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城門

2012-12-29 00:00:00羅偉章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2年6期


  1
   這段故事,對我來說是不愿公開,對他則是不能公開。但我依然要違背自己的心愿,趁他暫時不在身邊,向你說一說。這是為他好。盡管他是我男朋友,半年前我倆就開始了同居生活,但我老覺得他不存在。他白天連著夜晚,費盡心機掙錢,然后將掙來的錢,大把大把地花在我和他朋友們的身上,他卻并不存在,這聽上去很荒誕,卻是事實。我講這段故事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愿意付出時間和耐心來聽我的人,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作一個見證:證明他的存在。
   故事很可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支離破碎的,因為我對他了解得是那樣少。后面你會知道,我對他的疏于了解,到了多么驚世駭俗的程度;你同樣會知道的是,這并不是我的責任。
  2
   我跟他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某些正派人想當然地斷言,迷戀網(wǎng)聊,是因為喜歡虛擬世界。這是屁話(對不起,我說粗話了,這是跟他學的)。沒有人喜歡虛擬世界,摸摸手心,手心是熱的,摸摸胸口,胸口是燙的,熱的燙的身體,需要與之匹配的生活溫度,過冷和過熱,都不適應,還可能生病。網(wǎng)絡是冷的。甚至冷也說不上。冷同樣是一種溫度。網(wǎng)絡就是沒有溫度的平面,刻意和現(xiàn)實拉開距離??勺罱K,你依舊要以現(xiàn)實世界來丈量時空,你餓了,渴了,胖了,瘦了,長出皺紋和白發(fā)了,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尺度。你逃脫不了這種尺度。所以,許多網(wǎng)友聊天聊到火熱的時候,都渴望走出那個平面。
   我問他:“能見面認識一下嗎?”
   “要不是為了這樣,”他回答說,“我就不會跟你泡這么久了?!?br/>   地點約在杜甫草堂。進正門左轉,二十米開外,有家名叫“春水苑”的露天茶園,他說:“我在銀杏樹下等你?!蹦抢镂沂煜?,只有一棵銀杏樹,別的都是小葉榕。然而,當我在這天下午3點半如約而至,見銀杏樹下的茶桌上,挨挨擠擠坐滿了人,男男女女的,大聲武氣地說笑。很顯然,位置被人占了。早就應該想到,那既不是我的專座,也不是他的專座??伤麘摳衣?lián)系呀,昨夜下線之前,我們互留了手機號。即使因為塞車沒能及時趕到,他也該發(fā)條短信,給個解釋。然而沒有。
   傻乎乎地站著等,總不是個事,加之茶倌過來打問,我便要了杯菊花茶,坐下來,與銀杏樹相隔兩張茶桌。這情形挺尷尬的。他可能不會來了。他只存在于虛擬空間,不像我,凌空蹈虛,只是因為對世俗生活的不滿足。
   我可以主動跟他聯(lián)系,但我不想這樣。
   沒法做到氣定神閑。一個單身女子獨居一方,讓身邊的竹躺椅在陽光下打瞌睡,這本身就很怪異。我咂著吸管,眼睛骨碌碌轉,察看新來的每一個人。
   他們都沒朝銀杏樹底下望一眼,也沒有任何遲疑,就在空位上安然落座。
   或許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他是虛幻中的虛幻。我對自己是否在網(wǎng)上跟他聊過,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就是說,我跟他從沒做過視頻聊天。我的日子本就空虛,視頻聊天只能加劇我的空虛。眼睛只是最淺表的感官,最容易上當受騙,看一幅山水畫,溝壑縱橫,凹凸有致,用手一摸,卻是平的。曾經(jīng)有人要求我跟他視頻聊天,而且還想裸聊,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這與道德無關,我就是不想在關閉電腦之后,承受那種體積龐大的空虛。僅此而已。
   他也從沒提出過視頻聊天,更沒要求過裸聊。
   這讓我莫名地感動。我認定他跟我是一路人。
   鳥叫得多好哇。鳥鳴聲跟春天的陽光是同一種質地,青澀卻不怯懦,對自己還沒熟悉和習慣的世界,連試探也免去了,只勇往直前地滲透和彌漫。這與古老的杜甫草堂,有一種鮮明的割裂,就像我初來草堂時被割裂一樣。那是八年前,我離開故鄉(xiāng)來成都念書,第一個周末,室友們相約去都江堰,我沒跟她們同去,獨自到了草堂。如果說,在古人中去尋找親緣關系是讀書人的通病,我親近的是杜甫而不是李冰。杜甫刀砍斧劈出來的苦相,很像我故鄉(xiāng)的巖石,也像我的父親。
   4cb7d6b6107a505de2581d07da8da5d9ae2da8801f49ab04eebea41aaab0d4ba 然而,當我掏出整整一周的生活費買了門票,進去看見的卻不是茅屋,而是碧樹綠水,亭臺樓榭。我像丟失了什么貴重東西,驚惶失措地搜尋唐代的秋風,還有“欺我老無力”的“鄰村群童”……卻見一群打了領帶的人,莊嚴而入,聽導游舉著干喇叭講述虛構的歷史。這群游人,似乎個個都很有學問,不停地為導游補充,他們覺得自己的補充比導游的講述更加重要,面露得意之色。正是這份得意,讓我看到了虛構的現(xiàn)實。唐朝那個杜甫的茅屋,不是為秋風所破,而是被后人褫去的。
   我也是唐朝的后人,因此我沒有資格去嘲笑他們。
   此時此刻,我不正在虛構著自己的現(xiàn)實么?
   一只羽毛閃亮的鴿子,搖搖擺擺地走到我身邊,我彎下腰,想捉住它,抱在懷里,讓自己產(chǎn)生不缺少伴侶的感覺。手還懸在半空,它就飛了,展翅時把空氣撲啦啦撕開。我慌亂地一縮,目送它劃開陽光,飛過濃密錯落、如同屋脊般的樹梢。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尖叫了一聲,似乎叫過,好在沒人注意。于是我低頭喝茶。茶水很燙,我卻把吸管咂得吱吱響。我迷戀茶水里的冰糖味兒。糖真是個好東西,它的意義不是使人發(fā)胖,而是提醒人別忘記甜。我不胖,把糖當飯吃也不會胖。我就這種體形。
   茶倌第二次過來續(xù)水時,我搖了搖手,從掛在手腕上的錢包里,摸出五元遞給他。他是春水苑唯一的茶倌。近些年來,茶園先后易主,但每個主人都雇他。他的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虛胖的臉上黑斑點點。他接過錢,朝我鞠了一躬。任何人,哪怕是一個小孩子付茶錢時,他都會鞠上一躬。來這里喝茶的,都聽說過他是旗人的后代。清康熙年間,旗人進駐成都,在少城路圈地,住深宅大院,享錦衣玉食,到四川暴發(fā)保路運動前夕,旗人早已式微,竟至窮愁潦倒,當局鼓勵他們走出院墻,與漢人通婚,改善窘境,修補積怨,一些人這樣做了,而另一些人,寧愿困在墻內(nèi)喝風、聽烏鴉叫,也不放棄尊嚴——跟漢人說句話尚覺恥辱,更別說通婚。這位老茶倌的祖上作了怎樣的選擇,無人知曉。人們知道的,是他順天安命,在這家茶園里跑前跑后,恪盡職守,過著既緊張忙碌又安寧祥和的日子。
   只是,又有幾人看見他的內(nèi)心?
   我真希望自己有雙透視眼,看看他閱盡人世滄桑的內(nèi)心,是否也如他的面相一樣安詳……
   茶倌剛走,我正要起身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條短信:“對不起,我剛坐下,幾個朋友就來了,讓你久等。他們不一會兒就會離開?!?br/>   這么說來,他就在銀杏樹下。
   我跟他們側面相對。我盡力控制自己,眼睛還是禁不住朝那邊張望。
   數(shù)一數(shù),七個,四男三女,三男三女有可能是配對兒的,那單出來的一個,就該是他了。
   但我始終揪不出誰是單出來的那個人。他們坐得很隨意,外人無法分辨親疏遠近。他能從一個單身女子獨坐這么長時間,判斷出我就是他要等的人,證明他很注意我,時不時地瞅我。但沒有誰瞅我。七個人的目光糾結在一起,正為某個顯然重復過不止十遍的笑話而拍桌打掌地興奮。
   不過我倒是發(fā)現(xiàn),三個女人都很漂亮,三個男人也還行,唯有一個穿高領衫的男人要差些,臉太圓,眼睛太大,雙眼皮太寬,頭發(fā)太不成章法;當然,看得出來,他是故意讓頭發(fā)不成章法。他的坐相也有些故意的成分,椅子分明有靠背,他卻將上身歪出來,肩膀頂住身后的樹干。他的言語最粗魯,笑聲最響亮,趨于中性的嗓音,嘎嘎嘎地彈撥而出,像臺發(fā)電機在炫耀自己的功力,震得那棵百年老樹也簌簌抖動。特別是他抽煙的樣子,相當不雅,從點火到把煙蒂吐掉,都一直用牙齒把煙咬住。
  
   就是這么一個人,卻是銀杏樹下的中心,無論男女,都一口一個“胡哥”地叫他。
   但愿等我的人,不是這位胡哥。
  3
   你一定猜到了,恰恰就是他。
   他的QQ簽名叫閑逛的恐龍,真名叫胡小衛(wèi)。
   從跟他結識到同居的這段時間,究竟有什么好說的呢,那無非是早讓人聽厭的千篇一律。他不停地給我買衣服,買首飾。我喜歡這些。作為一個平庸的女人,我觸摸現(xiàn)實世界的溫度,靠的就是這些。衣服和首飾是我的手掌,也是把我渡到彼岸的船只或橋梁。但我從不找他索要。這不是因為自尊,而是對他的“拒絕”。自從確認了閑逛的恐龍就是他,即“胡哥”胡小衛(wèi),我就從心理上拒絕他。
   除上面指出過的缺點(缺點這個詞用得不準確,但我想不出別的詞),他的個子還太矮。我一米六二,他只比我高出一個頭發(fā)絲兒,由于腿太粗,腰太蠻,視覺上還顯得比我更矮一些?;蛟S是長著娃娃臉的緣故,他說自己大我兩歲,二十九了,可看上去比我小好幾歲。這也不讓我喜歡。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他走路的姿勢:一只手插進褲兜里,上身前傾,兩條腿撇開著邁,給人一沖一沖的感覺,如此,肥大的屁股就跟他脫節(jié),拖在后面,像不與他血肉同體,而是老受他欺負的仆人。
   這樣一個男人,竟然在網(wǎng)上整夜整夜地陪我說話。他并沒說過什么甜言蜜語,但每當過了子夜,城市睡了,孤單、焦慮和恐懼隨夜氣浸入我的肌膚時,他的每句話對我而言都是甜言蜜語。
   我覺得自己選錯了時間,我應該夜里和他見面。
   不接受他這個人,卻接受他的禮物,屈辱是免不了的,但我并不感到羞恥。我想這是因為他很有錢的緣故。花一個有錢人的錢,自然而然地就少去了許多愧疚。
   第一次聽他說自己有錢,是在跟他見面五天前的深夜,那天我倆從夜里8點,聊到凌晨1點,大概是子夜剛過的樣子,他突然冒出一句:“嫁給我好嗎?”
   我說好哇,你拿什么娶我呢?
   他說:“房子車子用不完的票子?!?br/>   這赤裸裸的表白刺傷了我。太沒檔次了。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可也正是他的這些話,讓我看清了自己是什么人。我需要那些東西。我的孤單、焦慮和恐懼,都是因為沒有那些東西。
   于是我怯生生地在電腦上敲:“我可不想等成老太婆?!?br/>   他跟過來的是:“我舍不得讓你等?!?br/>   ——如果這算甜言蜜語,他就只說過這么一句。
   與他見面那天,他的朋友們笑鬧到將近5點才起身,他順手摸出一沓百元鈔,數(shù)也不數(shù),就丟給一個卷發(fā)男子,說:“阿潘,你領他們找地方吃晚飯去,我還要等一個生意上的朋友?!?br/>   幾人離去后,他徑直走向我:“奔跑的鈴鐺?”
   青天白日之下叫我網(wǎng)名,實在讓我別扭。
   我說:“我叫杜文青?!?br/>   他也說了自己的名字??此纳袂?,他其實跟我一樣,這時候不希望別人叫他網(wǎng)名。
   然后他領我出了春水苑,穿過草坪、假山,曲徑通幽地走了幾分鐘路,到了一處低矮的木屋前。木屋被鳳尾森森的竹林環(huán)繞,要不是事先知道這地方,根本看不見。門自動滑開,門上“浸香庭”幾個字,折疊起來,只露出一個藍幽幽水淋淋的“浸”字。外面看上去很小,里面卻寬敞得很,古樸的雕花木和精致的蘆葦簾,隔出多間茶室。我們走進最靠里的那間,他點了紅茶,一泡988元。
   盡管不是我給錢,我身上還是像被割了一刀。
   身著旗袍訓練有素的茶藝師,在深褐色的茶船里,井然有序地擺弄著茶則、茶匙、茶巾、茶蓋枕等物,經(jīng)歷了賞茶、溫茶、置茶、滌茶、淋壺、泡茶、出湯、瀝湯、分茶等一系列漫長的工序,才敬過來指頭大小的杯子,要我們品飲。我能感覺冰糖的甜,花茶的香,卻喝不出這種所謂極品茶葉的美妙。我只喝出了一股霉味兒。當然我也明白,這不過是習慣罷了。灰姑娘初試王妃的盛裝,開始也不會習慣,但很快就會習慣的,一旦習慣,就再也不愿回去穿她的補巴衣了。這不僅是習慣,還是本能。人人都知道什么是好。不信你抓一把瓜子試試,你邊跟人說話邊拈著吃,吃到最后,剩下的必然粒小而干癟。你并沒刻意挑選,心思也完全不在吃上,怎么就能如此準確地去粗取精?這是本能在起作用。
   自從跟他見面,他就再沒帶我去過露天茶園,全是到和浸香庭類似的茶坊或茶樓。有次我問他:“既然這樣,那次你為啥約我去春水苑?”我還在為自己傻等他那么長時間耿耿于懷。
   他當時沒回答我,過了幾天才說:“你總得讓我選擇一下?!?br/>   接著他告訴我,那幾個朋友是他故意招來的,目的就是不讓我一開始就跟他面對面,他要在一定距離內(nèi)觀察我一陣。
   最終他把我看上了??伤瓷衔业氖裁茨兀科羻??我不漂亮。我就是個普通到無法描述的姑娘,否則也不會年滿二十七歲還嫁不出去。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看上的,正是我的孤單、焦慮和恐懼。
   因為他跟我一樣。他與我同病相憐。
  4
   他領我去了他的住處。
   去他住處本來也沒什么,但我總覺得有事情要發(fā)生。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除非我不再接受他的禮物,跟他了斷。
   我也這么想過:不要了吧,不要了吧……
   可每次他領我去精品店,我就像掛在他的身上,不由自主。甚至,我跟他在街上散步,路過時裝店、首飾店,他卻沒帶我進去,我還感到奇怪,并因此惆悵好半天。要是我把已經(jīng)擁有的衣服和首飾都穿戴上,我會被它們埋掉的,但我還是想要。我慢慢覺得,世上之所以存在這些東西,不就因為我想要而且有人為我購買嗎?
   何況我還要從他那里拿錢,寄給父母。畢業(yè)四年,我從沒給父母寄過一分錢。實在無錢可寄。工作有一陣沒一陣的,先后換了七八家公司,都是袖珍公司,如同大海里的浮游生物,拇指長的魚,也能把它們吞掉。我還比不上那些農(nóng)民鄉(xiāng)親,他們外出打工,進石材廠,銷售旺季每月可掙六七千。但我不能進那樣的廠。盡管世間的活沒貼標簽,但哪些是農(nóng)民工干的,哪些是我干的,我心明眼亮。我寧愿過緊巴日子,也不會去干農(nóng)民工干的活,掙錢再多也不去……我必須保持自己的幻想。身份可以干擾甚至決定你的幻想。我相信,終有一天,平地里會長出那么一個男人,愛我,寵我,保護我,白天黑夜,都不讓我擔驚受怕。這個人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當然,還要有錢。
   有錢這一條,是后來加上去的,確切地說,是我畢業(yè)兩年的仲夏,我從業(yè)的那家貿(mào)易公司垮掉了,之后長達七十多天,我沒找到下家,不僅交不上房租,還一天只能吃兩頓飯,且是啃饅頭,嚼咸菜,我才在某個黃昏,對著老天爺賭咒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有錢,自己掙不到錢,也要找個有錢的男人!
   這樣發(fā)過狠,我便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共23塊8角,我本應該好生計劃,用它來打發(fā)幾天的日子,但是不,我要一次性花掉!我鄙視它!我哼著小曲,去了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青椒肉片,一份糖醋白菜,算下來,是22塊,米飯1塊,共23塊,還剩了8角,吃得飽飽的出了店,我將8角錢給了一個討口子。這下好了,我成一個凈人了。我依然哼著小曲,像逍遙自在的江湖好漢,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回了我的租房。
   租房一室一廳,是多年前的老房子。燈光暗淡,墻皮剝落,但這并沒破壞我的興致,我脫掉鞋襪,赤腳在客廳跳舞,還邊跳邊唱。
   可是,有人敲門了。
   我驟然停住,如同一架機器被拉了電閘。因為我知道是誰在敲門。
   我用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故意讓幾縷發(fā)絲沾在臉頰上,垂著眼睛,皺著眉頭,把可憐相做得十分到家的時候,才把門打開,請求房主再寬限些時日。
  
   房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聽了我的解釋,他說:“沒事的,我是順便到這里問問。”
   我知道他不是“順便”,他是專門來的,他只是不愿意為難我,他是個好人。
   等他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我才把門悄無聲息地閉了,頹然坐在地板上。
   剛才不是又跳又唱的嗎?唱的時候只是隨口而出,現(xiàn)在才想起唱的啥。
   那是我小時候唱過的一首童謠:
  
   城門城門幾丈高,
   三尺六寸高;
   騎白馬,坐轎轎,
   走到城門挨一刀!
  
   我一直不明白這首童謠的意思,可它使我著迷。一種陰森森的、讓人痙攣的迷戀。
   真晦氣,為什么要唱它呢!
   我靠著鞋柜,又唱起來了,放開喉嚨唱,不過換了一首:
  
   張大哥,李大姐,
   元旦過了是春節(jié)。
   瑪瑙酒,珍珠飯,
   又吃又喝不上算。
   金疙瘩,銀疙瘩,
   天王老子都不怕!
  
   我一遍接一遍地唱,唱得我自己淚水汪汪。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第二天,一所補習學校開到這條街上來了。聽到由遠及近的腰鼓聲,我跑下樓去。七十多天來,腰鼓聲對我來說不是聲音,而是跟我連血帶骨的生活——它意味著有公司或酒樓開業(yè),要招人手。以前那些穿著大紅綢衫敲打腰鼓的退休老人,舉著的廣告牌上都是酒樓里招墩子、堂倌或洗碗工,我說過,這些事我是不會干的。這次竟然是招教師!我大學讀的是師范專業(yè),學業(yè)還樣樣是優(yōu),很順利地被他們錄取。到底是私立學校,私立學校不像公立學校有那么多過場,這個我后面會說。可怕的只是,他們要月底才發(fā)工資。我是分文不名了,等到月底,早成了僵尸。我給領導撒謊,說我母親病了,急需兩千塊。領導扣押了我的畢業(yè)證和身份證,提前支付了兩千塊錢給我。
   我在那所學校一直干到跟他同居。
   同居的事等一會兒再說吧。那是后話,你也別從通常的意義上去理解。我今天給你講這些,就因為它非比平?!,F(xiàn)在我只想告訴你,當初的我,有追求,有個性,也不怕艱苦,而且絕對不是見錢眼開的人,胡小衛(wèi)說他能給我房子車子和用不完的票子時,我不是還嫌他沒檔次嗎?盡管這種嫌棄顯得那么無力,在別人看來還很虛假,可我自己知道不虛假。一瞬間的猶疑,也算是給本來的我一個交代。
   我出生在川東北一個偏遠的河谷小鎮(zhèn),鎮(zhèn)上生意慘淡,因此大多數(shù)居民都種莊稼,我父母就在河谷兩岸的山坡上都種了莊稼,收獲季節(jié),掙點兒小錢,就把那錢捂著護著,像它是你的親人。錢只有跟你的柴米油鹽息息相關的時候,才是你的親人,而且就是你的親人,無止境地占有,然后把占有來的錢存進冷冰冰的銀行,你跟錢的關系就變了,變成了對立面,要么是你糟蹋錢,要么是錢奴役你。
   這道理,我懂得的。
   只不過,有一些世間的道理,不是讓你去懂,而是讓你去顛覆。
   或者說,懂得就是為了顛覆。
   我對男人的想象,也不是胡思亂想。那是我的初戀對象。他是我高中同學,跟我一同考上大學,我在成都,他在重慶。大一那年寒假,高中同學在縣城聚會,酒桌上搞派對,把我派給了他,沒想到游戲成真,我們戀愛起來了。他生在縣城,父親是縣川劇團的琴師,母親開了個巴掌大的雜貨店,你聽出來了,他家也沒什么底子的,可我哪里計較這些呢。那時候,包括大學畢業(yè)將近兩年的我,都是個理想主義者,覺得世上的每扇門都會為我打開。沒錢實在算不了啥,有他這個人,我就有幸福的理由。他身高一米八四,濃眉高鼻,是女人看一眼就想把頭一歪的那種。
   我們的戀愛結束于大三那年的四月。他不再給我打電話了,接我的電話也懶心無腸,后來干脆冷若冰霜。四月十七日,星期三,我假也沒請,曠課追到重慶去。到重慶已是晚上,我去實驗室找到了他。他讀的是醫(yī)科大學,正在加班加點地做什么實驗。門虛掩著,我推門而入,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好?!毕裎覀儾皇欠謩e兩個多月的戀人,而是吃晚飯前才見過面的鄰居。然后,他盯住顯微鏡,全神貫注的,仿佛呼吸聲也會影響了他。我在他對面的高凳上坐下。無言無語地干坐了大約半小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接著一個女子閃身進來,細聲細氣對他說:“你過來幫我一下。”顯然是他同學。
   他兩眼發(fā)亮,立即起身,跟她去了另一間實驗室。
   他這一去,就兩個鐘頭也沒回來。
   再等下去,我就成了十足的笑料。憑烙印識別駿馬,憑眼神識別愛情,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把愛情從我這里收回,給了他的那個同學。他們是在合伙躲我。
   我去了長江邊,走之前沒忘記我?guī)淼氖镅├妫@是他最愛吃的水果。我坐在離水最近的石梯上,將雪梨扔進平坦的、在燈光下閃爍出金屬光芒的大江。不是一次性扔掉,而是一個一個地扔,因為我覺得,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抓住我的手,接過梨子,津津有味地吃。你看我有多傻!
   那天,他穿著白大褂,他留給我的最后印象,就是他跟那女同學翩然而去的背影。
  5
   胡小衛(wèi)的住處位于成都西區(qū),著名的金沙遺址旁邊。125平米,與他所說的“大房子”,是有距離的,只不過我的租房不足50平米,因此感覺還是挺大。不過也真的夠大了,可以說相當大了。
   他事先告訴過我,這房子是他一個人住,他老家在樂山城里,父母都在那邊,經(jīng)營著一個祖?zhèn)鞯拇笏庝仭U媸悄膲夭婚_提哪壺。藥鋪,讓我想起那個穿著白大褂的挺拔的背影。我問他為啥不跟著父母做生意,他說:“第一,我喜歡成都;第二,我對醫(yī)學毫無興趣;第三,冥冥中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成都有個叫杜文青的姑娘在等你?!?br/>   后面這句話,讓我生理上很不適,連精瘦的手背上也起滿雞皮疙瘩。
   “吃不到糖果,就吃骯臟的冰激凌?!蔽彝涍@話是從哪本書上讀到的。它說的就是我?!绑a臟的冰激凌”指的并不是胡小衛(wèi)(這樣說他不公平),而是指,我不僅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且已經(jīng)開始自我嘲笑曾經(jīng)有過的理想了。
   我說:“藥鋪既是祖?zhèn)鞯?,你不接手,不就斷鏈子了嗎??br/>   “世上有百年不斷的鏈子,但沒聽說過有千年不斷的鏈子?!?br/>   想想也是。
   他家里陳設的簡單,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一部電視機,一臺冰箱,一張木沙發(fā),廚房里有微波爐、洗衣機,臥室墻壁上掛著空調,長條桌上放了臺電腦。說得出口的,就這些了。當然還有一部日產(chǎn)數(shù)碼相機,那是我后來才知道的。而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家應該金碧輝煌,鋪著地毯,掛著壁毯,沒準兒還有個博古架,陳列著斗彩的青花陶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不自覺地也掃了一眼自己的家,然后問我:“你愿意住過來嗎?”
   我沒回答他。
   “你要是愿意住過來,我們就去添置些家具。”
   說罷他進到里屋,沒見開燈,摸黑拿出一個棕色提包,沉沉地丟在我身旁。
   “打開看看?!彼f。
   我已經(jīng)估計到里面裝著什么,卻做出茫然無知又很守道義的樣子:“你的東西,我怎么能看呢?”
   這時候,我的雙眼一定是迷離的,模樣一定是嫵媚的。盡管他的那個女同學比我漂亮,但我比她嫵媚。那個同樣穿著白大褂的女生,永遠也做不出我這種看似馬上就要睡過去,實則生機勃勃的眼神??墒撬麗鬯?br/>   “我的就是你的?!彼@樣說著,堅持讓我打開。
   當我看到半提包扎成捆的百元鈔,我承認,那個還在靈魂深處負隅頑抗的我,徹底繳了械。如果他就勢彎腰,抱住我親吻,我生理上依然會有不適,依然要努力克服某種東西,但肯定不會拒絕了。
  
   他沒吻我,把提包又還到黑屋子里去,回來跟我坐在一起,說:“我想給你買輛車?!?br/>   他在一步步實現(xiàn)對我的承諾,可我并不喜歡開車,我對機械的東西天生無能。何況他自己都沒買車,他帶我出行,都是打的?!拔覄偟匠啥紩r買過一輛車,”他說,“上路的第一天就撞死一只貓,我覺得晦氣,就把車賣了?!?br/>   “不必買,”我說,“我怕開車。家具也別忙添置,夠用就行了。把錢存起來吧,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我儼然是以主婦的口吻在說話了。
   他應該聽出了我的意思,卻又問了一聲:“你愿意住過來嗎?”
   我低著頭,摳著指甲,細聲說:“不是不可以……但那樣的話,離我上班的地方就遠了?!?br/>   “為什么要上班呢,那活太辛苦,從早到晚地說話。說話太多是傷元氣的。傷了元氣,還掙不了幾個錢,干它撈球??!”他笑起來。
   實在受不了這份粗魯。他歷來都是文質彬彬,從不會這樣說話。
   “那我能干啥?”
   “你不干啥,你就在家里呆著。”
   還沒結婚,就要我做他的全職太太嗎?
   可他就是這樣說的。聽到太太這個詞,我竟有些傷感。從激動中分裂出來的傷感。到我這年齡,早該嫁人了——我聽說,大學畢業(yè)那年的國慶節(jié),他就結了婚,跟他結婚的人,就是那個要他幫忙的女生?!乙詾橹荒艹蔀閯e人的老婆、妻子或愛人,從沒想過能成為太太。
   只是,真要我丟掉工作?
   既然讀了師范專業(yè),就是為了教書,我本身也渴望從事教書的職業(yè)。每年春節(jié)過后,全國各地的公立中小學都籌備招考教員,進入大四,我就輾轉各地,奔赴考場。每次考試都在前十名,但沒有一次被錄用。除了筆試,還有面試。面試我都得很低的分數(shù)。筆試成績和面試成績一綜合,我就落選了。自己為啥這么差勁,想來想去,也想不過來,因為我念書是很用功的,學得也相當不錯,戀愛并沒耽誤我的學習,只在失戀后的那一個月,我確實有些恍惚,而一個月后,大三也就結束了。你知道現(xiàn)在的本科生,跟以前的??撇畈欢?,基本上只能學三年,大四要給學生留出來,讓他們自己去跑工作。
   那時候我真是死腦筋,非公立學校不去。當然這也是受了父母的影響,偏荒地界的人,到如今還覺得,只有端了公家的飯碗,才配稱為飯碗,也才能把心放進肚子里去。結果是處處碰壁。從對公家飯碗的趨之若鶩證明,有那種想法的,不僅僅是野老村夫。后來,當我打定主意退出教師行業(yè)的競爭,才有同學告訴我,面試是要找關系的,沒有關系就得送錢,許多地方都有明碼實價的“最低消費”,但事實上,最低消費根本辦不成事,那些崗位都擺到桌面上拍賣了,是競價的。面試又無標準答案,既可以給你90分,也可以給你60分。
   這話真假難辨,但也絕非空穴來風。我應聘過的學校,最多招十名,可他們通知面試的人數(shù),都在一二百,表面上是更有效地選拔人才,其實是競價。我有個叫宋瑜的室友,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送了五萬塊,所以被某中學錄用了;她不喜歡教書,甚至鄙視教師職業(yè),但她說,那好壞也是個崗位。
   知道了這個,我更加灰心。為送我讀書,用“節(jié)衣縮食”來描述我父母的付出,遠遠不夠,大學都畢業(yè)了還去逼他們,我做不出來;真那么做了,除了給他們添憂愁,不會有別的結果。
   ——好不容易當了教師,雖不是公立學校,也算了卻一樁心愿,怎么能輕易辭職呢?
   我這么思慮著的時候,一個精靈古怪的家伙跳進我的耳窩,蹲在那里取笑我:你想依照心愿生活嗎?那就滾出這間屋子,回到你破敗的租房里去,那半提包錢,與你毫不相干!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呢?你教書的學校,無非是鉆進教育軀體里的一根蛆蟲,上面不許中小學補課,說是減輕學生的學業(yè)負擔,家長的經(jīng)濟負擔,卻愚蠢地準許私人開辦補習班,每節(jié)課收兩百元,為了孩子,再窮的人家也拼了老命,讓你們熬骨油。結果是兩種負擔都越發(fā)地沉重。你們不過是利用了這種愚蠢。所謂幫助學生提高成績,無非是制造了一群考試機器,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又有何光榮可言?如果你真的感到光榮,哪會那么空虛?怎么可能一有空就上網(wǎng)聊天,聊得覺也不睡,還認識了這條閑逛的恐龍?
   我使勁揉耳朵。我要把取笑我的那家伙揉死。
   聲音停止了,看來真的被我揉死了。
   夜已深,如果我不回我的租房,就得上床睡覺了??晌疫€在掙扎,還想找些話出來說,拖延時間。
   越想找話,越找不出話。
   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跟我有類似的苦惱。這讓我反過來同情他。
   我把臉靠在他的肩上,他靜默了至少五分鐘,偏過頭,吻我。
   我想象著是他在吻我。但這想象蒼白無力。因為這兩種吻法太不一樣了。文質彬彬的他,燃燒著烈火,帶著侵犯的野蠻;而他,滿口粗話走路一沖一沖的胡小衛(wèi),舌尖柔軟,內(nèi)收,像害怕把我弄痛了。水與火相遇,必有一番纏斗,水與水相遇,只會彼此消融,無痕無跡。
   我上床時,他還在洗澡。他從洗浴間出來時,穿著睡衣。
   從夜到明,睡衣都穿在他身上。他真的是個君子。
  6
   那之后沒幾天,我就搬過去,跟他過起了同居生活,而且辭掉了我的工作。我去辭職的時候,校長還很不舍得,我編造了一些理由,校長見挽留不住,嘆聲氣說:“你什么時候想回來,位置都給你留著?!?br/>   我想我不會回來了。我有了胡小衛(wèi)了。他對我的好,我不必細說,反正,一個男人——一個有錢男人——對女人該有的好,他都給予我了。只是,除了吻我,他從沒沾染過我的身體。
   每天睡覺前,他都洗澡,每次洗澡前都把睡衣帶進洗浴間,進去后把門反鎖。他不沾染我的身體,也不將自己的身體示人。對此,我當然感到奇怪。實話說,我有過性經(jīng)驗,就是跟我的初戀,和他相好的那段時間,他一見到我就想,即使沒條件做愛,他也會呼呼有聲地撫摸我。胡小衛(wèi)連撫摸我也沒有過。我是指那種被內(nèi)在欲望與活力激發(fā)出的撫摸,不是指把手放在身體上的某個部位。
   不過,奇怪一陣,我也就釋然了。既然每個人的掌紋都不一樣,世上的男子也該是千差萬別的吧。他外表粗魯,內(nèi)里持守,讓我對他更加敬重。他邀我住過來,目的并不是提前享用云雨之歡,他要把那個時刻,留到我們結婚的那天。
   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還有嗎?別說跟自己的戀人,別說已經(jīng)睡到了一張床上,就是在大街上,在商店里,見到秀色可餐的,無論環(huán)肥燕瘦,都恨不得撈進盤子,一口吃掉。何況胡小衛(wèi)是有錢男人。好些男人窮時把掙錢當成事業(yè),富后把泡妞當成事業(yè),打游擊似的泡妞屬低檔次,弄進家門,雖名不正言不順,卻又能實實在在地占有,才算派頭,也才能證明自己是有身份的;那個階層的某些男人,彼此見面,開口就問添老婆沒有。我畢業(yè)不久進的那家公司,老板就有三個老婆,而且從不避諱,老二老三實行工資制,給她們發(fā)工資的就是大老婆。
   這么一比較,胡小衛(wèi)值得我敬重。盡管我跟我的初戀什么都做過,說真心話,我也享受那樣的過程,但在骨子里,我不喜歡那些上床就跟握手一樣隨便的男女。
   既然跟他同居了,我就希望和他結婚。撈他一筆錢,然后離開,這樣的事我從未想過。從年齡上說,我們都該談婚論嫁了,可他一直不提結婚這兩個字。
   他實在太忙,忙得結婚也沒有時間,甚至說出結婚這兩個字也沒有時間。
   經(jīng)常性的,他很晚才回家,有時整夜不回家。
   他在清江路開了家廣告策劃公司。清江路23號,有幢20層的寫字樓,他的公司在9樓。那天下午4點過,他領我去看,生意極其火爆,不僅有多家企業(yè)找他們設計宣傳文案,還有十余個花枝招展的妙齡女郎,等在那里拍照。他說,他們公司還為這些女孩拍照,上時尚雜志的封面,有個女孩因此被上海一個導演相中,即將出演他重金打造的新片。他領我去各部門走了一圈,最后來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門前,正慢條斯理地掏鑰匙開門,電話響了。接電話時,他像受到驚嚇一樣,臉膛通紅,然后又如釋重負,樂呵呵地說:“你個家伙,除了吃,還會別的嗎?”
  
   收了電話,他攬住我的肩,說懶得進辦公室了,去婆婆宴吃晚飯,阿潘他們在那里等。
   自從杜甫草堂春水苑那次偶遇過后,我沒跟阿潘那群人見過面。我不想見他們。要是只有那幾個男人還好,如果那幾個女人也在……她們長得那么漂亮,而我……
   我說:“你自己去,我不去了吧?!?br/>   “為什么?”
   我直言,是怕給他丟臉。
   他嗤了一聲,拉著我就進了剛好有人從那里出來的電梯。
   電梯里就我們兩個人,他對我說:“那幾個家伙都是我的食客,對你恭敬還來不及呢?!?br/>   等出租車的時候,他又說:“委屈你啊,沒有專車坐。我這人不適合坐專車,自己開車的時候,第一天就撞死一只貓,公司駕駛員為我開車,第一天就撞飛了后視鏡,我干脆不要車了,出門就打的,也沒覺得不方便。只是委屈了你?!?br/>   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個。
   說阿潘他們對我恭敬,倒是沒錯。當我倆出現(xiàn)在婆婆宴二樓8號雅間門口,幾人(又是那三男三女)正疑惑地望著我,他揚聲宣布:“諸位認清楚了,這是我的女朋友,大名杜文青?!痹捯魟偮洌鶄€人齊刷刷地起身,邊鼓掌,邊哦嗬哦嗬地亂叫,三個女子邁著歡快的碎步跑過來,親親熱熱地叫我“青姐”,把我從他手里奪過去,擁著我往席桌上走。見把我安頓在她們之間,阿潘說:“不行,青姐今天必須坐上席,連胡哥也要讓位?!鄙舷臼橇糁模脦字皇稚爝^來,把我往那位置上又推又拉。
   那天喝了很多酒。女人喝紅酒,男人喝白酒。紅酒是拉菲,白酒是茅臺。婆婆宴是成都餐飲業(yè)的招牌,從道光初年就延續(xù)下來的,民國二十四年,蔣介石來成都,劉湘請他吃的第一餐,就是婆婆宴。戲樓式建筑,底層的大廳里,有個橢圓形樂池,敲的是編鐘,吹的是洞簫,彈的是古琴,侍弄樂器的,都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高才生。來這種地方吃飯,不喝拉菲和茅臺,似乎也說不過去。
   可是那要多少錢啊。胡小衛(wèi)起身去埋單時,我本想陪他去,可我喝得暈暈乎乎,動一動屁股就天旋地轉的?;丶宜胶蟀胍梗冶豢市?,起身喝水,他一把將我摁住,說我去給你端。他摸黑端來水,站在床邊,看著我喝下去,將杯子接過,放到臥室陽臺的茶幾上,卻沒上床,坐在那里抽煙。
   他的煙癮很大,只要離開床鋪,就一支接一支地抽。我聽見打火機響了三次,響第四次的時候,我忍不住說:“別抽了,睡吧。你抽那么多,身體受得了嗎?”
   他聽話地沒有點第四支煙。上床后,他從背后抱住我,我想轉過身子,可他把我壓住,轉不過來。
   “睡吧,”他說,“我也困了?!?br/>   但我再也睡不著。我知道他也沒睡著。他的呼吸吹著我的頸窩,一輕一重,一長一短。
   “昨晚上那頓飯花了多少錢?”
   突然問出的這句話,清晰得像夜是黑的,我的聲音是白的,黑白分明。
   他做出被我驚醒的樣子,啞著嗓子問:“???”
   我重復了一遍。
   “嗨!”他說。
   “恐怕上萬吧?”
   他又“嗨”了一聲。
   “阿潘他們是你的什么人?”
   “都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把他們從樂山帶過來,開始全靠我周濟,過了差不多兩年,阿潘終于弄到一筆錢,有了自己的公司。那幾個都在阿潘的公司里干?!?br/>   “既然都有公司了,為啥還做你的食客?”我想起阿潘他們?nèi)テ牌叛缬喠俗?,才通知胡小衛(wèi)去,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叫他去不就是埋單的嗎?還點那么貴的酒呢?!渥^后,阿潘問:“胡哥,喝啥?”胡小衛(wèi)手一揮:“隨你們的便?!彼麄兙彤惪谕暤匾死坪兔┡_。
   “阿潘跟我不一樣,”他說,“他小時候過得苦,所以掙了錢也舍不得花。他自己掏錢的時候,就只喝壩壩茶,吃蒼蠅館。”
   成都人把街邊飲食店叫蒼蠅館。
   “自己那么惜錢,宰別人的時候就不該那么狠?!?br/>   “嗨,別跟他們計較,錢算啥×東西呀。”
   “錢雖然不算東西,可你的錢既不是騙來的,也不是偷來的搶來的,你是早出晚歸掙來的?!?br/>   他明顯有所觸動,抱我的手猛烈地堅實了一下。
   “別說了?!彼f。
   沉默幾分鐘,我問他:“小衛(wèi),我可以去幫你嗎?”
   “你幫我?”他聲音提高了,高得有些夸張,“你能幫我什么?”
   “隨便給我安個部門,我一定能幫你的。盡管我對業(yè)務不熟,做一陣就熟了。你是懷疑我的能力?”
   “不,當然不是,我是不想讓你辛苦。我叫你辭職,就是不想看到你辛苦。”
   說得那么動情,我聽得眼眶一熱。然而,成天關在屋子里,非我所愿;每天看他一個人勞累,回家時眼睛都熬出了血絲,我也于心不忍。
   “等一陣吧,”他咕噥著說,“眼下公司還比較亂,你不熟悉,去了只能幫倒忙。等公司走上正軌,你就去當我的副手。我現(xiàn)在的那個雞巴副手,雖不知個高低上下,卻能給我擋很多事,我有時不想接待討厭的客戶,就宣稱自己出國去了,我一‘出國’,事情都由他擋著。”
   他響亮地磕了磕牙,又說:“但是你再能干,也不能沒個眼色對不對?再過些日子,你去當我副手,我就把他龜兒子炒了!”
   昨天我們路過副總經(jīng)理室,那個腆著大肚子、穿著背帶褲的中年男人,看他一眼,竟冷漠地低了頭,沒給他打招呼。
   先不熟悉業(yè)務,去了就當副手,這很荒唐??晒臼撬?,我只能聽他。
   但我說:“你以后說話少帶些把子好不好?像你這么不講究,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胡太太?!?br/>   我把“胡太太”幾個字咬得很重,意思是催他娶我,讓我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太。
   他沒接我的茬。
   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一聲急剎車,接著是嗚哩哇啦的一陣亂叫。亂叫了大約半分鐘,歸于沉寂。
   夜晚像海一樣深。
  
  
  7
   幾天以后,我一個人去了他的公司??偨?jīng)理室的門,依舊關著,按門鈴沒人應,敲門板照樣沒人應。旁邊一間辦公室的人,聽到敲門聲,出來一個將頭發(fā)染成玉米黃的小伙子,說小姐,你找誰?我說找你們總經(jīng)理。他說我們老總出國了,有什么事你給我說也行,找我們副總也行。看來,他是胡小衛(wèi)的秘書吧?我朝他胸有成竹地嫣然一笑,說沒事,你忙你的。他匪夷所思地盯我一眼,進去了。
   我相信胡小衛(wèi)就在辦公室里,只是這幾天剛好有他討厭的客戶,他不想見。于是給他打電話。
   電話關機。
   罷了,我來,也不是非要見他,只是希望再從細部去熟悉一下環(huán)境。
   可他不在,我怎么去熟悉?那天來,各部門都紛紛亂亂的,我們匆匆忙忙地進,匆匆忙忙地出,他既沒把員工介紹給我,也沒把我介紹給員工。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啥。我并不笨,我也想過那件事。當我瓜兮兮地乘電梯下樓——“瓜”這個字你聽得懂嗎?成都方言,傻的意思,只是語氣更重,比傻還傻——我就想:這家公司是他的嗎?他那天取鑰匙開總經(jīng)理室的門,走廊上沒一個閑人,他會不會是趁沒人時做做樣子?阿潘來的那個電話,是否來得恰到好處,剛好救了他的急?不過,沒有那個電話,也可以找出若干條理由,來解釋為什么不能打開那道門,比如鑰匙帶掉了之類。一個撒謊者,老天自會給他撒謊的天賦。至于總經(jīng)理這些天確實出了國,會不會是他提前了解到的信息?他也像我今天這樣來敲門,那個黃頭發(fā)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總經(jīng)理室必然關著,才敢于把我?guī)?,做出開門的樣子……
  
   奇怪的事還有,去部門走動,怎么沒人招呼他?當然,別的部門都在忙,幾乎無人注意到我們進去,何況進出得那樣匆忙;那個副總可是望了我們一眼的,也沒招呼他。他的解釋是副總沒眼色,不知高低上下,可依照常理,一個再能干再托大再有傲骨的人,見到自己上司,可以不逢迎拍馬,也不委曲求全,打聲招呼總是應該的吧。副總經(jīng)理室只有一個人在,而他恰恰就沒帶我進去。
   這一大堆的異象,不能不讓我懷疑。
   包括他說的關于專車的話,我開始聽上去很自然,現(xiàn)在也懷疑了。
   我不僅懷疑,還反身上樓去印證了。下到底樓,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里,我肚子里像埋著一只活青蛙,我要把它吐出來。然而,要吐出它是多么艱難。簡單地說:我害怕真相——與認定的事實不相符合的真相。這時候,我跟他同居已有月余,我已把自己戀愛的事告訴了父母,而我?guī)讉€要好的大學同學,不僅知道我戀愛了,還知道我辭掉工作,跟我的戀人、某公司老總同居了,如果……
   不過,我為什么要懷疑他呢,他要是沒有這么一家公司,哪來那么多錢?想到他今天早上又給了我兩萬塊錢,我心里的疙瘩稀里嘩啦就松開了。不是因為錢的緣故,而是覺得,他能掙那么多錢,沒有公司怎么能行?我的懷疑實在多余。既然如此,我上去印證一下,也就無所謂。
   我直接去了副總辦公室。
   這次門沒敞開,而是半開半閉。又是那個大肚子一個人在。我敲了兩聲。
   他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請進?!?br/>   我沒有進去,只問:“請問胡總在嗎?”
   “胡總出國了?!?br/>   有這回答就夠了,不需要再問別的了。我道了謝,走了。我沒坐電梯,是從樓梯走下去的。樓梯上很安靜,從風窗望出去,低頭可見梧桐長滿新葉的樹冠,抬頭能見白云如絲的藍天。
  8
   在家里,我的主要工作是消磨時間??措娪盎螂娨晞?,但不再上網(wǎng)聊天了。只是有天下午,我突然想進他的QQ空間看看。結果他的空間關閉了。這讓我高興,他果然跟我是一路人。有了我,他勿需再借助網(wǎng)絡,在眾人歸寢的時候,還把自己的心流放出去,漫無目的地徘徊。
   連續(xù)多日,我起床后就在電腦上看影視劇,因為他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沒有任何選擇,見到片子就調出來看,白天看了晚上看,看得自己都快發(fā)吐了,以至于關機時都不按正常程序,直接將電源切斷了事。當圖像消失,聲音消失,我才注意到這是下午、黃昏抑或深夜。同時也才明白,我目前所過的,依然是別人的生活,影視劇里的喜怒哀樂,和我沒有關系。我自己的生活就是清醒后的這一刻,它轟轟隆隆地碾軋過去,在日光或燈光底下,留下一片碎渣。我的生活只是薄薄的一層空殼,連最日常的重量也承受不起。這跟沉迷于網(wǎng)聊時期的我,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決心不再開電腦,也不開電視,哪怕躺在床上睡覺,也不去碰那兩樣東西。
   好,那就睡!該起床時,我對自己說:“再賴一會兒吧?!?br/>   這一賴,迷迷糊糊又睡過去了。
   中途醒來時,我看見光陰從被子上淌過,用手去捧,結果發(fā)現(xiàn)滿頭滿身都是光陰,手捧不住。光陰像寬大而華麗的絲綢,把我掩埋起來,知冷知熱地呵護著我的睡眠。那段時間,我一天可以睡十三四個鐘頭。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此確立了睡眠的時間,但如果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四十八小時,人的睡眠就會增加一倍;如果白天比夜晚長一半,睡眠也會跟著減少一半。這沒什么了不起,這只是習慣問題。我現(xiàn)在睡這么久,也不過是習慣而已。習慣就是人們生活的核心。在我老家,從祖母輩上溯,生孩子也會成為習慣,她們的肚子只要空了三五個月,就心里炸慌,就需要再次懷上。既然生孩子也能成為習慣,我把睡覺當成習慣,就沒什么丟臉的。
   這種天馬行空似的自我安慰,并沒起到實質性的效果。
   還沒真正進入睡眠狀態(tài),我就開始做夢。每次夢見的,不是小時候的情景,就是學生時代的情景。那時候生活清苦,卻有遙遠的光束照徹過來,我心情平靜,一心所想,是走到光芒的深處去。我認定自己不會平庸,更不會墮落……可是,夢境在慢慢變色,變得灰暗而遲滯。
   在最深最深的夢里,我反而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當前的處境。
   我獨自行走在陰郁的山谷里,父母和朋友,都離我千山萬水。我想念他們,想得心痛,心痛得在夢里哭。我多么希望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看到他們走路的樣子。我再也不恨任何人了,而我以前是恨過人的,我的那個室友宋瑜,我就厲害地嫉恨過她,因為她有錢送禮,面試能得高分,能體體面面地走上講臺。由此我也恨那些教育主管部門的官員,宋瑜對教書分明沒有絲毫熱情,能力也遠不及我,你們?yōu)槭裁雌浻盟釛壩遥俊F(xiàn)在我不恨任何人了,我只想跟他們在一起。
   我的另一個室友李茜茜,畢業(yè)后的命運跟我差不多,也是四處找工作,三天兩頭地換工作,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跟我不同的是,她從不擇工種,打字員、家政甚至抽油煙機清洗劑的推銷員,她都干過。先后談了兩個跟她一樣窮的男朋友,都沒談到三個月就吹了。我跟胡小衛(wèi)戀愛過后,單獨和李茜茜在春熙路見過一面,是我約她去那里的,我想把我的好事告訴她,讓她分享我的快樂。她穿著學生時代的舊衣服,斜挎著一個黑色布包。我領她去肯德基吃了套餐,又領她去時裝店。
   她快快樂樂地陪著我,當知道我買衣服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她堅決不要。給她錢,她更不肯收。她把我捏錢的手,硬塞進我的口袋里,說你放心,我餓不死的,然后小跑著離開了。跑幾步回過頭,紅撲撲的臉對著我笑,再朝我揮揮手,就淹沒于人海。
   她現(xiàn)在去了茫茫都市的哪一個角落?
   我多么希望跟她一塊兒去闖蕩,去辛苦。
   我甚至懷念起自己分文不名脫掉鞋襪唱歌跳舞的那個夜晚。
   當然,這一個接一個的想法和懷念,在我起床之后就煙消云散了。
   現(xiàn)金的厚度是實實在在的,銀聯(lián)金卡的亮光是實實在在的,嬰兒皮膚般的衣物手感是實實在在的。
   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迷戀床鋪了,因為我發(fā)胖了。人家說發(fā)胖是因為“湯糖躺燙”,我還以為自己不管是湯糖躺燙,還是燙躺糖湯,都不會發(fā)胖呢。
   我得走出戶外,轉大街也好,逛商場也好,進茶樓也好,去咖啡廳翻閱時尚雜志,或者去蘇格蘭酒吧欣賞穿裙子的異國男人吹奏管弦樂也好,總之要走出去,遠離床榻的誘惑。
   那天我把早飯和午飯一并吃了——如果不跟他去外面吃飯,我的飲食很簡單,早上吃牛奶、雞蛋、水果,正餐吃米飯,加少量蔬菜和熟肉,熟肉都是他給我買回家的——準備去蘇格蘭酒吧,混到晚間再回來。小區(qū)外面就是大街,我站在街沿等出租車時,見東面三十米外的一輛公交車到站了。自從跟了胡小衛(wèi),在我心目中就沒有公交車的概念,這天注意到它,是因為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公交車吐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吃了一驚:他怎么會坐公交車?
   可真的是他!他一手插進褲兜里,目不斜視,上身前傾,一沖一沖地進了小區(qū)大門。
   驚詫之余,我禁不住心生感動。
   他將大把大把的錢給我花,給他的朋友們花,自己卻那么節(jié)儉……我曾在書上讀到一則掌故,說民國年間,樂山五通橋首富藍金榮,上縣城進貨時,舍不得雇車,步行數(shù)十里。走到中午,餓了,忍著,心想進城再吃。到了城里,又想辦完事再吃,等辦完事,又想去近郊大石橋再吃,及至大石橋,覺得反正沒多遠了,干脆回家吃。他每月往返縣城多次,從不在城里喝一碗茶,飲一杯酒,吃一頓飯。采購完畢,大宗物品不得不雇車運回,零星小件則自己肩扛手提,有時負荷太多,遠遠望去,看不見人,只見一個高聳的貨架堆緩緩行來……1938年冬,十余揚州妓女逃難到樂山,被人從旅館逐出,妓女們順江潛行,到了五通橋,又被當局查捕,區(qū)長派人強行將她們裝入大麻袋,抬到市上,按每斤3角,過秤公開拍賣。有個衣著樸素的中年漢子,將她們?nèi)抠I下,雇來小舟,給予盤纏,讓她們碰碰運氣,去往不那么倒霉的遠方。這個中年漢子,就是藍金榮。
  
   胡小衛(wèi)是樂山人,跟藍金榮一樣,是樂山的有錢人,也跟藍金榮一樣,是有顆菩薩心腸的有錢人。
   我沒去酒吧,在附近心緒如潮地溜達一陣,回去了。
  9
   他洗過澡,睡了。他是昨天夜里11點鐘出門的,說是公司有緊急事務需要處理,忙了一個晚上,又忙了一個上午。
   這已是很熱的夏天,但臥室里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他蓋著被子。
   他喜歡這樣,一上床,就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我要陪他睡。我從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渴望陪他睡。
   我盡量小聲地去洗了澡,輕手輕腳地上床。往天,因為他總是把睡衣帶進洗浴間,出來時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出于自尊,我也那樣做。但今天我沒有,我出來時只披了塊浴巾。上床之前,我把浴巾取下了,赤條條的,揭開被窩,躺進去。他占據(jù)了床的左側,我便躺在他的右邊。開始,他臉朝右,側臥著,我揭被子的時候,他翻了個身,背向著我。
   這并不能證明他沒睡著,即使在睡夢中,他也有個尺度,這個尺度規(guī)范著我和他的睡姿,不是背抵背,就是他背向我,或者我背向他。我們躺在床上,從來就沒有鼻息交錯。他連平躺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過。
   他把手抱在胸前,我去拿他的手,可抱得很緊,拿不動。這同樣不能證明他沒有睡著。即使在睡夢中,他的身體也保持足夠的緊張度,我的手往哪里放,他能敏感地察覺,并適時地給予糾正。
   然而今天畢竟有所不同。我感覺他的肩頭抽搐了一下。
   種種跡象表明,盡管他比我大兩歲,盡管他掙了很多錢,可他還沒有過性經(jīng)驗。雖然這很難讓人理解,可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這樣。我為此可憐他。女人對男人的那種可憐。
   我更是打定主意,今天就把自己交給他。我不再從生理上拒絕他了,生理是跟心理走的,看到他滿臉疲憊汗水巴拉地從公交車上下來,我就愛上了他。是的,這個愛字,我現(xiàn)在才說出口,是因為我現(xiàn)在才對他有了這種感情。我翻開他睡衣的領子,吻著他的后頸。那后頸上有塊明顯的傷疤,他給我看過的,說是小時候跟朋友們玩打仗的游戲,玩得太投入,竟然真的拖出刀砍,差點兒削掉了他的腦袋。他那么大大咧咧放浪形骸的一個人,卻格外在乎自己這小小的瑕疵,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的傷疤,即使大熱天,也穿豎領衣;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感到奇怪,他才低了頭,把后領翻給人看,并說明緣由。
   此時此刻,我就深情地吻著那塊傷疤。這塊不愿示人的傷疤為我敞開,摩挲著我濕漉漉的嘴唇,和我是這樣親近。它跟我是零距離,他跟我也是零距離,而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背影,卻離我越來越遠,遠到天涯海角,遠到地老天荒。我對那個縹緲冰涼的影子說:既然你不愛我,我為什么要一直把你捂在心里,讓你來干擾我的生活?我為你祝福,但你真的不配占據(jù)我的心房了,你曾經(jīng)給我留下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了。我現(xiàn)在愛的,不是你,是他。
   正是這一番衷腸流露,讓我暗自覺得,胡小衛(wèi)之所以不跟我做愛,很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拒絕。人都是有氣場的,心理拒絕,組成氣場的物質,密度就會大大增加。
   他在耐心地等待我變得溫暖和柔軟的那一刻。
   現(xiàn)在就是。小衛(wèi),你的杜文青現(xiàn)在就是!
   我猛地抓過他的手,放在我的乳房上。
   他疾速地往回一縮,仿佛我乳房的溫度超過100度。
   縮回去,又放回來,算是順從了我的意志,可指尖還是輕微地顫抖著。
   “你要把我的手撇斷了?!彼f。
   字字清晰,不像是被我驚醒的,他今天確實沒有睡著。
   我放了他的手,使勁扳他的肩膀,要他轉過身來。他蜷曲著,像是焊在床上的。我覺得他需要我的引領。我還覺得我有責任引領他。于是又抓住他的那只手,在我身上從上到下地撫摸。然而那不是撫摸,那只手不過是我拿在手里的工具,類同拂塵,不,不是拂塵,硬翹翹的,是長著指頭的鐵器,我動它動,我停它停??晌乙呀?jīng)停不下來,我發(fā)了瘋。我把手往他睡衣里伸,去摸他的腿,他不讓,我便騎到他身上,翻到他的正面。床并不寬大,那邊只剩了少少的一點空間,我差點兒翻到床下去了。
   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身子一彈,坐了起來。
   “求求你了,”他哀傷地說,“求求你別這樣?!?br/>   我被他的哀傷深深地激怒了。
   我已經(jīng)一絲不掛了。我是說,我不僅身體一絲不掛,精神也一絲不掛了。
   我重重地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很驚訝地看著我。
   我等著他把耳光還回來,卻只聽見他喉嚨里咕的一聲響,類同抽泣。
   然后他低了頭,起了床,拿著外衣外褲,去了洗浴間。
   他除了睡覺前洗澡,起床后也洗澡,起床后洗澡時,都把外衣外褲拿進洗浴間去。
   今天里面沒有水響,他就換好衣服出來了。也就是說,他進洗浴間,并不一定洗澡,主要是為了換衣服,打開水龍頭,不過是一個幌子。他連換外衣也不當著我的面。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把整個頭蒙住。我聽見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說:“文青,我的事情沒有處理完,是臨時回家休息一下的,我還得再去一趟。”
   停頓片刻,又說:“我會盡快回來?!?br/>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讓說話的聲音像平日一樣正常??申P大門的聲音很輕,不是他的風格;他關門總是很重的,砰的一聲,像爆炸。下樓的腳步聲也很輕,同樣不是他的風格。
   我把被子拉開,胸腔大起大伏。他走了,屋子空了,只有淡黃色的陽光,透過窗簾懶洋洋地照進來。樓下傳來狗叫聲,叫得很急促,很驚恐,卻引出一個婦人的哈哈大笑。
   事情比我想象的復雜?;蛘哒f,比我想象的簡單。說他是嫌棄我,無論如何也講不通。這當中潛藏著另外的可能。盡管跟男人有過那方面的事,但我不能說自己了解男人,我了解的男人就是他,他代表全部??墒?,他真能代表全部嗎?柳下惠不同樣是男人嗎?
   但胡小衛(wèi)跟柳下惠的情況到底不一樣。我可是他的戀人啊,而且前些天他還說,他的公司夏秋兩季生意最好,尤其盛夏到秋初,這時節(jié)給女孩子拍照,能出身材,他說等最忙的時候過了,我們就舉辦婚禮。當然,這話不是他主動提起的,是我說想去看望他的父母——這是我的真心話,我的父母離得遠,且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回去,可以理解。他的父母在樂山,兩個多鐘頭就能到的,兒子分明有了女朋友,卻不帶回去給他們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但他說不必,“我從小就很獨立,爹媽也依我,我們領了結婚證再回去,給他們一個驚喜。”我當時還很擔心,說:“萬一他們不喜歡我呢?”他沒回話,只凜然地昂了一下頭,以此證明他的獨立性,同時也表明,就算他父母不喜歡我,生米都做成熟飯了,他們也沒有辦法。他不可能是嫌棄我。
   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性:他是個殘缺的男人。
  10
   他說盡快回來,其實是天黑透了才回來的。
   那時候,我站在臥室的陽臺上。
   我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很長時間。從飄窗望下去,正是小區(qū)西門,門衛(wèi)室外,傍墻放了幾把天藍色的翻板椅,一個比我更年輕的女人,抱著她半歲左右的孩子,坐在椅子上,輕輕揮著手中的小扇,把蚊蟲趕開,也把柔和的涼風送到孩子的臉上。她那模樣是那么踏實,那么美。美是因為心里踏實。我出門時,常在小區(qū)里碰見這個抱孩子的女人,她玉瓶般的美吸引著我,讓我禁不住總要多看她幾眼。可有一次,她空著手出來,光彩驟然暗淡,我才發(fā)現(xiàn),孩子是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這個下午,她摟著自己最重要的器官,在藍色椅子上坐了個把小時,離開了。但我沒有離開陽臺的窗口。
  
   天光由白變灰,暮色從大地上涌起。街燈歇了整整一個白天,此時睜開了眼睛。
   小區(qū)門口的人和車多了起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興沖沖地朝家里走去。
   他們有理由高興,因為他們有一個“正?!钡纳?。
   正常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只是我以前沒有認識到。
   我兩腿發(fā)酸,但不想動。餓了,也不想動。
   我望著對面那幢樓,家家戶戶都打開了電視機,大多數(shù)人家都看著同一個頻道;這不是我此刻的發(fā)現(xiàn),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曾經(jīng)為那大多數(shù)感到悲哀,他們被生活的“同一個頻道”控制,毫無個性地,庸庸碌碌地,過完一輩子的光陰。可現(xiàn)在我早就懂得,有個性,并不是天然地就拒絕了平庸。我只想回到那個頻道里去。當然,就算他不能給予我身體,將來也無法給予我孩子,我也不能說自己就被扔出了正軌。他有病,他也有錢,他可以用他的錢治他的病。我為此抱著希望。我還為打他的那一耳光深感悔恨和自責。成為男兒身,卻不能像男人那樣去愛女人,誰都不想這樣。這不是他的錯。我精神上的一絲不掛,也是我自找的,同樣不是他的錯。但毫無疑問,這其中有不對頭的地方,很不對頭……
   對面三樓的那對夫妻,為什么事爭吵了幾句,女人賭氣進了里屋。男人抱著頭,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進了廚房,系上圍裙,煎雞蛋,煮面條。面條煮好,挑進兩只碗里,端進客廳,放在茶幾上,也進了里屋,看來是去勸他妻子出來吃。六樓的那個男人,光著上身,在擦洗窗臺上的君子蘭,一匹葉子一匹葉子地洗。過一會兒,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想必是他女兒,把臟水端去倒了,換來一盆清水。父女倆交談幾句,女兒進去了,被飯廳的門簾遮住,男人唱著歌,繼續(xù)擦洗,唱的是《天路》,高音處上不去,唱破了,引出門簾里的一片笑聲。
   同一個頻道里,也有著各自的悲欣。
   各自的悲欣和共同的承擔,才是生活的本質。
   而我……
   就在這時,門響了,他回來了。
   我依然沒動。他喊我,我也沒答應。
   我以為他會打我手機,但他沒有。他開了客廳的燈,隨即關掉了。他喜歡黑暗,只要是能在黑暗中完成的事情,就絕不開燈。關了燈,他朝臥室走來。陽臺上的窗簾,只開了窄窄的一條縫,因為我在窺探人家,做賊心虛,怕對面樓上的人發(fā)現(xiàn)。這條縫隙放進來的光線,走不到一尺遠,臥室漆黑。
   我本想叫他,怕把他嚇住,就沒作聲。在黑暗里呆久了,我已經(jīng)適應,勉強能看得見他,當然看見的是一個黑影。黑影躬著腰,在床上摸,是看我在不在。之后站直了,凝然不動,像在思索。大約兩分鐘后,他轉過身,腳步聲在各個房間里響起。
   這時候我應該叫他的,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是,我竟然變成了啞巴。
   ——我不是故意不出聲,可事實上就是沒出聲,而且一呼一吸也放緩了速度。
   他再次進到臥室,坐在床尾。
   我聽到他腰間的鑰匙響,然后是衣柜門響。
   他離開床榻,蹲了下去。
   正是他的這個動作,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
   衣柜里有并排的三只暗屜,兩只都能打開,裝了剪刀、紐扣、針線、樟腦、襪子、手套、相機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第三只不能打開,我曾經(jīng)問過他,他說鑰匙弄丟了,還說反正里面沒裝啥,打不打開都無所謂。現(xiàn)在他蹲的高度,正好是開抽屜的高度。為什么要拿鑰匙?兩只能打開的,一直就沒鎖過,不能打開的,鑰匙不是丟了么?就算今天把鑰匙找到了,反正沒裝啥,又何必打開?
   尤其是,為什么要去各個房間走動之后,確認我不在家時才打開?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那只抽屜里,鎖著大額存款的銀行卡。
   如果是這樣,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銀行卡是他的,卡里存著百萬還是千萬,讓不讓我知道,都是他的權利。我喜歡錢,可我對金錢的欲望,并沒膨脹到蛇吞大象的程度。他愿意給,我要;不愿意給,我絕不索??;心里想索取,也不會說出口。說實在話,我覺得他給我的錢已經(jīng)夠多了,從他手里接過來再寄給我父母的,都有將近九萬。兩個月前我爸打電話來,說四川到陜西的高速通了,高速路要從我們那個小鎮(zhèn)外經(jīng)過并留有出口,許多車輛都彎到鎮(zhèn)上來,加油,吃飯,看那些在別處難以見到的石板街和木屋青瓦,冷清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鎮(zhèn)子,突然鬧熱起來,生意比先前好做多了,還引來了房產(chǎn)商,平地基,灌砂漿,修樓房,整日里人聲鼎沸,機器轟鳴。我爸媽不再種莊稼了,他們用我寄回的錢,已經(jīng)預訂了一套新房。買下來不是為了住,而是將來出手;大城市的房價不怎么漲了,小地方還會大漲的。
   他不僅讓我穿金戴銀,還讓我的父母過上了有指望的日子,我還要求什么呢?
   不過,他的不信任,依然刺痛了我的心。
   他摸摸索索的,打開了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樣東西。
   看不清是什么,但從體積判斷,絕不是銀行卡。
   然后他再次坐到床尾,彎著腰,把那東西緊緊地、長時間地捂在胸前。
  11
   難道他要這樣坐上一夜嗎?那不要把我苦死!我突然非常強烈地感到腿腳麻木,又饑又渴。
   可現(xiàn)在弄出動靜,更不合適,那不僅會嚇壞他,還顯得我很卑鄙。我變成了一個入侵者。好在窗簾是雙層,且垂性良好,我小心翼翼挪動外面一層,不動聲色地把自己裹進去,只留出半邊臉。
   床尾又有了響動。他坐正了,卻沒起身。他的手在身上摸,是摸手機吧?要是他打我手機怎么辦?意識到這一點,加上又悶又怕,汗水頃刻間淌下來,順著脖子流,流一路癢一路。我把手伸進裙兜,本打算把手機關掉,不想過后解釋,就全憑感覺調成了靜音。跟他過了一陣,我也學會了在黑暗里做很多事。他又安靜了,看來手機沒有摸到,很可能是進屋時丟在客廳的餐桌上了,他經(jīng)常這樣。
   安靜了不多一會兒,他把捂在胸口的東西放在床上,進客廳去了。
   剛才還在擔心自己無意中陷入卑鄙,可是,那個黑影剛剛消失在臥室門口,我想也沒想,就溜到床邊,把那東西拿起來看。
   其實不需要看,憑手感就能叫出它的名字。
   當我重新用窗簾把自己裹起來,竟冷得瑟瑟發(fā)抖。
   他確實是給我打電話。接連打了三次?;氐脚P室后,他在衣柜前蹲下身,把那東西鎖進抽屜,出門下樓去了。他是去找我。我這么晚沒回家,還聽不到手機響,通常都是在蘇格蘭酒吧聽音樂。我喜歡去那里,他知道。他已經(jīng)去那里找過我好幾回。有段時間,我愛去茶樓,欣賞茶藝師們春暖玉壺、佳茗待妝、懸壺飛瀑、紅袖勻香、點水流韻的妙曼手藝,強迫自己去領會“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近乎苛刻的講究。但我依然品味不出極品茶葉的美妙,我還是只能喝出一股霉味兒,這令我沮喪。茶藝師們對“完美”類同宗教般的崇拜,更是無情地映照出了我生活的缺陷。蘇格蘭酒吧就不一樣了,這里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因素,沒有任何陳腐的儀式感。更重要的是,那幾個穿裙子的異國男人,鼓著肥大的腮幫,吹奏得特別賣力,架子鼓還起勁地敲,高低錯落的音響,能幫助我把自己填滿。
   他離開至少十分鐘,我才敢動彈。
   想到被他鎖起來的東西,我現(xiàn)在不是發(fā)冷,而是毛骨悚然。
   那是一個胸罩。
   我開始以為他是有了別的相好,他把相好的女用之物藏在家里,趁我不在時拿出來,捂在胸口,就等于把相好本人捂在胸口??蛇@于理不通。如果他跟相好的感情那么深,又何必多一個我!他隨時可以讓我離開的,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叫我滾蛋,而且他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能纏的女人,我的自尊不準許我那樣,哪怕道理在我一方。他真有那么個意思,不叫我滾蛋,我自己就滾蛋了。
  
   很顯然,那不是普通女人用的,而是……
   請原諒,即使到了今天,要我說出那兩個字,我也不寒而栗。
   ——那是他妻子的!
   本以為他于男女之事還需要我的引領,結果他竟然有妻子……好吧,即使那個女人像我一樣,只是跟他同居,還算不上他的妻子,但跟他的關系絕對非同一般。他愛她。他只愛她。出于某種原因,她跟他分了手。
   或許是由于在黑暗中見證了這一切,我感覺那不是平常的分手,而是陰陽兩隔。
   那個女人死了,胸罩是她的遺物。
   想到這個,我才毛骨悚然。
   我是那個女人的替代品。
   很可能是我跟她長得像的緣故。春天的那個下午,他在春水苑之所以招來阿潘他們,不貿(mào)然跟我見面,先在遠處觀察我,就是看我跟那個女人長得像不像。這是他挑選繼任者的唯一標準。
   我像她,到底不是她,因此他雖然讓我跟他同居,卻只給我同居的名分。
   我是一個活著的死人。
   恐懼。我曾經(jīng)以為缺錢花才恐懼,事實上,恐懼無處不在。
   我把每間屋子的燈全都打開,四處翻找。找那個女人的照片。我只找出了他的和我自己的照片?;秀敝g,我把自己的照片當成了那個女人的照片。其中有一張,顴骨微凸,臉部發(fā)僵,雙唇松散,眼神空洞,真像個死人。我驚叫一聲,將那張照片撕得粉碎。但下意識我依然清楚,那照片不是她的,是我的,是那次我去春熙路約見了大學室友李茜茜的當天,他見我情緒不高,逗我樂,還堅持要給我照張相,按快門前他說:“笑一個?!蔽矣浀梦倚α耍跈C子里看也蠻好的,洗出來卻是一張死人相。每次照了相,他都要把機子送到相館,讓洗出來,裝在精美的相冊里。他說只把照片裝在電腦里,完全找不到感覺。這再一次證明,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虛擬的世界。他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
   找出幾趟汗水,我才覺得自己傻:她的照片肯定跟她的胸罩一起,珍藏在那只抽屜里。
   裙兜里亮了一下,是他的電話來了。我接了。我說我剛剛到家。
   掛了機,我立即想到應該給阿潘打個電話。我要證實,在我之前,他是否有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
   想也白想,我不知道阿潘他們的號碼。
   過了四十多分鐘他才回來。從蘇格蘭酒吧到金沙遺址旁邊的小區(qū),坐出租車只需二十分鐘,酒吧外隨時有空車候著,不必等,這時候也不會塞車。他一定又是坐公交車回來的,公交車中途要轉一趟。
   見家里燈火通明,他以為我在打掃房間,發(fā)現(xiàn)我枯坐在客廳的陽臺上,他很詫異,盡量擠出一絲笑容,說:“喲,這么亮堂,家里出太陽啦?”
   “是出太陽了,鬼太陽?!?br/>   “我只聽說過有鬼月亮,”他說(西南許多地方,把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叫鬼月亮),“從沒聽說過有鬼太陽?!闭f罷晃著脖子笑,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這模樣讓我厭惡,我不看他,說:“我怕。”
   聲音哽咽、恓惶。
   他收住笑,默然片刻,一沖一沖地走到我身后,單腿跪地,抱住我,把臉伸過來,要吻我。
   我伸手擋住了。他的嘴唇還有老遠,我就從那上面聞到了尸體的氣息。
  12
   如果你是女人,見男人對自己以前的女人那么癡情,盡管你心里怨恨,可要說沒有一點兒感動,是不真實的。正因為有感動,接下來的好多天,我才能克制厭惡和恐懼,繼續(xù)跟他過下去。我們的生活又回歸到往日的模式,他給我錢,給我東西,我們背抵背或臉抵背地睡覺。唯一不同的,是應我的要求,換了一間臥室。他很不理解,因為以前睡的主臥室?guī)l(wèi)生間,睡在現(xiàn)在的臥室里,上衛(wèi)生間要么去主衛(wèi),要么去書房(是的,這家里有個帶衛(wèi)生間的書房,漂亮的書架立了一壁,可書架上放的,只有我?guī)н^來的課本、教學參考書和幾本通俗小說),要么去客廳旁邊的客衛(wèi)。但我有我的理由,衛(wèi)生間跟臥室連在一起,太潮濕,成都的濕度本來就大,弄得我的關節(jié)都痛了。
   至于起夜,這間臥室跟書房相通,進書房的衛(wèi)生間也很方便。何況我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夜里去廁所,都跑進書房,或者去客衛(wèi)。我曾經(jīng)問過他原因,他說:“抽水的聲音太響,我怕把你弄醒了?!?br/>   既然如此,睡進另一間臥室不是更好嗎?
   他覺得在理,就依了我。
   我愿意而且非常努力地去理解和尊重他的感情,可畢竟,我不是他的外人,是要準備跟他結婚的人,我可以假裝糊涂,卻不能真糊涂。我必須盡可能多地了解他。
   了解的途徑無非三條:他的公司,他的父母,他的朋友。從公司了解并不現(xiàn)實,沒有哪個職員傻到把老板的私事,給一個不清不楚的人說三道四;我至今也沒跟他的公司建立任何聯(lián)系。老實說,我也不想建立聯(lián)系了,我曾經(jīng)抱著真誠的決心輔佐他,現(xiàn)在沒那份心了。人是很容易怠惰下來的,宅女做久了,走到哪里都帶著自己的房頂,對外面的世界懶于梳理和應付。他父母那里也不現(xiàn)實,他是否給他父母通報過我們的關系,我還沒有把握呢;就算通報過,我又怎能開口就打聽別人兒子的過去?打聽了,他們也不一定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如此,只剩一條路了。
   我不想直接問他要阿潘的電話,有天他回家,又是將手機順手丟在餐桌上,進衛(wèi)生間去了,我抓緊時間,去調取阿潘的名字。沒有那個名字。阿潘肯定是朋友們對他的昵稱,他應該姓潘,又查找姓潘的,也沒有一個人姓潘。那二男三女,叫啥我都忘了,只記得有個男的說,他跟我是家門,于是我又查找姓杜的。姓杜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我,杜文青。
   他手機里儲存的名單,竟是那樣少,依照字母順序翻看,好些都是空的,即使有,也只寥寥的一兩個人?;蛟S是他前一陣換了卡號的緣故?查到字母L的時候,聽見馬桶響,我迅速把手機放下了。
   過了兩天,我對他說:“阿潘他們咋好久沒聯(lián)系了?”
   “你不是不讓我跟他們聯(lián)系嗎?”
   “我啥時候說過不讓聯(lián)系的?我只是說,大家聚會不要過于頻繁,聚會時也不要過于奢侈?!?br/>   他忍住笑說:“你不止說過這話,你還說不能只讓我埋單?!?br/>   “未必我說錯了?你是老板,他也是老板嘛?!?br/>   接著我又說:“不過有這么久沒聚了,你請一下他們也無所謂。”
   我想的是,在吃飯喝酒的過程中,我總能找到機會從他們口里掏出一些話。
   他說好的,等他們回了成都我就請。
   “他們不在成都?”
   “回樂山去了。阿潘不善經(jīng)營,欠了一屁股債,銀行緊縮貸款那陣,他從銀行弄不出款子,就借高利貸,現(xiàn)在還不出來了。他帶著那幾個鐵桿兄弟回樂山躲債去了,恐怕不敢再回成都了。他在成都的手機號廢掉了,樂山那邊的聯(lián)系方式我又不知道?!?br/>   我像個溺水者,掙扎著想吸進一口空氣??諝獾教幎际?,否則魚蝦就不會那么自在,但魚蝦的空氣無法從水網(wǎng)里分離出來,進入我的肺。阿潘他們也無法從胡小衛(wèi)那里分離出來,進入我的視野。
   但我并不死心,再說我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了,我暗自覺得,阿潘并不如他所說,因債務逃回了樂山,果真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之前應該提及的;他只是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不想我跟他的舊友見面。我不動聲色,之后數(shù)日,他出門后,我也出門,但不再去酒吧,而是去露天茶園和蒼蠅館,特別是杜甫草堂和婆婆宴附近的,這是我見到阿潘他們的地方,想必他們的活動范圍離這兩地不遠。
   如你所料,我的辛苦只是徒勞。阿潘他們仿佛從來就沒存在過,他們只是虛構出來的人物。
   可我的確見過他們,聽見他們叫我“青姐”,還把我拉來拉去。
  
   這么說來,他們是實實在在的,我才是虛構的?
   再這樣下去,我非瘋掉不可。
  13
   “你以前有過女人吧?”
   他賭咒發(fā)誓,說絕對沒有。但他承認,自從滿了二十歲,他就一直想有個女人,但真的沒有過。
   我嗤笑一聲,不想跟他繞來繞去,更不想妥協(xié):“別騙我了,你有過一個女人的,只不過她跟你分手了。如果我沒猜錯,她死了。”
   我差一點就說出那個黑夜他把那女人的胸罩捂在胸前的事。
   他本是側臉對著我,這時候慢慢把臉轉過來。
   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珠在變紅,與我正面相對時,那眼珠紅如火球。
   “去你媽的!”他突然揪住我的領子,“誰說她死了?誰說她死了?!”
   他用力一搡。我退后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并沒受傷,甚至也沒有摔痛,但我不想起來。我就想在地上多坐一會兒。已經(jīng)沒什么可懷疑的了,我就是被他虛構出來的人物,一個活著的死人。地板的涼意,能暫時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抓扯自己的頭發(fā),然后捂著臉哭。但沒有淚水,只是干號。我看見這些,聽見這些,卻又像沒看見也沒聽見。干號一陣,他蹲下身,伸了伸手,看樣子是想拉我起來。
   但他又把手縮了回去,口齒不清地對我說:“文青……我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的?!?br/>   我心如止水。他從我面前走過,李茜茜從我面前走過,我的童年、少年和我的大學,都從我面前走過,包括那束我曾經(jīng)希望走到它深處去的光芒,也如探照燈一般,掃了一下我的臉。但我無動于衷。
   當天晚上,我沒上床去,我就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他并沒勸我上床,見我把枕頭和被單拿到沙發(fā)上躺下了,他在客廳中央站了一會兒,進了臥室。
   進的是主臥室。那是他和她同床共枕的地方。
   我聽見自己冷笑了一聲,但并沒在我心底里引出什么波浪。
   我沒有睡著,他肯定也沒睡著。到凌晨3點多鐘,他下了床,接著衣柜門吱嘎一聲。
   他又要去摟抱那個女人的遺物了。
   我還躺在這個家里干什么呢,我應該馬上離開,出去隨便找家旅館,甚至去大街上,或者小區(qū)旁邊的公園里,呆到天明,等他出門后,我再回來收拾我的東西,跟他一刀兩斷。至于往后的日子,我不去想,也沒有能力想,我現(xiàn)在只想馬上離開。客廳的燈一直沒關,慘白,森嚴,我驚惶地掀開被單,坐了起來。在木沙發(fā)上躺了幾個鐘頭,渾身酸痛,特別是髖骨,起身時硌了一下,痛得鉆心。
   正在我齜牙咧嘴揉搓痛處的時候,臥室里啪地一聲響,是摁下了電源開關。這倒是件新鮮事,他夜里居然開燈了。我偏過頭,想看清他開著燈在干什么,但墻壁遮擋,看不見人,只看見一線微弱的燈光。那燈光是從衛(wèi)生間照出來的。
   家里家外都很靜,靜得很深,深如往古。
   “走吧,在墓穴似的屋子里,你還期待什么呢……”
   我這樣對自己嘀咕著,聽見他朝客廳走過來了。
   當著他的面走,必有一番解釋和糾纏,我不想跟他糾纏。聽見他的腳步聲,我又迅速躺下,蓋上被單,閉上眼睛,裝睡。
   他在搬凳子。一張栗色小方凳。初來時,我最愛坐在那張凳子上,他坐在沙發(fā)上時,就高于我,我便只能對他仰視。我喜歡仰視的感覺,這是我初戀時面對他時的感覺。
   他把凳子放在我腰部的位置,坐下了。
   打火機噌的一聲,他點上了煙,像怕冷那樣抽著氣。他吸煙就是這種聲音。
   接連吸了幾口,他不管我是否真的睡著,低沉緩慢地說:“文青,我把她,也就是你說的那個死去的女人的事情,都告訴你……你沒有猜錯,我之前的確有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死了。她是自殺的。”
   我不由自主地抖嗦了一下,手在被單下緊緊抓住沙發(fā)的條格。木沙發(fā)由若干條格拼成。
  14
   十多年前,在貴州北部山區(qū),有個名叫楊丹的女孩。楊丹九歲的時候,父母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打工,把她扔給爺爺奶奶。父母每年都說回來,可臨近春節(jié),又說不回來了。直到她小學畢業(yè)那年的八月中旬,為她升學的事,父母才回了趟家。她讀三年級之前,成績特別好,盡管讀的是村小,可統(tǒng)考和競賽,都能把鎮(zhèn)中心校的學生比下去。讀到四年級,村小被取締,只能去鎮(zhèn)上。鎮(zhèn)子離家有十多里山路,學校沒有住宿,也沒有伙食,得在鎮(zhèn)上租房子,還得去個家長照顧她。這根本不可能。且不說租房花錢,爺爺奶奶種了四個人的田地,每天忙得飯都沒時間弄來吃,哪能抽出人手。她只好披星戴月的,在家和學校之間奔跑。節(jié)假日就跟著爺爺奶奶干活。小升初,她的考分在班上倒數(shù)第五。
   這讓父母多么失望?。「改赶氲氖?,自己辛苦地掙錢,節(jié)儉地花錢,幾年春節(jié)都不敢回來過,就是為了女兒讀書,女兒應該考到縣中去才對。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理由可講的。在縣中讀完中學,才有希望考進重點大學。不是從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學生,很難找到工作,普通重點還不行,要重點中的重點。否則錢就白花了,還不如混到十四五歲,弄個假身份證出去打工。她老家許多人就是這樣做的。
   但她的父母疼她,不想她去吃打工的苦,同時也擔心她吃不下那個苦,就走上邪路。村里的馬大、馬二姐妹,在外地當了幾年小姐,這事情誰都知道,所以兩姐妹早過了出嫁的年齡,卻沒人要。
   父母回來,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團聚,見面五分鐘,她就被母親揪了耳朵,被父親搧了巴掌。爺爺奶奶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長年累月地在泥土上操勞,使他們自己也變成了泥土。
   第二天打早,父親出了門。他去了縣城,找他當年的一個高中同學,那同學在縣中當教務主任。他想通過同學的關系,把女兒弄到縣中去。同學聽了楊丹的成績,一口就回絕了。父親從同學家出來,見校門口圍了好些家長,都是來打聽分數(shù)不夠能不能進來,哪怕交高價。消息靈通的人說:可以,只是愿意交高價的人多,還得靠關系。父親有個現(xiàn)成的關系,怎么能輕易放過呢?
   于是他去商店里買了好煙好酒,再上同學家去。
   同學被他纏不過,答應了,但告訴他,擇校費是按考分定的,雷打不動,我不能幫你,低于錄取線1分,交150塊,你算算你姑娘的分數(shù),再算算你該交多少錢。父親算了,算得心驚膽寒。心驚膽寒卻憋出笑臉,說照你們的規(guī)矩,我一分錢也不少交。然后起身告辭。同學讓他把煙酒拿走,說你不拿走,我就扔到樓下去。他果然拎著袋子,手伸到窗外。父親把袋子接過來時,感激得差點落淚。同學不僅沒要他的煙酒,還給了他一塊板鴨。那縣城里的板鴨很有名。
   父親把煙酒拿到店里去退,可人家不讓退。父親既抽煙也喝酒,但這條煙這瓶酒,至少相當于他兩年的煙酒錢。他給店主說好話,店主不認好話,只認錢,不過告訴他:不能退,可以賣給我。然后說了價錢,比原價低了400塊。父親氣不過,走了,可走幾步又回去了,又給店主說好話。店主很不耐煩,說你不賣算了,你到別處賣去,看他們給不給你這么好的價,再不知好歹,想賣給我,我也不要了。父親心里慌慌的,連忙照他說的價賣給了他。回到家,父親做夢都在日罵那個店主。
   秋季開學的第一天,父親送她去學校,把一切安排妥當才離開。她要送父親去車站,但父親不讓,只到校外的街口,就叫她回去。父親胡子拉碴的臉,不上四十歲就顯出駝相的背影,在人海里沉浮。父親瘦,褲子卻大,走路時褲管一蕩一蕩的。明天上午,他將穿著這一身——他最好的衣服,跟母親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知道,父母這一去,又將是幾年不歸。等她考上高中,父母才可能回來。上了縣中的初中部,并不是一定就能上他們的高中部,全縣招生,競爭激烈。她想象著收到縣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把消息告知父母,父母驅趕著火車,風塵仆仆又歡天喜地回家的情景。接著她又想象自己收到的是大學錄取通知書,父母坐在火車上,三天兩夜不睡覺,卻毫無倦意。父母對每一個人都很親熱,跟不相識的人搭腔,開口就說:“我們回去送女兒上大學,我們女兒考的是北京大學……”
  
   可這一切都止于想象。
   她真的很努力,無奈小學欠賬太多,進縣中又理所當然地被分在了差班(叫拖拉機班),知識越來越硬,漸漸硬如石頭,硬如鐵塊,每次考試,對她來說都是受刑。成績就是對她的判決。而父母期待的眼神,是最為嚴酷的判決。她背不動那眼神了,快被壓垮了。
   她有兩條出路,一是扛,哪怕粉身碎骨;二是往旁邊一趔,從重壓之下解脫。
   她選擇了后者。
   多么輕松?。∵@時候她才知道,校園里有假山,假山下的池子里,養(yǎng)著錦鯉;校外的河水很浩大,河岸邊的水草,有人時招搖,無人時也招搖;穿城而過的國道中央,從早到晚站著個瘋子,在學交警比劃手勢;金華街上那個豐乳肥臀的婦人,經(jīng)營著祭品買賣,因此一有空閑,就正言厲色地對街坊宣稱,她昨天夜里又見到了鬼,有個女鬼瘦成一抓筋,因為她兒女兩年沒給她燒紙了……除了這些,她還知道了縣城里有網(wǎng)吧、酒吧和被人稱為“豆腐工廠”的地下舞廳。
   父親經(jīng)常給她寫信,她也回信,報告自己的成績。只有前兩次的成績是真的(那時候她有理想,有決心,覺得自己雖然考得差,但不久就能迎頭趕上),后面全是撒謊。謊撒得越來越順溜,越來越真實?!鞍?、媽,我這次沖到了班上第二,老師說,下個月就把我調到汽車班。再努一把力,就能到火車班了。我爭取用一年半時間,到飛機班去,最晚到初三,就進入火箭班?;鸺鄬W生全部免試進入我們學校的高中年級……爸、媽,你們干那活,毒性大,千萬別忘記戴口罩啊……”
   開始撒這樣的謊,可以發(fā)現(xiàn)信箋上的淚痕,后來,就只剩下滿紙謊言光怪陸離的翅膀了。
   父母高興啊,想到女兒有這成績,全靠同學幫忙把她收進去,于是翻出同學給他的名片,打電話表示感謝。教務主任不認識楊丹,加之事務繁忙,恐怕早已經(jīng)忘記有過那么回事。既然同學打電話來了,孩子又那么爭氣,他去初中年級檢查工作時,順便問起了楊丹的情況。
   他把情況反饋給了她的父親。
   這情況是:全年級倒數(shù)第一,經(jīng)常逃課,據(jù)說還學會了抽煙。
   父親寄了封快遞給她。撕心裂肺的半頁紙。他要求證,是不是自己既要承受女兒的墮落,還要承受女兒的欺騙。她終于說了實話。她的口氣滿不在乎。表面上是惱羞成怒,其實是對自己的絕望。父親又給她來了一封信,每個字都是一顆牙齒。她把信讀了又讀,讓那些牙齒咬她。
   她希望父母回來,罵她,打她,往死里打。
   但是父母沒有回來。也沒有信了。只是按時寄錢。
   從那時候她就懂得,在人的生命中,錢其實算不上什么。她拿著父母的錢,到處瘋耍,先前隱含的愧疚蕩然無存??h中不可能允許這樣的學生存在,到初二下期,剛開學不久,她就被開除了。
   她慶幸的是,在這之前,教務主任已調到縣二中當副校長,不會把她被開除的事通知她父母。學校讓家長來接人,她說只有爺爺奶奶,而且爺爺奶奶都老得走不動路了。學校便派一名工友,把她送回了家,沒見到她爺爺奶奶,但工友覺得已經(jīng)完成任務,回去了。工友出腳不久,她就鎖了房門,也出了腳。她又回了縣城。她離不開那個環(huán)境了。父母繼續(xù)寄錢,她讓一個要好的同學為她收匯款單,她在外面租房,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網(wǎng)吧里,覺是可睡可不睡的。
   這樣混到10月初,她終于回家去了。
   因為她害怕了。不是害怕父母,而是害怕了縣城。因為怕,她對家有了特別的依戀,把自己已被開除的事對父母講了,請求父母原諒,還請父親幫她找熟人,為她辦張年滿十八的假身份證,她好出門打工。她保證不再貪玩,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
   她是在電話上說的,父親沒把她的話聽完,掛了。
   又過幾月,她的肚子大了。
   大得村里好些人都在議論,爺爺奶奶卻渾然不知,聽別人提醒,才急忙告知她父母。
   這次父親沒回來,母親回來了。母親把她帶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做了手術。那個器官齊全的孩子悄無聲息地從她的肚子里出來,血淋淋地被扔在床腳的塑料桶里,母親親手提出去,不知倒在了何處。母親回到病房時,端來一缽醪糟雞蛋,是去食店里做的,醪糟湯里淹著八個荷包蛋。她吃不下這么多,但她記得父親曾說過,母親生了她,坐月子那段時間,天天都想吃雞蛋,可惜沒有那么多雞蛋給她吃。母親是要讓她把自己當年沒吃到的吃回來……喝湯的時候,一絲頭發(fā)飄進了缽里,母親為她抿到耳后,并重新把她的頭發(fā)打散,細致地編成一條齊腰長的獨辮。
   她在醫(yī)院住了三天,母親陪了她三天。這三天里,母親幾乎沒說過什么話。
   第四天上午出院之前,母親摸出一千塊錢給她。
   “你拿著?!蹦赣H說。
   “你走吧?!蹦赣H說。
   “看你自己去哪里?!蹦赣H說。
   “家就用不著回了?!蹦赣H說。
   “你莫怪爹媽?!蹦赣H說。
   “爹媽真的沒臉要你?!蹦赣H說。
   母親說完這些話,先于她離開了醫(yī)院,當天夜里就去了遠方。
  15
   這就是胡小衛(wèi)講給我的故事。
   然而,那個名叫楊丹的女子,是怎樣跟他認識的,又為什么自殺身亡,他卻遲遲不說。
   他只是抽煙,頭支煙沒抽完,又拿出第二支,用煙屁股點上。
   “你說呀!”我終于忍不住了。
   “你在聽嗎?”
   不必回答,他知道我在聽。
   “懷孕不是她的錯?!彼魢5爻閹卓跓?,很艱難地開了口。
   “她是被強奸的……那天,大概凌晨4點鐘,她從城中心的網(wǎng)吧出來,回城東的租房去。途中要經(jīng)過一個涵洞,她可以繞過涵洞,路遠;也可以從涵洞下穿過,路近;她選了近路。沒啥好怕的,她以往都走這條路,何況靠涵洞的馬路邊,還停著一輛貼著大紅喜字的婚車。那地方的風俗,結婚從后半夜開始,婚車在凌晨三四點鐘把新娘接走,慢慢開,開到新郎家天就亮,投的就是‘越走越亮’的吉祥。她剛進入黑黢黢的洞子,就聽到車門響,接著身后有了腳步聲,盡管她依然沒感覺害怕,還是轉過頭看。頭還沒轉過去,一塊套子就籠了下來。套子底端有根松緊帶,被使力一拉,她的鼻子就被壓扁了,脖子被勒住,出氣都困難。頭套里有一股爛蘋果味兒,她臉上癢得難受,像有好多螞蟻在爬,她覺得她的臉馬上也要變成爛蘋果了。是兩個男人,把她拖到假婚車上,開到郊外的荒坡……”
   抽煙。沉默。
   “……后來呢?”
   “很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聽了父母的話,母親讓她走,出了醫(yī)院她就再沒回家,四處漂泊。但那恐怖的一夜,始終追著她跑……那年的除夕夜,她偷偷回去了,走到院壩外的李子樹下,聽見了父母的聲音,她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她只想沖進去,求父母收留她;她實在不愿意漂泊,對外面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只有恐懼。她伸長脖子向上張望,看說話的人究竟是不是父母。沒錯,是他們。門敞開著,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坐在伙房里,爺爺奶奶還是那副泥土樣,父母卻是樂顛顛的,因為母親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母親正給嬰兒喂奶,父親在逗那嬰兒,不知嬰兒有了個什么舉動,讓父母那么開心,放聲大笑,父親笑得滴出了一串口水。很顯然,她有了個弟弟或者妹妹接替她了,這個家里,真的不再需要她了。她跪在李子樹下被黑霜打硬的土塄上,磕了幾個頭,永遠離開了?!?br/>   “……后來呢?”
   他沒說“后來”,只伸出手,拉我起來。
   他把我拉進了他睡的臥室,而且直直地拉進了衛(wèi)生間。
   我無法向你描述我受到的震撼。
  
   ——馬桶旁邊的垃圾桶里,放著一塊換下來的衛(wèi)生巾。
   衛(wèi)生巾不是我用的。而這屋子里只有兩個人。
  16
   就在那天夜里,胡小衛(wèi)終于脫掉了他的睡衣。
   他的胸部死死地纏著布條,他把布條一層一層地解開。
   我看到的,是跟我同樣性質的身體。
   是的,再說到他的時候,應該換成“她”才對了,但我希望你仍然想象成單人旁的他。我開始就講過,對胡小衛(wèi)而言,這段故事不能公開,把“他”換成“她”,就是公開了。既然倉頡造字讓鬼哭神驚,證明字是有魔力的。他忘不了被拉到荒郊野外的那一夜,對男性世界感到驚懼,于是鉸短頭發(fā),女扮男裝,而且故意比一般男人還要表現(xiàn)得粗野,以此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為讓別人看不出他是女人,他是多么苦心孤詣呀!他脖子上那塊傷疤,是他自己用刀留下的,目的是為自己穿高領衣找一個理由,掩蓋他沒長男人的喉結。當然,他也不長胡子,但這沒關系,世上本來就有不長胡子的男人。別人確實沒看出他是女人,而那個名叫楊丹的女子,就這樣“自殺”了。
   他改名換姓,把自己扮成男人,卻又生怕忘記自己是個女人,所以細心保管著自己的女性之物。
   在那個秘密的抽屜里,至少放了十個胸罩。除了胸罩,就是備用的衛(wèi)生巾。
   那天夜里,他赤身露體地抱住我。自從跟了他,這是他給予我的最為踏實和親密的擁抱。我的肩頭涼浸浸的。涼意在不斷擴大。我聽見他說:“文青,對不起,我這樣做,只不過是想有個家的感覺,卻把你害苦了。天一亮,你就離開我,最好現(xiàn)在就離開,越早離開越好!”
   他無所顧忌,號啕大哭……
   可是你知道的,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離開他。
   確實想過,隨時都在想,我還把東西收拾過無數(shù)回,可真要提上包裹出門,又忍不下心了。
   甚至,我保證繼續(xù)跟他住在一起,但我必須出去工作,也令他惶恐不安。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所補習學校嗎?當初我辭職的時候,校長對我說:“你什么時候想回來,位置都給你留著?!蔽矣涀×诉@句話,有天我就打算去看看。他知道不能攔我,只無奈又無助地望著我。我想,母親在醫(yī)院對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在那個除夕夜跪在李子樹下磕過頭,轉身永遠離去的時候,就該是這種眼神吧?但我還是去了。找到校長,校長卻不認識我了。我笑盈盈地作了自我介紹,校長散漫地應著,也不知是否把我想了起來。很明顯,這所學校眼下不缺人手,且肯定找到了比我教得更好的人,總之是不再需要我了。他的父母不需要他,這學校不需要我。當我回到他的住處,把事情一說,他高興得像個孩子,連忙為我端茶送水,還擰來熱帕子,為我擦汗。
   他對生活完全沒有把握,擔心著瞬間的失去,所以才愿意獨自養(yǎng)我,讓自己成為我的依靠。
   我真的是無所適從了,便今日復明日的,在那家里一天天地挨下去,做他的戀人。
   但我知道遲早會出事的。
   那家廣告策劃公司,不是他的。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去副總那里印證,只得到他們公司的老總確實姓胡,就急忙離開,仿佛心中有數(shù),其實害怕的就是心中有數(shù)。我根本就不敢要求更多的證實。姓胡算什么?天下姓胡的多得很。他工作做得很細,專門找了一家老總姓胡的公司帶我去看。
   他之所以有那么多錢,全是騙來的。
   詐騙。詐騙男人。他怕男人,恨男人,報復男人。當把他視為女人的時候,他其實是很好看的,可惜身材差了些,很難騙到年輕男人,他就專門找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下手。另一個原因是,從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那里,更可能詐出錢財。他像一個勤奮的釣徒,去各個水域拋下誘餌。這時候,他并沒把自己當成女人,只是以女性的身體為工具?!耍撬畎登锏拿利惢糜?,也是他心靈深處的無價珍藏,他糟蹋女性的身體,卻不糟蹋女人的性別;那“自殺”了的性別,是他永恒的臂彎。
   在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角落,他跟我一樣,期待著平地里會長出那么一個男人,愛他,寵他,保護他,白天黑夜,都不讓他擔驚受怕……
   他把釣到的男人記錄在案,確信了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們的號碼存進手機。但他從不泄露自己的號碼,也從不用手機跟他們聯(lián)系。他會編出各種理由騙錢,直到把他們榨干:懷孕了,要打胎了,打胎時身體弄出毛病了,被男朋友知道了,不給多少萬男朋友就要拼命了……對方稍有遲疑,他就橫眉冷對,威脅著要把事情抖摟出去。那些男人的兒女都大了,甚至有了孫子輩了,在世上混了幾十年,雖沒混出個很大的臉面,畢竟也是有臉面的,不敢跟他翻臉,只好乖乖地聽從他的擺布,掏空自己的老底,甚至掏空老底還不夠,還要絞盡腦汁跟兒女要,找老友借,來償還那一夜風流。
   一旦利用結束,那個男人的號碼立即被刪除。
   因為不知道他的電話,更不知道他的住處,那些被詐慌了心的男人,想找他是問,他已石沉大海。
   其實真正敢找他的人也不多。
   但也不是一個沒有。
   我看見他從公交車上下來的那天,他就差一點兒脫不了身。
   頭天夜里,他給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打電話,讓他再往他卡里打四萬塊。他以為那男人照舊會哼哼嘰嘰地訴苦,連后面威脅的話都想好了,沒想到人家爽快地答應下來,約他去某賓館,給他現(xiàn)金。他高高興興地去了,剛進門,男人就一把將他扔到床上,用早備好的尼龍繩,把他的手腳捆起來,扒下他的褲子,從衣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在他下身晃動?!鞍涯氵@害人的家伙剜掉,老子無非去坐牢!”男人這樣說著,真的把刀尖扎進了他的皮肉。他嚇壞了,不停地求饒。
   男人折磨了他一個晚上加半個上午,并搜出他身上的銀行卡,逼他說出密碼。男人出去把那卡上的一萬二千塊錢全部取走,返回賓館后,卻依然沒有放他的意思。這萬多塊錢,只相當于他在他身上付出的十分之一。男人知道讓他吐出余款是不可能的,可想到那筆款子,就越發(fā)地憤怒,于是再次拿起刀,要給他剜掉。他心想自己今天死定了,不死,也跟死差不多了。
   “叔叔……”他突然這么叫了一聲。
   這不再是求饒,只是在將死之際,他想把那個跟父親年齡相仿的男人,叫這么一聲。
   之后,他平靜地閉上眼睛,任隨處置。
   幾分鐘后,男人為他松了綁,走了。
   那天,他是傷痕累累地回到家的,我卻搧了他一記耳光……
   他太狠了——我跟了他之后,他出動得更加勤勉,下手也越發(fā)地狠。對那個五十出頭的男人還不算狠的,他從一個姓羅的老太爺那里,就詐出了三十多萬。
   他要以此滿足我對金錢和物質的欲望,留住我。他在網(wǎng)上和春水苑選中我,或許不僅從我的言詞和臉上讀出了跟他同病相憐的孤單、焦慮和恐懼,還讀出了欲望,而他正好可以滿足我的欲望。
   我就知道這些了。對阿潘那群人,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他們的身份。自從那次我主動要求跟阿潘聯(lián)系未果,此后他和阿潘他們就再沒通過電話,更沒見過面,至少我知道是這樣。那三男三女,來無蹤去無影,真像是虛構出來的人物。不過我猜想,那幾人很可能也是他選中的情感貼片,有了我之后,他產(chǎn)生了“家”的感覺,不需要那副貼片了,就把它揭掉了。
   我勸過他收手,勸過好多次。
   每次他都淚流滿面地答應我,但沒過多久,他出門消失一夜,又會掙回一大筆錢。
   罪責難逃——不僅是他,還有我。我在事實上成為了他的蠱惑者,甚至幫兇。俗話說,出來混,都是要還的,從終極的意義上講,人人如此,概莫能外。我害怕那一天到來,又企望那一天早日到來。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要你作證:他原名楊丹,是個女人,假身份證上的年齡已滿三十,其實他只有二十四歲。如果你恰好在公安部門工作,抓捕和搜查他的時候,請派女警。
   那之后,當我和對他有興趣的人們再談起他時,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他”換成“她”了。
   她叫楊丹。
   她是女人。
   她活著。
   她存在!
   ——至于我,我只想告訴你,我是多么熱愛那個被我關閉的世界……
  
  原載《紅巖》2012年第2期
  
  本刊責編 周美蘭
  
  作者簡介: 羅偉章,男,四川宣漢人,現(xiàn)居成都。曾做教師、編輯、記者,現(xiàn)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巴金文學院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等。作品曾入選全國小說排行榜及中國文學年鑒等多種選本,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創(chuàng)作談:選擇與無可選擇
  羅偉章
   說起來很不恭敬,我寫這篇小說,是因為有一天,我去一家百貨店買東西,見店前的小葉榕樹下,拴著一只貓,貓就是店里養(yǎng)的,晚上關進里面嚇老鼠,白天則將其固定在樹底下。繩子很短,貓連躺下去也會吊著頸項。最近六七年來,我養(yǎng)過四只貓,其中兩只母貓,分別生過六只和七只小貓,算起來就有將近二十只了,成天跟它們打交道,知道貓最講求的,是無拘無束,想進就進,就出就出;而樹底下的這只貓,卻弓著背,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茫然地望著與它毫無關系的人流和車輛。它只能這樣,它沒有選擇。
   我們常說,選擇多了,是件難事,然而,要是根本就沒有你選擇的機會,那該怎樣?
   許多人的一生,在每個十字路口,看上去都能隨心所欲,自由抉擇,但事實上,在當時的背景下,很可能除了那條唯一的路,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一截兒一截兒的路連起來,成了他或她的一輩子?!叭绻耶敃r不那樣做,我就會過得更好?!迸R終之時,這樣感嘆??梢谴蟓h(huán)境和小環(huán)境都不改變,即便讓他們重新來過,也多半大同小異。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覺得是這樣。
   這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在見到那只貓之前,我看到一則新聞,說的是某地公安局抓到一個女騙子,她女扮男裝,很是英俊,勾引富婆,騙她們的錢財,屢屢得手。我就在想那個女騙子為什么會思謀出這個點子,她是不是在某一個人生的節(jié)點上,感到了自己無可選擇的困境,才抹殺掉自己的性別,鋌而走險。于是,我寫了這篇小說。當然,小說中的女騙子,一點也不漂亮,女扮男裝后也不英俊,她要騙的,并非富婆,騙人的目的,也并非錢財?;臎龅那啻簹q月,荒涼的情感世界——她渴望溫度和生機。但她的日子,明顯不是在往前過,她是在割下未來的肉,去填補過去的那個窟窿——如果她的未來真有什么血肉的話。
   小說寫完后,我妻子看了,她說,這是一個留守兒童的故事。
   這樣理解也成立,或許還更好些。

凉山| 桦甸市| 永寿县| 石楼县| 天柱县| 安化县| 乐平市| 丹巴县| 乾安县| 南乐县| 甘肃省| 吉林省| 奉新县| 翁源县| 双柏县| 贵德县| 新和县| 神木县| 九龙县| 息烽县| 西华县| 怀来县| 城固县| 江口县| 许昌县| 石河子市| 金昌市| 安仁县| 漾濞| 叙永县| 洪湖市| 逊克县| 三原县| 昌邑市| 咸阳市| 曲周县| 万年县| 宝应县| 彰武县| 融水| 文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