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美達(dá)揍了。本來不該揍,但揍了。
我們約好放學(xué)的時候和周星馳說話。不是香港的周星馳,是高三(一)班的一個男生,學(xué)校足球隊的左邊鋒,長得不是一般的帥。他是依頓公學(xué)鎖定的目標(biāo)。也許相反,依頓公學(xué)是他鎖定的目標(biāo)。反正他挺棒的,書包里至少裝了三個國際中學(xué)生理科競賽的獎?wù)?,至于各種才藝證書什么的,估計他拿過不少,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都給他家那個著名高尚小區(qū)的小弟弟們疊紙飛機了。
我們打算對他下手。我是說,我,美達(dá)和朱星兒,我們仨。但美達(dá)破壞了計劃。
我們在農(nóng)林路攔住了他。他騎一輛六成新的“三槍”牌自行車,優(yōu)雅地弓著箭魚一般挺拔的身子,沿著陽光如灑的馬路過來。我們都閉上了眼睛,我和朱星兒。這是規(guī)矩,帥哥過來的時候你得閉上眼。你可以把它當(dāng)作某種儀式,也可以看成是緊張。有時候我會嚷嚷,誰給我可樂,我太激動了,快不行了!但這一次,我沒有機會嚷。
在我和朱星兒閉上眼睛的時候,美達(dá)離開了我們。這個可恥的叛徒,她朝周星馳沖了過去。我不知道這中間她是不是摔了一跤,或者像風(fēng)暴過后的帝企鵝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張開傻乎乎的大嘴顫抖。反正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呆呆地站在馬路邊上,被鳳凰木漏下的陽光切割得零碎一片,像個剛做完大腦切除術(shù)的白癡;而我們共同心儀的王子,卻連影子都見不到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我把吃獨食的菜花妹揍了。下次她再這樣我還揍,揍得她不敢見陽光。我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拿我當(dāng)女頭領(lǐng)看待。我也不在乎人們用手機下載的那些歌是不是每三首就有一首是由她媽控股的那家著名上市公司提供的。難怪難聽。
我得承認(rèn),我不是一個好女生。你也可以說我不是女生。沒有人把我當(dāng)成女生。連最有同情心的男生都不會把我當(dāng)作女生。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像躲避放射性元素一樣躲著我,剩下幾個有膽量的,他們拍著我的肩膀管我叫“嘿”。我和學(xué)校里的每一個男生刺兒頭都打過架。我們互相把對方揍一頓,或者我被他們當(dāng)中的誰把臉打開花,但通常最后贏的總是我。相信我,如果你被人揍倒了六十次,還能從地上爬起來,隨時在他經(jīng)過的任何一個地方出現(xiàn),直視他的眼睛沖過去,最終出局的肯定不是你。其實我比男生干得出色,除了不能和他們一起站著撒尿,他們干的那些事我全都能干。因為這個,還因為別的,學(xué)校里所有的老師都在校長面前告過我的狀。這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我有什么辦法?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糟糕的我不是我的錯。
現(xiàn)在有一道題,請回答。
一個十四歲的女生,她有一個不斷復(fù)吸因此老在去戒毒所路上的父親,一個總在鼓勵自己日復(fù)一日說大話卻缺乏基本生存技能因此不斷丟掉工作的母親,還有一個每天提出一百個天才問題卻找不到衛(wèi)生間因此總是拉在褲子上的智障哥哥,她該怎么辦?
就是說——爸爸,一個讓你懷疑做人有多么糟糕的人;媽媽,一個讓你整天緊張兮兮的人;哥哥,一個讓你覺得生活是多么無趣的人。想想這樣的事情吧。
我就是這個女生。
我是深圳百合中學(xué)的一名特殊學(xué)生。作為外來務(wù)工特困家庭的子女,我在百合中學(xué)免費享受義務(wù)教育,同時協(xié)助學(xué)校的校工做一些雜活兒。你可以叫我學(xué)生,也可以叫我打工妹,隨便。這是社區(qū)那些好心的大媽們干的。她們有本事組成龐大的親友團(tuán),為我尋找一個又一個學(xué)校,把我像珍貴的熊貓似的驕傲地推薦給人們,并且把任何企圖躲避的人逼到社會倫理的墻角里。事情就是這樣,好事全讓我碰上了,我得認(rèn)。
我當(dāng)然有自己的愛好。你也可以說是熱愛。這有什么區(qū)別?我喜歡唱歌。但我不想像學(xué)校百合合唱團(tuán)那些得意洋洋的小鳥們一樣,每天在交掉作業(yè)之后不要臉地飛進(jìn)練聲房張開嫩黃的小嘴喊上一個小時。就算在這所二吊子“高富帥”和“白富美”聚集的名校,我是唯一白領(lǐng)課本不交錢的特殊學(xué)生,我也不想擁有這種白撿的機會。
我想做一名歌手。我是說,那種不需要和別的什么人亂糟糟擠在一起宣泄青春的歌隊成員,而是一個人站在舞臺中央,獨自歌唱的歌手。
二
我就是這么認(rèn)識左漸將的。他是百合合唱團(tuán)的指揮,著名音樂人,我的偶像。我注意他很久了。我很少這么關(guān)注一個人。我的耐心有限。我對付不了整個世界。這個世界不屬于我,我干嗎要關(guān)心它?但有的事情你必須有耐心,比如對左漸將,他的出身正好和我有相像之處。關(guān)于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他本人,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就是那個烏雞變鳳凰的例子,對吧?”
第一次站在左漸將面前的時候,我這么對他說。合唱團(tuán)的小鳥們正矜持地從指揮辦公室門外魚貫而過,去練聲室。朱星兒的娃娃臉在門口晃悠一下,消失了。我的注意力全在左漸將那張消瘦的臉上,沒有留意朱星兒是否對我豎起小拇指,給我發(fā)來一個NO的警告。學(xué)?;顒哟髽橇硪活^的樂團(tuán)里,一支圓號在暗自抽搭。我應(yīng)該感謝班主任黃鶯的努力推薦,否則我根本沒有可能踏進(jìn)合唱團(tuán)的指揮辦公室,但我可不想一開始就讓誰拿住。
左漸將坐在亂糟糟鋪滿了歌譜的辦公桌前,費力地佝著背,吃著一片毫無姿色的隔夜面包。我去,他的樣子可真是太老太弱了。他有多大年紀(jì)?他可一點兒也不像三十七歲零八個月又二十一天的男人。我敢保證,如果沒有超過一百遍地研究過他的資料,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活體時,我會拿他當(dāng)一個隨時需要關(guān)照的老人。
可是,在聽過我的發(fā)聲之后,你猜他怎么說?“很遺憾,你沒有唱歌的天賦。你的聲帶沒有打開。你多大?十四?看來打不開了。讓我們想想,你還有別的什么興趣?你為什么不去生物興趣小組?”
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一點客氣也沒有。這個結(jié)果我早知道,用不著他告訴我。不是知道聲帶這玩意兒,是知道“打開”。滿校園的女生和男生都是花骨朵,都在打開或者已經(jīng)打開了,可我除了打架斗毆、打碎教學(xué)用具、打擾同學(xué)做作業(yè)、打破校紀(jì)校規(guī),還沒有打過別的什么東西。我這朵蓓蕾沒法打開,打不開,情況就是這樣。但這個結(jié)果還是激怒了我。
“親,我覺得吧,咱倆都是特殊人物,應(yīng)該團(tuán)結(jié)一致?!蔽也骈_雙腿,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再說,你也不是正式老師。交響樂團(tuán)什么時候把你開除的?我琢了個磨,你也不光是打開的高手,也有讓人踢出場的時候?!?br/> 他停下吃面包,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不是看一下就把視線收走的那種看,而是坐正了身子,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全神貫注,認(rèn)真地看。為這個,他把手中剩下的半塊面包放下,好像不那樣,他就沒法看清我似的。我必須承認(rèn),雖然老相,他那張消瘦的臉挺有特點,可憐的周星馳沒法和這樣苦難的臉比經(jīng)歷。還有,我發(fā)誓我能聽到他那顆脆弱的心臟在輕輕呻吟。他不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交響樂團(tuán)的嗎?
“你從哪兒聽說的?”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問蘭大寶。”
“誰是蘭大寶?”
“我哥哥。順便說一句,他是智障。”
他看著我,有一陣沒有說話。我當(dāng)然也沒有。我覺得他在傾聽大樓對面的那支圓號。他肯定在想,那個執(zhí)著的高一年級的圓號手怎么會把音準(zhǔn)走偏到東部華僑城去的,難道那里有勃拉姆斯的《學(xué)院典禮序曲》在等著他?但看上去不是。
“不,我倆不一樣?!彼_口了,“我不是說,你是學(xué)生,我是老師。這個我有經(jīng)驗。有時候,我能從我的一個團(tuán)員那里學(xué)到在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沒法學(xué)到的東西,有時候我能指點聲樂系的教授們干點什么,比如告訴他們,他們一開始就錯了,他們在干著埋葬工的活兒。我指的是天才,你不會告訴我你是天才吧?”
他拍了拍手心里的面包渣,從椅子上站起來,扶住椅子背,從桌上拿起兩頁套譜??瓷先ニ?,需要扶住一點什么。
“正式說明,我不是老師,是義工?!彼鏌o表情地說,“我不在合唱團(tuán)領(lǐng)一分錢的酬勞,如果不算每天免費喝掉的那幾杯咖啡,還有免費使用的復(fù)印紙的話。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小心眼兒,可你是由政府資助來學(xué)校讀書的,對吧?”
太厲害了。即使在費力地站起來的工夫,他說話的時候也始終看著我的眼睛,一眨不眨,而且一下都沒有移開。他在運用換氣法。
“那……”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阻止住我,不是用手勢,而是用他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口氣。“在你說話的時候,我會看著你,也許不情愿,但會耐心地聽下去,不搶你的話,你也應(yīng)該向我學(xué)習(xí)。耐心聽完任何人的話對你沒有什么壞處。我說的是耐心,不是聽話?,F(xiàn)在我繼續(xù)?!彼种械奶鬃V看了一眼,再抬起目光看著我,“如果不介意,蘭小柯同學(xué),你能不能告訴我,因為你協(xié)助校工收拾校園里那些美麗和安靜到其實完全不必要去收拾的落葉,學(xué)校每個月發(fā)給你多少助學(xué)津貼?”
漂亮的斷殺,我出局。我服氣。沒有什么道理,出局就是道理。誰讓我攤上了那樣的家庭,那樣了不起的父母和哥哥。我活該。
我當(dāng)然沒有告訴他,好心的人們每個月數(shù)給我多少張鈔票。深圳不允許人們互相打聽并且對外宣傳自己的工資收入。再說,誰會把工資單里骯臟的內(nèi)容告訴一個不拿老板一分錢義務(wù)打工的高尚的人呢?但班主任黃鶯后來向我道歉了。
“你不能和每個老師都說同樣無理的話。無厘頭也不行?!秉S鶯老師生氣地責(zé)備我,“你腦瓜靈活,念頭的繁殖能力超強,這個誰都知道,但你總得把握自己,哪怕一次,別像山谷里的風(fēng),到處跌跌撞撞,花也拽,草也拔。左老師是受人尊敬的藝術(shù)家,學(xué)校請他來,可不是讓你當(dāng)春兒糟蹋的?!?br/> “誰去校長那兒告姐的刁狀了?”我氣急敗壞地發(fā)飆說,“現(xiàn)在,還剩下誰他媽的沒告了?”
我不該和黃鶯老師頂嘴,尤其是在她面前說粗話。她就像親姨媽一樣愛我。我懷疑她前世欠了我什么,或者她才是我真正的媽媽。她希望我能變得足夠小,縮回到她的子宮中去,再生我一次,這樣我就不會出問題了。我敢保證,如果她把浪費在我身上的愛心收回去,用在她那個還在吃奶的孩子身上,她的寶貝肯定會胖成超級嬰兒。
這些事情能怪誰,當(dāng)然不能怪社會,怪不上。公平地說,我所在的社區(qū)和學(xué)校一點兒也不歧視我,它們就像傳說中的諾亞方舟,是貓是狗都能站上一只腳去。我遇到的善良人比我想遇到的還要多。誰叫我生活在一個滿是普世訴求和情懷的社會里?拯救弱者符合一個拼命向世界文明靠攏的社會的基本主張。但是,作為家里唯一正常的成員,我每天都在和生活對抗——不是和不正常的生活對抗,而是和正常的生活對抗。這個社會要求人們生活得正常,而我的家庭不正常,我的家人不正常,我也沒法讓他們正常,除非殺掉他們,否則我就得作為家里唯一的正常人,用不正常對付正常,這樣才能使我的家人在做不到的時候,不因為自己的不正常而愧疚和害怕了。
毫無疑問,我是一只還沒有發(fā)育好的孔雀。你要認(rèn)為我是別的什么也可以,但我就是這么認(rèn)為自己的。我想讓人們注意我,為我鼓掌,可我怎么都開不了屏。沒法打開。打不開了。
三
蘭大寶每天都要仔細(xì)檢查他的眼鏡。他沒有讀過一天書,根本沒有資格近視,但他有一大盒各式各樣的眼鏡。它們都是平光的,或者是下掉了近視鏡片的眼鏡框。他喜歡戴眼鏡,這是他唯一不會被人拿走或者損壞的東西。他戴著眼鏡在家里有模有樣地走動的時候,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像個令人尊敬的學(xué)者。我總是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他挺著胸脯從我面前走過去,在門口裝模作樣地巡視一陣,再挺著胸脯走回來。我想哭。
這幾天,我沒有去廢舊物資收購公司為蘭大寶討眼鏡。我很忙。我已經(jīng)把廢舊物資收購公司的人煩透了。我和他們吵過很多次架,把他們罵得夠嗆。他們目瞪口呆,完全喪失了對付我的愿望。再說,蘭大寶的眼鏡夠多了,那些讓我想哭的玩意兒夠多了。再說,他又把屎拉在褲子上了。
她在臥室里抹眼淚。我說的是我媽。我沒法叫她媽媽,她一點媽媽的樣子也沒有。我覺得要是我叫她媽媽,她和我都會羞愧,我根本叫不出口。她不是為蘭大寶的事抹眼淚,那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她是為自己,她又被用工單位辭掉了,她為這個自責(zé)。她總是被用工單位炒掉。她總是在自責(zé),真讓人受不了。
我替蘭大寶洗干凈身子,換下的屎褲子泡進(jìn)盆子里,把他收拾好,騰出手,去書包里取出這個月學(xué)校發(fā)的助學(xué)津貼,交給她。我說行了。她不行,繼續(xù)抹眼淚。我說行了。她拉住我,口齒凌亂地述說她犯下的錯誤,眼淚弄濕了我的手。我說有用嗎?這樣的話你說了多少遍?下一次你什么時候被炒掉?
我甩開她的手,走進(jìn)夾縫似的黑黢黢的廚房。我想我應(yīng)該找點別的什么事情來做。她跟在我的身后進(jìn)了廚房,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我倆誰是媽,誰是女兒。如果我再大幾歲,比如我要是十八歲,我就當(dāng)她的媽媽,一個單身媽媽,不要任何只會出現(xiàn)在戒毒所里的男人。我他媽真就做一次媽媽,看看做媽媽能把我怎么樣?
“你為什么不數(shù)一數(shù)錢,再去床頭柜抽屜里翻一翻,看看還有沒有上個月剩下的零錢,加在一起,再數(shù)幾遍?!蔽覒Z恿她,“也許這個星期他們會讓你去戒毒所看他,如果他能夠配合治療的話。他當(dāng)然能夠。他比那些醫(yī)生的資歷還要老,有什么資格不配合?這樣你就可以再犯一次錯誤,買些戒毒所不讓帶進(jìn)去的東西給他了。”
“你要我買什么?”她驚慌地問,“我要買嗎?”
“為什么不?K粉,大麻,搖頭丸,冰,香港石,四號,隨便什么都行?!蔽覑憾镜卣f。
“我怎么帶進(jìn)去?他們會檢查的?!彼懬拥卣f,“上一次,他讓我給他帶點聯(lián)邦止咳露,我沒敢,他很生氣?!?br/> 靠,她為什么不帶支手槍去?那樣更刺激,我敢保證戒毒所里會熱鬧一陣子。還能怎么樣?有這樣的父母,我正常不了。
我撇下她,揭開鍋蓋。鍋沒洗,鍋沿上有一圈骯臟的干涸米粒,能看出那是早上殘留下的。我想完了,蘭大寶中午吃什么?他不會又去社區(qū)門口的食品店,堂堂正正地從人家的柜臺里拿薯條包,被人攆得滿地亂爬,或者去城中村改造工地上給人當(dāng)口淫角色,換半盒人們吃剩的盒飯了吧?
“晚上咱們吃什么?”她四下看,像在找什么。
“那得看我們有什么。你中午沒給大寶做飯?”我能肯定,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
“我忘了做飯。要不要問問大寶?”她朝廚房外看了看,有些拿不準(zhǔn)。
“哪一次他答上過?你為什么又不給他做飯?你是不是覺得他營養(yǎng)過剩?”我接了水洗鍋,沒好氣地說,“他要吃牛郎星,你摘得下來嗎?他要吃麥當(dāng)勞,你肯花那個錢嗎?家里有多少錢你不是巴心巴肝地往戒毒所里送?蘭大寶不是你的孩子,‘他’才是?!蔽艺J(rèn)為她應(yīng)該離開廚房,否則我沒法轉(zhuǎn)身,反正她會把一切應(yīng)該做的事情都忘掉,只是沉浸在無休無止的自責(zé)中?!澳隳懿荒茏约耗靡换刂饕??你是當(dāng)媽的,不是我。”
“你說得對,我是當(dāng)媽的。今晚我給你們做飯?!彼晃业脑捥嵝蚜耍筋^往水池里看了看,又低頭在腳下的一片水漬中尋找著什么,好像那里有兩塊一毛一斤的拋光糙米或者一塊二毛以下打蔫的油麥菜。但顯然沒有。她花了很長時間來想這個問題,一臉困惑。然后她在逼仄的廚房里用力擠開我,去開碗柜。
我手里的鍋被擠掉在水龍頭上,這沒什么,碗柜的門被她拽了下來。她說哎呀,不知所措地看手里拎著的半扇碗柜門。沒等我接下她手中的那塊破木頭,她又叫了一聲。
“錢呢?你剛才說錢,錢在哪兒?你交給我了?你沒有偷偷拿回去吧?你買什么不該買的東西了?”
她慌里慌張地抓住我。她把我剛換上的干凈衣裳抓出了幾只手印,把我的胳膊都抓疼了。那半扇門砸在我的腳上。你可以想象事情有多么的糟糕。
晚飯還是我做。會出現(xiàn)奇跡嗎?我找她要了幾塊錢。我掙的,交給她,她忘記了。我指點她找到它們,再要回來,這樣,她這個家庭主婦的身份就能夠得到確認(rèn)了。她不大情愿地數(shù)了好幾遍錢,找出幾張臟兮兮的零頭給我,好像錢是她掙的,我要拿去亂花似的。
我捏著幾塊錢,穿過亂糟糟的城中村,去菜場,順道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
你知道城中村這種地方,這里的居民和我一樣,也是外來戶。這座城市的居民全是外來戶,但要分你是無產(chǎn)者還是有產(chǎn)者。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有自己的麻煩。我也有。我是說,無產(chǎn)者蘭小柯和她的家庭當(dāng)然會有麻煩。
我闖進(jìn)一棟骯臟的自建房,踢開半掩著的門,一股臭烘烘的臊味差點兒沒把我沖倒。兩個染了頭發(fā)、臉色暗黑的年輕打工仔脫離糾纏,從床上跳起來,連忙提褲子。其中一個懵里懵懂地說,你來了?
我一句廢話也沒有,走過去,抓過電視機的插座線,從懷里摸出一把生銹的剁骨刀,用刀刃慢慢地鋸電線,鋸了十幾下,電線斷了。
“蘭大寶跑掉了,要砍你們,姐沒有理由?!蔽野褦嗟舻陌虢仉娋€頭丟在骯臟的床上,它像一條困惑的蛇舒展開,“下次你們誰再敢把蘭大寶往罐頭屋里拖,不管他屁股臟沒臟,姐會用這把水版張小泉生割下你們的頭。聽明白了?”
我是說,城中村有的地方,有一種被稱作罐頭屋的自建房,有時候它們每平方米住著三個人,這里的人們通常很孤獨,暴菊有時候不算強奸,但如果被暴菊的是你的親哥哥,那就不一樣了。
我在廚房里做飯。我讓蘭大寶站在我身邊,讓他給我唱歌。我在菜場買了幾個已經(jīng)下市的土豆,為這個和賣土豆的小販吵了一架。當(dāng)然我沒有饒過他,離開的時候多抓了一個土豆。我給蘭大寶做他喜歡的土豆燒雞架骨,上周買的一只雞架骨,我們還能吃兩次。
至于她,她最好坐在屋里別動,免得又做錯了什么,那樣我們就得再做錯一些什么了。
不要一點點,我要非常多;
父母都愛我,作業(yè)都及格;
鼻頭沒粉刺,鄰桌是大帥哥;
做錯事情沒人說,想去天堂能搭上車。
我寫的歌。蘭大寶唱得不錯。他本來就不錯,如果“他”和“她”懷他的時候小心一點的話。
“你沒有夸獎我。”蘭大寶不高興。
“親,別那么沒出息。難道你不是天下最棒的靚仔?你敢懷疑你不是?不怕我不高興?”我覺得我可以多放一些油。地溝油吃不死人?!跋麓尾辉S再去罐頭屋,誰夸你聰明你也別去。”
“你沒有夸獎我。”蘭大寶很犟。
“我真的不高興了。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現(xiàn)在讓我來懲罰你這個垃圾寶貝?!?br/> 我放下油瓶,用沾滿油垢的手捧住蘭大寶像一只烤紅薯的臉,狠狠地?fù)u晃他,直到把他搖得暈頭轉(zhuǎn)向。
“天上會不會掉下一個人,那個人是我?”蘭大寶受到鼓勵,很興奮。他搖晃了一下,努力保持住平衡,不肯放棄地繼續(xù)問他的天才問題。
“等著,掉下來了我再告訴你?!卞仩C了,我們都餓了。
“他們說,我是靚仔。那個人就是我。”蘭大寶非常固執(zhí),他往我身邊湊,希望我像媽媽一樣摟住他。
“去把眼鏡戴上,戴那只黑框的。我要下鍋炒菜了,你必須戴上黑框的我才能把菜炒熟?!蔽野烟m大寶從灶臺邊推開,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天才,我才不會崩潰呢。
四
合唱團(tuán)的小鳥們矜持地從指揮辦公室門外魚貫而過,我看到朱星兒向我投來同情的眼神,好像看著一只折翼的同伴。真讓人受不了。
我站在指揮辦公室里,左漸將站在我的對面。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想擺脫,可就是不可能。難道人們就這么迫切地需要我這種命運的弱者來做他們衡量善意擁有量的天平嗎?
你猜對了,歧視和流感病毒一樣,如今有了進(jìn)化后的變種。不是拋棄,是關(guān)懷。就是說,你要是不幸做了這個社會的底層人,你就中了頭彩,任何時候都擺脫不了不恰當(dāng)、讓你不舒服,因此你決定不需要并且厭惡,但又怎么都甩不掉的關(guān)懷。
“我沒打算百鳥齊鳴,我不做你的和弦基礎(chǔ),我不參加合唱團(tuán)?!蔽液敛活I(lǐng)情地看著他說。
“暫時你還參加不了?!弊鬂u將一點兒也沒有照顧我的面子,面無表情地說,“我說的是演出。我們先試試你在外聲部能干點兒什么。也許我們能試著調(diào)整一下伴唱聲部,替你在那里找個位置。也許行,但很難說,我盡量把期望值降到可以容忍的程度?!?br/> “我現(xiàn)在可以回教室了嗎?我的作業(yè)還沒交?!蔽也幌朐谘b腔作勢的合唱團(tuán)指揮辦公室里繼續(xù)接受污辱。我打算離開這里,如果他不在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拽著我的小辮把我拖回來的話。
“記住,別搶著發(fā)聲,先訓(xùn)練你的內(nèi)心聽覺?!彼孟駴]有聽到我在說什么,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什么地方,沿著自己的思路說,然后轉(zhuǎn)回頭來。“我們今天學(xué)習(xí)新的八小節(jié),結(jié)束的時候會復(fù)習(xí)上周教的內(nèi)容。注意你身邊人的嘴型,注意她們對發(fā)聲器官的使用,注意她們對調(diào)式的把握。如果膽子不夠大——這好像不是你——頭一個星期,你用耳朵。你可以試試閉上眼睛,仔細(xì)聽。”
我笑了一下,我想到了周星馳。百合合唱團(tuán)是女子合唱團(tuán),團(tuán)員全是女生,沒有帥哥,我不會閉上眼睛。但他沒笑,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
“我們練習(xí)的這個曲子是一個非洲音樂家寫的,他和那些角馬、獵豹、大象一樣,從沒走出過肯尼亞草原?!彼洲D(zhuǎn)過頭去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也朝那里看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沒有。
“試試你能不能聽見它們?!彼栈匾暰€,猶豫了一下,“閉上你的眼睛,讓心慢下來,注意聽,”他停了一會兒說,“再聽,”他說,“繼續(xù)聽。在你全部放松,感覺不到身體存在的時候,慢慢啟開你的嘴,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br/> 我瞪大了眼睛,該死的。我覺得左胸的某個地方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咯噔了一下。我盯著他,他卻轉(zhuǎn)過身去,走回到桌邊去拿起振動著的手機。這個不要臉的俗人。
朱星兒為我的加盟欣喜若狂,她在我走進(jìn)練聲房別人沒留意的時候伸過手,偷偷捏了我一下。合唱團(tuán)的小鳥們在鼓掌。我快速地看了一下左漸將。
“她們在歡迎新成員。”他看著我,用平靜的口氣說。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走到練聲房的中央。那里有一把孤獨的掉了漆皮的破椅子。
“你們都知道了,這是一支風(fēng)格化的曲子,一首來自非洲大草原的歌曲。沒有人比非洲人知道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他扶著椅子的靠背,顯得弱不禁風(fēng),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掩飾住兩聲輕咳,手揣回褲兜里?!澳銈儠l(fā)現(xiàn),在使用自己的聲音時,它會發(fā)生奇妙的變化,幾個聲部互為照應(yīng),整首歌會產(chǎn)生無限關(guān)聯(lián)?!彼幸粡堖^于冷靜的灰暗的臉,但他的手勢卻是夸飾的?!拔乙銈冏⒁庀舐曉~,動物警覺的聲音、植物生長的聲音、陽光穿過溪流的聲音、雨水和風(fēng)聲。我要你們記住一個詞,掙扎。設(shè)想一下,歌唱的不是你,是你的心臟?!彼緵]有什么心臟,他在向他的團(tuán)員們?nèi)鰦伞!霸陂_始練習(xí)之前順便說一句,今天沒有巧克力。這個月花銷太大,我的贊助人已經(jīng)生氣了,她威脅要斷掉我的干糧,也就是香煙。你們知道,這是我唯一保留的壞習(xí)慣?!彼娴脑谌鰦?,他甚至因此向他的小鳥們眨了眨他有些虛腫的單眼皮?!八裕毩?xí)完了以后,請你們心無旁騖地離開,別用你們埋怨的眼光看著我,那樣我會受不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了?!?br/>
小鳥們開心地笑了。練聲房里蕩漾過一陣風(fēng)??夏醽喆蟛菰奈兜罁涿娑鴣?。我像一頭走錯了家門的傻兔子,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他就像一個巫師,而那天的我始終沒有張開過自己的嘴。
五
左漸將在指揮辦公室里等著我。
“乖乖,他會下你的線。他干這種事的時候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你得忍住疼,親。”朱星兒離開的時候為我擔(dān)心。
我不在乎。有什么,不就是讓他弄到練聲房里當(dāng)著他的團(tuán)員們奚落了一番嗎?誰叫我先奚落過他那顆脆弱的心臟。做了就得認(rèn),這個規(guī)則我早就接受了,能承受。
“我替你說了吧,我不是這塊料,我做不到點綴和填充,我連稍弱的音量和退讓的音色都做不到,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嗎?”我走進(jìn)指揮辦公室的時候坦然自若。我站在他面前。我故意站得離他很近,近到他坐在那里必須抬起腦袋來看著我?!坝貌恢鴮ξ艺f抱歉。幸虧你的贊助人攔著沒讓你繼續(xù)買巧克力哄你的小鳥們,那樣你又會多付一顆巧克力的錢。我這就走。”
說完那番話以后,我并沒有離開。也許我應(yīng)該離開,這樣做沒有什么意思。
他看著我,有些吃驚,或者不是,是我沒有看出他來。他把桌上的一堆亂糟糟的譜子扒拉了一下,拿起其中的一份看了一眼,又放下,抬頭看著我。
“你酷愛音樂?!彼f,“通俗的說法就是這樣。所以你選擇到一所以音樂教學(xué)為特長的學(xué)校勤工助學(xué)。”他微微仰著他的頭,“別不承認(rèn)你沒有選擇過,社區(qū)為你聯(lián)系的第一所學(xué)校不是百合中學(xué),第二所也不是,是你自己提出要進(jìn)這所學(xué)校。別想著去問是誰告訴了我這些事情,我不會說是你的班主任告訴我的——因為我對你感興趣,我逼她告訴我的?!?br/> 我樂了。他比資料上的演出照顯老,也比資料上的那個著名歌手可愛。我收集資料時漏掉了什么?我開始哼歌,我才不在乎別人怎么評價我。我的事情全學(xué)校都知道,但我沒有樂多久。
“遺憾繼續(xù)存在?!彼静淮蛩懵犖液呤裁矗^續(xù)說,“你的確沒有歌唱天賦,甚至很糟糕。但你不承認(rèn),一直幻想有一天能站到深圳大劇院的舞臺上去。你一方面故意掩飾你對音樂的渴望,一方面卻不敢真正走近它。這沒什么,只要不走火入魔,你完全可以成為合唱團(tuán)中的一員,在節(jié)奏性伴唱部或者裝飾性助唱聲部發(fā)揮你毫無修飾的音色。合唱團(tuán)的姑娘們中,有誰最終能走上大劇院舞臺,至今我沒看出來。以我的標(biāo)準(zhǔn),她們都沒有天賦??伤齻兊母杪暿钦鎸嵉?,和鳥兒傳達(dá)出的聲音一樣的真實,真實到每一次我都得控制住自己走過去擁抱她們的沖動?!彼蝗煌O聛?,看著我,“你剛才說什么?你什么時候離開?”
“你沒打算讓我走?”我愣在那里。我覺得我不該口吃。我覺得他太混賬了。我就沒見過這么混賬的音樂家。當(dāng)然,在他之前,我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任何活體音樂家。
“誰告訴你我要你離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
“因為,因為我唱得很糟糕。”我口吃得越來越厲害。
“你唱了?”他感到不解,“我就沒聽見你的聲音。你根本就沒有張過嘴。整個練聲階段和復(fù)習(xí)階段你都在看著我,眼神渙散,毫無主張。如果不算上你把前排團(tuán)員的辮子打成結(jié)這件事情,你幾乎什么事也沒做?!彼O聛?,臉上露出疲倦的神色,看上去不想再和我說下去?!昂昧耍也弊友隼哿?,現(xiàn)在說另外一件事情吧。你有一件樂器,我沒說錯吧?”
“尼瑪,哪個蕾絲邊說的?”我跳起來,有一種被人出賣的感覺。
“誰是蕾絲邊?”他愣住。
“你不認(rèn)識。就是那種裝清純、裝無辜、喜歡害羞、喜歡穿粉色裝、把膚淺的男人搞得痛不欲生、順便也搞拉拉的婊子?!?br/> “口膠糖是我的時代,你們這個時代用什么去掉嘴里的臭味,我提不出什么建議。”他面無表情地說,“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我去,那把丑陋的、讓人笑掉大牙的、被我藏在床下的二胡?別臊我了,打死我也不會說。
“想知道怎么跟上你的同伴,不被他們落下嗎?”他用手去尋找椅背,像是想要坐下去,“聽好了,每天早上起來,對著你的小鏡子——如果沒有鏡子,可以用窗戶玻璃代替——站到它面前,看著那上面的你,由衷地說,你不是最糟糕的,如果你不想糟糕的話。然后,給自己一個微笑。”
“我可以試試?!蔽胰炭〔唤?。我又開始哼歌了,“我可以理解成這是你私下給我上的小課嗎?”
“我沒有向你索要小費的意思。”他從靠背椅邊走開,用拳頭頂住后背,好像又害腰疼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知道是什么,但我不會再提到它。
“你說得對,我的確被開除了。不是交響樂團(tuán),他們沒有開除我,他們才舍不得開除我這樣的天才。是音樂?!彼鞠?,回過頭來,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你沒有走近它,或者說,還沒有。我走近了,得到了它,成了它寵愛的孩子,可我很快就會失去它。已經(jīng)在失去了,接下來是永遠(yuǎn)失去。”他臉上露出沮喪的神色,“真不知道我倆誰的生活更糟。”
“說說你的事?!蔽襾砼d趣了。我想看看我的資料中還漏掉了什么,為這個,我愿意原諒他提到我糟糕的生活。我覺得我們扯平了。
“算了,”他猶豫了一下,揮了揮手說。有一剎那,我覺得我看到了軟弱,他的軟弱。我覺得這不可能?!跋麓魏铣獔F(tuán)活動的時候把你的二胡帶來。順便說一句,樂器演奏方面我是高手。你也可以叫我老手,老家伙,隨便什么都行。你在心里就這么叫我吧?我不知道除了空氣,還有什么不能作為樂器。也許空氣也值得試試?!彼俣劝涯抗獍察o地落在我臉上的時候,那里什么也沒有?!疤m小柯同學(xué),看見有人出丑我會很高興,但看見有人使用他的音樂權(quán)利,我會更高興。”
這就是左漸將給我上的第一堂課,這個賣萌的老家伙。
六
我踏著骯臟的滑板在陽光下前進(jìn)。我哼著歌。其實那不是歌,只是我隨便哼的一段曲子。我就有這個本事,能隨便哼一些曲子。也許我不是鳳凰木,但我可以是火焰木、人面子或者大葉紫檀。深圳的植物不止一種,地球上的植物更多,憑什么我就不能開放,這就是我離開合唱團(tuán)指揮辦公室時的想法。
美達(dá)和朱星兒在農(nóng)林路等我。我去的時候朱星兒正在給美達(dá)看肚臍上的貼秀,這個從不穿內(nèi)衣的干物女。這次她換了一只令人惡心的巨鉗蝎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改改無脊椎動物的嗜好。她完全可以試試抹香鯨。
“沒想到,你倆都墜落了,悲哀?!泵肋_(dá)說。她說的是我步朱星兒的后塵去百合合唱團(tuán)的事。
“我們有免費巧克力。”朱星兒放下衣裳掩住肚臍說。
“再說,帥哥看膩了,我改口味了。”我說。
“倒也是,一個過氣的老帥哥,沒什么可看的?!泵肋_(dá)欣慰了,“你們聽說沒有,左漸將的女朋友是‘流星’芭蕾舞團(tuán)的演員,一個超級美人兒。她追了他六年,追一個老頭兒,把青春都搭進(jìn)去了,可這個老頭兒就是不娶她。挺可憐的?!?br/> “可憐你妹?!蔽颐摽诙?。
“你罵誰?”美達(dá)問。
“罵你?!蔽艺f,“左漸將那么老,還有心臟病,誰肯跟他?她只不過是他的贊助人,照顧他的生活。”
“可我們都管她叫夫人。前兩屆的學(xué)姐都這么叫?!敝煨莾赫f。
“拜托,吳冰是皇冠上寶石似的人兒,身后跟著上百個腦殘富二代,看誰一眼那個人就得跪下去。她只是同情左漸將。再說,左漸將離過婚,誰肯嫁給一臺報了廢的二手老爺車?”我說。
“也是?!泵肋_(dá)同意,“混了這么多年,連套房子都沒混上,還住出租屋,要我也不干?!?br/>
接下來美達(dá)建議去奶茶坊泡一會兒。我沒同意。我想抽豪煙、喝豪酒、文身、去小眾電影廳泡萌男,可兜里沒錢,也不想免費享用珍珠果口味的奶茶。其實不是這個,是“流星”芭蕾舞團(tuán)臺柱子的事。我以為只有我知道,現(xiàn)在連美達(dá)都知道了??磥砻餍菦]有什么好事,過不過氣都有緋聞跟著。
“你們覺得,我要是自殺了,我媽會不會嚇一跳?”美達(dá)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暈了過去,有難度。你得把自己弄得很糟糕才行?!敝煨莾簝?nèi)行地說。
“我不想動刀子,那樣太臟了。跳樓怎么樣?”美達(dá)問。
“你去迪拜塔?!蔽医ㄗh。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話題回到“流星”芭蕾舞團(tuán)的臺柱子上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趕不走這個念頭。
“我真瘦成這樣?”美達(dá)欣喜若狂。
“才怪。別學(xué)你媽,除了打肉毒素不知道怎么活。”我惡毒地說。
“誰叫我是女生。我得把一半精力用在怎么讓自己漂亮上,另一半用來對付我爸?!泵肋_(dá)憤憤不平。
“你拿什么對付初升高預(yù)考?”朱星兒朝我看了一眼,暗中幫我一起下藥。
“發(fā)揮余熱唄?!蔽倚覟?zāi)樂禍地支招。我就是這么聰明。
“別提這個。你們誰替我殺掉黃鶯大媽,我把周杰倫的簽名照送給她?!泵肋_(dá)果然上當(dāng)。
“周董老了。再說,你自己怎么不去?”我說。
“我沒時間?!泵肋_(dá)猶豫了一下說。
我和朱星兒哈哈大笑。頭頂上什么地方傳來關(guān)窗戶的聲音。
美達(dá)不是我的朋友。我在班上有兩個重要伙伴,朱星兒和美達(dá)。朱星兒是我的死黨,美達(dá)是我的死敵。美達(dá)是學(xué)校一霸,成績超好,特長超多,會做人,人脈廣,當(dāng)然她不打架,所以才有被我揍的潛質(zhì)。她凡事都爭著當(dāng)中心,沒見過她這么傲慢帶愚蠢的女生。我一到學(xué)校她就相中了我。還有誰和我一樣像一株孱弱又遇久旱的幼苗,接受著那么多甘霖的關(guān)懷?我是公民社會里自然的中心,這讓美達(dá)感到不愉快,但她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是和美達(dá)在生理課上結(jié)為戰(zhàn)略盟友的。那堂課的內(nèi)容是如何預(yù)防艾滋病,這堂課的內(nèi)容激怒了我。“他”沒有艾滋病,“他”從不用針頭注射。我是說我爸。上課的老師是外請的,渾身洋溢著公共知識分子天性中的激動。他讓我別講話。我的確在他一臉興奮滔滔不絕地講解如何規(guī)避濫交行為和獨自夜出時應(yīng)該隨身攜帶安全套的時候和朱星兒偷偷討論別的事。
“我說總比你說好。”我說。
“為什么?”這就是非職業(yè)教師的軟肋。如今的職業(yè)教師絕不會問學(xué)生這個。
“你說的是廢話。你當(dāng)我們是腐女,夜里誰不在家呆著狗一樣地吐著舌頭做作業(yè)?你讀書的時候,你爹媽會放你夜里出門激情四射?不是廢話是什么?”我的反駁引來了哄堂大笑。
他弄不懂什么是腐女和激情四射,生氣,說沒見過我這樣的學(xué)生。他請我站起來,出去,立刻。
“穿上你的雨衣,沒看到你是和女生在說話嗎,不知道唾沫也傳染呀?”美達(dá)出手了。她氣憤地大聲指責(zé)那位公共知識分子。
美達(dá)一劍封喉,幫我干掉了外請教師。她讓我臣服于她。我不干。我能臣服誰?
七
今天是個好日子,裕仁天皇宣布投降,我們一家辦妥了居住證。當(dāng)然,裕仁宣布投降是幾十年前的事,而且不是我投下的“小兄弟”,但這又有什么,只要身份能夠確認(rèn),誰投降我都?xì)g迎。
我為蘭大寶炒了雞蛋飯。我讓他在雞蛋飯炒好之前不要摳墻皮。房東來收租子的時候已經(jīng)罵過好幾次了,我們出不起更多的房租,只能仰人鼻息。他可以唱我教給他的那些歌,這符合這座城市的文化主張。蘭大寶今天不想唱歌,他很苦惱,有很多問題要和我探討。
“有時候眼睛睜開天亮了,有時候眼睛睜開天沒亮。”
“睜早了天就沒亮?!?br/> “他們說我不能找女朋友。”
“他們放屁!”
“為什么我不能找女朋友?”
“讓他們說,你等著,女朋友會來找你?!?br/> “要等多久?”
“耐心點垃圾寶貝,你漂亮的女朋友正在路上?!?br/> “她比你漂亮嗎?”
“我保證,比我漂亮一百倍?!?br/> “我可不可以當(dāng)爸爸?我要是當(dāng)了爸爸,就可以把爸爸當(dāng)兒子領(lǐng)回家來,我們就在一起了?!?br/> “這你得和他商量?!?br/> “她”去戒毒所了,去看“他”,也許很晚才能回來。他們會抱頭痛哭,從頭哭到尾,花掉所有會面的時間。
我把香噴噴的雞蛋飯墊在毛巾上,讓蘭大寶坐在門口吃。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把蘭大寶被大便弄臟的褲子泡進(jìn)盆里,倒上洗衣粉。我從床下拖出我的箱子,拿出一本剪貼本翻了翻,再一次瀏覽了“流星”芭蕾舞團(tuán)的那一檔內(nèi)容。我把箱子鎖好,爬到床下去取出二胡。我拉斷了一根胡弦,又拉斷一根,在蛇皮琴箱上戳了兩個窟窿,對此非常滿意。我和“她”不一樣,我沒有時間哭泣。
“她”回來了,眼圈紅紅的,在門口呆若木雞地站著,然后進(jìn)了廚房。廚房里黑,她準(zhǔn)是在戒毒所里沒哭夠,一個人在那里繼續(xù)流淚。我最恨她這個。
不過很快就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她回來晚,是去找工作,結(jié)果讓人給趕了出來。她把人家給她的表填錯了好幾份,然后驚慌失措地打聽老板有什么愛好。
“你不能這樣,不能到任何地方都向人家打聽老板有什么愛好。他愛好游艇,你知道什么叫游艇嗎?他想請代孕女生八個兒子,你挨得上嗎?”我老練地教導(dǎo)她,“你不需要知道老板有什么愛好,你甚至都不會記住老板長得什么樣,那沒用。你得推銷自己。”
“我推銷了。他們不要?!彼龔埢薀o措地說。
“那就不斷推銷,告訴他們你能做到?!蔽艺f。
“別說了,我做不到?!彼ε碌鼐咀约旱念^發(fā)。
“那你要我和大寶怎么辦?”我朝她喊,“大寶是你永遠(yuǎn)的孩子,我還沒成人,如果你不能改掉我的出生日期,我就只能接受未成年人這個事實!”
“寶貝,我會努力。我還會找到一份工作,好工作,我保證?!彼踊艔埩?。
“別叫我寶貝,我不是誰的寶貝!它在哪兒?你說的那份好工作在哪兒?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再把它砸掉?”我怒氣沖天地說。
她逃離廚房,躲進(jìn)房間,我們一家三口挺尸的地方。我沖進(jìn)去。
“天哪!”她說。
“沒有天!”我說。
“他爸!”她說。
“他在戒毒所,你剛?cè)タ催^他。他問過你嗎?問過大寶和我嗎?問過一句家里的事嗎?”我不依不饒地問。
“我愛你爸爸。”她乞求地朝我露出和解的眼神,希望我放過她。
“以前是。”我偏不,誰放過我了?
“我還愛他?!彼虉?zhí)極了,這一點她像我媽。
“在他丟下你不管,丟下他的兩個孩子不管,拿走家里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一聲不吭地溜掉去買他的天堂通行證之后?”我冷笑道。我知道我有多惡毒。換了你來試試。
晚上還是我做飯。也可以不吃,除非我準(zhǔn)備餓死,也打算把她和蘭大寶餓死。洗完蘭大寶的臟褲子以后,我沒有心事再溫習(xí)功課。我憑什么不可以夜里出門并且不帶上任何被稱作套子的東西?這真不是我打算過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沒吃飯,用這種辦法來懲罰自己。我很餓,但我該被懲罰。即使她沒說我也知道,她回來之前在外面徘徊了很長時間。因為沒有找到用工單位,她不敢回來見我和大寶。不是沒臉見,是不敢見。一個不敢見自己兒女的媽媽。
蘭大寶呢,蘭大寶在哪兒?我一想到蘭大寶就嚇壞了,從床上跳起來。蘭大寶不在家里。他該不是去海邊等他漂亮的女朋友來找他了吧?
我理也沒理一直在黑暗中怯怯地打量我的她,沖出屋去。我在黑暗中踩上了一只流浪貓,它慘叫了一聲從我身邊躥走。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流浪貓,但我得把蘭大寶找回來。
八
左漸將沒有追問二胡的事,這讓我有些后悔。它本來在床下藏得好好的。他怎么不看看它慘無人道的尸體?那可是我從湘西帶出來的唯一的私人物品,在火車上我還為它打了一架,為此永遠(yuǎn)失去了一顆牙齒。他真應(yīng)該看看一樣?xùn)|西被人關(guān)注會落到什么樣的下場。
左漸將讓我留下,在每次合唱團(tuán)活動結(jié)束以后?!拔液托?wù)辦聯(lián)系了,你可以幫我復(fù)印譜子,練聲房的保潔也算你的積分?!彼鏌o表情地說。這個快要報廢掉的老家伙。
我知道我沒戲。我在伴唱部就像一粒耗子屎,所有的人都恨不能躲我遠(yuǎn)一點。第一指揮助理已經(jīng)含蓄地說過某些人的僵持表現(xiàn),跟不上主旋律什么的,反正是一些毫無希望的話。等著吧,要不了多久,她會私下找我談話,把我拖進(jìn)雜物間,沒頭沒腦地吼我一頓,然后讓我去找他,自己了斷自己。
沒關(guān)系,姐干什么都行,給姐錢就行,做殺手都行。只要不使用太復(fù)雜的手段,殺人姐也干。
“你哼的是什么?”他問我。他終于注意到我的天賦了。
“沒什么?!蔽依习言诰毬暦坷锏教幾?,把凳子踢得震耳欲聾。
“我不熟悉這個旋律。”他躲開氣勢洶洶的我,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譜子。
“我沒告訴任何人?!蔽野阉疄⒊龌?,開始賣力地拖地。
“明白了,是你自己譜的曲子?!彼c頭,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對,是我自己。不是譜,是生?!?br/> 他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會兒。他看人總是很認(rèn)真。
“我生的。我是它的媽媽,我可以生下它?!蔽覟樽约鹤C明。我一點也不覺得不懂樂理知識值得臉紅。
他笑了,嘴角拉得很開,這讓他變得年輕了一些。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笑。但他不應(yīng)該在我打掃練聲房的時候還坐在練聲房中央那把破椅子上,這不禮貌。
“你感到臉上疼嗎?”我賣力地拖著地板。干活我總是很賣力。
“為什么?”他一邊在譜子上記錄著什么,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我。
“女生們看你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臉上有火辣辣的感覺?”我說。
“這么嚴(yán)重?”他抬頭吃驚地看我。
“賣萌唄,現(xiàn)在的女生就吃這一套?!蔽页靶λ?br/> “我見識過你這樣的?!彼杖ツ樕系男θ?,目光掃過我的臉。
“但你還是沒有把我攆出合唱團(tuán)?!蔽彝O聛硇跉猓嬷f,“別看著我,我沒打算請你吃哈根達(dá)斯。本童鞋沒錢?!?br/> “我也沒有。我得把錢留著看病,醫(yī)保不夠我折騰的?!彼届o地說,然后低下頭繼續(xù)記他的譜子,但很快他又把頭抬起來?!拔揖婺?,別做出毀壞音樂的事情。毀滅更不行。”
“說話說明白?!?br/> “你的那把二胡,它一點錯都沒有,不該做你不良心理的犧牲品。而且,”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自己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愛它,愛音樂。”
“有什么了不起?!蔽毅读艘幌拢行┬奶?。我覺得地拖得不干凈,還得再來一遍。
我還是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他不是帥哥,他已經(jīng)很老了,但他也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這么嚇人吧。
他蜷縮起身子,捏著筆的那只手捏成拳頭。我問他是不是要我去給他找校醫(yī)。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都聽說了一些什么。
關(guān)于他的事還能有什么,CCTV青年歌手大賽一等獎,嶺南十大青年歌手,這座城市的當(dāng)紅歌手,不就是這些?他的確紅過,或者說曾經(jīng)紅過,但我不會告訴他。蘭小柯同學(xué)像一個腦癱追星族,發(fā)狂地追蹤過他的足跡,收集過他所有的演出曲目。我也不會告訴他,因為他和蘭小柯同學(xué)一樣,也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也有一個拋棄了他的父親,他是蘭小柯同學(xué)的榜樣。蘭小柯同學(xué)愿意和他說話,被他注意。
我低著頭狠狠地拖地板,緊咬牙關(guān),不再說什么。今天我不想和誰吵架。
九
左漸將到我家來了。不是家訪,這個輪不上他。是那把二胡。我絕對不會把它帶到學(xué)校去示眾,他只能自己來完成一個音樂拯救者的工作。
蘭大寶很喜歡左漸將。他一見到左漸將就迷上他了,特意戴了一副最喜歡的黑框眼鏡,恭恭敬敬給左漸將端來水杯,然后又換了另一副他同樣喜歡的無框眼鏡。他盤腿坐在左漸將面前,像個老實的小學(xué)生,驚訝地看著那個音樂圣人把戳破的蛇皮修補好,再換上新的琴弦。
“別喝,那是自來水。大寶不知道它和開水有什么區(qū)別。”我忍不住告訴了他。
“沒事。剛來深圳時火氣大,常灌它,多年沒喝了,算憶舊?!彼屪詠硭谧炖锿A袅艘幌拢袷窃诨匚?,然后咕咚一聲咽下去。
真是悶騷。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他怕蘭大寶傷心。我們坐在屋里談話。當(dāng)然不是什么像樣的屋子。我們沒錢租更好的房子,但他也不是出身權(quán)貴的“高富帥”,我用不著拍他的馬屁,所以沒有去黑暗的廚房里為他燒開水。
“你們可以去申請廉租房。為什么不申請?”在等待膠水風(fēng)干的時候,他打量了一下了不起的蘭家。
“你贏了。我們不是深戶,沒資格。再說也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一分不出他們讓住嗎?”
“不讓?!?br/> “我贏了。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數(shù)學(xué),唯有這門課考高分?因為將來要用它算錢。我可不愿別人少給我一分,別人也一樣,不會讓我少出一分?!?br/> “明白了?!?br/> “其實你什么也不明白。社區(qū)問我們下個月能不能出一部分房租;蘭大寶的行為矯正課已經(jīng)停了三次;你坐著的這個地方一股怪味,我用過消毒劑,用了三遍,有人吐在上面了;我沒有時間打掃,我要打掃學(xué)校里那些美麗和安靜到其實完全不必要去收拾的落葉,夠忙的。所有這一切,你可以用鐘點工,我得自己干?!?br/> 他笑得很開心,像是得了什么便宜,然后他努力收起笑容。
“你媽又失業(yè)了?”
“她努力過?!?br/> “那樣更糟,對嗎?”
“親,別拿救世主的口氣對我說話,我不吃這一套?!?br/>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xù)補琴箱。
“我能問個問題嗎?”
“現(xiàn)在放學(xué)了,再說你也不是我的老師?!?br/> “為什么愛音樂?”
“別煩我,我不想做作業(yè)?!?br/> “我替你回答,因為音樂能使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才怪。這話對你合適。我們不是一路人。記得嗎,我是無產(chǎn)階級。你有房產(chǎn),你是深戶,是音樂家,雖然退役了,可還是有人請你發(fā)揮余熱,你早就不知道苦難是什么了。你已經(jīng)墮落了,變質(zhì)了……”
他根本沒有在聽我不講道理地胡說一氣。在說過“成為更好的人”之后,他像被人揍了一拳,微微張開嘴,豎起耳朵,目光在我頭頂上散開,懷里的二胡像一把鈍刀,切割開他那張臉。他拿我當(dāng)什么了?我生氣,起身離開那里。
“把他叫進(jìn)來!”他在我背后興奮地說。
“誰?”我站住了,回頭看他。
“大寶,叫他到我這兒來,馬上!”他目光炯炯,一臉抑制不住的光芒。真是個怪物。
我回頭看廚房方向。我在那個時候聽見了蘭大寶,他在廚房里唱歌。他不知在什么時候不見的。他不喜歡人們爭吵。我們剛才在爭吵,這就是他離開的原因。但我還是不明白左漸將為什么眼睛發(fā)亮。
59分,大白鯊的水域。
72分,一只可怕的章魚。
81分,老爸的咆哮老媽的抽泣。
99分,哎呀,我是一只蹦跶的蝦米。
120分,感動得痛哭流涕。
150分,保我天下無敵。
知識的海洋又深又冷,天才寶貝都是機器。
Shit,分?jǐn)?shù)寶貝,我在哪里才能躲開你?
蘭大寶唱的。我教的。我的詞曲,《分?jǐn)?shù)寶貝》。
十
我暈了個去,蘭大寶成了百合合唱團(tuán)的一顆新星。
我不知道左漸將用了什么方法,但他肯定和魔鬼交談過。他把蘭大寶帶到園林路公園。他緊張兮兮地,不讓我跟著,不讓任何人跟著,就他倆。他和蘭大寶在公園呆了整整五個鐘頭。
我在公園外面走來走去,心里發(fā)虛。我不希望蘭大寶受到傷害。我不知道該不該回家去取剁骨刀。有幾個在陽光下閑得無聊的外來務(wù)工人員,在樹陰下面站著沖我傻笑。我瞪著眼朝他們吐唾沫,他們嚇得立刻走開了。
我必須承認(rèn),我不想讓蘭大寶把充沛的精力全部用在研究他的糞便上,他完全可以去海邊等他的女朋友,但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不是害了蘭大寶。
接下來的事情誰也沒想到,蘭大寶竟然是個歌唱天才。經(jīng)過左漸將的指導(dǎo),他居然能唱到High C上去。蘭大寶的嗓子的確不錯,但還不至于不錯到我認(rèn)不出他。令人吃驚的是,現(xiàn)在的他完全變了,這個坑爹的垃圾寶貝,竟然變成了一個海上女妖,所有聽見他歌聲的水手都會受不了。
蘭大寶出現(xiàn)在練聲房里的時候,練聲房里傳出一片壓抑的笑聲。蘭大寶很緊張,不好意思地緊緊抓著他的眼鏡,躲到我身邊,尋求我的保護(hù)。然后他對合唱團(tuán)里的一個圓臉童鞋發(fā)生了強烈興趣,走過去摸她的臉蛋,玩她腦袋上那只會變換出各種顏色的閃光發(fā)卡。我臊得想找個地縫立刻鉆進(jìn)去,要不是朱星兒拉住我,我就從練聲房里沖出去了。
左漸將抬起指揮棍,他就像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登徒子,對站在練聲房中央不知所措的蘭大寶不管不顧。指揮棍輕輕劃開練聲房里的空氣。鳥兒們黃口輕啟,歌聲響起,然后是蘭大寶。
是《把我的奶名兒叫》。原來是混聲四部合唱,百合合唱團(tuán)把它改成了女聲合唱,左漸將再次做了改動,在第十八個小節(jié)后,把它移交給了蘭大寶。我不是那個在生下我十四年后仍然不知所措的“她”,但當(dāng)蘭大寶銜接進(jìn)入時,我在心里驚訝地叫了一聲。我當(dāng)然得叫。那不是蘭大寶的聲音,肯定不是!蘭大寶加入進(jìn)來的時候,女聲部分弱下去,他獨自呈現(xiàn)。左漸將清楚他做不到,只給了他短短的十六個小節(jié)。蘭大寶不能承擔(dān)太長的節(jié)奏。在十六個小節(jié)中,他提了三次褲子,但一次錯誤都沒犯。合唱團(tuán)的小鳥們驚呆了,居然失控到?jīng)]有在蘭大寶之后跟上他,而我的眼里快速盈滿了淚水。
我必須告訴你們,我聽到的是天籟。
十一
練習(xí)結(jié)束后,我?guī)еm大寶離開活動大樓,他成了小鳥們爭相簇?fù)淼膶櫸?。我傻了,腦子里灌水,目光呆滯。我無法抑制激動,在草坪上站住了。我讓朱星兒保護(hù)蘭大寶,不讓他被粉絲們擠爛。他當(dāng)然如愿以償?shù)貜膱A臉童鞋那里得到了不斷變換顏色的閃亮發(fā)卡,而我則撇下驕傲得像個王子似的他,返回大樓,直接走進(jìn)了指揮辦公室。
左漸將在喝水。他好像很渴,被人棄之于輒的那種渴。他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手里端著半杯未飲掉的水,回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我不會告訴他。我不會說什么但我愛蘭大寶,我這輩子的眼淚唯一只為我的傻哥哥流。
“謝謝你,老師?!蔽翌^一次像個好學(xué)生,或者說,頭一次像一名正常的女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對他深深鞠了一躬。
“為什么?”他不明白,眼睛瞪得很大。
“你為蘭大寶做的一切?!蔽乙种谱∵煅收f。
“不,”他端著水杯看了我半天,然后放下水杯說,“謝謝你自己。”
“我?”這次輪到我不明白了。
“對,”他說,“如果不是你教他唱歌,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音樂天才,他是為音樂而生的?!?br/> “為音樂而生?蘭大寶?”我糊涂了。準(zhǔn)確地說,我是憤怒了。他在撒謊!蘭家沒有什么天才,蘭家是一堆招蚊引蠅的臭狗屎!
“我不知道?!庇幸粍x那,他顯得有些困惑,回過頭去看桌子上的那半杯水,好像他不該把它放下,他做了什么錯事似的?!拔椰F(xiàn)在還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有天賦。你教他唱歌。那是你自己寫的,然后教會他唱,對嗎?如果不是你,他會在屎尿和人們的輕薄中活過一生?!?br/> “那我呢?”我抱著希望盯著他的臉,“我的一生怎么活?”
“什么?”他困惑地看我,不明白我在問什么。
“為什么你不把我領(lǐng)到公園里去,難道你就不管我了?”我朝他喊,“你讓我怎么辦?讓我在公園外徘徊,繼續(xù)傾聽主旋律,再傾聽,永遠(yuǎn)傾聽,呆在人們無盡的關(guān)懷中?”
“我已經(jīng)說過了?!彼樕n白,十分平靜,“你和大寶不一樣。大寶是個天然的孩子,我是說,他什么也不怕,而你根本開不了口。你不敢開口,不敢讓別人聽見你的聲音。你連自己真實的聲音都沒有,發(fā)不出聲,不敢讓人聽見,這就是你的問題?!?br/> “你是說,我沒戲?qū)幔闶沁@個意思嗎?”我盯著他。
“你的個頭兒得自己長?!彼f,甚至因為這句并不好笑的話笑了一下。
“別給我說這個,你不是火星人?!蔽业膽嵟竭_(dá)了頂點。不光如此,也許我還有委屈,強烈的委屈。我覺得自己被人徹底拋棄了。
“你不能指望這個世界為你準(zhǔn)備好想要的一切。它不該你。它誰也不該。它就是它。你得自己成長。”他說。
“勒了個去,”我冷笑,“別給姐來人生餐具那一套,虛偽知道嗎?說什么成長,真當(dāng)技術(shù)改變世界呀,你們都一樣,根本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說了什么刺激他的話,反正,在我激動地胡亂說著什么的時候,他把一只胳膊伸到空中,捏緊拳頭,然后樣子難看地歪了歪身子,轟隆一聲倒了下去,帶倒了他手邊的那張椅子。
我呆在那里,看著從他手中滾落到地上的兩粒藥片?,F(xiàn)在我明白了,在我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時,他在喝水,但他不是在喝水,而是在服藥。這個沒有了心臟功能的失業(yè)者!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沖出門,我去叫人。
十二
左漸將沒有死。這一次沒有。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快死了。他自己也知道。
我在二醫(yī)院外面的街道邊徘徊了很久。我是“她”的女兒,這是遺傳。我說的是我媽,我和她一樣軟弱,一樣會搞砸一切。他得的是心臟病,他遺傳來自誰?
我還是走進(jìn)了病房。我見到了他的贊助人,小鳥們說的“夫人”,那個年輕而美麗的芭蕾舞演員。他們沒有結(jié)婚。他根本就不敢面對她。她追了他六年,他躲了她六年,他們永遠(yuǎn)也不可能結(jié)婚,但我得承認(rèn),他們是,或者應(yīng)該是最迷人的一對。
我空著手,沒有買禮物。我認(rèn)識鮮花和水果,但我沒有錢。我在他的病房里無聊地坐著,免費看電視。
“真丑?!笨础皠游锸澜纭钡臅r候我說。
“是挺丑?!彼澩?。他躺在病床上,說話的底氣還沒有恢復(fù),有些氣短。
“它會出來嗎?”看日出前的天際時我說。
“不知道。也許能,也許不能?!彼⒅聊徽f。
“我知道,這叫身世。我的身世?!笨葱〔萜仆炼龅臅r候我說。
“有一個這樣的家庭不是你的錯?!彼麩o力地指了指他的左胸,“有時候,這里會有那么一點兒疼,有那么一點兒喘不過氣來,這也不是我的錯??扇绻J(rèn)為,那還能怎么樣,它就是我的命運,我被拋棄了,就是你的錯、我的錯了。”
“我不想再拉二胡了。”我躲開他的目光說。
“然后呢?”他問。
“隨便。我不想再死皮賴臉地呆在合唱團(tuán)了。我想離開合唱團(tuán)。”
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接過美麗的芭蕾舞演員遞給我的削過皮的蘋果,但是我最終還是接過了它。我把它捏在手里,果汁豐沛,淌了我一手。
“再然后呢?”他沒有挪開他的目光。
“帶我媽去應(yīng)聘,給她找一份工作,然后給我自己找一份。”我正襟危坐地說。我沒直接說出退學(xué)的話,我不愿意刺激他,這是我在醫(yī)院外面徘徊時作出的決定。
“說說大寶吧?!庇幸魂囁麤]有開口。他在和植入器的排斥期做斗爭。他很累。也許他根本做不到,他在硬撐,可他卻咧開嘴笑了?!拔以卺t(yī)院里呆了多久?老實說,我挺想大寶的?!?br/> “他總想給我洗腳?!蔽以谙胩m大寶,他會不會想這個讓他發(fā)生了天壤變化的人?如今蘭大寶可以隨便摸誰的臉蛋,擁有一大把閃亮發(fā)卡,而且每天都鬧著到園林路公園里去站樁練聲,可他卻無助地躺在這兒?!懊刻焱砩纤祭p著我,把水弄得到處都是,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他就不上床睡覺。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在城市里,你還能見到一個一步不落跟在妹妹身后纏著要給她洗腳的哥哥嗎?”
他笑了,扭頭向“夫人”示意。“夫人”微笑著搖搖頭,離開病房,輕輕帶上門。我不傻,我能看出那是什么。他在告訴她,要她放心,他沒事,他想和我私下談一談。她在告訴他,別太用力。
“聽著?!彼櫫税櫭碱^,認(rèn)真地說,“你可以讓大寶給你洗腳,那不會讓你失去尊嚴(yán)。但如果你炒了合唱團(tuán),我會追殺你到火星上去?!?br/> “才怪。有本事讓海牙國際法庭來審判姐?!蔽也幌肱浜纤年P(guān)懷。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關(guān)懷。
他困難地扭動著身子,抬起頭,吃力地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一份歌譜。他不可救藥,死到臨頭還想做他的音樂殉道者。他困難地欠起身子,但沒有做到。他示意我走近,把歌譜遞給我,讓我看。我根本看不懂。我不知道那些鬼魅的黑色蝌蚪在說著什么。但我不想生氣。我原諒這個器官衰竭者。
“是你的歌?!彼粗?,微笑著說。
我沒聽懂,驚訝地看他,再看手中那些到處游動的蝌蚪?!胺蓻]有規(guī)定病人可以騙人?!蔽铱邶X不清,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
“還記得你哼的那段歌嗎?我把它記錄下來了。我發(fā)現(xiàn)它的旋律很奇特。你怎么說,屌爆了?我就是這么想的?!彼]上眼,喘了幾口氣,睜開眼睛說,“你的歌。你的?!?br/> “你是說,我隨口哼哼的那段旋律,它是歌?”我呆在那里。
“對。原來不是,現(xiàn)在是。當(dāng)然,現(xiàn)在它長大了?!彼麤_我眨眼,扮了個怪臉。
我撲上去抱住了他,手中的水果滾落到床下。我把什么弄倒了。我把手中的譜子弄皺了。但我不管,我就是要那么做。我愿意把自己弄倒,只要他還在,他還活著,還能活下去!
“夫人”驚嚇地推開門沖進(jìn)來,驚訝地看我們。我不知所措,他狼狽地縮在被單下?!胺蛉恕睋嶂乜谒闪艘豢跉猓α?,把我弄亂的一切收拾好,查看過監(jiān)視儀,再度帶上門離開病房。
“這不是一首歌。嚴(yán)格地說,還不是?!彼Σ[RnG2pbiiroqb+R+wNFxHgQ==瞇地看著捧著譜子愛不釋手的我,“但它可以是。我需要你幫助我做完接下來的事情?!?br/> “你要我做什么?你要不要我把這里再弄亂一次?”我舍不得放下譜子,它是我在窗戶玻璃上看到的另一個我。我舍不得把視線從他那張消瘦的臉上移開。我覺得他太老了。我覺得他在醫(yī)院里呆的時間夠長了。他為什么老賴在這里?他不知道我他媽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嗎?
“學(xué)習(xí)樂理知識?!彼恢?,自顧自說,“我教你。沒有你我做不到。沒有我你也做不到。還記得嗎,你的話,我倆都是特殊人物,我們得團(tuán)結(jié)一致。你說的。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彼O聛泶艘粫簹?,檢查了一下身上的管子,“我不是說把它寫成歌。我覺得,要是這樣它會生氣,因為它比這個了不起。我們?yōu)槭裁床辉囋囁牟炕炻暫铣??我是說,我們把它寫成一部合唱作品。我是說,現(xiàn)在它什么也不是,我們從頭開始,我告訴你該怎么做,你來寫,你自己寫?!?br/> “我該怎么做?”我張皇失措地看著他。
“去找它,找到它,然后把它生下來。你是它的媽媽,你把它生下來?!彼粗铱隙ǖ卣f。
“我想做一名音樂老師!”我激動地宣布。
“可以。”他想也沒想就附和我,“我是說,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就算你做不了,做不到,但只要想了,努力了,你就長大了?!?br/> “你是說,我不是唱歌的料,做不了歌手,但我可以用音樂來長大?”我盯著他問。
“當(dāng)然?!彼щy地點頭,“你可以用音樂來思考,你還可以用音樂來計算。但是,當(dāng)你真的走近它,我相信你不會再用它來計算別人有沒有少給你一分錢,而是會用它來計算別的?!?br/> 我聽懂了他的話。我第一次沒有對這樣的大道理表示反感。我朝窗外看去。我看見很多云彩向我涌來。我不知道,有什么在我內(nèi)心被觸動了,我不知道,那和打開這種事情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十三
“他”在戒毒所里開始最后一個脫敏療程前失敗了。不知道“他”用什么辦法騙過了管教人員,從哪里弄到了“他”渴望中的臟貨,那是“他”的天堂通行證?!八北凰突貜娭剖覐念^再來,接受束縛中漫長的毫無尊嚴(yán)的治療。“她”也失敗了。充滿雜質(zhì)的“棕色糖”不是“她”帶進(jìn)戒毒所的,但“她”在繼續(xù)“她”的無措。人們不斷幫助“她”找到工作,“她”又不斷把它們丟掉。
我的家庭和世界一樣,并沒有改變。大人們習(xí)慣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像任性的孩子一樣,說什么也不肯放棄他們在生活中賴以依存的心理玩具。
但今天的風(fēng)不是昨天的風(fēng)了,今天的聲音也不是。我知道改變在哪里。
蘭大寶每周一次跟我去練聲房學(xué)習(xí)發(fā)聲,還有與和聲部的協(xié)作。學(xué)校為他辦了一張?zhí)厥馔ㄐ凶C,他在自己的照片旁歪歪扭扭地畫了一朵百合花,然后把它綁在眼鏡腿上,這樣他就同時擁有了兩樣心愛的寶貝。
在蘭大寶接受合唱團(tuán)第一指揮助理單獨訓(xùn)練的時候,我在指揮辦公室里讀《樂理知識》和《五線譜簡易速成》。我知道窗外有蜜蜂安靜地飛過,還有看不見的花粉孢子。我不看它們。我知道我做不到,我離一個作曲家還有一段遙遠(yuǎn)到足以讓人放棄的路,但這有什么?
左漸將回到練聲房的那天,是合唱團(tuán)的重大節(jié)日,所有團(tuán)里的小鳥們和老師們都擁進(jìn)了練聲房。他像一個怕寒的老人,披著一件皺巴巴的棉坎肩,站在那里,臉色蒼白,不明白地看著大家,然后蹙起了鼻子。
“怎么回事?”他不高興地說,“你們怎么沒有穿校服?你們的衣裳怎么全都是藍(lán)色?”
“藍(lán)色是戀愛的顏色?!钡谝恢笓]助理憋著笑代表大家說。
他怔忡住,像被啄木鳥啄了一下,往后退一步,求助地回頭看。年輕而美麗的芭蕾舞演員不在那里。她在學(xué)校門口看著他走進(jìn)活動大樓,然后悄然離去。她不想讓人們說她是他的監(jiān)護(hù)人,不想讓人們認(rèn)為她在用她絕望的愛做最后的逼宮。
“別緊張指揮。不是真戀愛,那樣不夠分的。姑娘們就是想讓自己酷一點兒?!钡谝恢笓]助理解釋。
他笑了,松弛下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不該兜里不帶紙巾,他應(yīng)該帶上一方復(fù)古手絹,那種有手繡花邊的。他很快恢復(fù)過來,走到練聲房的中央,那里放著那把脫掉漆皮的破椅子。
“我必須告訴你們,孩子們,這首曲子有點兒難度。不,我撒謊了,不是有點兒難度,而是非常難?!彼诹搜诿蘅布?,從樂譜架上拿起樂譜來,看了一眼,直接進(jìn)入主題,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似的,“現(xiàn)在,讓我來告訴你們它有多難?!?br/>
但他對我就沒有這么客氣了。他走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我拘謹(jǐn)?shù)卣玖似饋?。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拘?jǐn),這根本不是我的風(fēng)格,但我就是忍不住那樣。
他看著我寫下的那些旋律。我緊張得像只初次獵獲蚊子的青蛙。而他則像一頭不滿意河水和河畔植被的河馬,從譜子上抬起頭,盯著我。
“你寫的是什么?”
“譜子呀。你讓我寫的??傋V我還做不到,但遲早有一天我會做到的?!?br/> “總譜?你竟然敢提總譜?你打哪兒來的那么大的膽子?”他的目光冷冷的,口氣里充滿蔑視,“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你覺得你寫的這些悶悶不樂的失敗者的旋律有意思嗎?有嗎?”
“我覺得挺好的。我喜歡。”我不服氣。
“音樂表達(dá)人類的一切生存情感,生死、命運、愛、幸福、友誼、善惡、劫難。世界廣闊到眨一下眼就會損失萬千,你就看不到別的?”
“你說的一切,也包括失敗者。我寫的就是這個?!?br/> “失敗者?你為什么不去扒碟,不去蘋果在線商店里買段子?那比這個更簡單。”
他像毫無修養(yǎng)的街頭暴走族一樣地憤怒了,把譜子抓起來,拋向空中。它們飄落下來,有一頁貼在我的臉上。我驚呆了。我把譜子和笑容從臉上揭下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不知道在醫(yī)院里的那個他是不是他,那個笑瞇瞇看著我的那個他是不是他,還是因為醫(yī)生在他出院時為他換上了一顆不再脆弱的心臟,他變了?
“別告訴我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監(jiān)獄享受納稅人支付的福利,關(guān)于這個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粗魯?shù)貨_我喊。
“你當(dāng)然比我知道得多,我沒本事像你那樣進(jìn)過監(jiān)獄!但這不等于你就可以來教訓(xùn)我!”我發(fā)作了,氣呼呼地沖著他嚷道,絲毫不管是不是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憑什么你就是歌唱家,而我就是特殊人群?兩歲的時候你還賴在媽媽懷里哭呢!”
“沒錯,我是進(jìn)過監(jiān)獄,可我沒有媽媽?!彼]有被打倒,口氣嚴(yán)厲,毫不通融,“我一睜眼她就去世了?!?br/> “你有沒有覺得,”我手在顫抖,渾身僵硬著說,“你在讓我做一件不合乎邏輯的事?我根本做不到。我努力了可我做不到!”
“你指藝術(shù)規(guī)律?”他氣咻咻地不肯讓我過去,“你說對了,藝術(shù)的起點是超驗的巫術(shù),它從來就沒有向邏輯投降過?!?br/> 我看著他。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他還在惱怒。他的確老了,的確應(yīng)該試試換一顆健康一點的心臟,可如果做不到,他完全可以像老了的英國人或者愛斯基摩人,難道中國就不生長紳士?
我走過去,從地上撿起譜子。它們零亂不堪,要把它們收拾起來可不容易,但我做到了。我把它們一頁頁拾起來,收好。我走到辦公桌前,把歌譜理整齊,當(dāng)著他的面,把它們撕掉了。
他瞪著眼不解地看我,嘴唇直哆嗦。我把撕碎的譜子丟進(jìn)垃圾簍里,扭頭離開了指揮辦公室。我想也許我應(yīng)該先通知醫(yī)院,至少弄一臺呼吸機來,或者一副擔(dān)架,但我什么也沒管,就是那么做的。
十四
左漸將和我有過約定嗎?我想沒有。但從那以后,我成了他的第三個指揮助理,為他記錄練習(xí)筆記,幫他挪動排練椅,在他教導(dǎo)那些小鳥們的時候,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看著他。
他在加大對我的樂理知識的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他就像一個令人厭惡的魔鬼,一步也不肯讓我從五線譜前逃開。連續(xù)半個月,他沒有脫下那件皺巴巴的棉坎肩,讓我忍無可忍。我沒辦法再和他相處,他卻有的是辦法讓我在撕碎譜子,沖著他發(fā)作一頓,沖出指揮辦公室后,乖乖地重新回到辦公室,坐回鍵盤前,怨氣沖天地繼續(xù)我的樂理訓(xùn)練。
作為對我學(xué)習(xí)的獎勵,他帶我去了一些地方。東部華僑城。深圳灣。七娘山。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說,他病得很辛苦,得休養(yǎng)。他的確在快速孱弱下去,行動困難,連走路稍長一點,就喘不上氣,需要我去攙扶。但每次我去攙扶他,他都會怒氣沖天地打開我伸向他的手,讓我在一旁老老實實呆著。
他不再每天去合唱團(tuán)聽小鳥們啾鳴,這屬于休養(yǎng),去蓮花山上曬太陽或者去紅樹林邊吹海風(fēng)也屬于。但他根本沒有修養(yǎng),他像個惡魔似的逼迫我訓(xùn)練——不是識譜,是觀察。他讓我看海灣深處,問我看到了什么。我不懷好意地告訴他,我看到了漂浮著的垃圾袋和死掉的魚蝦。他讓我聽山路兩旁,問我聽到了什么。我惡毒地告訴他,我聽到了打樁機的噪音,還有山下汽車一輛接一輛駛過的轟鳴聲。他讓我繼續(xù)看、繼續(xù)聽。我簡直煩透他了。
“你想讓我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難道你就那么喜歡正在腐爛的魚蝦和撲面而來的廢氣嗎?”
“然后呢?還有呢?”他追問道。
我承認(rèn)他是對的。的確有然后。然后是一波波涌進(jìn)的海水,它們氣勢磅礴,不屈不撓,追逐著海鳥,一波接一波新鮮地涌到我們的腳下。還有鳥兒歡快的叫聲,露水滴落的聲音,云彩劃過低空的聲音。
“還有,還有還有!繼續(xù)聽,再聽,什么也別想,注意聽。”他煩躁地跺腳。
我完全絕望了。我真的覺得自己不屬于任何料子,做不到任何事情。我為什么非得做一個歌手?我為什么非得有一個理想,或者按照什么人的塑造來完成一次成長?我把我的念頭告訴了他,他罵了一句粗話。他說,蠢人才說這樣的話。
他帶我去了深圳交響樂團(tuán)。那是他過去呆過的地方?!拔冶婚_除的地方?!彼麤_我戲謔地眨了眨眼睛。他簡直太壞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壞的老家伙。
樂手們在排練。年輕的指揮看見他,停下來,在舞臺上向他鞠躬。所有的樂手都站了起來。這就是老家伙的好處。他向年輕的指揮鞠躬,示意他可以開始。他們開始了。不,不是排練,是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
宏大的交響樂在大廳里響起的時候,我一下子垮掉了,變得像個剛從天堂學(xué)校里放學(xué)回家的乖孩子。我覺得我熟悉它們,與生俱來的熟悉。我的后背緊貼在膠木椅背上,膝蓋發(fā)軟,指尖把手掌掐得生疼,眼眶濕潤。我覺得我可以有很多的媽媽。我覺得我可以被一次一次地生下來,也可以生下一些什么。
他呢,他在哪兒?我打了個寒戰(zhàn),像被母親拋棄掉的嬰兒緊張地回頭看。他在很遠(yuǎn)的地方,在排練大廳的最后一排,一聲不響地縮在椅子里,閉著眼睛小憩。我知道,他累了,而且,他是要讓我在神圣的音樂廳里,做唯一的聽眾。
“我需要你幫助?!睆呐啪毚髲d里出來時,他對我說。他不看我,看大街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暈,我不想做義工。我有一大堆事。我家里全是大人們應(yīng)該干的活。”我拒絕說。
“你怎么這么聰明?”他嘆了一口氣。
“是狡猾。我不喜歡聰明,我喜歡狡猾?!蔽业靡獾卣f。
“我不能再拖累她?!彼麤]有提到那個能用“倒踢紫金冠”征服深圳的美人兒的名字,“我知道你們在背后叫她什么。但她不是我的夫人。我沒這個福氣。我不該再拖累她。我只是需要人照顧。”
“你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加V男?你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人?!蔽疑鷼?,不知道是為誰。
“忘恩負(fù)義就忘恩負(fù)義,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彼虉?zhí)地說,“我能自己沖涼,穿鞋也能湊合,但誰去梅林路農(nóng)批給我買菜?我可不愿意把錢花在超市里,花一斤的價能在農(nóng)批買四斤。我沒有那么多錢?!?br/> “你贏了。誰讓我的譜子在飛速進(jìn)步,而且你又那么可憐,對不對?”我妥協(xié)了。
“你答應(yīng)了?”他驚喜道。
“是妥協(xié)。”我糾正他,“可你也得妥協(xié)?!?br/> “說?!彼残斡谏卣f。
“讓美達(dá)進(jìn)合唱團(tuán)。”我說。
他收起笑容,皺著眉頭看我,看一陣,扭頭看街頭駛過的車,又回頭看我。他在權(quán)衡利弊,好像他對這種事情很難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我真想告訴他,男人都他媽這副德行,看人只看表面,活該錯過一個又一個好姑娘,被婊子們騙得痛不欲生。
“求你了,美達(dá)想進(jìn)合唱團(tuán)想得哭?!蔽易ё∷氖謸u晃,央求說,“她不是想進(jìn)合唱團(tuán)搞什么,她只是不想被我和朱星兒甩掉。”
“你是什么時候?qū)W會關(guān)心別人的?”他疑惑不解,一點也不覺得他這是在諷刺,“我不是說大寶,我是說美達(dá)。這不像你,知道嗎?”
十五
我成了左漸將家庭生活的幫手,每周三次,幫他打理一些他處理不了的家務(wù)活,不收取任何費用。我了勒個槽,我在幫助他。這是他的說法。我,幫助他。
放學(xué)以后,我騎著自行車,搭載著蘭大寶去左漸將家。他的自行車,八成新。我不管交警會在什么地方埋伏著捉住我,只要蘭大寶不在車上玩眼鏡就行。我蹬著車飛快地駛過農(nóng)林路,在鳳凰木漏下的陽光中快速超過周星馳。小男生好奇地看著我身后的蘭大寶,再看我梳得整整齊齊的小辮兒,一臉的不解,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我,沒被我騷擾得苦不堪言過似的。
一進(jìn)左漸將家的門,我就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如果我不來,它們可能一整天都關(guān)著。左漸將笑著說,怎么會這樣?但他會依然如故,很快躲進(jìn)臥室里去寫他的曲子,像只過冬的老鼴鼠。
蘭大寶有了新玩具,這回是大家伙。只要坐在鋼琴前,他就絕不肯再挪窩,這樣,我就必須每隔兩小時催他去一趟衛(wèi)生間。蘭大寶捉著短粗的手指,挨個兒敲打琴鍵,因為琴鍵發(fā)出的不同音階又愛又怕,緊張地笑個不停。我會事先用口罩兜住他的下頦,那樣,他的口水就不會滴答在昂貴的鋼琴上了。
我會在來之前,繞道去農(nóng)批買一大堆蔬菜。我把它們?nèi)寂葸M(jìn)水池里,依次刷洗,直到它們干凈得像天堂里來的貴賓。
“買這么多,能吃三天。”他皺著眉頭吝嗇地說。
“多吃西紅柿你的病就會好。黃瓜也一樣。”我甩掉水珠向他伸手,“二十一塊三毛。我不想可憐你。”
“明白了?!彼Γ乜蛷d去取錢,“我也不能這么對你,對嗎?”
我喜歡他這一點,知錯就改。但也不一定,有時候他就很犟,這種時候非常多。
“你想過死亡嗎?”我把一只洗干凈的蘿卜放進(jìn)漏籃里。
“你說什么?”他在臥室里問,口氣很緊張。
“我想過。”我關(guān)掉水龍頭,從廚房探出腦袋,大聲說,“我想做塞琳·迪翁那樣的歌唱家,嫁一個老男人,生一個漂亮男孩,再生一個漂亮男孩,讓老男人教他們音樂,然后我再死。”
“好主意,這樣你就有一個音樂世家了?!彼麖呐P室里出來,朝鋼琴那邊的蘭大寶看了一眼,“什么時候想的?”
“六歲吧。我不能肯定,也許還要早。六歲時我老哭,看見媽媽抱別的孩子我就哭。”我把另一只蘿卜放進(jìn)漏籃里。
“怎么會?”他靠在門框上,困惑地說,“我不是說媽媽抱別人孩子的事,我好像沒有六歲時的記憶。但是,”他緊張地盯著我,“你剛才說死,什么死啊死的?”
我快速瞟了他一眼,沒有接那個話題。我知道,他并沒有他通常表現(xiàn)得那么不在乎。
菜洗干凈了,現(xiàn)在它們一點兒農(nóng)藥味也沒有了。他的情緒調(diào)整過來,要我給他念我新寫的歌詞。我給他背了一首《我不是陽光》。
我是陽光,可能不是,那有什么不同;
我是自在的雨點兒,有翅的蜜蜂;
夏季里滿處開放的風(fēng)鈴花,是星光和花叢;
要來的還在路上,要有的賴在夢中;
該惹點兒麻煩了,是孩子就會得到世界的寬容。
他嘖嘖著嘴,像個街頭沒有學(xué)熟的小混混,說不錯。當(dāng)然不錯,這樣的不錯我還有很多。我又給他念了一首《沒有誰最可愛》。
人生就是舞臺,總有一幕為我展開。
找到它,世界看我彩排。
不等待,走上舞臺;
不等待,和煩惱拜拜;
不等待,和快樂同在;
不等待,伸手牽住未來。
開啟所有的燈光,忘記了臺詞從頭再來;
這世界沒有誰最可愛,舞動起來就是精彩。
他用妒忌的眼光看我,說這是他聽到的最糟糕的歌詞。我洋洋得意。我不想說他的壞話,比如妒忌什么的。他心臟不全,是弱者,這方面我得讓著他。
“夫人”放心不下,總是忍不住來看他。她來的時候,飯已經(jīng)煮好了,這讓她有些失落和傷感。他留我們兄妹倆吃飯,加上“夫人”。反正我也趕不上回家做飯了。反正“她”還是找不到用工單位,總得給“她”時間。再說,我可以在離開之前留下十元飯錢。我覺得按照菜價,我和蘭大寶支付八塊飯資也不是不可以。
“你年輕的時候有女生追嗎?”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我對這個問題好奇。
“夫人”抿著嘴在一旁偷偷笑,躲開他求助的目光,為蘭大寶搛了一筷子豆干炒芹菜。
“我不老。我有那么老嗎?”他從“夫人”那里收回目光,生氣地看我。
“別受不了打擊,據(jù)實說?!薄胺蛉恕陛p輕拍他的胳膊。
“好吧,我是不年輕了。”他不情愿地承認(rèn),“可我年輕過。我年輕過對不對?”
“我也年輕過?!蔽医忉屨f,“我是說,我以后有資格說這種話?!?br/> 他同意?!爸灰钕氯?,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br/>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年輕的時候,有女生追嗎?”我追問。
“我證明,有。”“夫人”看不過他的難堪,為他解圍。
“僅僅是有嗎?不是一般的有。”他開始吹牛皮,“畢業(yè)那會兒,我所有的東西都被班上的女生要走了,她們留下作紀(jì)念。你說我火不火?”
“人家是商量好了一塊兒捉弄你?!薄胺蛉恕背源琢?,揭發(fā)他,“你自己說的,人家大學(xué)一場談三次戀愛,你一次也沒談過,到畢業(yè)時,連一輛破自行車都被女生要走了。哪有留一輛破自行車作紀(jì)念的?”我們都笑。
“說說你。你談過戀愛沒有?”他躲開讓他跌面子的問題,拿我開刀。
“你以為我是腐女?當(dāng)然談過。好幾個?!蔽掖笱圆粦M??戳丝此汀胺蛉恕蓖O碌目曜雍涂粗业难劬Γ奶摿恕!拔沂钦f,想談?!?br/> “別灰心,有的是機會?!彼参课?,一臉平衡。
“別欺負(fù)人?,F(xiàn)在的男生都是物質(zhì)男,有什么意思。你們就沒覺得我色藝雙全,完全有這個資格?”我急了。
他倆哈哈大笑。蘭大寶不明白他們笑什么,也跟著呵呵地樂,嘴里的飯粒掉回碗里。
“傳授個經(jīng)驗?!彼每曜宇^指點著自己的胸口,“向我學(xué),往老里等。我剛才的確說假話了,年輕時,從沒人追過我,我也沒追過別人。是不敢追,害怕被人拒絕??傻鹊嚼狭税桑热绲搅巳畾q,那個時候我可俏了,身后跟著一大排,攆都攆不走。事情就是這樣,老了你才有資格撈上最好的女人。你得反過來,等最好的男人?!?br/> 我看到“夫人”的筷子輕輕顫動了一下。她把目光埋下去,然后快速給蘭大寶搛菜,把一片黃瓜落在飯桌上了。
“我想嫁給你。”我脫口而出。
他愣在那里?!胺蛉恕碧ь^看我。他倆對視了一眼,快速挪開目光?!胺蛉恕睘樘m大寶舀湯,湯舀得哩哩啦啦,再去拾桌上的那片黃瓜,很費了幾筷子。
“為什么?”他問。
“那樣我就能生一大堆孩子了。我是說,譜子?!蔽覑瀽灢粯罚澳銈儎e安慰我啊,我知道不可能。我連戀愛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想戀愛的人,只是說說而已?!?br/>
“也許,你可以等下輩子。”“夫人”試圖開玩笑。她臉色蒼白。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安慰我。她的意思是,這輩子別添亂了,就這樣吧。
“如果你進(jìn)步快,我會送你一套古典作品,正版的。”他承諾。
“你是說《眼淚》和《遇到上帝神圣的光明》嗎?”我欣喜若狂。
“還有《來吧春天》和《靜靜的海洋和幸福的航行》?!彼⑿Φ乜粗?。
“你覺得,要是我過生日,我能夠立刻得到它們嗎?”我等不及。
“你上個月才過的生日?!彼苹卣f。
“我可以再過一次?!蔽宜Y?。
他放下筷子,突然收起笑容。他想到了什么。我有點兒緊張。
“在開始學(xué)習(xí)合唱的時候,我曾經(jīng)想放棄。音樂學(xué)院比我強的人多了去了,他們每一個人都能讓我臊得夜里不敢回寢室睡覺。而我什么也不懂。我甚至不知道風(fēng)其實不是風(fēng),而是流動著的宇宙?!?br/> 我和“夫人”放下筷子,看著他。蘭大寶不肯放筷子,他不安地看著手中的筷子,再看看衣兜里的眼鏡。
“我的指揮是一個老指揮,他看出來了,什么也沒有說。有一次,練習(xí)曲目的時候,他點我的名,讓我走到指揮位置前,當(dāng)著同伴們的面說出三個愿望。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做,我按照他的要求說了。讓我想想我說了什么?!彼]上眼睛想,然后睜開眼睛,“外星球人,騎士和鳥兒。”
我被擊中了,親。這也是我想要的愿望!
“他讓別的團(tuán)員也說出他們的三個愿望。那些愿望被說出來之后,我們都笑了。那么多的愿望,它們離我們是那么的遙遠(yuǎn),幾乎沒有一個愿望會被實現(xiàn)。是啊,一開始,每個人的愿望離自己都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不可抵達(dá)。”
“然后呢?”我急著問。
“氣氛活躍起來,”他舒心地笑了,“而且,我們像打了雞血的小崽子,斗志被重新點燃了。我們知道作為一名合唱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夢想?!?br/> 我和“夫人”相視一眼。我們不想讓他難堪,拼命忍住笑,可怎么都沒能忍住,結(jié)果是桌上噴滿了我和“夫人”嘴里的飯粒,連蘭大寶都沒能幸免。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故,驚慌失措地看著我,等著我撿去他臉上的飯粒。
十六
一年一度的勃拉姆斯國際音樂節(jié)到了,國內(nèi)抽簽結(jié)果,百合合唱團(tuán)勝出,代表中國參加本年度音樂節(jié)比賽。消息令人興奮,合唱團(tuán)開始緊鑼密鼓地做著出國比賽的各項準(zhǔn)備。
事情并不順利。小鳥們變得緊張起來,焦慮不安,她們忘記了氣息的支持、聲帶的閉合、共鳴腔的打開、韻母的形態(tài)準(zhǔn)備。在起聲階段猶豫不決,混亂不堪,在激起的瞬間呈現(xiàn)出臃腫無力的發(fā)聲,令人難以置信。
左漸將皺著眉頭聽完我的講述,把藥片放回床頭。他想了想,要我放下手中正在干著的家務(wù)活,替他拿過筆和紙。他在紙上寫下一句什么,交給我,讓我?guī)Щ貙W(xué)校,轉(zhuǎn)給第一指揮助理。我偷看了紙上的內(nèi)容,上面只有一句話,“讓內(nèi)心的秘密消失”。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讓內(nèi)心的秘密消失。我有那么多的秘密,它們陪伴我從小到大,是我最信賴的伙伴,它們要是消失了,我怎么知道我是誰?
“讓她們發(fā)泄掉內(nèi)心的壓抑,這個壓抑來自內(nèi)心的秘密?!彼托牡叵蛭医忉專笆裁磿r候孩子們開始有了秘密?一個孩子對世界有了秘密,對他人有了秘密,這不是好事,說明孩子不在了,他們沒法告訴世界他們是誰,真實的他們是什么樣子的。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他們不應(yīng)該對世界有任何戒備,他們有權(quán)發(fā)出真實的聲音?!?br/> 合唱團(tuán)照著他的話辦了。
“你們誰帶了水果刀?”我一走進(jìn)練聲房就聽見美達(dá)在嚷嚷,“我最近太胖了,我得把自己切瘦一點兒?!?br/> “我也胖。我快愁死了。”朱星兒說,“我可不可以調(diào)整一下飲食結(jié)構(gòu),只吃礦泉水和陽光?”
“都站好了,把你們的臭美收起來。”我學(xué)著左漸將的口氣,用指揮棍敲打著椅子背,“讓我想想,注意波動。我再強調(diào)一次,輕聲時聲音幾乎等于零,注意,是幾乎,你的內(nèi)心能夠聽見;強音時控制在弱于小二度的范圍內(nèi),穩(wěn)定住,別搖晃;快慢保持在每秒鐘六次的范圍內(nèi),別多,也別少。孩子們,我們可以開始了?!?br/> 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件事,也許他手持小棍的時候樣子很帥,但他根本不懂女生。當(dāng)?shù)谝恢笓]助理宣布,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時間里,大家什么也不做,只聊天,每個人都有權(quán)說出內(nèi)心秘密而不會受到任何批評和攻擊的時候,事情簡直糟糕透了,小鳥們?nèi)荚谡f一件事,她們爭相說父母的壞話。
“我老爸出門的時候總會問,我有頭皮屑嗎?”一只小鳥說。
“這算什么秘密?”第一指揮助理發(fā)呆。
“我媽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抽泣,如果我爸不在,她就歇斯底里大哭一場?!绷硪恢恍▲B說。
“說自己的秘密,不是家長。”第一指揮提醒。
“難道他們不問‘今天怎么樣’這句話,不說‘早點睡’這句話,他們就會死嗎?”再一只小鳥搶著說。
“請大家注意,別跑題?!钡谝恢笓]張皇失措。
“我們真的可以說嗎?”美達(dá)問。
“當(dāng)然,這就是我要你們做的,不,是指揮要你們做的。”第一指揮助理求助地看著美達(dá)。
“我恨他們!”美達(dá)大聲地說。
練聲房里爆發(fā)出一片笑聲。我也笑。但慢慢地,我不笑了。我聽見鳥兒在枝頭鳴叫的聲音,露水滴落在泥土中的聲音,昆蟲爬過枯葉的聲音,云彩涌過頭頂?shù)穆曇?。我突然開口,說了“他”和“她”的事情。
“他有頭皮屑。我是說,我爸爸。很多,看上去很難看。但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我是說,我媽媽。他也沒有問過我和蘭大寶,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我們娘兒仨?!蔽艺l也不看,呆頭呆腦地說。哄笑聲和議論聲停了下來?!八偸翘觳涣辆统鲩T,去關(guān)外一個個工廠試工,夜里很晚才回來,我們剛到這座城市的那些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br/>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說這件事,但我就是想說。
“他一離開家她就哭,吃飯不吃飯都哭?!蔽艺f,“她知道他沒有技術(shù),年紀(jì)也大了,根本試不上工,他去也是白去。他就是在這種時候遇到了毒品。”我說,“家里沒有錢,沒有人肯賒貨給他。他向她要,她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還是供不上他。他要她去找人借,她不認(rèn)識任何人,人家不肯借,借了也還不起,沒能力還。她一次次出門,又一次次空手回來,他就揍她,把她臉揍腫了,胳膊擰脫了臼?!?br/> 小鳥們驚訝地看著我,不明白我在說什么。第一指揮助理也看著我,很緊張,不知道該不該攔下我。
“是她把他送進(jìn)戒毒所的。她向警察告發(fā)了他。警察到家里來把他帶走了。他在門口回過頭來沖她大喊,說會宰了你?!蔽艺f,“她帶我和大寶回了湖南老家。親戚們勸她,離了吧,這樣的男人沒法過下去了,沒有男人也能過日子,過得更好?!蔽艺f,“我們在老家呆了三天,第四天,她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帶著我和大寶上了火車,回到深圳。她只帶了一件行李,是一大包他喜歡吃的血腸?!蔽艺f,“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他,一次也沒有?!蔽抑刂氐貒@了一口氣,“她愛他。她每一次去戒毒所,回來以后就躲在廚房里哭,但她更愛他了?!?br/> 我停下來,心里突然覺得一陣輕松。美達(dá)瞪著眼吃驚地看我。朱星兒掩住嘴哭了。練聲房里一片寂靜,啾啁聲消失了。小鳥們快速地互相看了一眼,低下腦袋,好像過去她們把我看成一個怪物,那是她們的錯誤。
我贏了,但左漸將失敗了,沒有任何孩子會說出內(nèi)心的秘密。我是說,表達(dá)。這是左漸將在合唱團(tuán)里的第一次失敗。不知為什么,我憂心忡忡,并沒有因為頭一回在眾人面前說出了心里的一個秘密而高興。
十七
出國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合唱團(tuán)在無可救藥地墜落,作為團(tuán)里的靈魂,左漸將必須停下自私自利的休養(yǎng),回到團(tuán)里抄起他的指揮棍。
左漸將走進(jìn)練聲房。不,他不是在走,而是像剛從奧斯維辛放出來的蒼白的孩子,一步步移進(jìn)練聲房。他拒絕我攙扶他。他吃力地坐在練聲房中央,他那把漆皮脫落的椅子上,不安地看著他腳下的地面。小鳥們屏氣凝神地看著他。她們在等待。她們都愛他。她們不愿意他為她們那么吃力。他抬起頭,開始說話。
“我們來做個約定?!彼舜瓪猓屪约浩届o下來,同時抬手示意我不必為他端去水杯,“就像最開始一樣,我是說,像合唱最開始出現(xiàn)時的那樣,你們不叫團(tuán)員,叫歌者;我也不叫指揮,叫擊拍者。讓我們看看,我們能做些什么?!?br/> 他那么說,也那樣做了。同合唱的起源一樣,他和他的三個女助理一起,為他的歌者們上了一堂她們從未上過的課。
歌者們坐在練聲房里,焦急地等待著。三個女助理一出現(xiàn)在門口,嚴(yán)肅的氣氛就被打破了,歌者們簡直笑噴了。三個女助理全都化了裝,穿著人類先民在祭祀活動時穿的羽翼裝,光著胳膊和腿,幾乎半裸著身子,分別裝扮成一只巨蜂鳥、一只北方尖尾鴨和一只白腹沙雞,樣子可笑極了。而他這個擊拍者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歌者們簡直笑狂了,一個個沒法控制地往坐臺下滑。他赤裸著上身,腰間圍著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獸皮裙,頭上戴著一對紙板做的犀角,裝扮成一頭威嚴(yán)的犀牛。我是在場唯一沒有笑出來的人。我看著他,那個肌膚蒼白松弛、孱弱到無法直腰站立的老家伙,那個在現(xiàn)代社會里把自己扮成了小丑角色的人。我突然在心里痛恨起自己,同時怨恨年輕美麗的芭蕾舞演員,她為什么不走進(jìn)校園,把他拉回到應(yīng)該呆的溫暖的病床上去?她像一只沒有骨頭的蜜蜂,不要臉地追逐了他六年,現(xiàn)在她躲到哪兒去了?
擊拍者開始了。他伸出一只赤腳,輕輕地在木地板上點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的腳下得重了。他以腳掌擊拍,引領(lǐng)著節(jié)奏,三只女鳥兒圍繞著他,隨著舞蹈的律動踏響地板,發(fā)出吆喝聲,再從吆喝改為吶喊,從吶喊改為吟唱。在人類先民最早的群體歌聲中,最原始的合唱聲響起。歌者們靜下來,她們不再嬉笑,慢慢直起腰身。
我是那只巨蜂鳥。我自始至終沒有笑。我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們在完成一次上萬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祭祀活動,在與自然力、鬼神和祖先的超驗力量對話,那是人類最初的精神生活。和我一樣,“北方尖尾鴨”和“白腹沙雞”因為衣飾不整滿臉通紅,但她倆誰也不肯讓自己停下來。擊拍者比我們更賣力,他嚴(yán)肅地板著臉,額頭間滿是汗毛毛,他把因為劇烈跳動滑落到鼻梁上的犀角推上去,再一次推上去,專注地表達(dá)著對神秘力量的呼喚和祈佑。我們都投入到原始的合唱中,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直到歌者們從夢中醒來,隊列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十八
合唱團(tuán)的聲音回到正軌,不,比過去更好。那是建團(tuán)以來歌者們表現(xiàn)出的最佳狀態(tài)。用我的話說,差不多是在一人高的空中自由飛過。
我必須為蘭大寶準(zhǔn)備一套正式的演出服。他是代表中國參加勃拉姆斯音樂節(jié)比賽的百合合唱團(tuán)正式團(tuán)員,在《嘎達(dá)梅林》中有一段妙不可言的領(lǐng)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合唱團(tuán)歌者們爭相邀寵的公共寶貝,我能肯定,他能讓這個世界把他當(dāng)作寶貝。
至于我,我當(dāng)然去不了風(fēng)景宜人的維爾寧格羅德。我不是主旋律部中的一員,也不是和弦部中的一員,就是說,我不是合唱團(tuán)中任意的一員,左漸將也不是M·杰克遜,不可能帶著一大堆助理去格萊美頒獎大廳接受萬眾的歡呼。但這沒什么,我現(xiàn)在知道我是誰,可以做些什么了。我能在左漸將去機場之前,準(zhǔn)備好他需要的所有總譜,同時在美麗的“夫人”被他嚴(yán)厲地下達(dá)回避令之后,悄悄為他準(zhǔn)備兩包我能買得起的劣質(zhì)香煙。
至于“她”,她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蘭大寶去德國這件事。她緊張得要命,坐立不安。她對她的傻孩子要去德國唱歌這件事反應(yīng)驚愕,心態(tài)復(fù)雜。她不斷問我,德國人為什么想要蘭大寶?他們會不會把蘭大寶送進(jìn)集中營,或者,我們家會不會背上一屁股永遠(yuǎn)也還不清的債務(wù),因此被法院下達(dá)驅(qū)逐令趕出這座城市?要是這樣,她去戒毒所看望他就得花費一些精力了。
“我沒有錢,不能給大寶做衣裳?!彼龜傞_她的兩只無助的手,一副無賴的樣子。
“你當(dāng)然沒有。”她剛找到一份工作,還在試用期,暫時還領(lǐng)不到工資,如果沒有我從學(xué)校和左漸將那里拿回家的補助金,下個月我們一家三口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戒毒所的那一個,當(dāng)然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暗矣?。我掙的。”我說。
“已經(jīng)花光了,剩下的你休想再拿回一毛錢去。”她驚慌地捂住衣裳口袋。
“不給拉倒?!蔽也挪粫屗米?,“但我警告你,如果下次你再給他帶任何官方不允許帶的物品,哪怕你把它們藏在牙膏里,我也絕不會再交出一分錢的津貼?!?br/> 我推開她,趴在地上,鉆進(jìn)床下。我把我所有的寶貝都拿出來,分給了美達(dá)和朱星兒。按照商品交換規(guī)律和人類始終默認(rèn)的潛規(guī)則,我半買半訛詐地從她倆那里湊足了錢,為蘭大寶做了一套漂亮的演出服,添置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我的學(xué)習(xí)開始?xì)w于正常。這個學(xué)期,我只和別人發(fā)生了兩次沖突,最終沒有打架。打破教堂用具和打擾同學(xué)作業(yè)的事情還在發(fā)生,但明顯開始減少。我在考慮,也許我可以利用雙休日去“義工聯(lián)”做點兒什么,只要“她”能在新的工作單位里多堅持幾天,不很快被人炒魷魚。我開始回憶。我記得剛來深圳那年,“她”給我買過一件漂亮的蕾絲裙子,也許我該找出它,試試它還能不能穿。我就是沒有想到,合唱團(tuán)會要我提供身份證號碼。
“當(dāng)然不能全部都去,指揮助理也一視同仁?!钡谝恢韺ξ艺f,“我是主旋律伴奏,我得去;你是總譜助理,你得去。周老師不去?!?br/> “為什么?”我張著嘴,活像一個被人當(dāng)場出賣的傻瓜。
“這你得問左老師,他定的。對了,別忘了帶上總譜副件?!?br/> 他在指揮辦公室里和校長說話。這個需要人幫助的俗人,手里端著水杯,面前的桌角上放著手機,不斷地向振動著的手機瞄了一眼。我沖進(jìn)辦公室,推開校長。我肯定,此刻他手心里一定捏著幾粒藥丸。我直接撲進(jìn)他懷里,緊緊地?fù)ё×怂难涯樕钌畹芈裨谒厍?,完全不顧淚水會不會打濕他的衣裳,同時那樣做,會對他孱弱的心臟造成什么負(fù)擔(dān)。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吃藥了,喏,正在吃,只不過過了五分鐘。”他張皇失措地解釋,“我忘記什么了嗎?”
十九
在風(fēng)景優(yōu)雅的維爾寧格羅德市,所有的孩子都是美麗的,不管他們來自哪個國家。所有孩子的聲音都是美麗的,不管他們用哪種語言歌唱。
在合唱節(jié)上,作為比賽團(tuán)隊,我們只被允許聽一場介紹曲目的表演。我們獲準(zhǔn)聽英國孩子的聲音。在接下來的競賽單元中,組委會把非比賽國的孩子們?nèi)s出了音樂大廳,以示公平。已經(jīng)夠了,一場示范,我們陶醉得不輕。你知道什么叫天使的聲音嗎?我向你們發(fā)誓,我們聽到的就是。
比賽順利地進(jìn)行著,按照比賽抽簽,在決賽中,中國歌者最后一組登臺。第一個曲目是《小河淌水》。左漸將像往常一樣站在歌者的隊列前,用手勢、頭部的動作引導(dǎo)她們,用贊賞的目光鼓勵她們。然后是下一個曲目。
曲目一首接一首,我在后臺的大幕邊站著,我比誰都緊張。我看見豆大的汗珠從擊拍者的額邊滾落下來,流進(jìn)他衣領(lǐng)。他的指揮服有多老?他看上去的確太老了,可我肯定,三十八歲不是勃拉姆斯國際音樂節(jié)上最老的擊拍者。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祈求他能堅持住。我的祈求失敗了。他垮了,被一只犀牛角壓垮了,這個桂冠的懦夫!他用光了所有的力氣,在最后一個曲目到來前沉重地倒在指揮臺上,再也站不起來。
比賽場上掀起一片騷亂。比賽暫停,他被人抬下去,所有的中國團(tuán)員都擁向后臺?;瘖y間里彌漫著濃烈的丹參的氣味。歌者們?nèi)伎蘖?。比賽總監(jiān)派人來向中國的孩子們建議,她們可以選擇放棄,因為她們出色的表現(xiàn),音樂節(jié)組委會會考慮為她們頒發(fā)榮譽獎。第一助理情緒激烈,她提議用鋼琴擔(dān)任節(jié)拍引導(dǎo),完成最后一個曲目。
急救中心的人趕來了,把他架起來抬上擔(dān)架車,送往醫(yī)院。擔(dān)架車離開化妝室的時候,他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化妝室的門。他躺在擔(dān)架車上,無力地轉(zhuǎn)動著腦袋,在亂糟糟的人群中尋找著。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捕捉我!我退后兩步,從他視線中消失掉,躲藏進(jìn)人群中。但我沒能做到。
他的目光停下來,罩住了我。該死的!他看著我。該死的!他看著我!我全身無力,停止了退縮出人群的企圖,垂下腦袋。
他喘息著向醫(yī)生示意,他會很快結(jié)束這件事,然后他會配合他們。他們同意了。
“你一直在觀察我,孩子。你知道我要什么,你能做到?!彼M量加快語速,在舞臺總監(jiān)給出的五分鐘時間內(nèi)完成他的賭博,“隊形不變。她們會掌握自己的節(jié)奏。相信你的歌者,她們是最好的,知道在音量和音色上如何配合。你只要注意起聲部分,在激起的一瞬間加入力度,保持住它,小心過渡到下一個音符,然后,跟著你的內(nèi)心走,什么也別想。去拿你的小棍吧。”
“你在脅迫我?!蔽矣X得我在顫抖。我顫抖得快要站不住了。
“對,我脅迫了。”他不容反駁。
“我做不到!”我說。
“你能做到。”他說。
“不!”我朝他喊到,“你別想那么做!我做不到,我不會聽你的,這次絕不會!”
他像個蠻橫無理的紳士,瞥了我一眼,不再理會我,把目光轉(zhuǎn)到驚慌失措的歌者們。
“還記得我為你們表演的那場最早的合唱曲目嗎?你們能聽到人類向神靈的祈求,還能聽見人類向自己的集體保留和傳授生存技藝、彰示種族繁衍的聲音,人類文明就是這么傳承下來的,那以后就有了你們,就是你們自己。星兒,幫個忙?!?br/> 他把目光投向化妝臺,那里有一盆欲綻未綻的百合,在此之前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它。他示意朱星兒替他把那盆百合花抱到他身邊。他看了它一眼,然后抬眼看我,再看歌者們,抬手對她們做了一個靜音的手勢。
“最后半分鐘。讓你們的心靜止下來,聽,它有什么聲音?!?br/> 百合在他懷中。百合靜如虛無?;瘖y室里靜得能聽見五百兆光年外流星飛過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慢慢松開知覺,慫恿它靠向我的心。我聽見了。
他太虛弱了,腦袋耷拉下去,無力地躺回?fù)?dān)架車上,被人推出化妝室。他的最后一句話人們幾乎聽不見。
“孩子們,去,讓世界聽見你們的聲音?!?br/> 四分三十九秒,中國孩子重新站上舞臺。我站在我的歌者前面。燈光太亮,我看不見我的歌者。不是燈光,是他,我的眼前只有他。他目光如炬,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的指尖劃過一道輕微的痙攣。我頭一次知道,一個老人的目光能有這么明亮。
吸進(jìn)一口氣,我舉起手中的小棍。
我們開始了。
我手中的小棍一直懸在那里。
歌者們氣息均勻,靜靜地看著我。
我手中的小棍沒有落下。我知道我的身后有什么。不是評委,是整個世界。
現(xiàn)在有一道題,請回答:一個十四歲的女生,她有一個因為不斷復(fù)吸因此老在去戒毒所的路上的父親,一個用日復(fù)一日說大話來鼓勵自己卻缺乏基本生存技能因此不斷丟掉工作的母親,還有一個每天提出一百個天才問題卻找不到衛(wèi)生間在哪里因此總是拉在褲子上的智障哥哥,她該怎么辦?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好了,我現(xiàn)在來回答。我是說,現(xiàn)在,讓我們來聽花開的聲音。
那支四十八克重的金屬小棍輕輕落下。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聽不見聲音。注意,是幾乎,但它在那兒。是的,那就是花開的聲音。
激起段落是那么的美妙,幾乎毫無瑕疵,我贏得了第一個高分。我知道我出生了。我知道我打開了。我知道她們行。我相信我的歌者,相信這個世界,相信我自己。
我的歌者在主要和弦部分上此起彼伏,如魚逐波。風(fēng)通過峽谷。雨點兒打在云朵兒上。蝶翅劃過草葉。雪粉團(tuán)從塔松上跌落。主題出現(xiàn)了,那是蘭大寶。他像一個驕傲的王子,穿著漂亮合體的演出服,戴著他最中意的那只黑色眼鏡框,十分肯定地進(jìn)入了第一個小節(jié)。和聲部分默契地退讓開,為他露出月光之溪,在溪畔的黑暗中像螢火蟲似的烘托著他。天上掉下來的那cuRvGXLxDoDMjH5dlYmvzihDBHDKvAt+4qb5DtCE2+o=個人是他嗎?她的女朋友還在遙遠(yuǎn)的路上嗎?他可以當(dāng)爸爸嗎?他還在等待人們的夸獎嗎?然后他愉快地消失,歌者們跟上。小棍執(zhí)著地劃開氣息,花開的聲音如潮涌來,瞬間幻化成漫天繁星。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結(jié)束這一切的。熱烈的掌聲把我從穿越中召喚回來。我沒有演出服。我穿著一身普通的牛仔裝,因為后臺工作衣裳有些皺巴巴的。我連妝都沒有上。我只是一個瘦小的臉色蒼白的中國孩子。我慢慢轉(zhuǎn)過身,不明白地看著全體站立起來用力鼓掌的評委會成員,他們的眼里有什么,星光還是淚花?
“鞠躬致謝,快鞠躬致謝!”
第一助理滿臉潮紅地在身后的什么地方著急地提醒我。
二十
合唱團(tuán)的全體成員們徹夜守在醫(yī)院外面,可除了領(lǐng)隊和第一指揮助理之外,所有人都被禮貌地攔在醫(yī)院外,沒有人看到他。
天亮之后,我們?nèi)チ藱C場,離開維爾寧格羅德的時候,大雪停了下來,他還在昏迷中。“夫人”和我們同時登機,我猜,她乘坐的航班和我們的航班會在歐洲的某個航線上交肩而過。她去接他回家。在此之前,她辦理了掛鞋手續(xù),離開了她迷戀的芭蕾舞團(tuán)。此刻,她和他都不知道,中國的歌者們拿到了本屆勃拉姆斯音樂節(jié)的總冠軍,她們妙不可言的歌聲如今正以光的速度在全世界各地傳播。
回到深圳后,我把大寶托付給朱星兒和美達(dá),去戒毒所看“他”。陪“她”去。這是在他第四次被送進(jìn)戒毒所之后,我頭一次去看他。
他倆一見面就抱頭痛哭,把我撇在一旁。我坐在那里,看著拼命埋怨對方的他倆,再低頭看我的手。我手里捏著一樣?xùn)|西。那是我給他帶去的禮物,一盒德國產(chǎn)香煙,我用團(tuán)里發(fā)的補助金買的。我扭過頭去看會見室的窗外。那里有一些戒毒人員在打籃球。有人投中了一個三分球,人們都很開心。
我想到了左邊鋒周星馳。我還想到了兩句新寫的歌詞。他和她還沒有哭夠。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夠。我沒有機會告訴他蘭大寶和我的事。蘭大寶纏著我用他的眼鏡替他去換領(lǐng)結(jié),他從德國回來后迷上了演出服,但沒有人在乎他的眼鏡,而且,我再也沒有寶貝去替他換回新的演出服了。我知道不該怪他們。不是他不關(guān)心他的兒子和女兒,也不是她忘記了我的存在,是我認(rèn)為沒有必要。他倆需要更多的時間。大人們需要更多的時間。還有,他曾經(jīng)是我父親,但現(xiàn)在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我和蘭大寶的一個歷史,我們必須承認(rèn)的歷史。
學(xué)校的空氣很緊張。美達(dá)決定去美國讀高中。朱星兒的臉上開始長痘了。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我們會在高中見,但也可能不見。總有人被踢出名校,這就是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死敵和死黨都不是永恒的,我也不是。我的成績并不理想,預(yù)考時有兩門科目不及格,但我已經(jīng)決定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讀完高中。不管我能不能留在百合中學(xué),我會讓自己拿到高中畢業(yè)證。
放學(xué)之后,我踩著骯臟的滑板飛快地穿過鳳凰木漏下的陽光,在農(nóng)林路攆上美達(dá)和朱星兒。
“騙過學(xué)校了?”朱星兒看見我的時候松了一口氣,“這個你拿手。”
“沒有。”我老實承認(rèn)。
“沒有是什么意思?”朱星兒驚訝地看著我。
“我違犯了校紀(jì),我得承認(rèn)?!蔽艺f。
“那是募捐,為別人,該叫公益吧?你沒有必要這么認(rèn)真?!泵肋_(dá)說。
“那也不能把學(xué)校的公物偷出去賣掉。”我說,“我反悔了。我得認(rèn)真?!?br/> “就是說,你招供了?連我一塊兒出賣了?”朱星兒狐疑地看著我。
我認(rèn)真地點頭。沒有什么好說的,我的確那么做了。
“蘭小柯,你怎么是這種人?作為我最要好的朋友,你有責(zé)任對我負(fù)責(zé)。”朱星兒不相信地看著我。
“包括替你去死?”我問。
“包括。”她肯定地說。
我沒有說話。我從朱星兒身上看到了過去的我。我裝作看路邊的人,為自己臉紅。我不該說這么多的話。不,我可以說任何話,但它們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我得靠自己成長。
二十一
左漸將?是的,后來我去看了他,在他回到中國之后。
“夫人”告訴我,左漸將沒有幾天好活了。她在下課之后走進(jìn)校園,把我約出教室,在花園里告訴我他糟糕透頂?shù)那闆r。她眼里含著淚,微笑著說,我們什么也替他做不了,那是他的心臟,他自己不爭氣。她說,他希望你去看他。
我木訥地站在一大叢勒杜鵑旁。我胡亂地想,“夫人”自己呢,她的心臟,誰替她捧在手心里?
“祝賀,最佳擊拍者。”我一走進(jìn)病房他就說。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頭發(fā)長長的,有點兒蓬亂,就像一頭被人獵獲住的糟糕的大象。
“我該怎么開始我的演講?”我看都沒有看一下他的狼狽樣。我四處打量著,在床頭坐下,把腳蹺在床架上,像真正的總冠軍那樣大聲地說話。
“中國是我的祖國,歌聲是我的故鄉(xiāng)?!彼肓讼?,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倆都笑了。我覺得這個激起段落開始得不錯。他讓我去床頭柜的抽屜里自己拿他給我的禮物。是巧克力,一粒。這方面他始終很摳門,從不肯網(wǎng)開一面,哪怕是對我這個總冠軍團(tuán)隊的擊拍者。
他躺在那里看著我,像看一個老朋友。他真不該看我。他那么看著我,我就不得不拿下放在床架上的腳。
“這樣好多了,符合你漂亮的衣裳?!彼疑砩洗蛄苛撕脦籽?,一臉狐疑,“你穿過這件衣裳嗎?我怎么沒見過?”
我臉紅了。我真不該那么刻意,在來之前翻出那件只穿過兩次的蕾絲裙子,露出兩截腿。可我就是忍不住。我想讓自己漂亮起來。我是說,像真正的女生那樣。
“憑什么我就不能這樣?我說我戀愛過,是真的,我沒有撒謊。”我向他承認(rèn)。我就是不能擺脫向他承認(rèn)一切。
“六歲的時候?真戀愛?”他把目光從我的衣裳上收回,好奇地問。
“沒有那么大。”我肯定地說。
“我以為我是唯一在還沒來得及發(fā)育的時候偷偷愛過的人?!彼行┦?。他完全在吃醋。
“是一只狗。”我滿不在乎地說,“一只小公狗。在我爸爸不斷消失、我媽媽不斷去找爸爸的時候,它一直在保護(hù)我。”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咧開牙床沖他笑了一下。然后我撲到床上,撲進(jìn)他懷里,放聲大哭。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我抽咽著朝他喊道,臉上滿是淚水,它們頃刻間濕透了他的病號服,“你死了我嫁給誰?我誰也不嫁!”
“夫人”沒有進(jìn)來。這一次她的心很硬。在離開校園之后的當(dāng)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叩了她,問她為什么不嫁給他,六年了,她能嫁給他十次。她先不肯說,后來說了。她說他不愿意娶她,因為這個該死的老家伙不愿意她日后做二婚女人。她還在等待。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而她需要更多的時間。她需要用盡一生的性命才能吃力地翻過他這一頁。
我的眼淚打濕了他的病服,也弄皺了我漂亮的蕾絲裙子。然后我們恢復(fù)了正常。我離開他,起身給他倒水,找出刀給他削蘋果。他那副有氣進(jìn)沒氣出的樣子,當(dāng)然什么也吃不進(jìn)去。我問他想不想聽我最近寫的歌詞。他想聽,但累了,要閉眼睡一會兒。他同意我倆暫時不說話,這樣他就能夠休息一會兒。但他是個撒謊大王,立刻就說了。
“你可以不嫁人,但得活到不想活了再死,對吧?!彼⒅f,“你不是自己的太陽。誰都不是自己的太陽。每一樣?xùn)|西都是生長的養(yǎng)料,來這個世界一趟不容易,夠我們感謝的?!?br/> “可我不是一個好基因?qū)Σ粚Γ俊蔽壹t著眼圈說,“我問過我媽,懷我的時候,我爸吃的是麻雀,這就是我為什么變不成鳳凰的原因?!?br/>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自己的?!彼]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睛說,“小時候,我是個膽小的孩子,因為這個,我爸爸整天打我,把我的頭都打破了。你看到了,我不夠聰明?!彼焓疽馑哪X門兒,“摸摸它,這會兒還有個硬疙瘩呢。”
“一個在生活中根本看不見的爸爸,他不是真正的爸爸?!蔽也豢厦莻€需要小心翼翼保護(hù)的天才腦袋,更不愿意妥協(xié)。
“回過頭去?!彼麤]法挪動,把手抬起來,這個需要用手來完成自己的指揮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他困難地不耐煩地動彈了一下,示意我回頭看窗外。
我照他說的做了。我回過頭去,看見窗外的樹枝上停著一只小鳥兒,它歪著腦袋朝窗戶里看,它也看見了我。
“告訴我,它的爸爸在哪兒?”他說,氣咻咻的,顯得十分粗魯,而且根本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它早就被它的爸爸丟掉了,但它在飛,一刻也沒停。它會飛得很高,而且會有自己的孩子。”
“你想讓我怎么做?”我覺得自己在崩潰。我恨死他了。他為什么還不結(jié)束?他早已不再是歌手,他連合唱都做不到了,而且不肯做那個一直在努力的芭蕾舞演員的合唱者。他早已越過了起聲部分,他已經(jīng)用完了他的所有時間,他已經(jīng)到了全曲的終了,他應(yīng)該在樂句消失的同時敏捷地結(jié)束掉自己的聲音,像最好的合唱。但沒有。
“回答我,你能把生命還給他們嗎?想還給他們嗎?”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我,嚴(yán)厲地說。
我再一次哭了,哭得歇斯底里,一點兒尊嚴(yán)也沒有。我知道那不是我要的,生命不是我要的,我那個時候還沒有權(quán)利,但我得到了?,F(xiàn)在的生活不是我要的,我也沒有任何權(quán)利說不,但我同樣得到了。他說得對,我不可能把生命還給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兩個人,把生活還給生活。正如他也不能把死亡還給地獄,我們都不可能把任何東西還給任何人。
“那你呢?你為什么做不到?”我朝他喊道,“你是一個卑鄙的叛徒,只管自己,你還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家伙,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刻,他什么也沒說。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很難看。他在努力呼吸,想讓自己堅持更長一些時間。然后他開口說了。
“我承認(rèn),我不想死。”他說,“沒錯,我想活著?!庇幸魂囁V沽?,病房里能聽見陽光嗡嗡的起伏聲,然后他說了,“我想娶她,和她過一輩子?!?br/> “去告訴她,馬上!”我淚流不止,嗚嗚地抽搭著。
“我會那么做,用不著你操心!”他煩躁不安地說,氣息在嗓子眼里發(fā)出蛇嘶聲,“現(xiàn)在輪到你了。”
“膽小鬼是你,沒我什么事!”我沖他喊。
“那就讓我看看!”他一字一字地吐出那幾個字。他不肯讓我離開半步,把我釘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我妥協(xié)了,徹底妥協(xié)了。我不要臉地哭泣著,同時打開自己,說出了內(nèi)心最后的秘密。
“我說哥哥是垃圾寶貝,我知道這么說他不公平?!蔽铱拗f,“他沒那么臟。他總是希望我把他弄得很干凈,一點大便味道也沒有。再說,他不能廢物利用,因為他不是廢物,對嗎?”
“繼續(xù)。”他像一個殘酷的擊拍者,不肯讓我停下來。
“媽媽,”我用衣袖揩掉滾落下的淚水。我不知道為什么淚水會那么多,“我不后悔你不是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中的一個,不后悔你生下了我。你是不聰明,是挺笨的,但你的笨也讓我長大了,我一點兒也不后悔?!?br/> “一點兒也不嗎?”他不依不饒地敲打著他該死的羊皮筒。
“是有那么一點點,”我哽咽著朝他喊道。他都快死了,為什么還不肯閉嘴?“但現(xiàn)在沒有了,一點兒也沒有了!”
“別停下來,繼續(xù),還有什么被你忘掉了?”他也嚴(yán)厲地朝我喊。
“爸,”我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我的鼻子肯定紅了,這樣會很難看,被美達(dá)和朱星兒恥笑,“我也不后悔你是我爸,不能后悔。”那顆獎賞最佳擊拍者的巧克力在我手中已經(jīng)融化掉。我把它稀稀拉拉地填進(jìn)嘴里,弄了一臉巧克力醬。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像我這么難看,“你從沒給我買過冰激凌,從沒問過我作業(yè)做了沒有,從來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臉上為什么有傷。但你把媽媽抱在懷里的時候,爸,我知道你想做個好爸爸。你想過?!?br/> 我忘了告訴你們,那天深圳的天氣很好,沒有臺風(fēng)路過,一切都很正常,和平日里一樣正常。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12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曉 楓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鄧一光,男。著有長篇小說《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等9部,中短篇小說《父親是個兵》《遠(yuǎn)離稼穡》《狼行成雙》等百余篇,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國家圖書獎?,F(xiàn)居深圳。
創(chuàng)作談:說了做不到,也許就做到了
鄧一光
我始終相信可能性的存在,至少一部分,它們的確存在,只是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它們在哪兒。很多時候我把自己限制起來,不去做,不想知道或不敢直面結(jié)局。這一次不同,我?guī)赣H去公園散步,一個嬰兒搖搖晃晃從輪椅邊走過。我站下,看他走遠(yuǎn),我沒走,在陽光下胡思亂想:有多少孩子和我擦肩而過,他們?nèi)チ四膬?,為什么?我突然想回到孩子的世界里去看一看。我去了一所學(xué)校,去見一個童聲合唱團(tuán),在那里聽和看了一場無伴奏合唱排練。我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她對同伴做了一個可愛的表情,然后是那些孩子不可思議的合唱。接下來,我回到想象。
小說從寫完到發(fā)表,中間過了一年。寫完之后,我覺得事情結(jié)束了,直到一個朋友說,讓我們看看你寫了什么。我說,行,就發(fā)給了刊物。
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無能的,不那么積極。我常有這樣的念頭,事情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下來了,只是我沒有參加決定,那個決定我命運的場合里沒有我。這是有可能的,比如蘭小柯,她就是這樣,她的出生和出身是被別人決定的,連成長都是,沒有人問她愿不愿意,愿意什么。這方面,她連蘭大寶都不如。蘭大寶的世界別人進(jìn)不去,是他一個人的,他卻可以進(jìn)入別人的生活,哪怕是以他人認(rèn)為的有問題的方式。這樣的蘭小柯,以及我,如果不靠可能性,根本沒法完成。這樣,我就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我偏愛那些將死者,就像偏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這是我見到左漸將的原因。我很高興,他最終對蘭小柯說出了他的做不到。也許說了做不到,承認(rèn)了做不到,他就能做到了。這一點,我也是。
很多時候,憑借想象,我“看”到無數(shù)的可能性從眼前魚貫而過,有時候,我會跟上去。我在想象中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人,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