,蹶起尾巴在院子里撒歡兒,屁股蹶向天,對著紅發(fā)出咆哮,幾只羊也跟著騷動起來??偸潜蝗υ谶@塊別扭的地皮上,突然有了點樂子,牛羊擺起的動作都有些機械化了。凝滯的院落因為這點紅突然注入了活力,但凡活著的都嘗到了新鮮氣息。
秋大要的就是這般喜氣,一股一股濃稠的魚香味兒繼續(xù)翻到院子里,和糞池冒出的氣味激烈地沖撞著。秋大往深里吸了幾口,牛羊一陣子活潑后,也把身子扎在地上一動不動,蹙動著鼻子,仰著頭朝著半空捉著摸也摸不到的魚香氣。秋大在老黃牛的頭囟兒摸了摸,和幾只山羊?qū)ν骸俺圆莸囊蚕矚g沾腥,聞到了?這是秋莊的年味兒?!?br/> 飯屋里已經(jīng)鼓起風(fēng)箱,木桌子和鍋臺上擺著夾餡的藕合子、地瓜片和綠豆面漿,秋老太拎著大鯉魚往油鍋里放,魚順著鍋邊游進去,咕嚕嚕浮起來,香氣就散出來了。秋大鉆進飯屋:“早早二叔家就炸魚了,香?!鼻锢咸牭角霸簩⒛樢晦牵俺栽趧e人前頭,做在別人后頭,占尖兒的主?!鼻锎蠛韲道锟唆~刺一般,魚在油鍋里沖著他翻白眼,大張的嘴冒著白沫,他知道魚想說什么,他不愿意聽,鉆出飯屋,秋老太把魚撈上來,“去趕集吧,接月兒?!?br/> 出了大門,羊腸子土路上沒個人影兒,只胡同口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摔炮仗,噼啪噼啪,弱弱的,吹起土路上一點輕皮。秋大瞧見了這幫土孩子,覺得臉皮底下不自覺地扯出一條小蛇,歡快地蜿蜒成幾綹褶子。他在胡同口站了一小會兒,本想和爹再說聲的,家里早沒了秋爺?shù)挠白?,早上放下碗筷,秋爺就推起獨輪車出去拾楊樹葉子了。除了大年初一這一天,秋爺一年四季雷打不動地去村周圍的林子里溜一趟,黑子也跟著養(yǎng)成了這秉性。
炸魚的香氣已經(jīng)包裹了村路,從一家一家的飯屋里飄出來,在村子上空自由地穿梭,聚到一起了,又分開來鉆進別人家里,秋莊就成了穿堂的大胡同。很早的時候,逢過年,各家各戶都要相互拜飯,將白菜豬肉粉條豆腐燉上一大鍋,你家端著一碗送給鄰家,鄰家端著一碗送給你家,來來往往,像是燉菜比賽一般。秋大那時候小,跟在秋老太屁股后頭去前院二叔家拜飯,那些都成了記憶里的影子。如今人人在自家里做自家的飯,只有這瞧不見的香氣是擋不住的,在家里家外四散。秋大愣了一會子神兒,一揚大腿,蹬上大輪自行車朝著村外去了。
大王是緊靠秋莊的一個鎮(zhèn)子,年集就安在這里,也就成了客車出入鎮(zhèn)子的始末站。從茌城到大王每天只有兩趟車,要到快近中午才來一趟。秋大在車站點蹲了一會兒,身邊的集市黑壓壓的人越聚越多,他起身拍打著屁股,順著人流擠進集市里。
莊稼人都很隨意,塑料袋子在肩上一背,露著幾枝嫩綠的芹菜葉。秋大沒什么可買的了,娘說了不缺啥。他就擠在人群里瞧著攤子上花紅柳綠的東西。“秋大哥,哥……”秋大聽著呲啦呲啦的聲音像是喚他的名字,黑壓壓的腦袋頂只有他這一處白亮亮的,瞧不見這聲音從哪里冒出來。又幾聲叫,秋大看見一個熟肉攤子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一個腦袋嵌在密匝的人頭上,朝著他抖動著三瓣兒嘴,嗚嚕嗚嚕地跑風(fēng),“秋大哥!哥!”
“三瓣兒!三瓣兒!”秋大揮了揮手,朝著三瓣兒方向擠過去,一攤子熟肉,黑的黑,紅的紅,像是博物館里陳列的新舊參差的古董。豬頭、豬心、豬肺、豬腸、豬尾巴, 在一小股兒冷風(fēng)吹過后,又起了一層皸裂。秋大終于擠到攤子前,被三瓣兒拉到攤子里面,秋二爺正在忙活著給人稱豬頭,粗著嗓子吆喝,攤子還是被擠得吱呀叫喚。秋二爺顧不得看一眼秋大,在他骨子里也蜷縮著不愿理睬的想法,自從秋大回來,他就覺得睡覺不踏實。
三瓣兒給秋大裝了兩只豬耳朵,秋二爺?shù)难劬︶斪右粯佣⑦^來,嘴角的肉,刀子割了一般狠命地抽動幾下,秋大叫了一聲叔,秋二爺從鼻腔里拱出一厘音兒:“嗯?!毕耜幱晏炖锓e壓的悶雷。
三瓣兒一邊忙活一邊問:“家里還缺啥?”
秋大吊在一邊像一棵豌豆菜:“不缺啥了,來接月兒的,順便湊湊這集市的熱鬧?!?br/> “沒買幾個響亮的二踢腳,過年響一響?!?br/> 三瓣兒一樂,嘴就開了花,說出的話就歪七扭八的。
秋大湊近了:“啥?”
“買二踢腳,響一響!”
秋大樂了,三瓣兒說話這一用力,嘴唇翻開了口子,露出紅絲絲的牙床,正在嘴里不知疲倦地跳動著。三瓣兒一輩子沒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真名字和他自身別無二樣,眼睜睜打了一輩子光棍,這兔子嘴是胎里帶來的,從小長到大,被村里老少叫慣了三瓣兒,真實的名字也就在人的頭腦里隱身了。
集市周遭的人像麻繩兒上了勁兒一樣陸續(xù)涌上來,大王鎮(zhèn)這條貫穿東西的唯一一條主街堵得水泄不通,從東到西,像一條擺尾的游龍,人就成了龍身上摞壓摞的鱗片。秋大看著三瓣兒利落的身手,自己幫不上什么忙,湊到三瓣兒耳朵根兒:“走哩,去接月兒?!比陜喊沿i耳朵塞給他,秋大說:“娘說了,不缺了?!比陜翰谎哉Z,兩只手像一對虎鉗將豬耳朵和秋大的手鉗在一起,秋大想張嘴推掉,三瓣兒的嘴唇又開始抖動起來,對著秋大說:“拿著!拿著!”
月兒背著背包從客車上跳下來,秋大正扶著自行車站在集市的頭兒上,像一頭背著干癟駝峰的駱駝,五十幾歲了,該駝的地方順著身子向下扎,該凸起的骨頭山峰一樣聳立著,他撇著頭張望一個火紅的爆竹攤子。月兒湊到秋大臉前:“爸,回家?!薄百I幾個二踢腳,咱回家響一響!”秋大說完推著大輪車子朝著爆竹攤子去了。
秋月像一只兔子蹦進院門的時候,秋爺正在歸整墻角的楊樹葉子,黑子跟在屁股后頭驢碾磨一樣跟著轉(zhuǎn),聽到動靜,躥到門口,朝著月兒虎視眈眈,嘴里塞著一個鼓風(fēng)機,嗚嚕嗚嚕冒著響聲。月兒一個高挑音兒:“爺,奶,我回來了?!鼻餇斠簧ぷ影押谧雍鸬綁Ω紫吕侠蠈崒嵟恐?,秋老太從飯屋出來,攜著一身嗆油味兒,“月兒,進屋,飯櫥上有炸丸子?!?br/> 秋老太的鼻子尖眼尖,秋大拎的豬耳朵和二踢腳還沒離手,秋老太發(fā)話:“不是說了啥也不缺?”秋大把二踢腳在柜子上排成一個圈兒,“過年好好放放響。”秋爺繼續(xù)嘩啦啦收拾他的楊樹葉子,仿佛在享受他捕獲的戰(zhàn)利品?!拔覇柲氵@豬耳朵!”秋老太的嗓門兒提高八度,黑子在墻根兒底下扇動兩下毛耳朵,朝著秋爺?shù)哪樓忧拥亍白摹绷藥籽??!叭陜航o的?!鼻锎笳f完正準備捏個丸子吃,月兒撿了一片炸地瓜片塞在嘴里,老太又一吼,“拿走??!” 秋老太的冷臉將整個屋子凍住了,相比秋爺,秋老太幾欲豎成一座冰山,與秋二爺家生冷冷隔開。
秋莊的冬也是較真兒的冷,房子和人都凍成了酥酥,屋里屋外冷得像一片天。秋老太的臉疙瘩了一整天,三十早上,才像淋了陽光的冰開始融化。一家子吃罷飯,前院秋二爺家就響起了三瓣兒的動靜,秋二爺唬著嗓子:“請家堂,請你個狗頭?!本吐犎陜鹤炖锱苤L(fēng),“我就去墳頭請請。”慶華的聲音霹靂雷一樣乍起:“兔崽子,秋家靠的是耶穌神!”秋爺在院子里準備推獨輪車子,聽到這些話心里窩起一團火,“兔崽子們,沒規(guī)矩,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是有道理的?!?br/> 秋爺推起獨輪車出了院門,三瓣兒捉著一根棍子,提著塞滿香、火紙、鞭炮的黑書包在土路上搖搖晃晃,朝著村東的秋家墳地去了。秋爺搖著腦袋嘆了口氣,他真希望前面搖晃的是秋二爺,他就跟上去狠狠踢爛他的屁股根兒,他氣憤得咬牙切齒。這些年,秋二爺家一直就破了規(guī)矩,把個耶穌像掛在北屋正墻上當(dāng)祖宗供著。土路上就聽見秋莊遠近的墳頭上噼里啪啦炸響,升起一團團燒火紙的青煙,人在火紙上印了銅錢印,煙就燒出了濃稠的銅臭味兒。響聲直扎秋爺?shù)亩?,“這么早就請家堂,老祖宗們能起得來準備好?”他呵了一聲:“黑子!”黑子就朝著村西的林子地引路了。
三
直到近中午,秋莊接二連三的人家請了家堂,秋爺才推著他的獨輪車進了院門。月兒正幫著秋大把梅花供盤擺在八仙桌子上,見秋大掛到中堂上一幅黑白畫,像一個宮殿式的墳穴,一間一間排著祖宗的名字。在黑龍江,月兒從未見過這陰陽怪氣的東西,她直覺得仿佛從墳?zāi)估锞沓鰜淼乃罋饫滹`颼地刮她的臉。月兒抱著頭一陣子蛙鳴,驚了在一旁裝水果貢盤的秋老太,“月兒,這都是咱家的老祖宗,將來爺和奶也得到這里去,誰逃得了?!痹聝簱е锢咸难褚粧齑沟醯耐愣共耍安?,爺和奶是老壽星。”一屋子冷氣被人的笑聲暖和了。秋爺一進門,取了火紙,咚咚咚在紙上敲打著銅錢印,聲音翻滾著在陰陽兩地間穿梭,秋爺手不停,念叨:“活人、死人都掙這一紙錢一捧土!”
正午十二點,秋爺家的供桌上一切擺放停當(dāng),雞、魚、豬頭,蘋果、香蕉、橘子各色水果,樣樣全,月兒特意把她從茌城買來的小點心擺在其間。三柱香立在香爐里燒著身子,煙就攀爬到屋子里各處都是。秋爺仍守著老規(guī)矩,到了正點和秋大去了祖家墳地。
秋家的墳地在村東的麥子地里,離村口二里地,冬天再冷也遮不住麥子的鉆勁兒,蜷縮著露在土上泛著一片灰青。秋老太爺和秋老太太祖輩的墳前已經(jīng)燒盡了一垞火紙,紙灰里散著幾個蘋果,“還是三瓣兒做事有講頭兒,比得起他爹娘?!鼻餇斶呎f邊用木棍子在墳前畫了一個圈,“秋大,把火紙放在這點著。”秋大立在墳前像一棵干巴的狗尾巴草,他覺得秋爺?shù)呐e動在他幾十年的黑龍江生活里已經(jīng)化為烏有,他覺得秋爺像個小丑,在給另一個世界的死人做著他們根本無法享受到的幸福形式。秋爺又一嗓子在半空里炸響:“秋大!燒紙!”
秋大醒了 ,他蠕動幾下嘴唇,想說什么,又憋回心里,他知道這終歸是家,一切記憶都會被一絲一厘地從他的大腦里抽空,擺在他面前。他把黑提包里的火紙一股腦兒倒在秋爺畫的圈里,點著 ,秋爺在墳旁擺了三個二踢腳,一點,二踢腳沖天震響,秋大渾身一哆嗦,眼前的土地也跟著顫了幾下身子,他突然覺得這土和他有了親切,心想:這就是老話說的人終要落葉歸根嗎?
秋爺點了三柱香捏在手里,老寒腿一屈,將一頭白扎向地面,在秋老爺子和秋老太太祖輩的墳前磕了三個頭,“爹,娘,祖輩們跟我回家過過年?!鼻餇?shù)暮韲道锇l(fā)出呼喊聲,卻微弱的像一只蚊子。他再不說什么了,他一輩子答應(yīng)爹的事,一輩子守口如瓶。
秋大又被喚過去給祖宗們磕了頭,眼前的火紙緊緊縮成一個團像秋爺抽緊的心臟,他起身對秋大說:“大兒,等爹進了這土 ,你要延續(xù)老祖宗的規(guī)矩,別像前院你二叔,祖宗都扔了,供個西洋神?!鼻锎蠹痹甑貛缀鯂姵赏么?,“爹,這好好 的,什么死的活的。”他用木棍子挑著一團團燒得黑紅攢動的火紙,火光在正午的陽光下將秋爺?shù)睦夏樢梢粧熵i腰子,秋爺?shù)目嚷暺鹆?,震得一片墳地不安分起來。秋大說:“爹,過了年去醫(yī)院瞧瞧?!?br/> 秋爺佝僂著背咳在草窩里一大攤混痰,“莊稼人命硬,心軟,見了土墳親,咳得兇?!币荒ㄐυ谇餇?shù)哪樕舷裉贄l一樣抻開,咳聲就饒有幾分喜氣了。他對著秋大說:“大兒,過了年蓋棟新房子,你安穩(wěn)了,爹娘的心也安穩(wěn)。”秋大挑開最后一沓燒著的火紙,火苗激烈地跳動幾下“嗖”地消失殆盡,墳前又多了一坨紙灰,風(fēng)擦著地皮一揚,像揚撒了人的一把骨灰。秋大點了點頭,朝著大片的墳地望過去,墳頭在各家的麥子地里聚成一個個大家院,像活人一樣暖烘烘地過著日子。
月兒剛剛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上,舒服地伸著懶腰,這個在山東老家過的第一個年,讓她既新鮮又恐懼,“小兔崽子你敢坐,今天那是老祖宗的位子!”秋爺?shù)穆曇粼谠鹤永锖鸪鰜硐衽鼇硪粋€晴天霹靂,屋子里不單單是月兒驚了魂兒,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慌亂地逃掉,在里屋忙活的秋老太、鳳英,和早早趕來幫忙的秋糧和媳婦都跑出來,月兒的眼淚含在眼圈里,像一只老鼠躲到鳳英的身后:“媽,椅子也不能坐?”鳳英瞪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秋大,“今天、明天不能?!痹聝汉鴾I花子想繼續(xù)問,秋老太和秋爺對上了:“你個老頭子,孫女哪里知道這些!”秋爺把眼珠子盯在秋老太身上,“她不知道,你知道!”屋子里幾個人都瞬間被定了格,再沒發(fā)出點響動。
斷續(xù)的爆竹把夜色響得垂下臉來,秋爺家的煙囪里飄出飯香,前院的秋二爺家的人仍沒有動靜,秋爺一家人圍在飯桌前等,秋老太說:“動筷吧!”秋爺把眼皮抬抬又耷下來,像一只打瞌睡的老牛,嘴里冒著旱煙氣,在眾人面前他對老婆子的舉動不滿時就擺出這樣一副較勁的沉默姿態(tài)。秋糧噴著胸膛里的火,在心里罵:“真他娘的!”這些年沒和前院吃團圓飯了,一大家子像池塘分欄里的魚,各活各的。突然這么一湊,人人心里都嘗試著游不慣的水性。
三瓣兒先提著兩瓶古貝春酒進了秋爺家,村書記劉柱子踩著后腳跟跟進來,“做了啥好吃的?”劉柱子嘴大,嗓門也大,屋子里一下子被吵熱了。秋大從椅子上彈起來,“劉柱子,像模像樣了呀!回來這幾天抓不到你的影兒?!眲⒅右黄ü啥自谏献希莻€光棍,養(yǎng)成了手不老實的習(xí)慣,一落座,手就頻頻地隔空兒揪扯幾下褲襠處,村里人都知道他有這么個壞處,都驚嘆饑荒年代竟然能把劉柱子的那物餓得一輩子硬不起來的奇跡,見了也不覺得見,非正常的也就成了正常,他把粗陋的牙齒亮出來,“老哥,這些年在外,還是家好唄?!鼻锎蟀炎爝值胶竽X勺,“這不,落葉歸根了?!背瘎⒅訑D兌著一只眼睛,這是他和劉柱子自小在一起干壞事時的暗號,幾十年這只眼沒擠兌了,秋大突然覺得渾身胳膊腿縮小,返老還童般回到光屁股伢子的時光,他不覺得心里狂喜,瞪著眼珠盼望劉柱子的回應(yīng), 劉柱子眼皮像搭起兩拖木納的草棚,將眼珠子遮得嚴嚴實實。
沒見秋二爺?shù)挠白?,慶華的聲音已經(jīng)撲進來,尖厲厲的像劃著玻璃窗:“晚了,晚了,都是秋二爺這糟老頭子,碾磨一樣慢騰?!鼻锒?shù)踔鴤€大腦袋跟在慶華的屁股后頭進了屋子,仿佛一只螳螂對著眼前一只肥碩的蟬躍躍欲試,可螳螂的目標不是蟬,而是正位上的劉柱子。秋二爺見了這場面什么都明白了,嘴唇未動及,媳婦慶華的揚聲器打開了,“劉書記來了,這年可過得喜氣!”隨后一片浪花般的笑把屋子翻滾得像吊在屋梁上的空竹籃子。
秋大從黑龍江帶回來一箱子北大荒酒,秋爺除了有拾楊樹葉子的嗜好,就好這一口,他愛喝這高度酒,說是養(yǎng)舌頭養(yǎng)心養(yǎng)身子骨,是糧食精。飯桌上擺著白瓷小酒盅,幾個男人桌前各站著一個,秋老太和秋二爺家的慶華也時不時抿上一口。酒有點像黏稠劑,每個人鼻孔里沾上那么一點酒味兒,人心就軟了熱了近了。秋爺一揚胳膊領(lǐng)起酒來,氣氛就被這酒香燒得熱騰騰的。
慶華的眼睛大,眼皮雙,眼珠子活躍,像村里孩子在土地上彈的玻璃球,在眼框里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圈,“秋大這一回來,哥和嫂可放心嘍,在外過富活也不如守個窮家,是不,月兒。”月兒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三瓣兒抖動的兔唇,三瓣兒正在嚼著花生豆,被斬得身首異處的花生豆露著半截身子擁擠在裂開的唇縫里,不知道是嘴唇裹著花生豆跳動,還是花生豆跟著嘴唇戲謔,總之,像人活在這個世上一樣糾纏不清。月兒被問得措手不及,頻頻點頭,“有爺奶的老家多好?!薄扒魄?,大姑娘就是會說話?!睉c華的眼珠子轉(zhuǎn)成了風(fēng)車,把每個人的影子攪碎在里面成了糊糊。她將眼前的一根脆生生的豬耳朵送進嘴里,十字架在胸前配合著主人得意地搖擺幾下,嘴里的味道告訴她,這是她秋二爺家煮出的豬耳朵,秋二爺家的熟肉是大王集市上出類拔萃的獨一份,這味兒就像他老頭子身上的汗臭味兒,她聞了一輩子,死了都記得。
秋老太抻著筷子朝著桌子揚了一圈兒,“來,劉書記,嘗嘗秋二爺家做的豬耳朵,秋莊的頭彩。”“那可是,我這做書記的名面上都吃得稀少,秋二爺家就是細致!”說完,劉柱子的大嘴里塞滿了橫豎糾葛的豬耳朵,在嘴里發(fā)出咯巴咯巴的脆響。秋二爺?shù)哪樤诘讓忧吡司G瑩瑩的光,一根豬耳朵在嘴里變成一根毒蛇不知疲倦地舞動,他三下兩下將其斬斷,像是痛恨地咬自己的牙根。慶華的笑像罩了一層面具,“俺老頭子的煮活好著呢,豬頭到了他手里就變成皇宮的飯食了?!睉c華嘴里冒出奇形怪狀的笑聲將秋二爺和秋爺兄弟倆的眼皮一并掀起來,兵分兩路,沖著各自家的老婆子剜過去。
秋老太爺就留下秋爺和秋二爺這兩兄弟,秋爺瘦小硬當(dāng),像根鐵錐子,秋二爺高大些,足能包裹秋二爺一整圈兒,相貌長得有歧義,像一根藤上結(jié)了兩個品種的西瓜。劉柱子常愛開秋二爺?shù)耐嫘Γ婚_給秋二爺,而對著慶華耍嘴,“嬸子,當(dāng)家的可是秋老太爺?shù)姆N兒?”慶華就會揮舞著肥碩的身子朝著劉柱子的刀片身骨抗兩下。劉柱子堆在飯桌上正瞧著這一左一右兩兄弟,他心里明白這自家的團圓飯,秋爺叫了自己來,還坐在了上位兒,都是因為秋大那點屁事。
劉柱子先開口了,“秋大,回來了就得盡快安家,過了年去村委,給你批個地兒。”整屋子被這一句話挑得锃明瓦亮,秋大給劉柱子倒了酒,“當(dāng)然要蓋,按照規(guī)劃蓋,不給弟兄添麻煩?!眲⒅拥淖熘ㄖǖ亟辛藘陕?,小酒盅就見了底,北大荒酒的爽快勁兒沖紅了劉柱子的刀片臉,明晃晃地泛著鐵質(zhì)的金屬色,“咱兄弟還說啥呢?!?br/> 秋二爺悶了大半時候的葫蘆,蹙了蹙鼻子,聲音低沉而負有父輩的村尊嚴,“秋大可要及早動手蓋房子,剛好趕上村里進行新村規(guī)劃?!比陜涸谝慌耘阒锎蟀涯X袋點得叮當(dāng)響,慶華剜了幾眼三瓣兒,三瓣兒的腦袋停了動作,嘴唇卻抖起來,就聽?wèi)c華的尖細聲音搖晃出來,“就是出了遠門兒見過世面的人開通,守規(guī)矩。”
一桌子都舉了杯子朝著劉柱子去了,幾杯酒下肚,每個人的臉都擦了胭脂,舌頭再不板硬,眼皮也活泛了。秋二爺端了酒盅朝著秋爺和秋老太點了兩點,一仰脖喝干了。這盅酒不知有多沉重,這些年隔閡的日子都淹在里面。秋爺沖著弟弟重重挑了幾下眼皮鄭重地回禮,把酒盅裹得吱吱叫響,像是把時間積累的一大團心事吸進肚子里,變成人的糞尿排泄掉。月兒被發(fā)出的響亮叫聲和爺緊瞇的眼睛逗得咯咯地笑開了,秋糧媳婦跟著笑,秋老太、三瓣兒、劉柱子……一大家子的笑聲在屋子里燒起了一團暖洋洋的火,讓人覺得,這世上有啥解不開的封凍呢?
秋大偷偷掩在笑聲里瞧著眼前的親人,他覺得自己捏著一把臭汗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像個家雀一樣小家子氣。笑聲已經(jīng)熄了,三瓣兒在和秋糧對酒,劉柱子對著秋二爺嘀嘀咕咕點頭,慶華給秋爺?shù)沽司疲锛Z媳婦和秋大媳婦、秋老太湊得緊兒,飯桌子上傳統(tǒng)的套路是亂了,亂得讓秋大心里抻平了麻繩一樣舒坦,他憨憨地自顧自地樂,一仰頭,喝干了酒盅里的酒,酒就把家的熱火燒到了他的胸膛了,他在心窩子里說:“燒吧,燒吧,燒得旺旺的,俺秋家就不缺這抱成團的火種子?!焙谧勇牭綗狒[的聲音,用頭拱開了門縫,搖著尾巴擠進來,黑子也破了秋爺不許進屋的規(guī)矩,蹲在門口嗚嚕嗚嚕望著滿桌子熱火朝天,它不知道怎樣表達它的喜悅,藏在屁股后面的尾巴像邁著日本女人的細碎步子在地上拼命地搖擺,門口的塵土升騰起來,一朵,一朵,像浮在晴天上的白云朵。蹲在北墻條幾上的老座鐘年久沒有這樣喜氣了,打起點來也蹦跳著步子,把快樂的時間彈得高漲而悠長,叮當(dāng)脆響著……
四
秋莊像個迎娶來的新媳婦,院落四處貼著紅,土路上被風(fēng)搜刮來的各家的爆竹皮在這里交頭接耳,它們給人帶了喜氣后,自顧留了口氣,在土路上潑灑著一窩一窩的紅。從年初一到初四,土路上碾滿了人的腳丫子印,相互拜年、喝小酒、搓麻將,許多外出打工仔們的終身喜事,都是在這幾天里被大人們匆匆定下的,這是個不需要考慮農(nóng)事的清閑時候,莊稼人的心里亮堂,嗓門兒自然就高,秋莊就會在沉默一大年的時光中抓住這幾日趕緊沸騰沸騰。
初五一過,爆竹再響起聲來就沒人愿意聽了,總覺得團圓日子短得像兔子尾巴,一聽了這響聲心里發(fā)酸,打工仔們,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下子拖走了大半個秋莊的人氣。
秋爺和秋老太再不用心驚了,秋爺早早起身安穩(wěn)地呵著黑子去拾他的楊樹葉子,臨走之前,給秋大收拾好了一個提包,裝了上好的點心、酒和水果之類的吃食,囑咐秋老太,“秋大不要過早去劉柱子家,支書戀床,貪睡早覺,大過年的,別擾了人家?!鼻锢咸∑婀殴值厍浦餇?shù)睦夏?,心里偷著樂:沒個媳婦,床有啥可貪的。她安詳?shù)卦陲埼堇锢L(fēng)箱做早飯,每年逢到初六,秋老太就心慌,風(fēng)箱拉得歪七扭八,別人家送孩子出門的爆竹聲一響,她的心里就抽搐,秋大遙遠的影子就一下一下扎她的心臟,眼角幾處沖開的灌溉水渠般的褶子里,存了一窩子一窩子的淚,這些她從不讓秋爺瞧見。
秋大和媳婦早早被爆竹響吵醒,扎到北屋里洗刷,月兒將整個腦袋塞在被子里,一會兒又捏著鼻子頭鉆出來,像潛水運動員,“媽,房子要蓋多久?”秋大窩著滿嘴的牙膏沫,“快!”月兒把腿伸直,腦袋下的枕頭“啪嗒”落在地上,“媽,這木床太短太窄了,像是睡夾板?!痹聝壕酒鹨粓F被角沖著鳳英,“媽,聞聞,窒息?!兵P英沒來得及回答,秋大撲哧吐掉一口牙膏沫,“再臟再窮也是家,狗還不嫌家貧,吃不得苦的丫頭!”月兒老虎一樣從被窩子里咆哮起來,她伸著光溜溜的胳膊指著老座鐘,“還有它,晚上啪嗒啪嗒,叮叮當(dāng)當(dāng)!”
秋老太聽到動靜踮著半大腳進了屋子,秋大正唬著眼珠子瞪這張勤勞了幾十年的木床,月兒已經(jīng)不見了影子,整個縮進了被子里。鳳英說:“娘,不礙事,他父女倆斗嘴常有的事兒?!鼻锢咸锎蟮募绨蚝艘话驼疲按筮^年的,不能這么唬我孫女兒!”秋老太接著扭出門,輕嘆一聲:“孩子知道什么?”
村子里還在陸陸續(xù)續(xù)響著爆竹聲,秋大頂著稀疏的頭發(fā)出了屋門,鴨子剛吃了食在圍圈的半截柵欄里嘎嘎地沖他叫早,他沖著鴨子樂呵呵地揚了揚黑提包,出了院門。步子走的像貓步一般輕松,他自個心里有九成的信心,劉柱子打小和自己一個尿窩里挪出來的,又一同從饑荒的虎口死里逃生,絕對帶親。
劉柱子家在秋爺家的前排,兩塊原木頭門,他不養(yǎng)牛不養(yǎng)羊,雞鴨豬狗都沒有,只他自己一個光桿,可木門卻像被眾多的牲畜進出時磨破了皮,和他兩腿間的那物一同賴賴的樣子。秋大還沒有撥開大門,一個人踩著風(fēng)火輪鉆出來,鼻孔里發(fā)出犀牛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和秋大撞個滿懷,仿佛踩了貓爪子沖著秋大呲著牙抓扯,“沒長眼睛?!”
秋大頭頂處光禿的一小圈兒頭發(fā)根像車前的雨刷瞬間直立起來,“嬸子!”秋大的眼睛脫了眼眶,鑲在慶華胸前憤怒的十字架上,“秋大!”慶華的眼睛迅速瞇成了一條縫,將秋大立體的身子骨擠得扁扁的,“這不來給支書拜年呢,你叔有事呢,走了。”
秋大張著嘴送走了慶華嬸子肥碩的身子,直到在胡同口縮成一個黑點,轉(zhuǎn)眼不見了,秋大才將木頭門四敞大開,進了院子。劉柱子正在疊炕上的一攤黑絮被子,屋子被撲騰的灰蒙蒙的,太陽光照進來正打在劉柱子的半截臉上,這張臉粘了一條條的眼屎,像是花溜溜的紋身,“秋大,房子的事啊?”
人前的劉柱子和人后的劉柱子實在是天壤之別,秋大瞧著眼前的劉柱子竟然心里發(fā)酸,一個人的日子真他媽不叫日子,這樣糟蹋人。秋大把黑提包倒了個空,“咋把自己弄成這副賴樣子?”劉柱子回:“有咱要飯時賴不?”兩個大男人對著臉哄堂大笑,幾乎揭了房蓋兒,笑聲在同一時間被齊刷刷切斷,仿佛這笑是把刀子,閹割了那個饑荒年代多少人的命。
“秋大,你這房子不易批?!眲⒅幼诳活^上,點了一支煙。
秋大奪了劉柱子嘴里的煙,對著自己的煙碰了碰頭兒,煙點著了,又順手把那支煙屁股塞在劉柱子嘴里,兩個煙筒桿在屋子里噓噓地冒起煙柱,“怎么不易?”
“你和嫂子的戶口回來沒?”
秋大咯吱咬扁了嘴里的煙屁股,“那倒沒,這把歲數(shù)了,還像老馬一樣上戶口?”
“沒戶口可是沒有地基分?。‖F(xiàn)在土地緊得像小褲腰,農(nóng)耕地一減再減?!?br/> “戶口這事重唄?”
劉柱子呲呲地吸干了一尾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碾了碾,他的眼睛開始閃閃爍爍,秋大心里明白了。他把煙尾巴掐死在手心里,“多少年就想著回家,老了,覺得人回來了就中,看來不成?”
劉柱子不吱聲,秋大說:“當(dāng)娃的時候,前院秋二爺家胡同右邊那片地基說是劃給我的,現(xiàn)在三瓣兒一個人的?”
“嗯?!眲⒅雍吡艘幌卤亲印?br/> “那秋二爺院前的那片地基不是劃給三瓣兒的,現(xiàn)在成了秋二爺家的菜地?”
“嗯?!?br/> “是我來給你拜年來得遲了?”
“嗯?!眲⒅狱c著的頭又突然左右搖晃起來,“哪里是呢,我們是啥關(guān)系,先分幾畝莊稼地種著吧,人不得先糊這張嘴?!?br/> 秋大瞧著劉柱子被啄得紅一陣紫一陣的臉,抽搐成一個肉蛋,點了一支煙塞到劉柱子嘴里,又點了一支煙叼在自己嘴里,“戶口也想著調(diào)過,這歲數(shù)了,不易,索性也就扔在黑龍江了?!?br/> 秋大自言自語地說完,抻著鵝脖自顧自地走了,劉柱子被丟在炕頭上燒著裊裊的煙柱,煙把他的整張臉模糊成一片,像一汪嘔臭的糞池。
秋莊的胡同總是那么悠長,細得像秋二爺家煮出的一掛掛豬腸子。秋大剛想鉆進自家的大門,又退了回來,他照直朝前走,前面一片明朗朗的,胡同右邊是三瓣兒的宅子,五間大瓦房挺立在地上,環(huán)抱著個闊大的院子,現(xiàn)在的屋子是空的,三瓣兒早早去了城里打工,秋大想象著三瓣兒孤家寡人一個在空曠的宅子里晃悠,像是寺廟里的一個和尚,又像是一只小得可憐的蟻蟲,整天守著這么空的地兒不怕?秋大嬉笑自己,“誰不想有個窩?”
他把腦袋一轉(zhuǎn),又瞧見了秋二爺家,秋二爺家的院子闊綽,四處清靜,雞鴨都被西洋神馴化得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最搶眼的要屬院子前面這一方菜地,初春,正扣著塑料棚,向外泛著一波一波的青。這地上本該生長的是一戶人家,三瓣兒的或者是自己的,秋大這樣想著,又幾步兜回了家。
秋爺聽了這消息,坐在圈椅上耷了一陣子眼皮,“劉柱子說的在理,一個蘿卜一個坑,秋大再把戶口的事擺弄擺弄!”秋老太聽了一直翻動著眼皮剜秋爺嘴里冒出的煙圈,秋大窩在土坯房里的一角飄著裊裊的煙,這個時候屋子里就剩了一片寂靜和霧一樣彌漫的煙氣,人就各自在心里翻著心思。
蓋房子的事像一塊燙手的山芋,燙得秋大幾天里歪嘴鎖著眉頭,煙卷插在嘴邊像挑起的半截草房檐。他本是想的一片透亮的事,找了劉柱子按村規(guī)劃批了地基,他就要在開春破土動工,壘個窩,將來一把骨頭就留給這片黃土,他想得像水渠灌溉一樣順暢。
初八一早,月兒被秋大送到大王鎮(zhèn)去坐車,一路上,月兒坐在大輪車后座上一言不發(fā),土路的性子總是古怪,狹窄而坑洼,月兒一路上跟著顛,到了車站才憋出一句話:“爸,咱能有個家唄?”秋大覺得女兒的話像塞進他嘴里的一串酸葡萄,“傻丫頭,爸過陣子就蓋房子?!?br/> 半年多,鳳英隨著爹娘梳理莊稼地,秋大像一只遷徙的鳥錯了季節(jié),反復(fù)在秋莊和黑龍江的上空飛來飛去,身形也逐漸利落成一只瘦弱的家雀。戶口終于像一撮鳥糞穩(wěn)當(dāng)?shù)芈湓谇锴f,秋大才頂著一頭日漸稀疏的頭發(fā)樂呵呵地坐定在劉柱子的家里。那天,劉柱子正在歇晌,后窗戶一棵楊樹上爬滿了知了,在人的耳朵根引吭高歌。秋大亮起嗓門兒:“柱子,批地基唄!”
劉柱子光著半截身子,像一張黑蟬皮鋪在炕上,聽到秋大的音兒,身子骨一陣急風(fēng)刮起來,“早規(guī)劃好了,標準地基就在秋爺家前的那一方地兒,按規(guī)劃,秋爺?shù)姆孔右蚝筮w,秋二爺?shù)姆孔右蚯疤?。”秋大哆哆嗦嗦點了一支煙,這支煙叼在嘴里像個粗煙囪一般沉重,他抬眼剜了剜劉柱子,心想:咋偏偏是那個破落院兒?
劉柱子把大腦袋遞過來,和秋大對了一支煙,兩個人在炕頭上像一對啞巴端坐著。饑荒年的時候,兩個人幾乎成了一對餓死鬼堆在木門檻上,六七歲,饑餓搞得頭大脖細,仿佛頭一低,細致的脖子就要攔腰折斷。那個年代留給了劉柱子一個歷史的烙印,走到哪走到老都要頂著這顆與身體不相稱的大腦袋。
秋大瞅著劉柱子的腦袋抻了一臉笑,笑,彎彎曲曲像古箏的琴弦,手指一勾一松變了調(diào)子,戛然間被抻平,劉柱子也瞧瞧秋大,兩個人都做出同一個動作,將手指縫里的煙卷嗖地彈出去。挨餓的時候,兩個小伢沒得力氣,再挪不動步子了,相互賴賴的一對眼神,一起掏出小雞在門檻上撒起尿來,雞雞哪里還挺的起來,也滴不出尿液,兩個人又癱坐在門檻上等各自的爹娘尋回點吃的來,你靠著我,我倚著你,和死掙著小命。
秋大“啪”的拍了一下大腿,起身回了家,劉柱子站在大門口送著他的背影,土路在烈日下變得像干巴水蛇皮一樣褶皺。秋大照直朝破落院去了,院子被炎日頭烤得變了形,黃牛在牛棚里低頭嚼著草,許是秋爺剛剛蓄了草料,黃牛聽到動靜,抬起頭朝院門口望,秋大對著黃牛望,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黃牛一樣老了,黃牛在這個尷尬的小院子里活了一輩子,他真想問問黃牛:人把你擠兌在這里,你不怨?秋大轉(zhuǎn)身的空兒,黃?!斑琛绷艘宦?,秋大瞧見秋二爺家敞開的后窗戶口立著半截人頭,經(jīng)他這一瞧,鬼影般嗖地閃開了。
秋糧和媳婦趕來了,聽說分了地基,正朝著秋大說:“哥,那就趕緊拉磚和水泥、沙子,我找村里的一幫大工小工,冬天咱就住上新房,過新年?!鼻锎罂s著脖子呲呲牙不作聲。秋老太聽說地基正是破落院,走到哪都嘰里咕嚕地嘟囔著,她曉得這方土地,這地兒本就是她自家的,她窩著嘴恨罵:“劉柱子這是辦的哪一壺瞎事兒!”秋爺像一個悶葫蘆掛在圈椅上,一會兒又挪到家東的麥地里,麥季一過繼續(xù)忙種秋。
這天傍晚一擦黑,慶華搖滾著身子來了,進了院子就亮高了嗓門,“地基批下來了唄,說是前家挪了后家挪,我不挪,我住了一輩子,沒理兒的事。”“可不,劃來劃去劃到自家的地皮上來了,咋還叫新分的地基?”秋老太也揚著嗓子回應(yīng)。慶華胸前一對大奶子鼓脹地隨著她激烈地喘息跳動著,小小的十字架擠在兩乳中間,正被揉搓得大呼:“是啊,是啊,都是自家的地!他劉柱子分了個屁!”
兩件花褂子貼在慶華和秋老太身上抖動著,像是吊在風(fēng)口下晾曬的衣衫終于和了拍子,這些年倆人一個參一個差,像一股子擰勁的麻繩,今天終于都破了勁兒。兩個女人坐在八仙桌旁一左一右,鳳英剛從地里回來,在門口搓了鞋底的泥進來,給兩位沏了茶水,“鳳英,該找劉柱子理論理論去,那么一小處鱉蓋子地兒,還汪著大糞池,哪里夠一戶人家,再說了……”慶華撅起嘴虛了一口茶,話引子就被茶水送進了肚子里。她不便再說什么了,伸手在胸前左擺右擺畫了個十字。
秋大在院子里聽了屋里的話,朝著院外走,和進門的秋爺撞個滿懷,“天黑了還往外鉆!”秋大在喉嚨里一咕嚕,“我去給牛添把草。”秋爺喊:“我才添了,悠著點,黃牛吃草不能逮頓?!鼻锎笙褚恢缓谀圉q滑出了院門,過一個麥季人就累得脫落一層皮,通身曬得似非洲來的移民一般。
破落院子里,秋二爺家的窗戶泄出的一片光正給院子照了亮,光弱弱地倒在牛棚和一汪肥盛盛的糞池里,幾只羊鼓著肚子趴在糞池邊的一小撮空地上,白天秋爺牽著它們在麥地邊的土坡上啃飽了草,現(xiàn)在,它們正瞇縫著眼睛享受著夏日的夜色呢,聽到秋大的喘息聲,羊兒朝他掀了掀眼皮,又瞇縫起眼睛靜臥起來。秋大覺得這一彎小院子里靜得舒服,不爭不鬧的,人一輩子竄東竄西不就是到了終了尋這么一種舒服地兒?院子里牛和羊做著伴兒,自在地活在一起,而他突然變成了一只牛,賴在黃牛的草棚里,他這樣想著,竟然荒唐地笑出聲來,星星已經(jīng)像他頭上扎出的白頭發(fā),密匝地布滿了天空。他仰著臉舒坦地呼了口氣,對著牛和羊說:“蓋新房!”
屋子里的慶華聽到秋爺進院的音,屁股扎了刺一般從椅子上彈起來,對著秋老太說:“姐,回去做晚飯去?!闭f的與聽的人瞬間過電一樣僵住,若不是慶華鬼使神差的錯喚聲,兩個人幾乎忘記了這輩子還有姐妹稱呼這個情分,至少還是一大家子不是。僵持迅速緩凍讓人變得清醒醒的,慶華把方才的話抹去,“回家做飯去,人活一張嘴!”秋老太活動了一下身子,在嘴角抽了一絲笑出來,起身送慶華出門,鳳英也跟出去。秋爺在昏暗里正彎著腰揮著一條破毛巾抽打身上的灰土,他不抬頭,他知道來人是誰,為何而來,只啪啪啪地把薄褂抽打得震響。慶華的肥胖身子在黑院子里一閃,沖著黑洞洞的門口扎過去。
五
劉柱子的腦袋這一陣子更大了,像小孩子表演的大頭娃娃。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叫嚷,尖細著嗓子,也比不得秋老太和秋二爺家的慶華媳婦的話音來得更兇猛。這幾天劉柱子一到家,剛想倒在炕上清靜一會,耳蝸里就拱出倆女人的聲音,“哪有批自家的地這一說的,支書看看另批一塊?!鼻锢咸煌#瑧c華又起:“也省了前院后院大動干戈,秋莊都是羊腸子胡同,歪七扭八,你劉柱子想一根手指頭把老祖宗的地盤捋直?”聲音像用刀片刮著窗玻璃發(fā)出的吱吱聲,一聲聲扎刺著他的耳道。劉柱子干了不止一年村支書了,也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胡攪蠻纏的事,莊稼人沒什么大事,都是些倒雞腸子的屁事,他覺得這次是遇了疙瘩事,也遇了慶華這樣不怕死的西洋神!
中國人始終保持著一致對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秋莊的人都說秋老太和慶華這些年打結(jié)的死疙瘩,在此時擰成了一股繩,實在是真性情的人物所為。兩個人常湊在一起嘰里咕嚕,胡同口、破落院子、菜園子里 ,成了秋家一道和諧的風(fēng)景,人影飄到哪里,哪里都沾著親。破落院里的牛羊都睜著銅鈴般的眼睛瞪著這兩個難得碰到頭的老女人,唧唧咯咯親切得像枝頭的一對喜鵲。突然,疙瘩了大半輩子的這一小方土地頃刻間在兩個女人嘴里被和諧了,成了一家子,分不出彼此。
秋爺家的男爺們兒們都成了青春期變嗓的小伙子,啞著嗓子或者悶聲保持著沉默。秋二爺除了用心觀察媳婦慶華每天的一舉一動,一心二用地糊他的熟肉,大王鎮(zhèn)上的其他幾戶熟肉鋪子幾乎停了業(yè),天氣熱,肉臭得比熟得快,秋二爺家不怕,鎮(zhèn)子上的幾家酒店小鋪離不開他的熟肉,他煮的熟肉香味兒是獨一份。從秋二爺?shù)淖炖锬闶翘筒怀鲆痪鋵嵭脑挼?,這是秋老太爺子祖?zhèn)鞯拿胤?,秋二爺心靈巧,又做了些改進,這熟肉生意就成了秋家的一項獨門的營生。不僅僅是在煮熟肉的秘方上秋二爺?shù)淖彀训脟溃瓦B秋大蓋房子的事上,他臉上也像無風(fēng)的湖面一樣平靜。慶華回到家就像公雞報曉一樣,把事情發(fā)展的情況播報一遍,“和秋老太攪合在一起,還不是想保住咱這院子。”秋二爺只低著頭收拾他那攤軟兮兮的熟肉,半個話字不蹦。
秋爺家里熱成了一鍋粥,秋爺向來要猴急地吼兩嗓子,此時不吱聲,坐在八仙桌子旁吸他的旱煙卷。秋糧和秋大商量著拉多少磚料,秋老太急了,“早早拉下料堆著,地皮還沒個著落?”她把手里的生面團在面板上啪啪啪一揉搓,成了一個白面饃?!斑@些日子和慶華天天磨劉柱子,沒磨出一個屁來?!鼻餇斖蝗粡囊巫由现绷⑵鹕碜庸?,噴著旱煙味兒:“磨個屁,女人家子,上頭按規(guī)劃走,瞎摻和啥,沒規(guī)矩!”秋老太的胸脯開始風(fēng)箱一樣鼓動起來,鳳英見了,幾步到秋老太身前,“娘,這事就別操心了,爹和秋大他們商量著做唄?!鼻锢咸汛旰玫陌酌骛x朝面板上呱嗒一摔,“你們知道啥,打我進了這個門,這處宅地就東分西瓜的?!彼糁T朝著院子前那個破落院,“就這點地兒,還說不清哪天歸了他秋二爺家!你爹能守住這個家?”
秋大狠狠窩了幾口煙,“娘,咱按照規(guī)劃走,沒錯,新村規(guī)劃早晚的事兒!”秋糧在一旁,“哥,就按規(guī)劃蓋,哪里也說得過去,地基線在秋二爺家的房后,就先蓋了房,他早晚也得動?!鼻锢咸R了一句:“你懂個屁!你哥蓋在人家房后,還能進點陽光?連個院子沒有?”秋糧翻了翻眼皮,就聽見秋爺?shù)目嚷暡龥坝康匮蜎]了整個土屋。
夜里,鳳英和秋大躺在炕上,兩個人一言不發(fā),秋大在昏暗里瞪著眼睛一圈圈瞧這間土屋子,他哇哇哇哭喊著就降生在這間屋子里,老了,他倒是又回到這間屋子,說不出心里是個啥滋味兒,他瞅瞅鳳英,他的心像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他稍一用力就墜得疼。鳳英說:“要是秋二爺家不前挪咋辦?”秋大把眼睛閉了,鳳英又說:“咱真在那大糞池上蓋新房?”秋大把眼睛睜開,望著房頂禿禿的木房梁,雙眼也禿禿地沒了光澤,“蓋總是要蓋的,總不能回秋莊連個家都沒有,和爹娘擠一輩子,等月兒畢了業(yè)有了婆家……”夜里的熱浪屋里屋外地翻滾著,秋大覺得這熱火直燒進胸膛里,把他的五臟六腑烤得焦糊,散發(fā)著尸臭味兒。
秋莊的人都把精神投到秋家人的身上,上頭刮來的將要新村規(guī)劃的風(fēng),第一縷就刮在了秋大的身上,人們都翹著頭猜度著,秋家一動,大風(fēng)真的就會吹起來了。到了十月秋收季,秋家仍沒有動靜,秋大兩口子仍然每天進出秋爺家的大門,人們多少是噓了口氣。
秋收將盡,這天剛擦黑,秋老太和慶華又合計了一個對策,再狠狠殺一把劉柱子的性子。兩個人拎了二斤酒和二斤豬頭肉進了劉柱子家,劉柱子正赤裸著上身立在院子里,將一盆水嘩啦啦順頭澆下來,單褲子上一道道趴著像尿濕一樣的水漬,一會兒就洇濕了左一片右一片。
慶華開玩笑:“這大的人,尿得到處是?!闭f完,嘎嘎嘎像一只得了哮喘的鴨子,笑從胖乎乎的胸脯里鼓出來,就帶了憋人的悶氣。她把豬頭肉往桌子上一落,秋老太緊接著將兩瓶白酒立在一邊,沒開口,劉柱子把毛巾揉成個團兒捂在臉上擦,“咱還是按規(guī)劃走,走得正?!睉c華和秋老太一對眼色,“心思咋就不能像咱秋莊的胡同彎一彎,直著走也是走,彎著走那不也是走了祖祖輩輩?!?br/> 劉柱子給慶華和秋老太沏了茶,披了件單褂子,褂子像一件僧袍般肥大,劉柱子的身子骨撐在里面像刀片一般搖晃。這些日子,劉柱子沒少跑秋爺和秋二爺家,他兩家的房子不挪動,秋大就得像一塊加木塞兒,新村規(guī)劃的事就會像一股臭屁只在他劉柱子的嘴里蹦了個響,立刻在秋莊人的心里消失得沒了蹤影。
劉柱子叼了一支煙,“規(guī)劃是有好處的,到時候咱秋莊整整齊齊的紅瓦房,胡同也擴寬了,直挺了……”
“我管不了那些,現(xiàn)在那地基是我的地兒?!睉c華沒耐性了,露出基督神的威嚴。
“上頭每家給補助的。”劉柱子補充道。
“誰說那是你的地兒?”秋老太從布兜里掏出一串明晃晃的鑰匙,嘩啦啦在劉柱子和慶華的眼前晃了晃?!拔夷堑仄跎习准埡谧謱懼?!”
慶華騰地從炕上彈起來,在秋老太眼前直挺著,像一只哺乳期的母老虎,“爹臨死前親口說的,那個破落院子給了秋二爺?!鼻锢咸斐鍪终粕舷路朔?,“畫字為證,爹給你寫了字據(jù)?”
慶華的胸開始抖動起來,她的腰身幾乎要將瘦巴的秋老太吃掉,劉柱子擋過去,慶華一胳膊把劉柱子推到墻根,朝著秋老太的布兜抓過去,“白讓你占了這些年,鑰匙你獨攥著?!鼻锢咸呗暺饋恚骸暗貎菏俏业?,我愛咋辦咋辦,關(guān)你的屁事!”兩個女人廝扭起來,像一對打架的牛,抵著頭,相互揪扯著頭發(fā),尖厲的罵喊聲狼嚎一般把秋大、秋爺和秋二爺引來了,秋爺和秋二爺陰紅著臉,秋爺獅吼一聲:“丟人現(xiàn)眼!”黑子跟在秋爺后面前傾著身子,兩只耳朵緊緊抿在腦袋后,嗚嚕嗚嚕地沖著人群叫,它看到人的兇相,竟然慌張起來。
秋大支棱著身子像一只吃驚的呆鵝,頭前傾,眼睛像兩個碩大的冰球,冒著團團冷氣,這些年他一直只知道兩家子的尷尬,像井水和河水一樣不可侵犯,至少水自同源,可如今的水源在哪兒?他不覺得渾身冷徹一般,這就是他在黑龍江朝思暮想的秋莊?
兩個女人雕塑一樣瞬間肅靜下來,只漲紅著臉,拼命地翻著眼珠,試圖要用眼睛殺死對方。秋爺和秋二爺各自攜著自己的女人骨碌碌出了劉柱子家,慶華又折了回來,將桌子上的豬頭肉抓起來,朝著炕沿兒的劉柱子和秋大剜了個遍,又哆哆嗦嗦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憤呼呼地消失了。
劉柱子和秋大在炕沿上坐著,呆呆地看著兩杯濃茶,茶色濃得像血。兩個人下意識地手一舉,一仰脖,茶水同時進了肚子。大手在嘴巴上一抹,又對視著瞧了瞧對方,誰也不出聲。劉柱子的腦袋更大了,一忙活起來,只瘦身子,腦袋自然顯得更大,整個人像一棵沒有發(fā)好的黃豆芽。
秋忙讓人有些累了,秋大說:“地基是按村規(guī)劃的?”
“嗯!”劉柱子上下磕了一下牙。
“我娘心疼那片院子,莊稼人,一輩子就守著這點土。她做得過,柱子多擔(dān)待?!鼻锎箝L長地呼出一口氣,像一輛剛剛經(jīng)歷了翻山越嶺的大排量的跑車。秋老太和慶華嬸子的舉動讓秋大的心里突然又生了一種恐慌,他覺得秋莊整個變了調(diào)子,人情像沙漠一樣荒蕪,他哆哆嗦嗦摸了桌子上的茶杯一仰脖,杯子空著滴不出一滴水,一片茶葉被泡得腫脹了身子,緊緊貼在杯壁上,秋大的心猛地被扎了一下,他就變成這片茶葉,緊緊扒在干巴巴的家里。
“柱子,你說這點土算個啥?在土上長出的房子又算個啥?”
劉柱子給秋大的空茶杯里續(xù)滿了茶水,“莊稼人沒啥值錢的東西,土,眼見到處都是的土,是人的命根子!”
秋大的眼睛里像著了一把麥秸火,折騰出幾束跳動的火光,劉柱子的話重重敲在秋大的腦殼上,秋大撲哧一笑,“土!命!”秋大搖晃著腦袋起身,“走了,歇著吧?!?br/> 秋莊的夜色像劇場里拉下的大幕,除了家家戶戶窗戶口里射出的渾黃的燈光,各處被遮得灰暗一片,村子里還沒有通路燈,秋大隱在黑里就像一個攢動的鬼影,他來來回回在羊腸子胡同里兜圈子,走到自家門口,秋老太和慶華嬸子的尖細嗓音穿透了土墻,玻璃碎片一樣扎在大半個夜空里。
秋大覺得心里堵,癟了癟頭,朝著破落院去了,這個破落院像是舞臺上打起的射燈,全部的光都聚焦在這里,這里被爹娘、秋二爺家和逝去的秋老爺子,或者說祖祖輩輩的目光照得泛出刺眼的白。秋大進了破落院,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牛羊微微一驚,朝著他挪動了幾下嘴唇。
“你們想說啥?”
牛羊都怔怔地看著他,在地上抓起一把黃土,又放下,又抓起,又放下,仿佛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在地上重復(fù)地摔打著,沒人懂秋大此時的心思,黃牛在嗓子里哞了一聲,秋大說:“我知道你們嫌棄人,人都沒了親疏近遠。”幾只羊也在嗓子里咕嚕嚕冒了幾個泡,好像在為秋大理解他們而歡呼。
突然,秋大站起身子,又猛地一甩身子,將手里的一把黃土朝著低矮的牛棚砸過去,黃牛重重地朝著他哞了幾聲,身邊的牛犢子起身蹦了幾蹦,羊也跟著小聲附和,秋風(fēng)起了,刮得牛棚上的干樹枝子呼啦呼啦響,幾片陳年的干樹葉子像幾塊爛布條隨風(fēng)擺動,涼意像一張漁網(wǎng)迅速兜了秋大一身,他心一縮,渾身打了個哆嗦。
到家的時候,爹的屋子已經(jīng)熄了燈,門前的小棗樹在黑暗里揪了揪他的衣衫,他順手從枝子上揪掉一個棗,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來,小時候,他最愛吃生棗,院子里種一棵棗樹,他緊盯著果子,一變紅,他就抄著一根木棍子踮著腳尖打紅棗,爹要是看見了,一把將他抱起來,他就能一下子捉住枝子上的棗。秋大一邊想一邊窩著嘴進了北屋西間,鳳英還亮著燈等著他回來,他將燈關(guān)了,摸索著上了炕,鳳英像一只脫了魂的貓依偎過來,從身后將秋大環(huán)抱住,秋大就成了一只灰皮老鼠,炕好些日子沒有這么暖和了。
天一日日漸冷了,秋二爺和秋爺兩家再次進入了漫長的冰凍期。秋大蓋房子的事也像過冬的蟲一樣冬眠了。三瓣兒到了臘月底才從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回來,只有他還到秋爺家里走動一下,他說:“地都凍了,建不得房子了。”
秋大一家子回到秋莊過了第二個年,月兒問:“爸,今年不吃團圓飯?”秋大點點頭。月兒問:“爸,開了春就蓋房子?”秋大繼續(xù)點點頭。爆竹聲又在秋莊四處炸起,騰起一片片的塵土。
六
年一過,秋爺?shù)莫気嗆嚲驮谠鹤永镩e置起來,他將秋糧和秋大兄弟倆叫到一起,“拉磚,蓋房子!”秋爺家門前響起一連串的二踢腳,將天空炸起一團團的白煙,秋二爺家緊閉的門被震得嗦嗦響。慶華正在家里對著基督圣像做晨禱,嘴里唱著蜜蜂一樣嚶嚶的歌曲,瞧見三瓣兒從里屋向外鉆,聲音陡然挑高,“人家蓋房子,不關(guān)你的事。”三瓣兒回:“開春兒不出去打工了,給秋大哥蓋房子?!薄澳愀遥 睉c華的身子像一個竹筒擋在屋門口,三瓣兒的兔唇激烈地附在牙齒上抖動,“娘,咋就不能融一融!”三瓣兒朝著前窗戶向外指,“前面菜園和我那處宅子夠咱家的了,三個人三處地,秋大哥回來連個窩都沒有……”慶華已經(jīng)面朝墻上的基督圣像唱起她的慈善歌,詞是聽不清的,大抵是教人學(xué)善的,被慶華添了新詞在嘴里含糊得只剩下嗡嗡的曲子。
秋爺在院子里擱楊樹葉子的西墻邊臨時搭了個簡易的草棚,黑天或者陰雨天的時候,牛和羊被安置進去。鴨子被挪出院子,在大門旁壘了窩,倒是有了狗的作用,逢人來,黑子沒出聲,鴨叫聲響徹一片。黑子自始就沒個窩,刮風(fēng)下雨避在大門底下,時常鉆進鴨窩里享受一下子。
破落院的門再沒有上鎖,三瓣兒時不時溜到秋爺家?guī)鸵r著秋爺和秋老太將滿池的糞水拉到村東的麥子地里,天逐漸熱了,大糞的腥臭味兒彌漫了整個胡同,熱烘烘的,莊稼人聞得了的就是這大糞味兒,那是莊稼必不可少的天然肥料。秋二爺家聞不得,秋二爺將幾畝地承包出去了,仿佛是農(nóng)轉(zhuǎn)非,只做熟肉的營生。秋二爺家還有西洋神,這陣子神像每天對著慶華蹙著鼻子,慶華就面對著神蹙著鼻子詠念圣經(jīng),禮畢,就火炮一樣對著后窗口磨牙,突然她想到什么喜事一般,眼珠在眼眶里風(fēng)車一樣飛速地旋轉(zhuǎn)。
幾天,秋爺家門前的胡同和院子里堆了幾車砂石料和紅磚。秋大和秋糧又將破落院里的牛棚拆掉,糞池墊了土,沿著秋二爺家的后房檐,按照標準線將地基墊得高出地面半截。破落院的墻被打通,又與秋爺家的院落連成一片。秋爺說:“大兒,蓋了房子開個后門,和爹娘先走一個院門。”說完后就猛烈地咳起來,這些日子,秋爺咳得兇了,空曠的院落里塞滿了秋爺聲嘶力竭的咳聲,秋大給秋爺捶著背,“爹,去醫(yī)院瞧瞧?!兵P英遞了一杯水過來,秋爺?shù)睦夏樕向暄蚜藥拙^笑褶子,“爹這是幸喜的不是!”
秋老太踮著半大腳又將破落院碾了一圈,望了望敞亮的大院子,老眼竟渾濁起來,她想想就惱,一輩子硬是沒守住個窩,沒給大兒子爭塊地,心里就刀絞一般抽搐成團兒。她狠狠地朝著前院的秋二爺家盯了幾眼,慶華正趴在后窗玻璃的一角向破落院里望,打地基的夯聲咚咚咚地震著她的房子,土房的縫隙紛紛落著土渣。兩束眼光毫不示弱地灼了對方,又迅速揚開了。
這天,秋二爺不知什么時候背著手進了破落院子,實在是難得,自從秋大開始準備蓋房子,秋二爺就沒露過臉。秋爺正在一旁瞇著眼睛瞧火紅的磚,秋糧帶了一幫村子里的建筑工打地基,三瓣兒跑風(fēng)的聲音扎進秋爺?shù)亩淅铮扒锎蟾?,這房梁子要得好!”秋爺?shù)哪樍r涂了一層臘,氤氳成一片烏云。
秋二爺碰了碰秋爺?shù)募绨?,兄弟倆就一前一后到了胡同的背陰處 ,秋二爺說:“哥,爹臨走前有過話,這方土是我的,如今秋大蓋房子用了,咋該有個說法不是!”秋爺吸了口旱煙,“過去的該讓它過去了,總不能輩輩纏念著?!薄斑^去!一口抹掉了?”秋二爺將身子骨繃直,年歲大了,背終歸像個鋤頭向著地面彎。
秋爺悶悶地吸著旱煙,他朝著整個院子望了一圈兒,耷下眼皮,身子向地面蹲下去,腿骨咯巴咯巴干響了幾聲,秋二爺也跟著蹲下來,像老哥倆的樣子湊在一起。老哥倆能聚對頭的日子像年三十夜里的月亮一樣稀罕,兩個人都低著頭對著眼前的土地,幾乎是異口同聲,“爹……”
“爹最護愛你,沒得說了?!鼻餇敯押禑熎ü扇诓夹紫旅驕缌?,又朝地下碾了幾圈。
“對我?”秋二爺?shù)谋乔焕锖哙土艘宦?,“護愛我,當(dāng)年分給我前面這小宅院?護愛我,到了臨走時才說你的大院子里本該有一角屬于我?護愛我,爹臨走前為啥把秘密告訴你?”
秋爺漲紅了臉,咳聲像山洪暴發(fā)一樣在胸腔里迸發(fā)出來,他嘴里連綿著唾沫星子,“爹怕你在小宅院里困著,你我是兄弟,自家的院子還如何非要分出你我。秋家祖?zhèn)鞯氖焓碃I生爹不是傳給了你,二秋,爹護愛你!”
秋二爺騰地將身子由地上長出來,他沖著破落院大吼了一聲:“三瓣兒,給我滾回去!”滿院子的夯聲被秋二爺這聲吼驚亂了陣腳,人的耳朵都跟著緊顫了幾下,三瓣兒抖了抖嘴唇,吼聲像是輕擦過了他的耳朵就隨風(fēng)跑掉了,三瓣兒繼續(xù)干著他手里的活計。秋爺沒來得及從地上站起身,秋二爺又背著手勾著頭折回來,他哼了幾哼,“這院子得有個說法!說法!”隨后,又一陣疾風(fēng)樣掠過破落院,院子里的人正干勁十足,轟轟地將大片的地基夯得實誠。
十幾天里,秋大的房子一步一步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w著,磚瓦料石都齊全了,老天爺也日日揚著笑臉,春風(fēng)一起,熱氣朝著人糊過來,人的身手就越發(fā)利落了。秋二爺家一直沒有動靜,只見劉柱子幾次從秋二爺家急匆匆地出來,慶華在身后朝著劉柱子罵罵咧咧地噴口水,“動我的房,天老爺都沒門兒!”咣當(dāng)!兩扇大門被重重地摔上,劉柱子的窄身子就被門縫擠得扁成一條線。
劉柱子朝著秋大去了,和秋大站在破落院外對著壘起的半截山墻深呼幾口氣,秋大一側(cè)頭,劉柱子碩大的腦袋上,半頭的白頭發(fā)扎他的眼珠子,秋大瞪著眼睛瞅了瞅眼前的劉柱子,五十幾歲的劉柱子似乎一下子老成了八十歲的老翁,臉皮被新挖了一道道深褶子,像初春深犁開的地皮,他對著秋大張了張嘴,操起了公鴨嗓子,許是火上得大了,燒糊了嗓子,嘴邊燒起一串燎泡,明晃晃得像貼在嘴唇上的涼粉,“秋大,年齡不饒人,我這身子骨,我就退了,退了?!鼻锎髲堉鞌U在半空,劉柱子已經(jīng)駝著背穿過了羊腸子胡同。
這天早上,蓋房子的人還沒有到,秋大剛從炕上爬起來,提了半只鞋子,就聽見秋老太蹲在大門口的地上嘶嚎,“哪個孽種!喪良心的種!黑心的雜種!”秋老太的哭聲像清晨村喇叭唱的一出戲,回蕩在秋莊寂靜的上空。每天早上,秋莊先響滿了雞鴨和狗的叫聲,夾雜著牛羊的叫聲,這是秋莊獨有的晨曲,那嘎嘎的鴨叫聲里就有秋老太那幾只勤快的鴨子,狗叫聲里少不了秋爺家的黑子,村里人都說,這牲畜都隨主人,秋老太家的鴨子下蛋勤叫聲響,黑子就像秋爺?shù)陌閮?,走到哪里都像一根不離手的拐棍。
秋大蹬了一只鞋子躥出屋,鳳英像跟過來的一股風(fēng),和北屋里出來的秋爺一同擠到大門口,門口仰翻在地上幾只鴨子,瞪著圓鼓鼓的眼睛向著天,只只汪著一汪水。秋爺邁出大門,黑子躺在地上朝著他望,秋爺?shù)拇质终莆媪宋婧谧拥难劬Γ谧硬婚]眼,明睜著瞧著它的老主人,“歇著吧,黑子,也勞累你了?!鼻餇斣诤谧禹樆纳碜由弦槐橐槐榈孛?,“再不去拾楊樹葉子了?!?br/> 秋大和鳳英愣了一會子,秋大朝地上一跺腳:“娘的!”鳳英才緩過神來,去攙蹲在地上的秋老太,秋老太兩只手在腿上拍拍打打,她哆哆嗦嗦喚著:“我的鴨子,黑子,喪良心的……”秋老太把胡同里的人都喚來了,幾個起大早蹲墻根的老頭老太太都在一旁噓噓地搖腦袋,他們在惋惜這幾只忠誠的家畜,又把腦袋湊在一起念叨下黑手的人心壞掉了。秋老太唱的更起勁兒了,秋大把幾只鴨子和黑子的尸體拎到院子里,掩了門。慶華出奇地擠在一堆老人的縫隙里,此時該是她閉門不出虔誠地詠念經(jīng)歌的時候,卻躲在人群后面偷偷露了半張得意的笑臉,那笑像一股兒薄煙在臉皮上一拂而過,換做一張假惺惺難過的面具罩住整張臉。
鴨窩沒了鴨的影子,空落落的像一個黑洞,秋老太照例每天早上推開大門,朝鴨窩里瞅兩眼,或者干脆伸手在鴨窩里摸一摸。先前,她每天從窩里要拾幾個白皮和綠皮的鴨蛋回去,攢多了就投到一個黑瓷壇子里,放上鹽水腌著,如今,空窩里寂靜靜地掛著幾根鴨絨毛,一小股春風(fēng)擦起地皮,鴨毛朝著秋老太瑟瑟地抖。秋老太跺著大腳在心里罵:“你個黑心的,遲早有報應(yīng),逃不了你?!?br/> 黑子一走,秋爺?shù)目雀鼉戳?,話語被咳聲逼得少得可憐。秋大心里拱起疙瘩,一悶頭地用力將房子蓋起來,秋糧和三瓣兒幫襯著。鳳英和秋糧媳婦每天忙著給蓋房人做午飯和晚飯,房子迅速地長到人的半截腰身那么高,一層一層紅磚砌著,秋大的心也像初春的麥苗漸漸油綠起來。他和秋爺每天早起晚睡,欣喜地在半截房子旁轉(zhuǎn)悠,秋爺?shù)目嚷暽⒃诜孔铀闹芟褶Z隆隆的夯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紅磚墻上蹦跳著敲擊。
七
秋莊的春季風(fēng)多,干燥燥,像是在烘烤一截截的精肉蠟臘。一天夜里,天少有的干熱,仿佛將一根火柴朝天空一劃,立刻會擦出火花來。秋大的房子快要上梁了,秋爺和秋大照例臨睡前轉(zhuǎn)悠了一圈,房梁、木椽堆在飯屋墻外,秋爺朝著木梁拍拍,咳了幾聲:“明兒就上梁,大兒,鞭買了?”
“買了。”秋大跟在秋爺身后吁了口氣,天上的星星布了銀亮亮的一空,照在他半花的頭上。秋大自回到秋莊,頭發(fā)像熟透的麥穗一樣一茬一茬地由黃變白,賴賴地截在頭頂四周,單留了頭頂一處,像是天上大把大把的星星生錯了地方,長在秋大的腦袋頂泛著禿禿的油亮的光。
秋爺問:“買大響的?”
秋大回:“大響帶雷光的!”
第二日太陽一鉆出來,秋大的房子就要蓋蓋兒了。爺倆背對著背滿足地朝著各自的屋子去了。
狗叫聲在半夜里兇起來,像電路串聯(lián)一樣,叫聲從村兒東頭竄到西頭,秋莊一下子被驚醒,村東頭兒火光一片,秋大的半截新房變成一個火爐,人喊聲波濤一樣翻滾。秋大像一只野狗叫:“房子!我的房子!”秋大赤著腳像一頭瘋驢竄到院子里提水桶,水柱像小孩子呲出的一泡尿,僅僅澆滅了幾個火星?;鹕嘟柚闪训拇猴L(fēng),翻著跟頭朝秋爺家的飯屋扎過去。
秋老太穿著一身碎花秋衣,像一只上歲數(shù)的斑馬,只提拉著一只鞋子,跌跌撞撞奔出來,一瞧見這沖天的火勢,一個趔趄,白眼珠蓋住了黑眼珠,整個身子朝后一倒,像一灘爛泥糊到地上,鳳英喊:“娘!娘!”秋老太一時沒了氣息,整張臉像一張粗糙的火紙。鳳英哆嗦著手指掐秋老太的人中,一慌起來,救火救人亂作一團。
三瓣兒滿嘴跑著風(fēng),光著前胸膛從前西院咿咿呀呀蹦跳著出來,像個詐僵尸的,“火啊,秋大哥,房子,娘的!”三瓣兒狠狠將兔唇咬在牙縫里,就這樣提著水桶蹦跳著進了火海,大有嫦娥奔月的氣勢。人的動作再快,也比不得火伸出的長舌頭靈活,火舌朝著秋爺家的飯屋去了,全仰仗著這勁猛的春風(fēng)。火把秋莊的人燒起來了,村西到村東,地上軋滿了人的腳丫子,云涌一般朝著秋爺家來了。劉柱子猴著背在火堆前指畫,“秋大,到下風(fēng)頭!”秋大朝著火海罵:“娘的,老天爺!”咕咚咕咚將一桶水倒到火身子上。
秋糧和媳婦奔來的時候,火勢已經(jīng)燒成了一片火海,包圍了秋大的半截屋身子和秋爺家的飯屋。秋糧媳婦和鳳英將秋老太搬進屋里,秋老太閉著眼睛哭號:“老天爺,哪個遭天雷劈的!”兩行老淚順著褶子蜿蜒出來,像趟出的兩道地壟溝。秋老太一被放到炕上,號叫聲就像火勢一樣洶涌起來。
人群包圍在火周圍,被照耀得紅彤彤的一片,像是火紅的紙扎人。人喊聲、狗叫聲、風(fēng)聲、咳聲、火吃木頭咔啪咔啪的聲音……混雜成秋莊前所未有的慌亂的曲子。村子里年長的老太太們,焦急地窩著滿嘴的假牙指點:“這火勢,又是災(zāi),是災(zāi)!”
秋爺已經(jīng)聽不得“災(zāi)”這樣刺耳朵鉆心窩的話了,火不斷地噴著煙氣,秋爺?shù)目缺话胃吡税硕?,像藕絲一般黏連著,咳聲忽高忽低,將秋爺?shù)哪槺锍梢恢磺锴炎印K粋€趔趄堆在地上,頭一低,一個銀亮亮的十字架像一把利劍插進秋爺?shù)睦涎劾?。秋爺覺得一根棒槌砸在頭頂,他搓搓松垮的眼皮,十字架朝著他的老眼得意洋洋地扎過來。秋爺?shù)哪槺徽盏描F青,他一把將十字架抓起來,塞進褲兜里,朝著火海張了張嘴,淚就從眼窩里淌出來。
秋爺念叨:“滅我老秋家?自家的良心容得了?”秋爺?shù)哪樌梢粭l苦瓜,他抬了幾抬身子,身子像一塊石磨碾在土里。這時,秋二爺和媳婦慶華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前院奔出來,投身到救火中去了。秋爺?shù)幕饛男靥爬飻?shù)丈高地翻滾起來,伸著火舌四處舔噬,秋爺?shù)纳碜泳统闪税素誀t,火氣在爐里拼命地廝殺,秋爺?shù)哪樉捅粺们嘁魂囎幼弦魂囎樱蛎洺苫稳?。慶華肥碩的身子在火前舞動,映在秋爺?shù)难劬锞妥兂闪艘煌爸紕?,火勢更加兇猛了,裹著小飯屋,朝著牛棚席卷過去。
秋爺朝著地面狠抓了一把土,土在手心里聚成一座山,被秋爺狠丟到火身上,秋爺自小就知道,土能滅火,他一直想澆滅他和秋二爺之間的心火,可土滅不得心火,秋爺就想用時間來滅。一轉(zhuǎn)眼他和秋二爺已經(jīng)是埋了大半截身子的人了。秋爺?shù)睦蠝I又來了,他狠狠抓了抓布兜里的十字架,咳聲就連成了一片,身子再也動彈不得了。
秋爺失魂落魄地堆在地上張合著嘴,只字未說,他說不出什么,也沒得說了,秋爺望著秋二爺和慶華的身子,衣兜里的十字架變成慶華念的經(jīng)歌,嘴一張一合,秋爺?shù)男木捅怀榇虻醚芰艿?,嘴里淌出的唾沫就變成了血?br/> “爹!”秋大將水桶甩到火堆里,朝著秋爺撲過去。秋糧、劉柱子、秋二爺、慶華……一行人聽見喊聲紛紛從火里跳躍出來,黑糊糊得像一群非洲來的難民。
秋大將秋爺攔腰抱起來,突然被掏空了心臟般刺痛,他粗著嗓子急喊:“爹,爹!”爹不知什么時候瘦削成一副骨架,輕飄飄地扎在秋大的懷里。幾個人拋了火堆奔過來時,秋大吼:“滾,都滾!”
幾個人幾乎被這聲吼定在地上,漫天的星星也被震碎了,閃爍著灰暗的光落在秋爺?shù)睦夏樕?。秋二爺朝后退了一大步,秋大頭也不抬,“滾 !”人們都被驚呆了,像圍成一圈的跳梁小丑。進屋的一路上,秋爺在秋大的懷里寂靜地望著秋二爺和慶華,他的眼睛像一把銹澀的刀,鈍鈍地啄著他的親兄弟,一疙瘩淚拱出來,卻成了一座山,向著秋二爺壓過去。慶華怔怔地躲開秋爺?shù)难劬?,哆嗦著拎起水桶再次朝著火去了?;艁y里她需要神的安撫,一伸手,胸前的十字架不見了,沒有神,慶華就慌得沒了魂兒,她念了一輩子經(jīng),信了一輩子神,許多惡事都被神幫忙消化掉了。她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歌,瘋狂地向火里揚著空水桶。
火一直將秋爺家的飯屋燒成骨架,將牛棚燒成露天的灰疙瘩,秋糧將牛尾巴上的火撲滅的時候,幾只山羊驚恐地盯著黃牛的禿尾巴,它們實在不敢相信火的歹毒,將活生生的牛尾巴燒出漫天的腥臭味兒。它們驚恐地瞧著眼前的人,緊緊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猜測著每個人的鬼臉,仿佛每個人都長了一副罪人的面孔,一揭開面具,就露出縱火者的真面目了。
人們都在為黑鍋膛般的殘屋子欷歔的時候,滿世界似乎都在寂靜中響著咔啪咔啪的聲音,是燒進木頭里的余火還在嚼著木頭心兒,就聽嗚啊的一聲大叫,人還沒來得及分辨出是人是畜發(fā)出這般怪異的聲響,飯屋被燒焦的木梁和土坯墻就呼啦啦地壓塌了,叫聲瞬時消失了,人們屏住呼吸,瞧著眼前的一切被大火夷為平地。突然,人堆里躥出一個肥碩的身子,叫喊著朝廢墟扎過去,“三瓣兒,我的兒!”慶華扎著雙手扒著黑糊糊的木頭和土坯,她的音兒失色了,像一只發(fā)了瘋的野狗嗷嗷地拖著慘烈的腔調(diào),突然她一揚頭,“秋二,你個不死的,快,救三瓣兒!”秋二爺傻愣愣地瞪著慶華緩不過神兒來,見秋糧、秋糧媳婦、劉柱子竄過去急急地扒木梁子和土坯,秋二爺這才慌里慌張地跟過去,拼了命地用雙手扒著。
三瓣兒被從廢墟中扒出來時像一個黑鬼,頭被砸出個大窟窿,咕嘟咕嘟冒著血,慶華嗷地一聲背過氣去,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三瓣兒送去了村子的衛(wèi)生所。一夜間,秋爺家的一場大火將秋莊驚了魂兒,秋大的房子黑成一方坍塌的煤礦區(qū),只剩了秋爺四間低矮的北屋。到處是殘磚爛瓦,幾根木椽子被燒成黑身子,壓在倒塌的飯屋身上。房梁已經(jīng)燒得黑透了心,從里到外一塊塊掉著黑炭灰。人昏的昏,傷的傷,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空前絕后的戰(zhàn)爭。風(fēng)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息了,再不助紂為虐了。秋莊喧囂了大半夜,累了,倦了,掩了面在寂靜里瑟瑟地打盹。
早上秋大一直守在秋爺身邊,一遍一遍地低著喉嚨敲打:“爹,去醫(yī)院瞧瞧。”秋爺只輕輕搖搖腦袋?!暗 鼻锎蟮穆曇魩Я丝耷?。秋爺依然輕搖腦袋,“三瓣兒咋樣了?”秋爺沒力氣咳了,他在心里念著三瓣兒,“三瓣兒是個好孩子?!鼻餇斢忠槐橐槐榈啬钪锒?shù)拿郑Χ加X得秋二爺是他的好兄弟。他一直不松手地護著衣兜,像是護著個天大的秘密。這個金屬十字架是慶華的命根子,可秋爺一摸到它,自己反倒像是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他不能開口,一開口,一說出真相,秋家就真的大亂了。
秋老太在一旁一睜眼,就急著要下床,“秋大,房子,房子!”秋大不吱聲,秋老太急了,“傻愣在這兒干啥,沒用的東西,和你爹一樣,守不住個家!”秋大噌地從炕沿上竄起來,秋老太又喊:“三瓣兒咋樣?”秋大像一頭驚驢奔出屋門。經(jīng)歷了一夜大火,秋大像經(jīng)歷了一場煉獄,換了個人一樣,他一頭拱到燒殘的火堆里,朝著燒焦的房梁子和黑糊糊的半截磚墻飛了幾腳,喉嚨里粗糙地吼出幾聲:“?。“?!”秋大不曉得自己怎么發(fā)出了牲畜般的叫聲。院子一片狼藉,幾只山羊驚恐地向他望,仿佛是望一個持刀的屠夫或者怪物。
燒焦的木頭被秋大踢得騰空而起,砸向坍塌的灰堆。秋大收了腿腳,定在地上像一根木樁,今兒就要上梁了,他早早買了帶雷光的響炮,他答應(yīng)爹了,一定買大響的。炮一響,他秋大就真的安了個窩,回秋莊的日子就安穩(wěn)了,爹娘也就安穩(wěn)了。他不曉得這是不是落葉歸根的下場,他低著頭在屋子前碾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灰黑的地面像黑龍江的黑土地一樣,秋大突然覺得心慌,他認不得眼前的秋莊了。半花的頭發(fā)一夜間又扎了幾撮白,秋大頂著一頭花白,穿過胡同,朝著秋莊的羊腸子路去了。
近中午,日頭像一扇赤金的銅餅,把秋大烤得耷拉著腦袋。秋大滿莊子里亂轉(zhuǎn)了一上午,像一只懵頭的蒼蠅,所到之處都顯得和他生分了,仿佛是一只貓失去了肉腥的誘惑。一路上,村子里的老人們都站在墻根底下瞪著一雙昏呼呼的眼睛瞧秋大,秋大朝著他們苦澀地笑,繼續(xù)耷拉著腦袋前行。人都想說點什么,又都窩在嘴里疙疙瘩瘩吞咽回去。整個秋莊似乎用瞧一個外來人的眼光瞧著他,讓秋大看不清秋莊的臉,他就想灰溜溜地逃。
秋大一轉(zhuǎn)腳去了村衛(wèi)生所,跟隨來的一行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只剩了秋二爺老兩口。慶華嬸子的肥身子癱在床邊的木椅子上,哆嗦成一個團兒。秋二爺像釘在地上的一根木樁子滿眼盯著床上的三瓣兒。三瓣兒的兔唇也被白紗布包住了,整顆腦袋像一個蠶繭,已經(jīng)整整一個上午了,三瓣兒還自顧自地閉著眼睛。秋大在門口問:“三瓣兒咋樣?不成去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
秋大的話音兒一出,慶華猛然反立起身子將秋大推了個趔趄,“三瓣兒有個好歹,我讓你賠命!”吼完,手掌在秋大的臉上狠狠抓了一通,秋大立時成了一個花西瓜,他沒能叫得出聲來,他心里愧疚的不成樣子,他心疼他的兄弟三瓣兒。慶華幾乎變成一頭猛獸,她鼓著眼睛,蓬亂著一頭鳥窩,嘶吼著要豁上自己的老命,朝著秋大拳打腳踢,“混蛋,災(zāi)星,打你回來就沒肅靜過,滾!你滾!”秋大就這樣不吭聲地受著。
“行啦!”秋二爺抱住瘋狂的慶華,村醫(yī)生鍋子歪著嘴吼:“秋大,還不快走!”鍋子氣憤地剜秋大幾眼,他提心吊膽地護著玻璃藥櫥子,這屁大點兒地方實在不是動武之地,一不留神,慶華的肥身子猛地靠過來,就聽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連串的脆響,玻璃臺上的針管子、托盤、幾瓶藥酒墜了一地,秋二爺一聲吼:“中啦,別再鬧了!”屋子里的混亂像洪水截流一般戛然而止。秋大歪歪搭搭地逃了出去,撕破了洞的藍布褂子成了風(fēng)衣隨著身子的顛簸一起一落的。慶華托著一頭蓬亂頭發(fā)木怔怔地守著昏迷的兒子,她把手掌一鋪,手掌就在三瓣兒的身子上從上鋪到下,慶華的眼淚流出來,卻聽一旁的鍋子嗚嚕嚕抽歪了嘴,“哎呦,這,我這?!彼哙轮侄自诘厣鲜八獒樄茏?,藥酒洇濕了一地,散發(fā)出濃重的中藥味兒,嗆人的心脾。
八
秋大的房子就這樣烏黑著一直等到盛夏,秋爺和秋二爺家都寂靜無聲,仿佛成了兩處修道的廟宇。秋二爺老兩口整日閉門守著三瓣兒。秋老太除了每天飯時在臨時飯棚里呼噠呼噠拉風(fēng)箱,冒出幾縷子煙,再沒什么動靜,雞死狗亡,慶華的經(jīng)也念斷了弦,人都蔫兒成秋日的瓜秧在各自的方寸之地吊來吊去,暗地里卻硬生生鼓動著一胸脯的氣。
每天,秋爺和秋大都要到兩個去處,一個是一眼可見的秋大的殘碎房子,另一個是前院的秋二爺家。這兩個去處都是揪心的地兒,秋爺兒倆走到哪一處都悶著頭不出聲,就用眼睛丈量。秋爺常給秋大遞過去個復(fù)雜的眼神,仿佛在暗地里搖腦袋,“還能說啥?”秋大就會跟著嘆口氣。黑漆漆的碎房渣子癱在破落院的身子上,像一個結(jié)了幾代人的疤,一動,傷筋動骨。三瓣兒被三番五次地折騰,從村衛(wèi)生所轉(zhuǎn)到鎮(zhèn)醫(yī)院,又到了縣醫(yī)院,如今又轉(zhuǎn)回自家的炕頭上,三瓣兒再不用睜眼瞧這充滿火藥味兒的人世了,他被砸成了植物人,只留了點喘息的人氣兒自在地活在這個世上。
直到知了的喊叫聲乍起的時候,前后院仿佛被知了驚擾了,才發(fā)出點動靜。慶華開始由先前的木訥不語轉(zhuǎn)變成每天守著三瓣兒唱上一段經(jīng),唱著唱著就渾身瑟抖,胸口漲滿了氣,一對乳房像兩掛垂吊的灌了水的皮球左右悠蕩,她的眼眶幾乎要崩裂,抓過炕頭的枕頭朝著地上瘋狂地摔,“秋大,三瓣兒,秋大……”摔上一陣子,又將枕頭開膛破肚,將里面的棉花絮撕扯得一綹一綹,撒得滿天飛。秋二爺見狀只有撓頭的份兒,他不能戳破慶華這個漲氣球,不然,就會山洪暴發(fā)一般將秋家鬧個底朝天。
一日正午,太陽毒,將秋莊罩成一個烤箱,人在烤箱里被個個烘烤得膨脹變形,活動在屋外的人影兒被縮成一個點兒,秋老太剛好收拾了飯桌從飯棚里走出來,天天瞧著眼前黑糊糊的破落院心里就堵,堵的日子久了就成了一塊心病。她瞅了幾眼鉆進屋里準備歇晌,一聽知了沒命地叫,心就躁作一團。秋爺已經(jīng)倒在炕上朝墻根兒蜷成一個團兒,秋老太爬上炕,窩了窩嘴,“老頭子,秋大這房就這么挺著?”她順著秋爺?shù)姆较蛞豺槌梢粋€彎兒,“趁著夏天蓋了,過個夏,房子好干,再過個秋,冬日里就住得上?!?br/> 一只蒼蠅在秋爺?shù)念^頂上嗡嗡地轉(zhuǎn)悠,秋爺揮起手糊了幾把,他不作聲,這幾下子也算作回秋老太的。秋老太又說:“三瓣兒的事兒也不能全怪咱,命由天定,這和房子是兩碼事,一碼歸一碼不是。”秋爺緊鎖眉頭,喉嚨里咕嚕了兩聲,像點著了水煙袋。秋老太憋了這些日子終于憋不住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有股勢不可擋的架勢,“好歹你吱一聲,放個屁!”秋爺一骨碌翻過身來,唬著兩只眼,“人事不分家,三瓣兒就這樣一輩子挺著了,咋有個心思在這處傷疤上蓋房子!”秋老太欠起半截身子,“感情這禍都是咱惹的,他秋二爺家就沒個牽連,不然,房子怎么就著火?”秋爺?shù)懦鋈ヒ荒_,險些將秋老太蹬到炕沿下,“瞎猜!是咱不小心,是命!”秋老太哭號起來,“命,命,命,嫁給你就是我的命不濟!”秋老太擰起了眼淚和鼻涕,索性堆在地上揚聲拍打起來。
秋大兩口子正歇晌,聽見爹娘的屋子里炸了鍋,慌跑過來,秋老太揪住秋大的胳膊,“大兒,娘問你這房子蓋是不蓋?”秋大點點頭又搖晃成一個撥浪鼓,秋大吱吱唔唔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秋老太急了,站起身子朝著破落院一片烏黑奔去,她朝著黑墻亂抓了幾把,她要把這些抓扯干凈,重新蓋房子,這是她的地兒,是她的根。她一邊慌亂地抓扯一邊吼:“我的地兒,我得蓋房子!蓋!”
知了在此時鴉雀無聲了數(shù)秒鐘,都趴在樹上屏息靜氣地瞪著樹下的人,樹下秋老太在殘屋子前手足無措地亂抓,嘴里還罵著:“黑心的雜種燒我的房,我讓你燒,我蓋,我蓋!”鳳英上前拉秋老太,被秋老太甩出一米遠,一屁股蹲在灰堆里。秋爺和秋大立在身后,用幾乎相同的眼神看著這片廢墟,兩個人竟都花了眼。知了實在看不懂這些人的舉動,又放開嗓門兒自顧叫喊著。
慶華被引來了,像從籠子里放出來一樣氣勢洶洶,“蓋房子?先救醒了三瓣兒!”她掐起腰,“不然……”秋老太奪過聲來:“不然怎么?”“不然一命抵一命!”慶華的聲音擲地有聲,秋爺一家,秋二爺一家在破落院面前擺成了半個括弧形的陣勢,幾個人都隨著聲音搖搖晃晃,像幾個易碎的泥人戰(zhàn)栗著。
積壓了一輩子的氣在每個人的骨子里上竄下跳,幾乎將人崩裂了。秋二爺壓著音兒:“早些再選些房梁和木椽子,給秋大把房子蓋了!”秋爺不作聲,只緊緊護著他褲兜里的十字架。慶華跳躍著身子攔在破落院的門口,“沒那么容易,占了我的地,害了我的兒子,休想!”“哪個雜種放的禍根,耍黑心放大火!”慶華聽了身子已經(jīng)飛到秋老太眼前,她吞吐著滿腔的恨氣:“你那是天災(zāi),誰逃得過!”話音沒落,秋老太嘶號起來,“啥天災(zāi)人禍,明擺著是人造的孽!”秋老太的話將慶華打了個趔趄,慶華癟著嘴翻眼珠,一不留神,眼珠就要氣憤地滾出來,被她狠狠地塞進去,又“釘”在秋老太身上。
秋大在一旁渾身抖動起來,他一用力幾乎將殘墻頭踢倒,秋二爺和慶華渾身哆嗦了一下,又迅速鎮(zhèn)靜下來。秋糧趕來了,唬著臉對著破落院,“早晚抓住放火的狗雜種!剝了他的皮!”他伸了一只拳頭在半空里揮舞,慶華和秋二爺都順勢低了低頭,臉橫七豎八拉扯出褶子,仿佛那只拳頭落下來就要砸在倆人的頭上。秋爺猛烈地咳起來,突然住了咳,對著自家的各色人形吼:“再別爭了,別爭了!”院子瞬間靜下來,一個個人形都塑成一座座粗糙的蠟像。
趁著寂靜的空當(dāng),秋二爺將慶華拖走了,人都逐漸散去。次日,慶華和秋二爺在燒得黑乎乎的破落院里轉(zhuǎn)了幾圈,地面被踩得一塌糊涂,她瞅瞅秋二爺,像一只蚊子叫,“該不是把十字架丟在火里了?”秋二爺?shù)芍您椦郏鴳c華肥碩的身子狠狠啄了幾眼,“好歹這把柄落在秋爺手里!”“那可咋辦?”“咋辦,回家!”慶華甩開秋二爺?shù)暮浅?,像一個被抽打的陀螺,朝著家門急速旋轉(zhuǎn)而去。
一進門,慶華把門緊緊掩了,噓著嘴:“秋爺知道了,咋辦?”秋二爺冒起了煙圈兒,“咋辦,涼拌!這些年針尖對麥芒的,早晚挑了頭兒。昨兒不對勁兒,瞧瞧秋爺不吭聲的樣兒?!睉c華抖了抖身子,倚在炕沿兒邊,瞅著三瓣兒愣了一會兒,突然直挺了身子骨,朝著墻上的耶穌圣像理直氣壯地說:“知道又咋樣,三瓣兒的事還要討個說法,還有要是早早那破落院子給咱個說法,火能燒得起來?”慶華繼續(xù)在屋子四處里找她的十字架,她瑟瑟地甩著細碎的步子,從東屋摸到西屋,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排查地雷,找不到十字架,她和秋二爺心里敲起一團團的蹦鼓。
一連幾天,秋爺沒有出門,秋大蓋房子的念頭像吊水桶一樣被重重甩到水底,又被硬生生拉上來,他每天耷拉著腦袋從破落院門口轉(zhuǎn)轉(zhuǎn),他的眼睛里就灌滿了三瓣兒救火的身子,他一想到三瓣兒直挺著身子緊閉著眼睛再不省人事,他就恨這個破落院,恨自己這一撮肉身子,他真想和三瓣兒換個身,讓三瓣兒好好地活著。
秋大繼續(xù)朝著幾畝麥地扎過去,一扎就是一整天。秋老太每天早上站在半截山墻上罵,“不得好死的東西,燒我的房,罪一筐,進地獄下油鍋……”罵聲利劍一樣刺穿秋二爺家的后窗戶,擾得慶華和秋二爺像一對熱鍋上的螞蟻,里屋外屋地亂鉆。天氣逐漸生成個秋老虎一般熱烈,慶華的心火也被秋老太的罵翻炒得烈起來,屋外秋老太的罵聲一起,慶華念給三瓣兒的經(jīng)就歪七扭八起來,不成行也不成調(diào)了。
一天早上,慶華熬不住了,從院子里竄出來,對著秋老太說:“罵了大半月罵不出個人影兒,該熄火了不是。”秋老太火起來,“熄了?火熄了,家燒光了。嘴息了,人還能活?人活一口氣!”秋老太繼續(xù)噴涌她的罵聲,陽光將整個破落院鍍了一層銅黃,秋老太就成了筑在半截墻頭上的銅像。慶華豎起利眉,“擾人!擾死個人!”她實在放心不下她的十字架,她對著三瓣兒死人般的身子反而日日恐慌起來?!氨车乩锷旌谑譄思业姆?,害人精!”秋老太拱過來的話音還沒有落,慶華尖厲著嗓門兒暴跳起來,“占了人家的院子,自然兒女受用,秋糧生不出個種!”秋老太氣翻著白眼珠,“你個毒心的,生出個兔嘴人頭的光棍漢!”罵聲在破落院層層疊疊地乍起,將整個秋家院炸得面目全非。
黃牛在牛棚里瞪著眼珠子發(fā)悶,眼瞅著破落院跟著罵聲打起哆嗦來,仿佛兩個女人亮出的是刀劍,正將刀劍惡狠狠地揮在破落院的身上。院子里未燒光的半截黑糊糊的屋墻,叫人見了鬧心。秋老太突然住了嘴,渾身抖一抖,攢足了勁,朝著慶華翻動的嘴撕過去,兩個女人滾成一個肉團,在破落院子里四處抵,聲音乍起,“燒了我家的房,你個黑心的!”“本就是我秋二家的地,白白讓你秋大家占了大半輩子的便宜!”“我的房!”“我的地!”“我的土?。 绷R聲爆在半空,只剩了一個尾音“土!”
秋大和鳳英從屋子里嘰里咕嚕躥出來,“娘,這是咋?”秋大一聲狼嚎,灌在秋老太和慶華的耳朵里就輕成了一聲蚊子叫,兩個人撕扯得更兇,仿佛對方都成了做鞋幫的破布條,秋老太的花白頭發(fā)被慶華掠掉一綹,掛在她肥胖的手指上趾高氣昂地揚著。血順著秋老太的額頭彎曲了一臉,秋老太咧咧嘴,一把抓過去,慶華的臉就成了花西瓜?!澳?!”秋大狠狠跺跺腳,腳下的土朝著這群小丑嘆了幾口氣,土的眼睛里容不下這揪心的沙粒,閉了眼睛由著這群小丑自相殘殺。
“娘!”秋大心口疼得厲害,他覺得娘和慶華嬸子每一把都抓扯在自己身上,自己通身沒了血肉,只剩了一副枯骨架,秋大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都變了模樣,都失了血肉,一副副骨架子扎在地上廝殺。秋大的臉拉出幾條冷笑,他不禁心里一哆嗦,秋莊、破落院、娘、慶華嬸都冰冷地沒了血性。秋大像一頭受驚的驢彈起蹄子,一把將壓在秋老太身上的慶華掀翻在地,慶華像是百八十斤的糧食袋摔在地上。鳳英一聲尖叫,秋大吼:“扶著娘!”躲在牛棚里的黃牛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鋼繩撮成一團麻疙瘩,牛頭被緊緊別在石槽上,終于哞地一聲將天空劃破了大口子。
秋二爺趕來的時候,慶華正在地上打滾兒,秋大過去扶慶華,被慶華一腳踢在膝蓋上,秋大一條腿哐當(dāng)跪了地。慶華瞧見秋二爺,頂著亂糟糟的腦袋撞起秋大,喉嚨里拖著唱腔,“摔死我,早晚死在你秋爺家的黑手里!”秋老太已經(jīng)變了聲調(diào),嘶啞得像一只公鴨子,“不得好死!”秋二爺飛踢在秋大另一條半跪的腿彎兒里,吼:“畜生!”秋大結(jié)結(jié)實實地雙膝跪地。
“畜生!”秋二爺?shù)脑捯粑绰?,秋爺蹣跚著步子從屋子里走出來,秋爺身子虛得像一團棉花,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破落院,渾身戰(zhàn)栗,“就為了這地,人家兒還像個人家兒?秋家不出這喪良心的丑事!”地上躺著的,站著的都成了木偶呆釘在地上。破落院一時間成了紅娘,這大半輩子,終于又一次將秋二爺和秋爺家牽在一起。
秋二爺站在秋爺面前,“喪良心?丑事?今天就說個清楚?!?br/> 秋爺緊緊護著他褲兜里的十字架,他的心被刀子割得七零八落,額頭上青筋暴起,可秋爺還是忍住了。秋二爺繼續(xù)說:“爹為啥把破落院給了你,本就是我的!”秋爺抖了抖嘴唇,用兩顆前牙抿緊了嘴,仿佛成了三瓣兒的兔唇。
“爹當(dāng)年究竟瞞了什么秘密?”秋二爺骨子里燒起火,他幾乎要跳躍起來,將秋爺逼得走投無路。滿院子的人扎在地上像一只只爭吃的惡狼,被一個秘密吊足了胃口,都瞪著綠眼睛望秋爺緊閉的嘴。慶華這些年早有些耐不住性子,身子朝著秋爺前傾過去,脖子更是安了彈簧般向著秋爺?shù)亩涮竭^去。秋大、秋糧從未聞爹一直藏著個秘密的事,驚愕地半張著嘴擱在半空。院落的殘磚爛瓦都豎著耳朵靜聽,秋爺嘴里的秘密是著實誘惑人的,像一個通天的氣球,將整個院落罩住。秋二爺河?xùn)|獅吼:“秋爺,說吧!”
秋爺一只手緊緊護著褲兜里的十字架,他朝著熏黑的破落院望了一圈,突然展開鎖眉,“你不是爹的親生兒!”聲音在破落院里震顫,圍在周圍的秋家人都被打了個愣。秋二爺哄堂大笑,將整張嘴闊成一個喇叭,“這就是你秋爺嘴里的秘密,爹瞞了一輩子的秘密???秋家的秘密?”秋爺轟隆隆的咳聲響徹秋家大院,仿佛以此作了回應(yīng)。秋家人都將目光掃向秋二爺,眾束光將秋二爺照得通白,白紙般的臉逐漸逃避著這一切暗淡下來,白紙上涂了兩只眼睛,射出空洞的光,朝著秋莊及秋莊以外的無盡頭的世界漫過去,秋二爺悠悠嗒嗒地朝著村外走去,嘴里念著:“不是親兒,那爹是誰?在哪?我又是什么東西???”慶華追在身后擺著肥碩的身子,失聲地喚著:“秋二,秋二……”
秋爺就地咳成一個團,一癱血噴出來,落在破落院的殘墻上,像一朵綻開的奇異的紅色百合。秋大、秋老太撲上來的時候,秋爺笑著閉了眼睛磕在殘墻上,右手緊緊貼著褲兜,筆直,筆直。
冬天,秋大的房子在破落院里生長起來,背對秋爺家,面朝秋二爺家,像一座畸形的空廟宇高高地突兀著夾在其間,遮了秋二爺家的夕陽紅,也遮了爹娘的晨光。春節(jié)前,秋大一家搬進了新居,秋大買了震天的二踢腳,大響帶雷光的鞭炮,秋老太說要多放放響,叫秋爺聽見在地下心安,活著的人才會心安。秋大放的鞭炮炸響了大半個秋莊,火光白花花銀亮亮地將夜空照得如同白日。月兒快樂地仿著黑龍江的樣子糊了大紅的燈籠掛在房檐上,燈籠打了一片紅灑了滿院子,整個秋家大院,每家每戶在紅里寂靜地各自為政,成為熱鬧的秋莊里的一處僻地。
從大年三十起,秋大沾染了一個勤快的瘋病,背著手在秋家大院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轉(zhuǎn)上幾圈,他立在外面瞧著陌生的家,家里的燈光冷清清的沒了人氣,先前秋家大院唧唧呀呀熱鬧地過大年的情形像擦著地皮的一股冷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秋大的心口就絞痛起來,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念想爹,念想秋二爺,更念想三瓣兒曾經(jīng)歡快抖動的兔唇,念想秋家人的火紅的日子。
秋大望了望突兀在房檐的紅燈籠渾身戰(zhàn)栗起來,它就像這處尷尬的房子獨自吊在秋莊的夜空里。秋大擠擠眼皮,酸溜溜的,一疙瘩淚流到腳下的塵土上,瞬間消失,土被潤了一個個圈暈,向著廣闊的魯西北平原擴展開去,秋大滿眼里的黃土地向黑龍江的黑土地綿延而去。突然,他朝地上抓了一把土,背一弓,倔犟地朝著莊外奔走,像一頭拉車的倔驢。牛犢子已經(jīng)長大,他把牛的繩子解開,拍著牛屁股,“走吧,走吧!”牛搖了搖腦袋,悠悠噠噠地向村外走去,牛在前面走,給秋大壯了膽子,秋大欣喜地跟在身后,他大踏步地出了村口,一片麥地里,牛拖著繩子,低著頭在自家的地里啃食麥苗,秋大突然拱出一包淚,飛起腳踢了一下牛屁股,“你個沒出息的雜種,戀家!”
又到初春,魯西北平原上又落了干厚的黃土,風(fēng)多,一層一層從黃河河道上卷來。莊子里本是彎曲的羊腸子土道兒,尤其喜好這些渾土。那些起大早,堆在墻根兒底下撞日頭的老頭老太太,看著土眼睛就錚亮,他們抖動滿臉的褶子爭搶著說,“這土越看越成了人的一把灰。” 說到土,秋莊的人們都會心里咯噔一聲,仿佛是替秋爺打心眼兒里疼痛。
秋莊的人都私下里說:“秋大瘋了?!?br/> “怎么會呢?”
“沒瘋個實誠,時好時壞,越老越兇。”
“怎么會呢?”
“是啊,怎么會呢,回家也能讓人瘋?。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