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打開門,走下樓梯。我一邊疑惑著他怎么會有這樣的舉動,一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談不上傷感,但也沒有預(yù)想中的輕松。
張悅?cè)唬卸唐≌f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yuǎn)》、《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2008年開始出版由她主編的文學(xué)主題書《鯉》系列。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等多種文字,是中國兼具廣泛影響力和文學(xué)界認(rèn)可的青年作家。
走在樓梯上,微仰起頭,一眼看到房門半敞開著,我舔了舔嘴唇,把手提包從左手換到右手。接下來幾天要和爸爸一起生活,作為一個事實(shí),再次清晰起來。
房間里飄出一陣飯菜的香味,我詫異地爬完最后幾個臺階,白色的鐵門正好被整個推開了,爸爸出現(xiàn)在眼前,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油煙里。
“油煙機(jī)壞了?!彼患辈幻Φ卣f道。
“噢,好像好久沒用過了?!蔽易哌M(jìn)屋子里,一邊脫掉高跟鞋,注意到他掛著我的圍裙,后面的帶子卻沒有系上,兩邊的布料像打蔫的菜葉一樣垂下來。鵝黃色的碎花圖案,映襯著他的臉,怎么看都不大和諧。
我把包甩在床上,忙著打開臥室和廚房的窗戶,夏天傍晚溫吞的熱浪,和油煙交融在一起。
“可以吃了?!卑职质⒑蔑?,顧自坐了下來。
桌上一盤油燜青菜,一盤芹菜炒蝦仁,一大碗冬瓜湯,色澤鮮艷,看上去很可口。我不知道他會燒菜。
小學(xué)六年級時,爸媽到石家莊開小超市,留下我在麗水,輾轉(zhuǎn)在幾個親戚家中。剛開始我寒暑假會去石家莊住一段時間,到了高中學(xué)校要補(bǔ)課,大學(xué)又忙于打工,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短。印象里,燒飯洗衣服的都是媽媽。
接到媽媽的電話是前天,她扭傷了腳,表姐的婚禮由爸爸來參加。我有些擔(dān)心,我們怎么單獨(dú)在一幢房子里過上幾天,說些什么,做些什么。這對我們雙方,都是沒有碰到過的情況。
他到杭州是中午,我一下班就打出租車往家里趕,他坐在三樓的臺階上,不知等了多久,灰色的短袖背后一團(tuán)汗?jié)n。午飯吃的是涼拌蕎麥面,冰箱里有半個月前做的牛肉醬,黃瓜削成絲,趁他洗澡的時候,兩盤面很快就端出來了。夏天炎熱,一個人都是做簡單的飯菜,或者帶回外賣,邊看雜志邊吃。
我舀了一碗冬瓜湯:“有點(diǎn)淡。”
“吃淡點(diǎn)對身體好,”隔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太淡再加點(diǎn)鹽?!?br/> 我又喝了一口:“算了,也還行。”
爸爸埋頭吃著,飯碗已經(jīng)淺下去一半。我喝完湯,盛了一小碗飯,開始夾青菜。平時房間里就是靜悄悄的,但因?yàn)槎嗔艘粋€人,這份安靜變得突兀起來。
“菜哪買的?”我問道。
“東邊有個菜場,來的時候坐公交看見了?!?br/> “旁邊還有超市。”
“這里算什么區(qū)?”
“拱墅。”
“那上班的地方呢?”爸爸站起來,盛了第二碗飯。
“濱江區(qū),坐公交四五十分鐘吧。”
“不吃蝦仁嗎?”他大概注意到我只夾青菜。
“里面有芹菜?!?br/> “???”
“芹菜氣味很奇怪,吃不來。”
“那只吃蝦仁就好了?!?br/> “也染上氣味了啊?!?br/> “這樣啊?!彼H為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飯后,我洗了碗,去收衣服,晾衣桿上除了自己的內(nèi)衣和裙子,還多了墨綠色的男式三角褲、灰色短袖和長褲,我愣了一下,都收下來。爸爸在臥室看著電視,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我不想在他面前折內(nèi)衣,就在廚房的椅子上快速地折起一件件衣服。當(dāng)碰到他的三角褲時,些微的尷尬感一閃而過。
折完衣服才想起要去洗澡,又把浴巾和內(nèi)衣都重新抖開,拿進(jìn)衛(wèi)生間。
“這些放抽屜里嗎?”我托著一堆衣服在他眼前晃晃。
“放袋子里好了?!彼舆^衣服,在旅行包里找出一個裝著雙襪子的塑料袋。
把裙子放進(jìn)衣柜,翻出兩件套的睡衣,走進(jìn)衛(wèi)生間開始洗澡。搓著泡沫的時候,我在想爸爸都不知道我不吃芹菜,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不是也不知道他喜歡什么菜、討厭什么菜嗎?
“明天星期五我還要上班,你要先出去逛逛嗎?”我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側(cè)頭問他。
“也許吧?!?br/> 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份地圖,是剛來杭州讀大學(xué)時買的,折痕已經(jīng)快裂開。那時候并不喜歡杭州,但畢業(yè)后還是留了下來,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貿(mào)公司找了份工作。男友出國繼續(xù)讀研,堅持半年,最終還是分了手。
把地圖放在床上,去廚房拿葡萄,一打開冰箱,看到整整一格的粽子。
“爸,怎么這么多粽子?”我朝房間里喊。
“哦,你媽包的,我下午才想起來從包里拿出來?!卑职值穆曇艟従弬鱽怼?br/> 我把一碟的葡萄端到臥室,放在沙發(fā)扶手上:“粽子什么餡的?”
“梅干菜,肉,板栗?!彼焓帜昧艘活w葡萄,很仔細(xì)地剝著皮,再把整個晶瑩剔透的果肉塞進(jìn)嘴里,但立馬就皺起了眉頭。
“很酸嗎?”我也吃了一顆,酸得齜牙咧嘴。葡萄是超市里買的,當(dāng)時看到年輕的媽媽喂給小孩吃,小朋友還開心地吃了好幾顆來著。
“酸死了。”我喪氣地看著兩大串的葡萄。
電視節(jié)目沒什么意思,但我們坐在鋪著涼席的床上,安靜地看著,空調(diào)隔一陣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床只有一張,屋子也狹小,除了廚房、臥室,就是衛(wèi)生間,晚上爸爸就睡在臥室的沙發(fā)上。
等他躺下了,我關(guān)掉電視,把臥室的臺燈挪到餐桌上,隨手打開看了一半的小說,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芹菜的氣味從鼻子底下傳來,到明天也許會壞吧,我猶豫了一下,蓋了張保鮮膜,把盤子塞進(jìn)冰箱,順手還拿了罐啤酒喝。
也許是冰涼的啤酒使人愜意,漸漸放松下來,房間里多了一個爸爸是有諸多不便,平時的生活習(xí)慣也被打亂,絞盡腦汁地搜索話題也很苦惱,但總體來說,沒有想象的那么壞。我邊喝著啤酒,邊迷迷糊糊地想,睡覺時能不能脫掉文胸,如果是和媽媽共處一室,就沒這些問題了。他對于我,是熟悉而陌生的男性。
正這么想著,響亮的鼾聲透過半掩的門從臥室傳來,我側(cè)頭看到鞋柜上爸爸龐大的黑色皮鞋,涌起一陣怪異的不真實(shí)感。啤酒罐上融化的水珠,淌到了梨木桌面上,手指也一片濕潤。
第二天上班午休時,掏出手機(jī)看著,沒有任何未接電話。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爸爸在干嗎呢,但轉(zhuǎn)念一想,不打也沒事吧,就把手機(jī)放回了抽屜,吃起咖喱蓋澆飯來。隔壁的雅莉和阿米討論著熱播的電視劇,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在一堆土豆中挑揀著牛肉。
技術(shù)部的顧瑋提了一大袋的罐裝可樂進(jìn)來,一個個地分著,大家都笑嘻嘻地看著他。最后分到我這里,還剩下兩罐。
“謝謝啊?!蔽医舆^來打開。
他把滴著水的塑料袋扔進(jìn)垃圾箱,打開可樂猛灌了一口。
“是不是越來越熱了?”他一手握著可樂,一手支在我的辦公桌隔板上。
“???是吧?!?br/> “看你都把劉海扎到后面去了?!?br/> “我的發(fā)型是溫度計不成?”
“溫度計……”他大概在腦海中把這個場景圖像化著,呵呵地笑了,隔一會兒又問我,“剩這么多青椒?”
“討厭青椒?!?br/> “和阿花一樣?!彼幸獾靥袅颂裘济?。
“什么?貓當(dāng)然不可能喜歡青椒。”我多少想白他一眼。
阿花是他們家養(yǎng)的一只白貓,圓頭圓腦的,不愛動彈,喜歡盤踞在電視機(jī)頂,偶爾有興致去撓撓皮沙發(fā)。有次大家聚餐結(jié)束后,他問我要不要去看貓,他爸爸媽媽和姐姐都不在家,我們在他家陽臺上喂阿花喝了一盒牛奶,自己喝了啤酒。
“怎么會叫什么阿花啊,人家明明是白色的?!蔽覇柫松洗瓮泦柕膯栴}。
“啊,隨口叫的,沒想那么多?!?br/> 聽著這種答案,我猛灌幾口可樂。
他捏了一下手中的可樂罐,用比平??煲恍┑恼Z速說道:“晚上請你吃飯怎么樣?電影院有新電影。”
影院一直有新電影吧,我暗暗地笑了,搬出爸爸來了這個理由,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不合適。
如果沒有爸爸,恐怕會難以做決定,要不要答應(yīng)他的邀請。時常地,隱約可以感覺到他表現(xiàn)出的好感。我也喜歡他的笑容,雖然有時講一些沒頭沒腦的話,但讓人覺得開心、親切。這種程度的喜歡,卻還不足以讓我想走進(jìn)他的生活,朝夕相處。一想到他還有在杭州的爸爸媽媽姐姐,雖然是交往深入后才需要相處的人,但想想還是麻煩得很。
我們又講了幾句話,他離開我的桌子,朝門口走去。白色的T恤背后一排英文字母,他走路時上身微微前傾,手肘上有支撐隔板留下的一道印痕。
路上堵車,到家比平常晚了半個多小時,一進(jìn)門,就看到爸爸蹲在地上,兩手黑乎乎的,專注地擺弄著什么。再看一眼油煙機(jī),他手上拿的好像是一片拆下的風(fēng)扇。
“找人修吧?!?br/> “沒事,就快好了。”
我走近看了一會兒,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就徑自去浴室洗澡。
出來時,爸爸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汗順著鬢發(fā)流下來。
“不知道怎么回事,連開都開不起來了?!彼孟窈懿缓靡馑妓频摹N夷X子里卻浮現(xiàn)出小時候多看了會兒電視,他來叫我去寫作業(yè)時不容分說的表情。
“沒關(guān)系,明天我找人來修。晚飯呢,出去吃吧?”
“噢,今天起來頭有點(diǎn)痛,也沒去買菜。”
“頭痛?是不是沙發(fā)睡得不舒服?”
“可能是空調(diào)的溫度太低了,頭正好對著出風(fēng)口。”
“那風(fēng)向要往上打。”我鎖好門,率先走下樓梯,“今天都沒出去?”
“樓下公園有人下象棋,去看了一會兒?!?br/> “啊?”我在心里想著,大老遠(yuǎn)地跑到杭州來看人下象棋。
在附近的韓國料理店埋頭吃完石鍋飯,爸爸掏出錢付賬。
“要不要去散散步?”我提議道,其實(shí)不大想去,但覺得好像有義務(wù)陪爸爸逛逛。
“算了吧,一點(diǎn)風(fēng)都沒有。”他的回答讓我松了一口氣。
我們又重新穿過馬路,爬上樓梯。一回到家,爸爸去洗澡,我從冰箱里端出一大盆冰糖蓮子湯,本來是用大勺子直接舀著吃的,現(xiàn)在去拿了小碗分開盛。
正翻著書,爸爸洗完澡出來了。
“蓮子湯?!蔽姨Я讼骂^。
他坐在旁邊喝,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舒膚佳香皂的氣味。香皂擺在角落里,我很久沒用過了,都快忘了它的氣味這么干凈、柔和。
低頭看著書,卻又意識到旁邊坐著個人,還是把書合上,認(rèn)真地喝起蓮子湯來。
手機(jī)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你們在家里嗎?”
“是啊,外面熱?!?br/> “杭州風(fēng)景多好呀,你爸不出去逛逛?”還沒等我接話,媽媽又自顧自說下去,“也是,他總是懶得動?!?br/> “腿好點(diǎn)嗎?”
“擦了幾天的紅花油,不大痛了?;槎Y什么的,你爸是不想去,我喜歡去湊熱鬧,偏偏前幾天腿痛得厲害。”
“婚禮的話,本來我去參加就好了,一家有一個人去就差不多了嘛?!?br/> “主要也來看看你啊,你到杭州讀大學(xué),又工作了兩年多,我們還一次沒來過?!?br/> 我不由地在心里抱怨著,從很早開始不就是一個人生活了嗎,但嘴上只是“嗯”地應(yīng)了一聲。
媽媽接著問新郎多大,做什么工作,長得怎么樣啊,又說婚禮怎么只在杭州辦一次,好多親戚要從麗水坐車過來。正問到粽子有沒有吃,好像有人買了一大堆東西來結(jié)賬,媽媽匆匆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jī),爸爸已經(jīng)喝完蓮子湯,洗了碗,晃到臥室看電視去了。
我繼續(xù)喝著變得不太冷的湯,回憶起初三寒假,從石家莊帶回幾大串粽子,每天早上起來放在鍋里煮好,然后邊吃邊出門上學(xué),差不多吃了一個月。那時候剛剛從親戚家里搬出來,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房子,自己吃飯、洗衣服、睡覺、上學(xué),體會到了某種自由。想吃什么一起念頭就去買,臟衣服累積幾天也沒人有意見,挑食盡管挑,紅燒牛肉方便面怎么也吃不厭,租來的碟片可以一口氣看到凌晨。到了星期天,才覺得屋子里空蕩蕩的。
把剩下的蓮子湯放回冰箱,洗完碗,坐下重新翻開書。看了一個多小時,腳上被蚊子叮了,站起來去找花露水。到臥室一看,電視還開著,爸爸倒已經(jīng)睡著了。
我愣愣地看了幾眼,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常常給人嚴(yán)肅憂郁的感覺,話講得也少。試圖回憶他什么時候大笑過,一時也想不起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我毫無所知。在他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一樣呢,表情冷淡,看不出開不開心,不知道成天在想些什么。
我往腳上噴了一陣花露水,拿起遙控器,調(diào)高了空調(diào)溫度,再讓風(fēng)向朝向天花板。
醒來時,四處看不見爸爸,毯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擺放在沙發(fā)上。喝了口水滋潤被空調(diào)吹干的喉嚨,我也沒多想,倒回床上繼續(xù)睡。再一次醒來是九點(diǎn)多,爸爸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坐在餐桌旁看報紙,桌子上堆著一袋袋的青菜水果。
“早上買菜去了?”我問著話,到衛(wèi)生間開始洗臉。
“是啊,”他說,“粽子煮好了,買了豆?jié){?!?br/> 我洗完臉?biāo)⑼暄溃叩綇N房時,他正彎腰看著水池。
“這些貝殼怎么都不開口?!?br/> “你是不是把袋子里的水倒了,放了自來水?”我把粽子從鍋里撈出來,“你吃了嗎?”
“吃了。他們的水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鹽水吧,好像是?!蔽以谝巫由献?,瞄了一眼爸爸買的蘋果,光滑漂亮,但不見得好吃。黃瓜有些脫水,不大新鮮。蘿卜身上則一大片疤痕。相比做飯水平,他實(shí)在不太會買菜,大概是閉著眼睛拿的。
太陽越升越高,我笑著嘆了口氣,端起豆?jié){,看著水池邊的他,半個身子映襯著窗外夏日的湛藍(lán)天空。
修油煙機(jī)的人來時,爸爸全程在旁邊觀察著,不時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原來是這樣子的?!毙蘩砉ぷ吆螅麑χ腋袊@。
我一笑,繼續(xù)低頭削蘿卜皮,切成條狀,切好后推到案板一側(cè)。點(diǎn)火把鍋加熱,倒入花生油,加蔥白、料酒、牛肉塊,爆炒一陣,再加水用小火燉。想到會有人吃你做的食物,便和平常燒飯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似乎更起勁了。
飯后又吃了水果沙拉,坐著看了一會兒電視,各自午睡。
婚禮是在六點(diǎn),大約五點(diǎn)時,我們出門去坐公交車。我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連衣裙,一雙棕色中跟涼鞋,脖子上掛一串古銅鏈子,頭發(fā)披在肩膀上。爸爸新刮了胡子,穿細(xì)格子的短袖襯衫,休閑長褲,皮鞋擦得锃亮。他不喝酒,但也有一個大肚子,手臂上被太陽曬出片片雀斑,臉色紅潤,有輕微的法令紋,輪廓深邃,不笑時嘴角自然下垂。這些外貌特征,我好像一樣也沒遺傳到,我的五官更多地趨于平面化。
堆積了一天的暑氣在地面上飄蕩,太陽還遲遲不肯落下,我盡量挑建筑物的陰影處,快步走著?;仡^一看,爸爸卻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慢悠悠地,簡直像是在春天的田野上郊游。我只好放慢腳步。
公交車上,我們一前一后地坐著,各自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我等著他轉(zhuǎn)身問我這是哪里,那個建筑物是什么之類的,但他沒有,只是側(cè)頭認(rèn)真地看著窗外。
下車的地方離酒店還有幾百米,但剛走了幾步,涼鞋的帶子斷了。
“還能穿嗎?”他低下頭。
“勉強(qiáng),但難看呀?!?br/> “那去商場再買一雙吧,這附近有嗎?”
我低頭看著倒霉的鞋子:“要不你先過去,前面就是銀泰,我去看看?!?br/> 他猶豫了幾秒鐘:“還是一起去買鞋子吧?!?br/> 我們朝前走去,這回他的腳步快了不少,我卻小心翼翼地,生怕把鞋子甩出去。
商場里很涼快,逛了幾家店鋪后,他開始37d6b0fd78388df84a0a8856dd71a68614bb2e87aef5ee8d27ea8b990544e0e3頻頻看表。
“快六點(diǎn)了,隨便買一雙嘛?!?br/> “遲一點(diǎn)沒關(guān)系的,又不是上班,婚禮不都是坐在那左等右等?!?br/> “剛剛那雙寶藍(lán)色的不好看嗎?”
“硌腳?!?br/> “這雙呢?”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天哪,龐大的蝴蝶結(jié),我無奈地?fù)u搖頭。
一路繼續(xù)逛著,我正陷入選擇困難時,爸爸又提醒道:“六點(diǎn)十分了?!?br/> “哦?!蔽曳祷氐谝患业?,選定一雙黑白拼色的高跟涼鞋。兩只腳都試了一下,正坐下來脫鞋時,爸爸已經(jīng)拿著單子去收銀臺付款了。我從凳子上站起來,意識到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逛商場,他給我買東西。
趕到酒店時,新娘和新郎并排站在門口,身后是一道玫瑰花扎成的拱形門。表姐穿著雪白的婚紗,臉上略帶疲憊。我們走過去微笑,打招呼,互相介紹,祝福。仔細(xì)看了新郎,長得稱不上英俊,但尚屬端正,小眼睛里閃著熱情的光芒,很有活力的樣子。我不自覺地在心里將他和顧瑋作著比較,想起他把阿花從電視機(jī)上抱下來的樣子,不由地笑了。
在位置上坐定,周圍是很久沒見過面的親戚,菜還沒有上。寒暄過后,爸爸就沉默了,我靠在椅背上,思索和身邊的嬸嬸有關(guān)的話題,要不問問表弟大學(xué)讀得怎么樣。
和媽媽一起面對這些親戚就很輕松,她熱熱鬧鬧地講話,我在旁邊隨便聽聽就行,不用擔(dān)心出現(xiàn)冷場。而在爸爸的安靜中,我覺得自己好像有展開談話的責(zé)任。
“都大三了,想繼續(xù)讀下去,暑假也呆在學(xué)校準(zhǔn)備考研呢?!眿饗鹫f。
“他讀的是什么專業(yè)?。俊?br/> “光電。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你媽上回說過,我又忘了。”嬸嬸笑著。
“在外貿(mào)公司上班?!蔽铱戳艘谎郯职郑硞€方向,不知在想什么,整個人好像離此時此地很遙遠(yuǎn)。
第一道菜上來了,大家拿起筷子。
“我明天中午的火車?!痹诘裙卉嚂r,爸爸說道,婚禮結(jié)束后,我們沒有跟大家一起去打牌。
“不是后天嗎?”我看著汽車壓過一小段樹枝。
“是明天?!?br/> 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一來,還剩下將近半個自由的周末,可以不受打擾地洗一個澡,放著音樂,穿一件背心在家里打掃打掃衛(wèi)生,吃著水果看完一本書,夜里八九點(diǎn)再煮一袋泡面,邊吃邊看部電影。我變得高興、寬容起來,又覺得在此之前要好好地對待爸爸。
“去逛逛西湖吧?這兩天都呆在家里。”
“啊,好啊?!卑职值卮鸬?。
我們轉(zhuǎn)而登上28路公交,在曲院風(fēng)荷站下車。
“穿著高跟鞋會不會不好走?”過馬路時,爸爸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怼?br/> “還行?!蔽肄D(zhuǎn)過身,正看到一輛電瓶車擦著他開過去,他踉蹌了一下。
“沒事吧?”我忙伸手拉著他。
他抬起胳膊:“擦破了點(diǎn)皮?!?br/> 我忍不住吐了句臟話,夜色中電瓶車早沒了蹤影。
很快放開拉著他的手,并排繼續(xù)往前走。
“這邊沒有藥店唉。”
“沒事,一點(diǎn)血都沒有?!彼麚u搖頭,說道,“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我車還沒停下,你就往下跳,手腳都磕破了流血?”
“?。课腋陕镞@么英勇?”
“吵了幾句?!卑职治⑿χ?。
“不是吧,都沒印象了?!蔽覀兇┻^小徑,空氣中漸漸充滿荷葉和淤泥的氣味。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水面風(fēng)荷,蔓延開半個湖面,夜空呈現(xiàn)著深沉的藍(lán)色,月亮半圓。
回到家后,我們一起看了一集諜戰(zhàn)劇,然后輪流洗澡,睡覺。
第二天十點(diǎn)鐘開始吃午飯。吃完后我擦桌子、洗碗,爸爸整理行李,實(shí)在也沒什么東西,幾件衣服,兩包茶葉,泡面和礦泉水,藍(lán)色的旅行包癟癟的。他堅持我不用送他去火車站。
厚厚的云層遮住了太陽,但似乎沒有一絲風(fēng),屋外的樹葉一動不動,樓底下傳來幾聲狗叫,我擦干最后一個盤子。爸爸走到門邊,放下旅行包,穿好鞋子。
“到了打個電話?!蔽易叩剿磉?。
他提起旅行包,又再次放下,微微張開嘴笑著。然后,竟然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張開雙臂抱住了我。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風(fēng)格,我心里莫名緊張,軀體僵硬了一會兒,但也不由自主地把雙手環(huán)到了他的后背上。除了幼兒時期,我們好像沒有再擁抱過吧。
“走了?!卑职终f著放開我。這時,我似乎才聞到他身上的煙草味、汗味,那種擁抱住一個人的厚實(shí)感也愈發(fā)清晰起來。
爸爸打開門,走下樓梯。我一邊疑惑著他怎么會有這樣的舉動,一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談不上傷感,但也沒有預(yù)想中的輕松。
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慢慢喝著,我看了一眼重新變得空蕩蕩的房子。多久沒和人有過親密的身體接觸了,都快忘記了這種感覺。短暫地,好像可以兩個人一起抵達(dá)某個地方。
喝完可樂后,我脫掉西裝短褲、短袖、文胸,換上到大腿的舊背心,打開音樂,倒在床上架起雙腿。沙發(fā)上的毯子依舊被折得四四方方,靜靜地呆在一角,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么痕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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