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林
1966年出生,陜西省周至縣“坡嗲”人。1984年入京,從學(xué)校到報社。從事新聞編采工作。作品曾獲全國散文大賽、《羊城晚報》雜文大賽、博聯(lián)社“十大博客”等各種獎項。
秦 腔
是一碟油潑的辣子
是一袋新烤的旱煙
是一壺陳年的西鳳
是一座祖?zhèn)鞯募覉@
《五典坡》長滿千年的怨
《六月雪》訴說世代的冤
《生死牌》寫滿人間的情
《鍘美案》長著好人的膽
老漢們談?wù)撝液图?br/> 娘兒們領(lǐng)量著孝與賢
姑娘娃見識了負(fù)心漢
小伙子嘛,惦上了女狐仙
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愛
有多少缺就有多少盼
黃土地是鼓黃河是弦
戲里戲外無非是生丑和凈旦
——摘自舊作《陜西六唱·秦腔謠》
五一節(jié),法定假連著年休假,我在坡嗲老家待了整整十天。除了陪父母親說說話,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一有空,我就在家里看秦腔,看的是DVD。在西安下了火車,我就直奔音像商店,買了一堆秦腔碟子,任哲中的《周仁回府》,劉茹慧的《轅門斬子》,郭明霞的《五典坡》,馬友仙的《白蛇傳》……凡是早年我看過的戲,都買了。每天聽著秦腔,吃著母親親手做的油潑辣子漿水面,間或喝幾杯濃烈的西鳳酒,我像一條在河溝里干涸太久的魚,終于回到早年的湖泊里。
在陜西關(guān)中,周秦漢唐的盛世輝煌,都埋在了土里;唯一活在地面上的秦風(fēng)古韻,大概就只有秦腔了。一種流傳了數(shù)千年的藝術(shù),像貫穿秦川東西奔騰不已的渭河,灌溉著這里的一草一木。如果關(guān)中的草木會唱歌,唱的也一定是秦腔。一個在田野上扶犁的老漢,于吆牛喝馬的間歇,吼的是“為王的打坐在長安地面,盼的是天心順國泰民安”;一個坐在家門口拐線(理線)的婦人,面對繞膝的兒女,吟的是“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關(guān)中三面環(huán)山,一面向東敞開,宛若中國的一座大戲臺。千百年來,先人和鄉(xiāng)親在這座戲臺上,觀看、傳說也上演著一幕幕或豪邁悲壯、或哀婉凄涼的人間悲喜劇。土生土長的我,秦腔就成為早年別無選擇的精神澆鑄。
那天,看完一折戲,我對母親說:“我想去看看我二姨夫?!蹦赣H說:“是該去,你姨夫總念叨你呢。你姨夫七十多了,如今沒人叫唱戲了,還閑不下,整天給兒在地里刨呢?!?br/> 姨夫住在離我家十里地兒的集賢堡子。集賢是緊挨公路的一個大村子,曾有一個秦腔劇團,姨夫是這個劇團管場合的,文雅點說就是劇務(wù)。劇務(wù)是我后來知道的名詞,當(dāng)時我只看到,戲一開場,他就臺前幕后地跑,一會兒把大幕拉合,一會兒把二幕拉開,一會兒放煙火,一會兒擺布景,整個戲臺上就數(shù)他最忙。他不拉大幕,戲就不開演,我覺得他權(quán)力很大,對他充滿尊敬。
那時,無論哪個村子唱大戲,都是十里八鄉(xiāng)共同的節(jié)日。家家落鎖,十村九空,都去趕赴這難得一遇的精神大餐。僅有幾個大村子有現(xiàn)成的戲樓,其他村子唱大戲,都是在田野上臨時搭建戲臺。再開闊的地方,也盛裝不下四面擁來的觀眾。那些青壯勞力喜歡在人堆里撒歡兒,每次開演前,臺下都要上演一出擁擠大戲。劇場轉(zhuǎn)眼間成了波濤洶涌的海洋,充滿刺激也充滿兇險。每到這時,不及大人肩膀的我,就一步步向戲臺口游走??吹綉蚺_上的姨夫,我就像看到了燈塔,高喊著“姨夫!姨夫”。姨夫轉(zhuǎn)過身,蹲下來,從戲臺邊上伸下兩只長長的胳膊,像一個救生圈。他把我抱上戲臺,放在鑼鼓樂隊的一角。坐在臺上,臺下一覽無余,我神氣十足。
姨夫家在集賢堡子?xùn)|頭,普通的三間瓦房。正是午后,我推門進(jìn)來,偌大的燒炕沿上側(cè)躺著一個老漢,身體嶙峋如山,我想就是姨夫。姨夫掀開黑兮兮的被子,緩緩起身,定睛看我半天,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我說我是元林。姨夫揉揉眼睛,就張開了兩臂抱住我:“我娃回來了!”兩行淚水從黏著眼屎的眼角流了下來。
我不再是那個他一下就能抱上戲臺的毛頭小子,姨夫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濃眉大眼、英俊干練的劇務(wù)。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臉上溝壑縱橫,像他常年侍弄的土地;兩只青筋暴漲的手,在抓住我手的那一刻,感覺像柿樹皮一般粗糙。
我沒有看過姨夫演戲,父親說他看過,在現(xiàn)代戲《朝陽溝》演個苦大仇深的翻身農(nóng)民。一場病后,嗓子打(?。┝耍砰_始管場合。管場合事無巨細(xì),都得用心,那時舞臺沒有那么豐富的燈光,全靠幕布維持場面,三四道幕,什么時候拉那一道,都要緊隨劇情,拉錯了就出笑話。演《智取威虎山》,演員開槍時,他在后臺甩炮仗。前臺的楊子榮抬手舉槍叩動了扳機,他的炮仗卻沒有甩響。演員隨機應(yīng)變,臨時改了臺詞:“怎么,子彈受潮了嗎?”演員剛把槍口拉回眼前欲看個究竟,他的炮仗響了。臺上臺下爆笑不已。他卻因工作失誤差點被開除了。
說起當(dāng)年唱戲,姨夫有說不完的故事。我問他這些年還唱么?他說劇團十多年前就解散了,只維持著一個江湖班子,給鄉(xiāng)鄰紅白喜事應(yīng)個景。他說秦腔就像辣子,愛它的人愛得要死,怕它的人怕得要命。聽說在西安市坐公交車逃票,不罰款,售票員把你拉到終點站,集中在一個屋里,放秦腔作為懲罰。就是在農(nóng)村,這些年唱大戲的也越來越少了,戲臺下坐的多是老漢、老婆,年輕人都唱歌跳舞、上網(wǎng)去了。我知道,江湖班子只能唱小戲,小戲是不需要劇務(wù)的。一生鐘愛舞臺,晚年無事可做,姨夫一定很落寞。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問:“那秋棠現(xiàn)在呢?”姨夫眼角掠過一絲笑意:“你還記得秋棠?”
怎么不記得。秋棠曾是集賢劇團的當(dāng)家紅旦。這家劇團當(dāng)年很紅火,經(jīng)常到外縣外省演出,很難說是劇團火了秋棠,還是秋棠火了劇團。我那時想,《天仙配》一定是真的,秋棠就是天女下凡吧。她每到一地演出,只要一落腳,身邊就圍一大群人。一些媳婦挺著大肚子,盯著秋棠看個不夠,說這樣生的娃就能像秋棠一樣漂亮。秋棠上個廁所,后面都能跟上一串人。村民們看戲,先打聽是不是秋棠的戲。秋棠的戲,臺下的觀眾就分外多;她出場前,臺下也擠得分外兇。但她一出場,全場一下就鴉雀無聲了。她不只扮相好,唱腔、演技都很出色。她最擅長苦音戲,一出《三娘教子》,一出《生死牌》,她唱得風(fēng)云變色,滿場抽泣,心軟的婦女不忍卒看,堂堂須眉也會淚落滿襟。那時流行一個說法,看秋棠的戲,得提前帶上毛巾。
秋棠是大眾偶像,年輕小伙的夢中情人。她有沒有婆家,許給了誰,是村民討論不休的話題,有說她許給了縣長的公子,有說她的未婚夫是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彼此爭得面紅耳赤。又說秋棠坐公交車不用買票,連她的親戚都跟著沾光。有人去糧站交公糧,收購員說你這麥沒曬干,只能驗二級。交麥的說,干著呢,你再摸一下——我是秋棠她大舅。收購員卻不再摸,說你既然是秋棠她舅,那就一級吧。
我那時雖然未盡諳人事,但大約已懂得了愛慕,愛看秋棠演戲,愛跑到后臺看她涂唇描眉,喜歡聽人們談?wù)撍??;蛟S還向姨夫打聽過她,只是記不清了。
秋棠后來呢?姨夫說,劇團散了,秋棠去甘肅一個劇團唱了兩年戲。后來結(jié)了婚,又離了婚,再結(jié)婚,前后拉扯了三個娃,就不再唱戲了。
姨夫佝僂著身子,堅持要送我走到街口。街口有一條尺許寬的水渠,水還清亮,嘩嘩地流著。一個婦女在洗衣服,垂落的頭簾遮擋了她的半邊臉。女人蹲在河邊,用棒槌一下一下地砸著衣服,水星四濺。棒槌起落之間,背后一片肥碩的腰身忽隱忽現(xiàn)。
走過后,姨夫?qū)ξ艺f:“那洗衣服的,就是秋棠?!?br/> 啊?但我沒有再回頭。
漿水菜
中國正在經(jīng)歷亙古未有的歷史變革。從經(jīng)濟形態(tài)上講,是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向工商業(yè)文明過渡;從文化形態(tài)上講,是從集權(quán)專制的子民社會向民主法治的公民社會過渡。這就是所謂世界潮流,任誰也攔不住的。這個過渡期不是三五代人的事。按著名旅美學(xué)者唐德剛的觀點,自夏以來有記錄可查的中國歷史,凡四千余年,基本可以劃分為三大階段:封建時代、帝制時代和民治時代。從封建轉(zhuǎn)帝制,發(fā)生于商鞅與秦皇漢武之間,歷時約三百年;從帝制轉(zhuǎn)民治則發(fā)生于鴉片戰(zhàn)爭之后。依唐先生的看法,“此一轉(zhuǎn)型至少亦非二百年以上難見膚功也”(見唐德剛著作《晚清七十年》)。換句話說,最快要到二十一世紀(jì)中葉,中國才能真正步入民治時代。
若按唐先生的這個分析,接下來的三四十年,是中國第二個過渡期的“沖刺階段”。這個階段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開發(fā)和發(fā)展。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說中國就是一個大工地,恐怕不為過分。坡嗲也不例外,隨著一條高等級環(huán)山旅游路的開通,東去西安的距離由原來的兩三個小時縮短為一個小時,開發(fā)、發(fā)展的步子也進(jìn)入了快車道。目前,村里有了美國人援建的全國一流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有了村村相連、街街相通的水泥公路,有了為全村統(tǒng)一供水的自來水廠,農(nóng)業(yè)基本實現(xiàn)機械化耕作,八成家庭都住上了兩層樓房?,F(xiàn)在的坡嗲,養(yǎng)豬的人家少了,養(yǎng)“機”(農(nóng)業(yè)機械和機動車)的人家多了;燒柴禾的人家少了,燒煤、燒沼氣的人家多了;拉土起圈施農(nóng)家肥的人家少了,使用化肥農(nóng)藥的人家多了;種地的人家少了,外出打工做買賣的人家多了。
坡嗲是工商業(yè)資源匱乏的地區(qū),首先是缺水。水不但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也是工商業(yè)的命門?;⒂锪鞒鰜淼乃^去勉強供坡嗲的幾個村子人吃馬飲,這些年水量越來越小,幾近干涸。國家先后打了幾眼飲水井,吃水已不成問題,但農(nóng)業(yè)灌溉用水,目前還沒有保障。坡嗲曾是一片狼蟲出沒的荒野,傳說隸屬漢武帝當(dāng)年終南山狩獵的上林苑。經(jīng)過數(shù)百年開墾,雖然大部分變成可耕地,但基礎(chǔ)差底子薄,半尺薄土下面,硌硌盡是沙石。客觀地講,坡嗲這些年的發(fā)展變化,面子不小,里子不大,自給有余,接近小康,要說富裕文明,還很遙遠(yuǎn)。
縣鄉(xiāng)政府不甘落后,積極探討發(fā)展的路子。一度,縣里提出發(fā)展種植農(nóng)業(yè)的思路,在沿山地帶興建萬畝雜果林。那些年,幾乎家家的責(zé)任田都改栽果樹,以蘋果為多,間見獼猴桃、梨、李子、杏、桃等。一度風(fēng)靡全國的“中華獼猴桃”,就有從這兒出產(chǎn)的。但市場就像天氣一樣風(fēng)云不定,沒有幾年,果多而賤,果賤傷農(nóng),種植業(yè)就喪失了優(yōu)勢。這些年,特別是與西安的高等級公路通車以后,發(fā)展旅游,又成為一個新的導(dǎo)向。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旅游方面,坡嗲還是有相當(dāng)優(yōu)勢的。沒有工礦企業(yè),環(huán)境純凈天然。背負(fù)終南山,山高林深,四季自有風(fēng)光。坡嗲之上的鷹嘴峰、觀音山,都是遠(yuǎn)近聞名的旅游勝地。近年來,有關(guān)部門又在坡嗲上下發(fā)掘出兩處名勝,一處是漢武帝當(dāng)年狩獵的行宮五柞宮遺址,一處是商末周初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的首陽山。前者的故址小有爭論,但差之不遠(yuǎn);圍繞首陽山的爭論就大了。史學(xué)界一說在河北遷安,一說在山西永濟,一說在陜西周至,莫衷一是。家鄉(xiāng)文史學(xué)家拿出各種史料,認(rèn)定就是在坡嗲之上的首陽山。
伯夷、叔齊是商代諸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兩人都不愿子承父位,雙雙跑到關(guān)中來,正趕上周文王準(zhǔn)備東伐商紂,兄弟倆攔馬勸諫,希望文王以仁義取天下,不要搞“革命”。文王不聽,揮師東進(jìn),竟取天下。兄弟倆于是逃隱秦嶺深處的首陽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后來聽說率土之內(nèi)莫非周產(chǎn),他倆索性連周朝的野菜都不吃了,絕食而亡。三千多年來,這哥倆的故事影響巨大,引起的爭論也巨大,孔子、司馬遷等對他們都稱頌有加,魯迅、毛澤東等卻不以為然。近些年,當(dāng)“告別革命”成為席卷全球的新思潮,他倆又有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趨向,乃至有學(xué)者認(rèn)為,伯夷、叔齊是中國最早的拉·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者。
于是,首陽山的名聲日隆。
在伯夷、叔齊的故事中,有人提出疑問,不吃糧食,只吃野菜能活命嗎?答案是肯定的。我甚至覺得,坡嗲人今天吃漿水菜的風(fēng)俗,大概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的首陽山。
坡嗲人家,居家過日子,三樣?xùn)|西不可缺,饃籠子,肉臊子罐罐,還有就是漿水菜缸子。我小時候從事的家務(wù)勞動,其中一項就是挖野菜,為此走遍了坡嗲的溝溝坎坎,山上山下。我們摘回來的野菜,母親要再挑選一遍,同為綠色植物,人可食者謂之菜,人不可食者謂之草。母親把精心挑選的野菜淘洗干凈,放在鍋里用清水煮熟,撒上一些面芡,再澆上一碗漿水引子,盛入一個大瓷缸里,放一兩天,一缸漿水菜就“窩”成了。
能窩漿水的野菜很多,我約略還記得如下的菜名:薺兒菜、花花裹兜、雞腸子、麥萍兒、白蒿蒿、紅桿蒿、艾蒿、水芹菜、仁漢菜、大碗花、刺金牙等。刺金牙是一種帶刺的野菜,摘起來扎手,吃起來扎嘴,只要鮮嫩,別有味道。最好的野菜要數(shù)薺兒菜和千里光。坡嗲諺語有云:“要吃漿水菜,最好薺兒菜;要得漿水香,揪把千里光?!闭安耸呛苜M工夫的,也不是總能摘到,有時就用辣子秧、紅芋秧的嫩葉、苜蓿等窩漿水。不少蔬菜也可做漿水菜,如芹菜、萵苣、白菜、蘿卜纓、豆芽等等,但似乎沒有野菜窩成的漿水菜好吃。
過去,坡嗲人吃飯,早晚的佐餐菜品,往往就是一碗漿水菜。每次吃飯時,從漿水缸里撈兩筷子菜,如果過酸,就用開水綻一下,放上鹽和辣子;講究時,再放些蒜末,潑上燒煎的菜油,或滴幾滴香油。把饃泡在糝子碗里,夾上一柱子漿水菜,吃了,就是一頓飯?,F(xiàn)在生活改善了,都煎煎炒炒的,但不管做多少菜,漿水菜還是“老大”,飯桌上不可少的。
在短缺經(jīng)濟年代,漿水菜為幫助人們度過饑荒,功不可沒。再難吃的粗茶淡飯,有了漿水菜的佐助,一如有了開胃的藥?!坝辛藵{水菜,給肉都不愛?!逼锣侨爽F(xiàn)在還這么說。
漿水菜在坡嗲,不光是佐餐菜品,還是調(diào)味品、飲品乃至藥品。漿水湯可代替醋,調(diào)配其他飯食,如漿水面、漿水?dāng)噲F、漿水魚魚兒等。在北京城里,陜西風(fēng)味的餐館里,漿水菜都頗受歡迎。漿水湯還有生津止渴、解暑去熱的功效。三夏大忙,田地歸來,從漿水缸里舀一碗漿水湯,仰脖喝下,就是坡嗲人的“冰鎮(zhèn)啤酒”了。男人酒喝多了,女人多盛上一碗漿水湯來,幫男人解酒。女人坐月子,吃漿水打雞蛋,據(jù)說可以下奶。
伯夷、叔齊當(dāng)年在坡嗲之上的首陽山采薇而食,怎么個食法?純粹生吃,恐怕不妥;整天煎炒,也無可能。我想多半是窩漿水。薇,一說是艾蒿,一直是坡嗲人窩漿水的主要野菜之一。只有窩成漿水,野菜才能放得長久。
在坡嗲所屬的周至縣做過縣尉的唐代詩人白居易,曾以伯夷叔齊為題,做過一首《續(xù)古詩》:
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
歲晏薇亦盡,饑來何所為。
坐飲白泉水,手把青松枝。
擊節(jié)獨長歌,其聲清且悲。
櫪馬非不肥,所苦??{維。
豢豕非不飽,所憂竟為犧。
行行歌此曲,以慰??囵?。
當(dāng)專制統(tǒng)治者壟斷了所有社會資源,不愿為“櫪馬”“豢豕”的伯夷、叔齊、陶淵明們,就只能歸隱南山,嚼根咽菜了。什么時候,那些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者、追求精神獨立自由者,不再被封殺、被逼進(jìn)南山,大概就是唐德剛先生所謂的民治時代了吧。
“漿水”一詞,坡嗲人也用作形容詞,意同啰嗦。如此說來,我這篇關(guān)于漿水菜的博文,真夠“漿水”的了。打住。
一只反季節(jié)蟈蟈
錢鐘書先生有一句名言:“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沖進(jìn)來?!边@話是用來描述人對待婚姻或者職業(yè)的普遍心態(tài)的。即便是從字面上講,這話也說得貼切,不信你考察一下“五一”“十一”長假期間旅游人群的流向,一定是城里的人往外逃,城外的人往里沖。長假期間,往往是北京這些大城市交通最為寬松的時日,由此可知往外逃的人比往里沖的人還要多——可能也未必,外逃的人多駕車出行,往里沖的人則十之八九是坐汽車或火車來的。
對我這樣的“半路”城市人而言,往外逃的愿望就不限于長假。我是鄉(xiāng)村的土窯里燒制的磚,雖然砌進(jìn)了城市的高樓,總不免眺望來處,回味故鄉(xiāng)的質(zhì)樸和溫暖。分離日久,年歲日長,這種心思變得愈發(fā)敏感而熾熱。外逃而不得,于是一陣風(fēng)吹,一絲草動,都可能觸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思緒。我的工作單位位于一居民小區(qū)內(nèi),工間散步,忽然一縷熟悉的甜香撲鼻而來。舉目四顧,道路兩邊的洋槐樹上,掛滿了紛紜如絮的白色花朵。于是便想起故鄉(xiāng)早年的洋槐林,想起了每到洋槐花開,大人小孩持桿攜筐去采槐花的情景……
當(dāng)聽到一陣蟈蟈的鳴叫時,我的心里同樣一陣悸動。數(shù)九寒天,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居然響起蟈蟈的鳴叫?
那是在今年春節(jié)前,從單位一樓的小門房里傳出的。我好奇地問門衛(wèi)老李。老李轉(zhuǎn)身從門后的暖氣片上拿起一個芒果大小的小葫蘆,拔掉塞子,說,蟈蟈就在里面呢。我向里一看,門口是一個螺旋狀的鐵絲圈,里面什么也看不見。
“是電子蟈蟈吧?”這年頭,科技能模擬任何自然的東西。
“是真蟈蟈,不過是人工養(yǎng)殖的,不是野生的,就算是反季節(jié)蟈蟈吧?!崩侠钸€怕我不信,就把葫蘆口的鐵絲圈往外抽了點兒,我便看到了一只揚須蹬腿的真蟈蟈。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在冬天見過蟈蟈。在我的故鄉(xiāng),如果說槐花是春天的使者,那么蟈蟈就是夏天的歌手。約略是在杏李掛香、麥子熟黃的時節(jié),田間、坎畔就能見到蟈蟈的影蹤。麥?zhǔn)毡挥鳛椤褒埧趭Z食”,那是農(nóng)民四季之中最繁忙辛苦的時節(jié),腳踩干燥的田塍,背負(fù)如炬的日頭,汗流浹背,終日勞碌。除了鐮刀掠過麥子的嚓嚓聲,就是坎畔的樹上夏蟬們單調(diào)枯燥的嘶鳴。這時,如果傳來幾聲蟈蟈的鳴叫,則會給人煩悶燥熱的心房吹進(jìn)一絲清涼。蟈蟈的鳴叫雖然不像夏蟬那么高亢,但它是有節(jié)奏的,舒緩而輕松的,一如清風(fēng)拂過樹梢,又如泉水淌過山巖。蟈蟈不但叫聲好聽,也好養(yǎng)活,既不吃糧食,也無需飲水,幾片鮮草葉,一朵倭瓜花,三兩天之間就不用去管它。它于是成為人們緊張忙碌之間的寵愛和休閑。大人在農(nóng)忙間歇,總免不了要為孩子用麥秸編個籠籠,然后捉一兩個蟈蟈放進(jìn)去,那可是對我們聽話不貪玩的最高獎賞。每到夏夜,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掛著蟈蟈籠籠,人們便在一片蟈蟈的鳴叫中納涼、談天、憧憬著一季的好收成……
綠褂褂,大肚肚,
蹲在籠里好快活。
長胡須,短胳膊,
不愛跳舞愛唱歌。
當(dāng)我把這個謎面說給我四歲的兒子時,他張口就說是蟈蟈。這是他從謎語書上學(xué)來的,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真蟈蟈。這天,我就帶他到單位來見蟈蟈。兒子見了很喜歡,便抱著小葫蘆不撒手。老李微笑著說讓孩子拿去吧。這可不行。最后只好拜托老李為我們買一只。
雖然只花了十塊錢,蟈蟈卻是新年禮物里兒子的最愛。早上從床上爬起來的第一件事是看蟈蟈,下午從幼兒園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看蟈蟈,每次看過都說蟈蟈餓了,要拿菜葉往小葫蘆里塞。每次聽到蟈蟈的叫聲,不管他在忙什么,都會立即豎起耳朵,然后興奮地跑前跑后,告訴家里的每一個人:“蟈蟈叫了!蟈蟈叫了!”仿佛別人都沒有聽見似的。我們家一不養(yǎng)貓二不養(yǎng)狗,這只蟈蟈,儼然就是繼兒子之后的又一個寵物了。
在把蟈蟈交給我們的時候,老李說,因為是反季節(jié)蟈蟈,壽命不會太長,一般不會超過三個月。注意兩點,一是蟈蟈喜熱怕冷,平時要放在暖氣片上;二是蟈蟈喜歡干凈,隔幾日就得把它的小葫蘆清洗一下。
我們便按老李的提示飼養(yǎng)著這只蟈蟈?,F(xiàn)在三個月過去了,單位門房的蟈蟈不再叫了,老李說已經(jīng)死了多日了,但我家的蟈蟈還在叫著。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感慨萬千。
妻子說蟈蟈的葫蘆太小了,一個菜葉放進(jìn)去,它的胳膊腿兒根本就伸展不開,太委屈了,不能換個大點兒的籠籠嗎?我說大概就是為了保暖吧。正月十六那天,當(dāng)我把小葫蘆從暖氣片上拿下來,葫蘆里空空如也,蟈蟈居然跑了!分析半天,是上一次喂食后沒有蓋好塞子所致。我們把暖氣周邊找個溜夠,找到了滑落在地面的塞子,卻沒有見到蟈蟈的影蹤。妻子安慰著不住抹眼淚的兒子:“蟈蟈這下自由了,你不希望蟈蟈自由嗎?”我則起了隱憂:“這蟈蟈能去哪里呢?九層高的樓,外面一片嚴(yán)寒;如果還在家里,它又怎么能找到吃的呢?”
第三天中午午休時分,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一陣蟈蟈的叫聲。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我睜開眼,它還在叫。我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循聲來到客廳。讓我大感驚詫的是,那只蟈蟈就爬在我們平日放葫蘆的暖氣片旁邊的窗簾上,離那只空空的葫蘆只一拳之距。我想,這只蟈蟈是有靈性的。它渴望自由,便離開了沒有設(shè)防的葫蘆。離開了葫蘆,更大的外面的世界過于寒冷,不能去;這家里倒也暖和,卻怎么也找不著吃的東西。在自由和生存之間,它掙扎了三天,也思考了三天,最后決定:還是回到葫蘆里吧!
當(dāng)我把蟈蟈捉進(jìn)葫蘆時,平日靈動的它,一動不動,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刻。蟈蟈失而復(fù)得,欣喜之余,我卻有了一絲感傷——我何嘗不是這樣一只蟈蟈呢?為了生存,只有待在這豐富而單調(diào)、熟悉而陌生的城市里,過一種“被安排了的生活”,只能把自由化成一種向往,對著夢中的田野,不斷地敘說、鳴叫……
天氣轉(zhuǎn)暖的時候,妻子提出:“咱們把蟈蟈放生吧?!蔽彝猓珒鹤硬煌?,他舍不得。雖然白天氣溫高,但夜間依然很涼,我說再緩緩吧。三月中旬暖氣停了,小葫蘆意義也不大了,我們便拿出一個空紙箱子來養(yǎng)蟈蟈。紙箱子的空間是小葫蘆的幾十倍,蟈蟈得到了初步解放,似乎比原來更精神、更愛叫了。天氣溫和時,就把紙箱子搬上陽臺,讓它曬曬太陽。相對寬敞的空間、溫暖和煦的陽光,我想,這些,或許就是這只反季節(jié)蟈蟈能夠活過三個多月依然不死的原由。
這幾天中午,我總是要回家去,午休之余,也是想聽聽這只蟈蟈的鳴叫。大概是大限將至,它身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烏,叫聲也變得短促而零落,但它還在堅持叫著。我想,它倔強地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自由的謳歌和生命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