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修辭學強調(diào)作者寫作的意圖,即“作者為誰寫作”,事實上包含兩個問題:“為誰寫”和“怎么寫”。作為作家的閻連科,豫西方言已成為了其的“終極詞匯”。在《日光流年》中,他通過對方言詞語的重視與敘述,讓小說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讓文學回到底層,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而吶喊。方言已經(jīng)成為他自覺表現(xiàn)“底層命運”與“人類困境”的主要語言策略之一。
關(guān)鍵詞:《日光流年》;閻連科;方言;表意策略
引言
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強調(diào)作者寫作的意圖,即“作者為誰寫作”①,事實上包含兩個問題:“為誰寫”和“怎么寫”。每一個作家,既是作者,也是讀者,閻連科一直也在強調(diào)自己的讀者意識:“直到今天,我們敬仰三十年代的文學,敬仰三十年代的作家,除了敬仰他們的作品以外,還敬仰他們對‘勞苦人的命運’的書寫。我非常崇尚、甚至崇拜‘勞苦人’這三個字。這三個字越來越明晰地構(gòu)成了我寫作的核心,甚至可能會成為我今后寫作的全部內(nèi)核。”②
在確定“為誰寫”的同時,他也開始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即“怎么寫”才能達到與讀者的有效溝通。在其代表作品《受活》、《日光流年》、《堅硬如水》中,他通過對于語言結(jié)構(gòu)的發(fā)現(xiàn)與選擇,達到了對方法的完成,如李陀所說,他并不是為了某些抽象的美學意義而去追求語言的獨特性,而是出于表達的需要,努力尋求語言與其社會批判意識的融合。
?。?)“命通”與“命堵”
在《日光流年》(1998)的開篇,作者留下一段話:
“謹以此獻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雹?br/> “遺言”,最通俗的解釋為“臨終時的話”,對象為活著的人。這里構(gòu)建出一種寫作的“當下”性與“交流”性。而“遺言”作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表述,它帶有某種權(quán)威性與誠懇性,于是也具有了某種規(guī)勸性。同時,“遺言”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對話,它必定與命運具有某種強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昭示著某種神諭般的啟示。而整個文本果然就呈現(xiàn)出一種“生死掙扎”的狀態(tài)——為了對抗不讓“三姓村”人活過四十歲的“喉堵癥”,杜桑、司馬笑笑、藍百歲、司馬藍等四任村長帶領(lǐng)村民通過種種方式與命運進行抗爭,而最終失敗。
“喉堵癥”是“三姓村”這個在歷史記載中不存在、在地圖中未曾得到標示的山村所特有的。由最初的黑牙病、關(guān)節(jié)病最終死于喉堵而來,而且村民的壽限從六十歲慢慢減至五十歲,又減至四十歲,最終到了人人都活不過四十歲的境地。因為“喉堵癥”,而產(chǎn)生了一對“三姓村”獨有的方言詞匯:“命堵”與“命通”。“命堵”一詞在文本中是有雙重意義的,首先是對命運的看法,認為“喉堵癥”導致人壽命的縮短,人處于“命運不通”的堵塞狀態(tài),具有一定意義上的抽象化;同時,它的來源卻是具體的,是對具體歷史事件——由村長司馬藍主張的修靈隱渠,引水入村,益命長壽的一種帶有地域色彩的概括?!懊隆迸c“喉堵癥”有著相同的具體事件指向,但它加入作者想要傳遞給讀者的帶有某種神秘意義的命運觀,“命堵”一詞在意義指向空間比“喉堵癥”范疇擴大了許多,達到了與現(xiàn)代漢語中“命運觀”的某種契合,因此取消了文本與讀者之間的隔膜,拉近了敘述者與受述者的距離。
同樣的,“命通”從具體的事件指向來看,是對修渠的看法,認為修渠就是通命,渠通了,命就通了。雖然“渠通”與“命通”在文本的具體語境中有著相同的指向性,甚至可以互換。但是進入語言層面之后,兩者在概括意義上的指向具有了不同的空間?!懊ā睆淖置嫔弦呀?jīng)離開了具體的事件,成為一個獨立的詞匯,有了不受事件影響的外延。
我們可以從這一對方言詞匯的產(chǎn)生,可以看出語言一旦被抽象成概念,具體的事件意義就慢慢地被取消了,而擴大了理解的空間。如果從“真實”的角度上來講,事件的“真實”被觀念的“真實”已經(jīng)慢慢取代了,即便是方言,它本身也是具有概括意義的,雖然有“原始性”的特點,但是仍然是一種抽象概念。真正本真性的語言,在方言中也未必能得以實現(xiàn),但是從讀者的角度來看,作者是盡可能地還原某種“真實的生存”困境,它比共同語仍然更具有單一情感指向性。
?。?) “合鋪”與“分鋪”
《日光流年》中以司馬藍、藍四十、杜竹翠三者在婚姻上的相互制約與糾纏,提到了兩個方言詞匯:“合鋪”與“分鋪”,“鋪”當然指的就是床鋪,男女正當?shù)亟Y(jié)合為“合鋪”、男女感情破裂分手為“分鋪”,把婚姻關(guān)系直接定義為肉體關(guān)聯(lián)。這是三姓村人對于婚姻表達看法的兩個重要詞匯,具有婚姻的原始意味,可以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結(jié)婚”、“離婚”相對舉。
在倫理世界的讀者理解中,婚姻首先是一種制度,它是男女兩性依據(jù)一定社會體制內(nèi)的法律、倫理和風俗的規(guī)定所創(chuàng)建起來的夫妻關(guān)系,它是組成家庭的基礎(chǔ)和根據(jù),同時,也是家庭成立的標志。這個定義意味著婚姻首先是要得到相關(guān)法律的認可,取得某種合法性,才能得以實現(xiàn)。這是一定的社會體制以內(nèi)為維護秩序的行為,將“合法性”作為婚姻的前提。那么,在“三姓村”——這個取消了時空所在的獨特封閉空間,以村長集權(quán)為主的體制下,取消了現(xiàn)行社會的法規(guī),“合鋪”、“分鋪”卻是以何物為前提的呢?
作為讀者,我們對“合鋪”與“分鋪”進行觀察,最初的“合鋪”應該發(fā)生在司馬藍與藍四十之間,無論是以他們青梅竹馬的感情基礎(chǔ)為前提,還是以藍四十為全村人的“命通”委身于盧主任的犧牲精神,甚至在司馬藍“喉堵癥”發(fā)作時,為他籌錢而去做“人肉生意”來看,司馬藍都應該選擇與藍四十合鋪。
而杜竹翠出于對“喉堵癥”的恐懼決定外嫁,而打破了“村里女不外嫁”的公道時,作為司馬藍的村長,為保持權(quán)力,只得妥協(xié),同意與杜竹翠“合鋪”。這樣,司馬藍為了保持公道,維持鄉(xiāng)村秩序的進行,不得不背叛與藍四十的契約,而使“合鋪”體現(xiàn)出某種“合理性”。注意,如果說現(xiàn)代婚姻強調(diào)的是“合法性”,那在原始鄉(xiāng)間,婚姻強調(diào)的卻是“合理性”,那被“合鋪”抽空的是什么呢?是人類的真實情感。在這個復雜的權(quán)力社會中,制約著人的情感因素的,仍然是“法制”或“理性”,而不是“情感”本身。那么,“合鋪”與“分鋪”傳遞某種關(guān)于婚姻的共同感受,從原始意義上達成了與現(xiàn)代意義的某種契合,而讓現(xiàn)代的讀者能夠扯掉法律的面紗,看清籠罩在婚姻之中的權(quán)力制約關(guān)系,達到對婚姻制度的某種反思。
(3) “教火院”與“冤皮生意”
三姓村的人稱縣城里的燒傷醫(yī)院為“教火院”,作者指明其時間為1892年,為英國傳教士所修建,最初是教堂醫(yī)院,1942年之后,日軍進駐河南,改之為戰(zhàn)場燒傷醫(yī)院,專門救治戰(zhàn)場上的燒傷士兵,日本投降后撤走,但留下異人填皮術(shù),被稱為“教火院”,解放后雖然更名為縣醫(yī)院附設燒傷醫(yī)院,但當?shù)匕傩杖苑Q之為“教火院”。
閻連科對“教火院”進行了歷史考證,而在正文中仍然保持著民間的用法,所指向的歷史停留在解放前。而與“教火堂”相關(guān)的則是三姓村人的“冤皮生意”。
“冤皮生意”指的是三姓村人賣皮子的行話,即在賣皮中遇到冤大頭,你要多少錢,對方便給多少錢。冤皮生意是從司馬南山開始的,時間指向1945年——這是歷史敘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年代,而作者所描述的三姓村人與日本人的關(guān)系,與歷史毫無關(guān)聯(lián),“教火院”的日本院長,在1945年的時候,不能以“城北監(jiān)獄里的中國犯人”、“公路橋下的民工”為活人皮源了,恰好碰到了司馬南山,同意將錢甚至燒傷院、整個縣城都給他,換取他的活體人皮。這樁生意,在三姓村人看來,是一次“發(fā)財?shù)脑┢ど狻?,為三姓村的生存獲取了極大的資源——到青島買鹽和海帶。盡管三個月之后,日本人投降,他們的“冤皮生意”本未獲得真正的收獲,但他們還是認為值得。
在這里,作者故意將敘事指向一個宏大敘事的時空,但從鄉(xiāng)間的日常生活來看待戰(zhàn)爭的意義。偉大的民族戰(zhàn)爭對他們的生存而言,完全沒有意義。日本人的入侵與失敗,并不是他們所想要關(guān)注的,他們唯一關(guān)注是“如何生存下來”。這種極致化的敘事策略,通過“教火院”與“冤皮生意”,解構(gòu)了歷史的宏大意義,而將日常的生存提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受中國現(xiàn)代歷史浸染的當下讀者,在閱讀中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新奇的感受,這種歷史與“正史”表現(xiàn)出一種悖反關(guān)系,反而在日常敘事中呈現(xiàn)出歷史與常人的真實關(guān)系。
作者通過具體歷史事件中的日常敘事,所有傳遞的,是真實的、與常人相關(guān)的歷史感受,而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民族國家”的“反侵略戰(zhàn)爭”歷史。作者通過這種敘事,進行回望的,不僅僅是某種鄉(xiāng)村苦難,某種歷史情境,更是一種真實的人類生存感悟。而在這種感悟下面,若是再去回望“啟蒙”、“救亡”等事件——全部由三姓村人的“冤皮生意”轉(zhuǎn)化為無意義的知識分子“獨語”,那么人類唯一的意義是什么呢?作者指向生存, 指向人類在生與死之間的掙扎。司馬南山“一次發(fā)財?shù)脑┢ど狻迸c“日本人投降”并舉,作者利用反諷,對歷史進行了虛構(gòu)中的解構(gòu)。架空“啟蒙”,走出“啟蒙”,否定“啟蒙”,將文學對于人類的思考還原為人類生存的目的——仍然是生存,“活著”得以成為純粹的“活著”。
自1980年代始,語言作為一種本體而存在,漸漸成為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一個重要命題。王安憶就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及閱讀經(jīng)驗,對1980年以來在“尋根文學”中對方言、俗語的借用進行分析,認為這是一次“試圖從大眾語言中尋找中國文化的原始面貌和發(fā)展過程,懷有人類學史社會學意義上的用心,并力圖將此反映出來?!雹茉诹壶櫩磥恚胺窖詫懽鞯淖畲笠饬x在于,它試圖改變‘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對底層世界的代言方式,試圖從敘事者與被敘事者之間尋找新的關(guān)系存在?!雹菔聦嵣?,他們共同指向的是共同語對等級秩序的劃分,導致語言分級,方言對特殊“此在”的敘事作用被屏蔽,《故鄉(xiāng)》中閏土一聲“老爺”,將鄉(xiāng)土空間與知識分子構(gòu)建的文化空間完全隔裂成兩個世界,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對話的可能性。
要想使“對話”從中斷的地方重新開始,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語言本身,回到共同的思維方式中。于是,當代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將“方言”當作“回家”的手段,通過對方言詞語的重視與敘述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
當然,對于方言是否能被委以“回歸”的重任?看法總是兩極的,比如于堅認為“普通話把漢語的一部分變硬了,而漢語的柔軟的一面卻通過口語得以保持”。⑥作為土生土長的河南農(nóng)民之子,豫西方言已成為了閻連科的“終極詞匯”。盡管他所接受的文學素養(yǎng)已經(jīng)將他的某些內(nèi)在進行了轉(zhuǎn)化,但是在表達情感時,不自覺地加入了方言因素,在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瑤溝系列”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喜興”、“地場”、“討個家業(yè)”等方言詞匯,對于這種不自覺的廣度運用,他個人認為,在當時“完全是一種非自然狀態(tài),懵頭懵腦,仰仗的是生活的經(jīng)驗和感覺,而不是文學修養(yǎng)與寫作技巧?!倍健度展饬髂辍?,方言已經(jīng)成為他自覺表現(xiàn)“底層命運”與“人類困境”的主要語言策略之一。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11年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成果,項目編號:2011jytp063。
注釋:
?、賉美]W·C·布斯: 小說修辭學,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7(10).
?、诶钔?、閻連科:《受活》:超現(xiàn)實寫作的重要嘗試,南方文壇 [J],2004(02).
③閻連科:《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09).
?、芡醢矐洠捍箨懪_灣小說語言比較,上海文學 [J],1990(03).
⑤梁鴻:妥協(xié)的方言與沉默的世界——論閻連科小說語言兼談一種寫作精神,揚子江評論 [J],2007(06).
?、抻趫裕涸姼柚嗟挠才c軟:關(guān)于當代詩歌的兩類語言向度,詩探索, 1998(01).
?。ㄗ髡吆喗椋呼敿t霞(1978.11- ),女,湖北天門人,湖北美術(shù)學院公共課部講師,華中科技大學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學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