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來了。
我知道,你就在那里。
你來了,這個七月的午后開始涌動無限的驚奇,一縷漫過街對面屋頂?shù)年柟?,開始灌溉書桌上那株虎皮蘭的母性,一個角色被無限地縮小與放大,然后深陷進子宮里。而我卻開始迷失在手足無措的恐懼之中。這不是對其他事物的恐懼,這是對你的恐懼。我從來不曾急切地期望著你的來臨,更不能肯定你是否愿意戰(zhàn)勝虛無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你來了,僅僅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是一次點頭,是一種暗示,抑或是一種痛苦。好在,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痛苦。
你看見食物在流動,從我的腸胃經(jīng)過我的喉嚨傾瀉到地面上。開始你也許會以為是一次地震,輕微的地震,就像你輕輕地轉(zhuǎn)身。接著,日子抱緊你起舞,舞步在子宮里痙攣。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想應該是你的聲音吧,那是一種微弱的喘息或是一種狂熱的心跳,抑或是洞窟中經(jīng)年的枯葉逃離灰塵的聲音,一種不為人知的魅惑人的低語?
我是在看到B超屏幕上那個不斷閃爍的“點”的瞬間,決定為你拍下這張照片的。是的,我看到的只是一個點,一個極其活躍、電波信號一樣閃動著的點,一個興奮而執(zhí)著閃動的點。醫(yī)生說,那是你的心跳。這是一張十二周胎兒的照片,看到它的時候,我內(nèi)心的恐懼莫名地消失了。你的頭已經(jīng)依稀可見,脊椎發(fā)育得很好,眼睛和嘴巴的位置還是深邃的孔洞。我多么希望你有一雙清澈的眼睛,能夠透過這個世界上挽歌般安詳?shù)目癖?,看到一種難得的寧靜與溫馨;我多么希望在你發(fā)出生命中第一聲啼哭的時候,你的心,如蘭花般晶瑩。
你正在發(fā)育,開始慢慢形成腸胃、肝臟、肺葉那樣的東西。你的肢體會日漸有力,你的心跳會有計劃地左右我的心跳,你的存在會在若干年后取代我的存在。你會有屬于自己的天空和雨后的彩虹,會有粉紅色的墻壁,會有一個七月和一個窗口,會有熱切的聽眾和講不完的故事……
在你二十周大的時候,我把你帶到醫(yī)生那里。醫(yī)生說,你很健康,還特別高興地向我描述你的小嘴有多么好看。我向醫(yī)生表達了謝意,走出彩超室的時候,走廊里還坐著很多如我一樣體態(tài)的準媽媽,她們一臉的驕傲與光榮。是啊,把一個小生命包容在自己的身體之中,傾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彼此的存在,這的確不能不說是有幾分驕傲與光榮的,從此,兩個生命相互依偎,而非生命的一個孤獨的存在了。
從那天開始,總是會有人有意無意地向我問起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回答說,不知道啊,醫(yī)生沒有告訴我,不管男孩女孩,健康就好。其實你爸爸早就問過我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了,我說我喜歡好孩子。
那么,如果你生為一個女人,時間就會像一尾魚一樣游向你的美麗,慢慢的,湛藍的心事就會襯得那枚銀質(zhì)的手鐲格外耀眼。接著,月亮的疼痛就是你的疼痛,五指緊緊相握的茫然也會說變就變。二十歲的肖像越縮越小的時候,快感就開始沿著一根時間的細繩閉著眼睛夜游,一次迷路,就會被一場永無休止的內(nèi)心談話所壓垮。如果你生為一個男人,你就應該具有結(jié)實的肌肉和寬闊的臂膀,去毫不畏懼地扛起強加在你肩上的擔子和責任。你應該不會害怕黑暗與暴力,你不必強顏歡笑,你不必刻意裝扮得光鮮靚麗,你應該智慧而風趣。你應該對弱者同情對傲慢者輕蔑,你應該有能力反抗嘲弄,有能力去承擔人類的愛。你應該會成為我喜歡的那種真正的男子漢,因為你知道,生活對一個男人來說是相當沉重的。在這個選擇的過程中,你可能會在瞬間迷失自己,然而你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你將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處理各種變化莫測的關系,你將成為自己選擇成為的那個人。
季節(jié)的密碼換成雪的時候,我開始計劃著要花大把的時間給你準備禮物了。我決定親手織一件毛衣給你,我選了白色,保守干凈的顏色,知道了你的性別之后再把緞帶加上去,要么藍色要么粉紅色。我想象著你穿上毛衣后的樣子:純潔,散發(fā)著光輝,多么可愛。這時,你的手在我身上迅速滑過,只一剎那,一種白色的純就被吸進了肺里,比一捧雪或一塊冰還要赤裸。你的未來,我的往事,每天都在你爸爸的嘮叨聲中沉睡又醒來:不要拖地,不要提水,不要搬重物,等等。于是,這些任務自然落到他的肩上。他說,沒有詩的日子,他就把文字埋進一滴古往今來的水里,然后隔著繁星苦苦盼望與你相會的日子。他說,每種等待都有可能是謊言,只有你不是。
門鈴響了,是拿著航空包裹的郵遞員。包裹是霏姐寄來的,因為我曾對她說起過我對你的一無所知,當然,我也對別人說起過。出乎意料的是,霏姐在默默地給你準備小衣服,各種款式,各種尺碼,甚至連奶瓶都沒有落下。之后,我又收到了童姐寄來的包裹,滿滿一大箱全是你的被褥,里外全新,舒適柔軟溫暖極了。這些是你的第一份禮物。我把它們攤開擺放在床上,當我的手掌觸摸到它們的時候,我鼻子一酸,趴在你爸爸的背上哭了起來,你爸爸輕輕地拍著我,眼睛也是淚盈盈的。那一刻,我們的心被溫暖著,被呵護著,也被融化了。她們和爸爸媽媽雖然只有一面之緣,感覺上卻已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了,我想你會喜歡她們的,因為她們的心胸寬廣、善良、慈愛,她們都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還有和諧純潔的笑聲。我想這是她們流過許多淚的緣故吧??奘侨菀椎?,笑則很難。你現(xiàn)在還小,不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雖然你將會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但是你與這個世界上的丑陋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你是溫暖的太陽,是清新的空氣,是一切一切美好的化身。
二
當一把手術刀硬生生地闖入一只暖洋洋的子宮時,一片潰散的鮮紅,忍著頭暈目眩地流動,把你輕輕安放在我的胸口。于是,遠隔千年的一次擁抱瞬間就融化了藥物的麻木。我聽到了你的啼哭聲,它在追著一朵云掃描,然后變成一朵小小的蘋果花,甩掉了雨和雪,沿著濕漉漉的曲線撫摸著在無影燈下的我。一些詞,用一個剛剛換下的昨天親吻著你,一些時刻,模擬時間的秘密守護著你。你的小臉涼涼的,我貼了又貼。你緊閉的雙眼,混淆著前生與來世。你的耳垂聽著我圓潤的淚,你的舌頭陶醉于對話似的自言自語,你的體溫熱情地打撈著一個主題,你是美麗的公主,你的一切一切都在盡情地興高采烈著。我想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后來,你爸爸說,他從護士手中接過你的一瞬間,一顆晶瑩的淚從你的眼角慢慢滑落,旋即流進了他的心里。星際間,水的孤獨,走投無路卻不得不流。是這樣的嗎?
你來了,你很可愛。但你卻不肯睡覺,一放下就驚醒大哭。也許這個世界的焦慮陰云使你沒有一絲安全感,一晚上你要醒八九次,哀哀慟哭。而且這種情形并沒有像育嬰手冊里寫的那樣慢慢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糟。每天,我和你爸爸輪流抱著你,逗你開心。你爸爸還給你買玩具買新衣服買你能夠吃的東西。因為他缺少睡眠,體重在迅速下降,頭發(fā)暗沉,眼睛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為了讓他多休息,我必須和他搶著做家務,而且,一定是我第一個在深夜里聽到你的哭聲,并且把你放在我的臂彎里輕搖,慢慢地哄你入睡。
我們都會記住,三月里的一場大雪,填滿了你小小枕頭的凹陷,你伸出衣袖的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漫無目的又不肯罷休;你小臉上的各種表情不可思議又天真可愛,和著我們的疼愛溶解在陽光里。你的哭聲不眠不休,你不喜歡這個有著無盡疲倦的家園嗎?你想繼續(xù)你的夢中夢嗎?
三十天后,兩只圓圓的酒杯斟滿的是對你無限的愛意,你菌絲般的胎發(fā)被我們收藏起來,你干枯脫落的臍帶被我們收藏起來,你的臉蛋開始圓潤了,你的眼睛可以追隨近在咫尺的影子了,鳥鳴和開始綠起來的樹托著你的哭聲,成為你眺望未來的一部分。
一百天后,你的臉上有了可愛的笑容。一場意想不到的小雨開始環(huán)繞著你,告訴你成長的味道就是雨水和眼淚的味道;告訴你溫暖的陽光總是枕著哭聲的臂膀。從一滴血開始的生命如同一個亙古的傳說,在快樂里飛成一只鳥,在哀傷里游成一尾魚。
一百四十天后,你生命中的第一個夏天分外熱情地親吻著你。你開始無知無畏地練習翻身,試著在俯仰之間看世界。這個夏天的雷聲不知道飄飛去了哪里,沒有雨水的午后,你的哭聲突然響起,并且針扎一般刺痛了我的心臟,而你,像一組不會弄錯的號碼一樣趴在地上大哭不止,簌簌而下的淚水訴說著你的無限委屈和驚慌失措。我手忙腳亂地把你從地板上抱起來,緊緊地抱在懷里,給你擦拭滿臉淚水的同時,我也心疼地流下了淚。沒有雨水的午后,你堅持用翻身來給我們驚喜,最后卻使我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慢慢溶解著那一聲聲心疼的埋怨。
二百一十天后,你可以坐在角落里咯咯地笑了,笑聲循著空氣中幽暗的軌道,拋出亂石一樣的問號。我攬你入懷,情不自禁地翻閱著一張小小的臉龐上的插圖,只一瞬間,就等于一整個秋天了。你的小嘴開始吮吸奶頭了,一根帶刺的舌頭,還有剛剛長出的兩顆潔白的小牙,你用力一咬,報復性的撒嬌,疼痛就立刻布滿了我的周身。一陣火辣辣的灼痛過后,我微笑地抱著你,你天真地望著我,我們一同沐浴在溫暖的秋陽里。所有的生命都是故事,只有你這個故事能夠讓我眼淚炎熱而空洞,能夠讓我顧不上年齡地苦苦追趕,毫無悔意地愛上了一個為自己虛構(gòu)的理由。因此,我寫了一個只對自己來說值得寫的一個故事,獨一無二就是這個故事的主題。
三百天后,北風如刃,雪亮地擦過窗前,六棱形晶瑩的冷,放大又放大的雪花,裹著一株被季節(jié)選擇的植物。雪之茫茫,一朵花的茫茫,追上了散落風中的可能,你開始了喃喃自語。會心的對視中,你用不停地哭演繹不哭,用不停地模糊演繹真切;在一個不用開燈的下午,你第一次喊出了:爸爸。于是,你爸爸的腳步既向東又向西,無數(shù)次轉(zhuǎn)身邁步,卻仍然在原地打轉(zhuǎn),可是他一雙疲倦的眼睛早已經(jīng)充滿了慈祥的笑意。爸爸把你抱在懷里,嘴唇在你的額頭上拋錨,任憑情感恣意汪洋。
又一個春天來到我們家里的時候,你就整整一周歲了。時間不騙人,你的蹣跚學步,遠征或是停止,都是在和自己無休止地爭論。你的牙牙學語,說或者不說,對每只耳朵都是外語。沒人聽懂時,你就只對自己說,有人聽懂時,你就什么都不說了,任憑這語言陳舊得能和你對坐,然后一同飲著渾濁的季節(jié)掉頭而去。事實上,你只是一輪按時升起的太陽,一艘滿載征兆的航船,一切都在時間之中,都是吹散云朵的一個深長的嘆息,不必怨,也別怕愛,你終將在這條時間鋪就的路上才情萬千,遠走高飛。
三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陷入了一種惡劣的心境。你一定會原諒我說過的那些抱怨的話,對嗎?那僅僅是說說而已。
那個雨夜,最初的雨水正脫下潮濕的皮膚,我抱著渾身滾燙的你焦急地等待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黑暗在慢慢移出視線,酒精在持續(xù)發(fā)燒。病,來自一次肉體的內(nèi)分泌。你發(fā)燙的額頭上,一縷早晨的陽光,釘成一架雙腳僵硬的梯子。病,恣意地爬上爬下,然后找到你。于是,藥液的冷酷比未來更長久。淚水,是一大塊捧不住的心疼,正從指縫間漏出,碎開,墜落,流過地板。只有嘴唇是例外,張開,合攏,簡單如同水的白。一場病又一場病,我的惡劣心境壞到了極點,那些無端的抱怨,滲漏得比一個地址更深。今夜是夜,俯拾之處,那不曾離開的過去,那幸存的美麗和幸存的埋怨,點點滴滴,來不及編輯,就已經(jīng)風塵仆仆了。
也有歡心愉悅的時候。
你醒來的每個早晨,都會對著我們微笑,鮮美如花的樣子。你的小床就是一塊肥沃的花圃,你的夢就是拔節(jié)的幼苗,你的笑臉就是美麗的花冠,你是可愛的天使,是爸爸筆下會說話的詞,是媽媽的玫瑰經(jīng)。我聽見你爸爸在叫你的名字:硯兒。每叫一次,黏在耳膜上的疼愛就會擠進你的血型里,去加深一個不停涂改的形象,去接近生命中隱秘的部分,一聲漫過一生。
硯兒,這是楊煉伯伯給你起的名字,取含義雅致,和姓同音不同聲,猶如一首諧音詩。你爸爸特別喜歡這個名字,我也很喜歡,但是我更喜歡童姐起的裕心這個名字,寓意著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內(nèi)心豐盈,生命豐盈!那么好吧,兩個名字都要,一個做官名,一個做筆名吧。
說了這么多,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可以看到。十歲?二十歲?我不知道。希望到時候你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方塊字,或是我的絮叨。
講個故事給你聽吧。從前,在一座城市的邊緣,有一片很大很茂密的樹林。一天,一只可愛的小鳥飛到這里,落在一棵最大最茂盛的樹冠上唱歌。小鳥的歌聲很美很悠揚,整片樹林都在小鳥的歌聲中翩翩起舞。小鳥就不停地唱啊唱啊,從春天唱到了夏天,又從夏天唱到了秋天。轉(zhuǎn)眼,寒風吹起來了,樹葉就要掉光了,小鳥知道自己不得不離開這里了,很傷心。大樹就對小鳥說:小鳥小鳥,你不走好不好,留在這里給我們唱歌。小鳥說:你們不要難過,明年春天我還會回來的,還在這棵大樹上給你們唱歌。小鳥依依不舍地飛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小鳥果然回來了。它在城市的上空盤旋著,尋找去年的那棵最大最茂盛的樹,可是它怎么都找不到了。它問樹林里的其他大樹,它們說,那棵最大最茂盛的樹已經(jīng)被送到了伐木場。小鳥飛快地趕到伐木場,伐木機歡快地說,那棵大樹已經(jīng)變成燒柴被送到了各家各戶。小鳥傷心地在城市的上空盤旋著,久久不愿離去。傍晚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冒起了炊煙,小鳥就在炊煙中依稀看到了那棵大樹的影子,于是小鳥就對著炊煙唱起了歌。
這個故事還可以吧?其實,我沒有給別人講過故事,什么故事都沒有講過,我不想講也不會講。我相信,如果你睡覺前要聽故事的話,那個講故事的人一定是你的爸爸。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多才多藝又學識淵博,他身上最打動人心的品質(zhì)就是他的善良和勤勞,他讀了很多的書,走了很多的路,他會講很多故事,還會講許許多多的笑話呢。
現(xiàn)在,對你來說,一切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變化的,每一個昨天都是明天,每一個明天又都是需要去征服的東西。其實,世界變是變了,但卻仍然保持著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