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華人作家陳河曾任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于20世紀90年代初到東歐國家經商,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2006年以來,陳河在國內《收獲》、《當代》、《人民文學》等著名刊物上發(fā)表多部小說,其中包括長篇小說《致命的遠行》、《沙撈越戰(zhàn)事》、《布偶》,中篇小說《被綁架者說》、《女孩與三文魚》、《西尼羅癥》、《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信用河》、《去斯科比之路》、《我是一只小小鳥》、《無花果樹下的欲望》,短篇小說《夜巡》等。
陳河的小說故事性很強,充滿傳奇色彩,并且呈現(xiàn)出強烈的崇高感和悲壯感,基于此,筆者認為陳河的作品凸顯出較為明顯的英雄主義特征。英雄主義是以英雄崇拜為心理基礎的人類價值觀念的一種,由于政治、經濟、文化背景的激變,在不同的文學時期,英雄主義的內涵也在不斷發(fā)生變異。在戰(zhàn)爭動亂年代,英雄往往能在主動承擔和完成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活動中表現(xiàn)出自我犧牲的氣概和行為,英雄主義則表現(xiàn)為勇敢、奮不顧身和自我犧牲的精神;而在和平安定時期,英雄主義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的追問,表現(xiàn)為平凡人試圖超越平凡生活和人生的夢想。陳河小說中的主人公或處于動亂歷經磨難,或在安穩(wěn)現(xiàn)實中大膽沖撞,他們身上都被作者賦予了一種英雄式的光環(huán),他們勇敢無畏,但也有英雄末路的悲涼。為凸顯其主人公的英雄特征,陳河主要通過敘事內容的傳奇性和敘事方法的抒情性來營造人物活動的氛圍。
傳奇的英雄人物和離奇的歷險故事
傳奇性是英雄主義小說的一個重要共性,在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為傳奇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其源頭可以追溯到中國古代的英雄俠義小說。不論是歷史英雄,還是現(xiàn)實中的冒險者,傳奇人物和有關人物的離奇故事一直是陳河小說書寫的一個重要題材。
《沙撈越戰(zhàn)事》中,周天化在叢林里的傳奇經歷,讓讀者不得不聯(lián)想到中國文學里的俠客英雄,他們獨自游走于險惡的江湖,歷經磨礪而不死,最后卻死于非命,令世人敬仰而嘆息。小說中,周天化這個人物介于真實和虛構之間,這種敘事方式類似于中國古代英雄傳奇小說的人物塑造方式,即“以歷史上的真人真事為基礎,大膽采用夸張和想象塑造人物形象,以凸顯英雄本色”。[1]周天化作為加拿大籍華人加入加拿大軍隊,被挑選出來對抗日本諜報特工人員,剛空降到叢林就成為日本人的俘虜,被當做加拿大籍日本人被逼做日本人的反間諜,之后再進入叢林游擊隊、與叢林土著人合作、與多重間諜萊迪接頭……周天化經歷重重磨難最終都化險為夷,其中的傳奇色彩和武俠小說中的俠士英雄相差無幾。周天化的機智、勇敢、對女人的憐香惜玉乃至他每每逃脫死亡的好運氣和傳統(tǒng)俠士英雄形象完全吻合。而這個人物的特殊之處在于其模糊多變的身份,雖然周天化身為加拿大軍人,但是進入叢林后,他也經常質疑自己的身份,究竟是為誰而戰(zhàn)?當看到日本人被俘虜時,他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痛恨;當看到叢林游擊隊中的中國人時,他也沒有太強烈的民族感情;對自己所服役的加拿大或者英國軍方,他似乎也沒有太強烈的歸屬感。雖然模糊的身份使周天化在戰(zhàn)爭立場上有些許糾結,但是他也得益于這種模糊的身份,才能在復雜的多方戰(zhàn)爭中利用各種相應的身份保護自己,在種種危機中化險為夷,機智地應對戰(zhàn)爭中的各種勢力,從而得以保存性命,完成他的英雄使命。
在另外一個長篇《致命的遠行》里,陳河塑造了一個形象相對復雜的冒險家謝青。謝青由于妻子車禍身亡而來到巴黎,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非法偷運人口、槍戰(zhàn)、綁架、洗黑錢等一系列事件中,而謝青身上的善良、講義氣和知恩圖報等優(yōu)良素質又讓讀者看到了他的江湖英雄特質,正如張翎所說“陳河的本意也許要把謝青描述成一個對社會階梯充滿了覬覦的機會主義者,有些像《紅與黑》里邊的于連”。[2]然而,在作者的筆下,謝青是一個既有英雄氣又有土匪氣的人物,讀者對其既愛又恨。從一個小貨車司機到巴黎華僑中的富豪,作者用一個個曲折驚險的故事來塑造這一類移民者的不歸路。小說開始謝青一直在強調自己在國內一事無成,他把這次來法國的機會認為是妻子對他的補償,是他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機會。他的野心加上江湖老手秋媚的指點與重用,他的能量便在幾十年的壓抑后爆發(fā)了,他的膽識和智慧開始在一系列事件中凸顯,從監(jiān)獄救出殺手郭林飛當幫手,與“北京李”的槍戰(zhàn),被綁架,安排客人偷渡,偷渡出事后逃亡……這些傳奇的冒險讓謝青成熟起來,也讓“大姐”秋媚確定謝青的確是個“有過人的膽識和辦事能力”[3]的人,于是將大權移交,讓謝青一夜之間成為巴黎華僑中的聞人。謝青的傳奇經歷是小人物努力往上攀爬的另一種可能,雖然類似于連的機會主義,最終都免不了被逼向懸崖,但其奮力向上洄游的姿態(tài)無疑是一種英雄冒險的嘗試。也正如司湯達一樣,陳河賦予謝青一種悲壯的豪邁感,于連在斷頭臺上訣別他的理想,而謝青則在異國逃亡中結束他的冒險生涯。和于連一樣,為追求個人夢想而誤入歧途的謝青,雖然免不了最終的失敗,但是他不甘平庸以及努力實現(xiàn)人生夢想的個人品質是英雄必須具備的。
《被綁架者說》里“我”經歷了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綁架事件,對生命有了新的感觸;《去斯科比之路》中,段小海、李玫玫等在異國闖蕩的人,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而放棄國內穩(wěn)定的生活,體現(xiàn)了移民者敢于挑戰(zhàn)、敢于冒險的精神;就是《信用河》里的阿依古麗,雖然看似風塵女子,但她那種不向命運低頭的氣質也深深打動著讀者。可以說,陳河作品中所塑造的異國華人,都以尋找夢想的姿態(tài)給讀者傳達了一種具有當代英雄主義特征的價值觀。正如作者所說:“當初我們這些人因為好奇離開故國去遠方闖蕩,想走一條自己喜歡走的路。如今好多人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可他還在路途上走,他還沒走到,這叫我們這些已經停止行走的人心里深深感到刺痛不安?!盵4]而重要的或許不在于是否到達了目的地,而在于行走中所獲得的“神奇經歷”,這樣的經歷“只有那些心懷真誠,在路途上苦苦追尋的人才有可能得到”。[5]
崇高悲壯的抒情性英雄敘事
主人公的經歷非凡復雜、起伏不定,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陳河也善于營造小說的悲壯氛圍和濃烈的抒情氣質。陳河的小說選題多源于自己或身邊人的親身經歷,來自他所感悟的生命體驗。特別是在一系列阿爾巴尼亞的小說中,記憶與現(xiàn)實的交接碰撞,強烈的情感流露使小說的敘事帶上了濃厚的散文化抒情色彩。
《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中,《寧死不屈》這部電影貫穿始終,被吊死在無花果樹下的少女米拉不僅是主人公“整個少年時期深深暗戀的對象”[6],更是他崇拜和希望成為的英雄偶像。小說中現(xiàn)實與記憶交織,在還未進入吉諾卡斯特這座電影中的城市時,電影的記憶就已經萌發(fā),“在一些黑白戰(zhàn)爭電影里,人們經??吹揭恍┘哲囅襁@個樣子進入了敵人的埋伏圈”[7]。在這樣的基調下,作者對電影的書寫遠比小說中現(xiàn)實的書寫更有吸引力。小說中,作者一直沉浸在電影記憶中,在時空穿梭中完成敘事,也完成自己對這座黑白電影城市的想象?,F(xiàn)實的阿爾巴尼亞城市吉諾卡斯特讓作者有種生活在電影中的錯覺,無時無刻不將現(xiàn)實與電影鏡頭中的景物、人物、場景等對照。在發(fā)現(xiàn)無花果樹下的神秘雕像時,作者是這樣描寫的,先是“他看見操場中央部分出現(xiàn)了一個赭色的五芒星的圖案,而在五芒星圖案之上,還有一個人形的光影,呈現(xiàn)出一種非現(xiàn)實的景象”[8]。而后看到這是一座少女雕像:“少女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臉上帶著堅毅的微笑,這個剎那間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松的心底。”[9]這樣的雕塑本身就給人以崇高的感覺,之后從當?shù)厝四抢锪私獾竭@個雕塑的少女就是自己熟悉的女英雄米拉時,主人公對記憶中女英雄的愛慕與崇敬之情便爆發(fā)了出來。當李松參觀吉諾卡斯特的歷史展廳時,解說員“用雞毛撣子的柄指著一張被裝在玻璃鏡框內的黑白電影海報,李松的心像是被電猛擊了一下”[10]。然后李松想到了電影中的很多細節(jié),當看到那把電影里的吉他時,“淚花漫上了他的眼睛,李松的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米拉露著肩膀換藥的情景,他看見她長著一顆黑痣的臉,看見那個德國軍官把一朵白花扔進了她背后的墓坑,看見她面帶微笑走向了絞索……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吉他伴奏的歌聲如潮水一樣在他耳邊響起來”[11]。英雄主義的崇高悲壯特征被作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了。在阿爾巴尼亞系列小說中,類似的崇高悲壯感被反復書寫,在讀者看來有時似乎過于夸張,然而聯(lián)系作者的少年時代阿爾巴尼亞電影在中國人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便很容易理解這種英雄主義的緣起。
“受戰(zhàn)爭文化心態(tài)的影響,中國當代文學從一開始就被置于英雄主義的氛圍中,以至于在之后的數(shù)十年時間,中國作家和讀者始終懷有一種強烈的英雄主義情結?!盵12]這對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末的陳河來說,也在所難免。陳河生于1958年,他的青少年時期正處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和“文化大革命”時期,這個時期人們所受的教育幾乎全是革命英雄主義教育,青少年能看到的教科書、小說、小人書、戲劇、電影等都以英雄題材為主,而且都是“高、大、全”、“假、大、空”的模型英雄。六七十年代中國引入的“阿爾巴尼亞故事片中的革命教義同中國紅色文藝的革命精神如出一轍,但片子里的異國風情和傳奇故事卻令我們大喜過望。山鷹之國高低起伏的山城,曲里拐彎的石板路,戴著拿破侖式船形帽的意大利占領軍,高鼻梁、眼窩凹陷的英俊的阿爾巴尼亞革命者,還有他們的歐化語言,都把我們的胃口高高吊起”[13]。在娛樂極為貧乏的年代,這些帶有異國情調而又講述著同樣革命經驗的影片給陳河這一代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爱敗母铩男蕊L血雨給包括電影藝術在內的我國文化事業(yè)造成極大而空前的破壞時,是《寧死不屈》、《海岸風雷》、《地下游擊隊》、《第八個是銅像》等一大批阿爾巴尼亞電影滿足了我國億萬觀眾渴望觀賞電影的要求。這批思想深邃、藝法穎異的阿爾巴尼亞電影,不僅成了人們寶貴的精神食糧,而且也對許多文藝愛好者產生了很大影響?!盵14]而當長大成人后,竟然走進了自己熟悉的電影中的城市,自然會夢幻般地激發(fā)起童年時代那種英雄崇拜心理?,F(xiàn)實中,在動蕩的阿爾巴尼亞生存,遇到的驚險是生活在和平國度的人無法想象的,正是有了死里逃生的傳奇經歷,因而才使作者在阿爾巴尼亞系列小說里反復表現(xiàn)悲壯的英雄主義。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文學經歷了先鋒文學、新寫實主義、新現(xiàn)實主義、民間化等歷程,英雄主義在這個過程中被有力地消解了,而長期生活在國外的陳河卻重新燃起了潛藏的英雄主義情結,除了受中國六七十年代的社會氛圍和英雄主義教育的影響外,阿爾巴尼亞的生活體驗也是觸發(fā)其英雄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的重要因素。
小結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英雄主義一直以不同的形式被表達。從十七年文學的革命英雄主義到“文革”時期的“假、大、空”式的無產階級革命英雄,到20世紀80年代受難者階段和世俗化英雄時代的英雄主義,再到90年代中后期興起的“新英雄傳奇”[15]。雖然,“英雄主義”這個詞在不同時期被褒貶不一地表達,但是,對理想英雄主義的追求與崇尚,是人們不可磨滅的情結。
新時期文學在非英雄化、非理想化、非崇高化的消解英雄主義的潮流之后,20世紀90年代后期,獨具個性的、鮮活的、非類型化、非概念化的英雄形象開始被眾多軍旅題材的作品塑造,這些被稱為“新英雄傳奇”的作品,大多被改編成電視劇或電影,受到大眾的追捧?!靶掠⑿蹅髌鎸τ⑿壑髁x和理想主義的重新張揚,既是弘揚民族精神的需要,也是作家生命價值實現(xiàn)的理想寄托。”[16]在市場經濟金錢權力等各種欲望泛濫的時代,英雄主義的重建無疑是“人文精神”重建的一個重要內容。陳河在英雄的塑造上將理想主義精神與個人生活體驗、傳奇人生經歷融為一體,其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符合了近年來在中國廣泛流行的“新英雄傳奇”的風格,加上陳河小說中的異域風情、半歷史半虛構的敘事方式,獲得受眾的普遍認可和強烈共鳴在情理之中。
陳河創(chuàng)作的英雄主義特征,對其小說的傳奇性、抒情性以及部分紀實性來說,不失為一種特殊的審美角度。他既有傳統(tǒng)的中國英雄主義,也體現(xiàn)了當代人追求的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在海外華人作家中,這種具有英雄主義特征的創(chuàng)作傾向也體現(xiàn)了陳河對中國英雄主義小說傳統(tǒng)的部分繼承與超越。
參考文獻:
[1]周國強.“傳奇”是什么[J].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