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燕
(中州大學學報編輯部,鄭州 450044)
在十幾年的文學評論寫作之后,近兩年我對自己寫出的每行字總是心有疑慮,真實嗎?準確嗎?意義何在?如果它不提供新的意義,于自己是徒勞,于這個文字泛濫的時代是多余,那么還寫它干什么?這不是虛無,雖然是一次次的自我否定。這是一個被公共語境滲透而又渴望表達自身處境的評論者,一個把評論寫作作為精神事件而非目的和手段的評論者,必然面臨的困境。
與創(chuàng)作界相比,文學評論界經歷著更大的影響的焦慮。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的各種現(xiàn)代文藝思潮、方法被譯介過來,在我們接受不同文化營養(yǎng)的同時,也接受了影響的焦慮。多年來,文藝評論界——從文藝美學、古代文學到現(xiàn)當代文學評論界,都在不斷呼吁建立自己的理論范式,也做了很多建設性的工作。2008年10月由《文學評論》編輯部和浙江省幾所高校共同主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與文藝學中國式創(chuàng)新”高層論壇,宗旨就是以對“中國現(xiàn)實”和“中國問題”的共同關切,打通當代中國文學的理論研究與創(chuàng)作實踐,以便為基本文學觀念的“中國式創(chuàng)新”開辟道路。[1]專家們關注的焦點基本是方法論問題,即中國的文藝理論,怎樣才能有效應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出現(xiàn)的種種新的理論難題?
方法論是必要的,也是可以討論、達成共識的。但比方法論更難于表述、難以界定的,也是常常被我們所忽略的,是評論家的精神世界。一個卓爾不群的評論家,他表達的是未曾表達的經驗,是人類精神生活的淵或緣,而不是遵循已有的規(guī)則。方法論和技術分析是必要的,但永遠是次要的。在20世紀杰出的思想家、批評家本雅明的筆下,我看到被人評價了千萬次的卡夫卡,卻像是第一次見到——“理解卡夫卡的作品,除了別的諸多條件外,必須直接地認識到他是一個失敗者”,他心里想的是他自己著作的“廢墟和劫難場”?!霸贈]有什么事情比卡夫卡強調自己失敗時的狂熱更令人難忘?!保?]
本雅明對卡夫卡如此精當?shù)脑u價也適用于他自己。這個在臣服于權威和意識形態(tài)的團體中,從不會回旋應酬的笨拙之人,一生倒運,處在一個以筆為生的自由作家的位置,還知道自己無法以寫作謀生。因為,他發(fā)表的東西一點也不多,他不是著述等身的文學史家或學者,而是批評家和散文家,拒絕庸俗和冗長,寧愿用格言雋語寫作。這個受其時代影響最小的人,言談風格顯得不合時宜,像是從19世紀漂游至20世紀的,他致力的是在當時的德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或者說是不被欣賞的東西。他在《書信集》中寫道:“我給自己設立的目標……是被視為德國文學的首席批評家。困難是五十年來文學批評在德國已不再視為是嚴肅的文體。要為自己在文學批評上造就一個位置,意味著將批評作為一種文體重新創(chuàng)造?!彼M凇爸腔鄣氖吩娦苑矫嬉呀浰罍纭钡臅r代找到“藝術”和“理性”的最富成果的存在方式。他曾用十年之功研究波德萊爾,其生命和寫作不幸地終止于法西斯肆虐歐洲的日子。在他活著的時候,怎能想到自己死后會在世界范圍內聲名鵲起?
他的一生很像他的一本被擱淺的書的名字——《論無名的榮譽,論無輝煌的偉大,論無薪俸的尊嚴》。
他和卡夫卡一樣都是在背運中不妥協(xié),不被時代改造的人,并對時代生活中的重大問題作出了直接或間接的回應。
凡是活著的時候不能對付生活的人,都需要有一只手擋開籠罩在他命運之上的絕望,用另一只手記錄下他在廢墟中的見聞,因為他所見所聞比別人更多,且不盡相同。
——卡夫卡:1921年10月19日日記
像一個遭船難的人想浮在水面而爬上已經在傾摧的桅桿的頂端。但從那上面他有機會發(fā)出信號,喚來搭救。
——本雅明:1931年4月17日致舒勒姆的信[2]
他們的命運和精神氣質里有那么多相似的東西,因此,阿倫特說,本雅明無須讀卡夫卡的作品就能像卡夫卡那樣思考。他們是精神深處的同行者,不同于我們所說的同行。因此,本雅明寫出了獨一無二的卡夫卡,阿倫特寫出了獨一無二的本雅明。他們的評論文字,是絕倫獨創(chuàng)的心智對絕倫獨創(chuàng)的心智的理解和闡釋。
他們靠單槍匹馬的個人的思想魅力,撐起一個敘事的小宇宙,開辟出信念能夠自足生長的高地。他們所生活的時代絕不是為理想主義者準備的,但是他們讓后來的人們看到了一個理想主義者應該如何寫作和生活。
這些太超拔的人物,對于今天的我們,只存在于我們的文字中,言說中,而不會在日常行動中被仿效。他們這樣一次次被提起時,甚至有些類似我所在的城市開展的學習焦裕祿的活動,耗了不少資源、資金,焦裕祿精神卻并沒有在人的心中扎根,在日常中被仿效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這是兩個時空里的事情,其間有太多的差異和現(xiàn)實的不可能。
天才思想家、藝術家都是把性命搭進去的人,都是靈魂的漫游者,他們不分享一個時代共同的喜悅和好處。如只活了39歲的思想家帕斯卡爾,另一位思想家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一書里這樣描述他:“他那憂慮、不安同時又是如此深刻的思想所做的全部努力,目的就在于不讓他自己卷進歷史的洪流中去。”[3]
今天我們都不愿意這樣,我們首先選擇的是健康、富裕、妥協(xié)地活著,從這個時代得到好處;其次,才是寫作和思想。誰會為此而羞愧?當然,也有萬一的例外,如逝者、思想者萌萌。
生活和精神氣質的差異帶來寫作的差異。記得多年前我熟悉的一位專業(yè)作家就感嘆,我們過著和別人一樣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別人去上班,我們坐在家里寫作,怎能寫出大作品?!恐怕不僅是外在生活的相似,還有內心的相似吧?各種誘惑和時潮,改變著文人的內心,在一些文學現(xiàn)場,個性、立場、自由氣質,這些文人的標志已經非常模糊,代之而來的是權益化規(guī)則、等級化秩序、戲謔性說道。
還是要回溯一下90年代中后期以來,文化語境、文學格局、學術評價體制及利益分配的方式對人文學者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和話語方式的影響。
90年代中后期以來,高等院校的相當一部分教師出于科研項目、學科建設、職稱評定等的需要,紛紛撰寫論文、論著。這些著述戴著正統(tǒng)的學術面具,命名都屬于宏大主題,實則貌似神離,基本是知識演繹和學術詞語的堆砌。這種學術體制誘導下的功利性寫作,為快速獲得各種管理和評價機構的通行證,懈怠于思想,忽略個體的經驗,謹守學科的分類規(guī)范,而進行著知識的批量生產。這些論文、論著以鋪天蓋地之勢,充斥于學術刊物、報紙媒體及文學刊物,敗壞著學術及批評的品格。老一代學院派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和治學風范,在知識成果批量生產的時代,迅速地被遮蔽。作為一個高校學報的編輯,我聽到過很多作者委屈地抱怨:體制如此,時潮如此,我能奈何?
一旦把罪責歸咎于體制,個人就輕松地獲得了倫理寬恕,理直氣壯地成為技術復制時代的加盟者。一邊分享著體制的利祿,一邊責難著是體制讓我這樣做的。實際上,體制并沒有強迫你這樣做,是你自己的選擇,甚至是不擇手段的獲取。
隨著高校在社會生活、學術格局中的優(yōu)勢日益顯著,作協(xié)系統(tǒng)的很多評論家漸次調入高校,成為特聘教授。主要誘惑是:收入的豐厚,生活的保障,這是物質上的;還有心理需求方面的,在學術資源重新配置的過程中,以學科為基礎的知識生產與傳播成為主渠道,不在學科體制之內,知識生產的權威性和影響力就會削弱。如果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不再足以支撐他作為一個孤獨的個體發(fā)出聲音,那么,介入團體、找一些文化標簽來支撐自己可謂權宜之舉。
本來,作為生活中的個人,身份的轉變無可厚非,在消費時代,評論家也要生活得更優(yōu)裕,更主動。問題在于一些很有銳氣的評論家也在漸漸地迎合潛規(guī)則,被體制內的暗流裹挾著向前走,這裹挾本身也是誘惑,因為它意味著一個身在其中的人,可以分享利益與成功。《南方都市報》記者與2008年度“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評論獎得主耿占春的對話,曾談到這個問題。
記者:作為一個學院內的批評家,學院化的學術體制對你有束縛嗎?
耿:對個人的寫作來說,學術體制表現(xiàn)為一種過于功利主義的誘導,不論是學科建設的需要,還是你個人在學科內地位的考慮,都會誘導人去考慮更功利的目的。我自己也不能全然免于這種誘惑,比如你會寫一些在學科內說得過去的書和文章,其實這本書也必須為自己發(fā)明一個學術研究的面具,必須發(fā)明很多新的概念、新的研究方式把自己的感受變成一個理論問題。
我覺得學術領域最大的問題是,我們還沒有知識發(fā)明權,我們還是跟在西方的后面,別人命名這個知識領域了、這些范疇了,我們才會覺得可以談,可以做。他們后現(xiàn)代,我們后現(xiàn)代;他們后殖民,我們后殖民,其實知識發(fā)明權還是在別人那里,我們還是跟在別人后面。也就是說西方學者的感受與經驗可以變成知識,薩義德可以把自己在美國的感受變成東方學或后殖民理論,而我們則好像還不能給自己的經驗感受一個命名,給它一個理論化的形態(tài),使它知識化。[4]
其實,這最大的問題某種程度上也是前面問題的延伸,或者說兩個問題是相互寄生的。全球性的文化語境,公共思潮、術語,知識的規(guī)整和權威化形式,更容易獲得學術評價體系頒發(fā)的通行證;對于看重現(xiàn)世得失的學人,理論的移植與復制自然是更快捷的成功方式?!氨粚W院‘招安’的批評家,或者以學者、教授身份兼任的批評家,都不能不帶著這個學術體制的特色?!保?]
在全球性的文化趨同化和學術評價體系的合力下,文學評論的獨立價值何在?
我想首要的是應該說出我們真實的處境,作家木心說:“藝術到底是什么呢,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
如果你在那合力之中又掙扎著超越其上,內心就總處在撕扯中,撕裂中,疼痛中,你批評的那種東西更深地傷害著你自己,你分享著潛規(guī)則下的利益,但并沒有心安理得的歡娛,卻有無名的羞辱和不安。你對自身充滿懷疑——我的言說,我的生活,真實性何在?
很多評論者不愿承受這種隱秘的撕扯,而讓自己成為一個順暢的不省視之人,成為游戲于潛規(guī)則中如魚得水的成功者。
但是,任何時候任何場景下都會有例外,譬如《南方都市報》所提名的那些批評家。2008年度“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評委們寫給耿占春的授獎辭,也可以看作是對于評論界的寄語:“在知識的面具下,珍惜個體的直覺;在材料的背后,重視思想的呼吸;在謹嚴的學術語言面前,從不蔑視那些無法歸類的困惑和痛苦?!?/p>
耿占春先生也講道寫作的動機是為了處理負面經驗,處理自己的焦慮、疑惑,甚至受折磨的感受。事實上,通過這種寫作,寫作者自身不僅能獲得某種意義的健康,而且也有助于公共語境中信任感的建立。
經驗的簡化,大而無當?shù)母拍罨f教只能讓讀者調轉頭去。思想的可能,應該從個人最真實的感受性說起,從個人斑駁陸離的經驗說起,個體的心理狀況也是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況,也可以說是“光明磊落的隱私”。但是我們習慣于高蹈的語式,習慣于說出不含混的響亮的聲音,現(xiàn)在要低聲迂回地獨語,并不是件易事。波德萊爾曾嘆道:“與那些大聲疾呼的相反的理由相比,存在的理由是多么虛弱?!卑秃战鹫f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偉大,在于“他不只是聆聽時代主導的、公認的、響亮的聲音(不論是官方的還是非官方的),而且也聆聽那微弱的聲音和觀念”。
用文化批評、文學批評的方式表達出我們存在的處境,這要一個寫作者多年的修煉和心智的明澈、沉潛,方可實現(xiàn)。這里要談一下評論家艾云。
艾云是一個幾乎不受時潮影響的思想者,也沒有得過任何大的文學獎項。多年來,艾云一直堅持這么做著——在制度設計的缺欠尚未得到糾正之時,把公共領域中的生活事件引入批評描述和美學分析。
2006年,《花城》雜志推出“艾云專欄”,那些篇目《自我呵護:??录捌鋫€人自由倫理實踐》、《帶著不安與歉疚上路:現(xiàn)代性語境中的性態(tài)分析》、《誰能以窮人的名義》、《誰能住進最后的宮殿》、《緩慢邁向公民之路》、《尋找失蹤者》,明顯是艾云式的表述,或者說是艾云式的文體。這些文字和作者本人一樣,具有通徹、明媚和上升的氣質。
艾云能夠給那些含混的邊界模糊的經驗,輸入一種持久不斷的沉思和俯瞰的氣息。因為經驗的基質,艾云的寫作帶有難得的直接性和生動性,她從萬般頭緒中扯出的那些問題,都連著我們極敏感的那根神經,無論是個人生活的,還是國家政治倫理的。事實上,經驗的整合分序,不是憑善良的愿望便可去做,它要求有整體生活高度、有綜合美感者,艾云多年來向著美好聚神的生活為這寫作做好了準備,還有就是智性的力量。[6]
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者,得面對生存這一事實,他的可能思想,就在于對自身不斷的反省、拷問以及負責,對自己作為一個從此岸到彼岸的泅渡者的復雜人性的清醒認識。如艾云,她的語言因此充滿了拷問與掙扎的痕跡,她的思想回到了普通人的生存情狀中來,有著斑駁陸離的陰影與光亮。
艾云一再強調:不管是感性還是理性的文字,都應該建立在個人經驗的基礎之上。她在《理智之年》自序里寫道:“沒有我們對內與外感知的素樸真實,我們的所講都會空洞?!卑频膶懽魇加趯€體有限性的追問,沿著個人生存的真實情狀而展開,這使艾云的聲音一開始就有了可信、可感之處。艾云曾說,如果你是一粒塵土,那么也要成為一粒高貴的塵土。權威或學科代言人的位置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思想著的個人,在普通中高貴,在沉淪中拔擢。艾云的文字以其可信性、心智的貫穿、飛升的力量,既適于學院也適于民間去閱讀。
還是有一些這樣的思想者、評論家,為寫作為文學贏得了感動、聲譽和尊嚴。
從目前來看,在全球文化趨同化的過程中,西方強勢文化帶給我們的焦慮性影響一時也消解不了;我們的學術評價體制的完善也需要一個過程;還有這個時代的消費語境、網絡化生活,把文學評論這種需要專業(yè)、智慧、耐心和感受力的行當推到了被遺忘的邊緣。這幾乎就是文學評論的現(xiàn)實狀況:在學界,被功利化地利用;在日常生活世界,基本被遺忘。
如果我們一再強調自己被動的處境,強調公共化的潮流對個人經驗、個體生活的吞噬,那么,只能增加我們的焦慮感,同時庇護自己對于責任的推卸。這肯定不是有效拯救和承擔的方式。
現(xiàn)在我們應該清理一下個人的責任。
2008年冬天,我和朋友一起在書店,翻開《雪萊散文》,為里面的一句話感慨不已:“每個人不僅有權表明他的思想,而且這么做,正是他的義務?!币郧爸恢姥┤R是個詩人,沒想到這個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人這么看重“思想”,把“思想”當成一個人的義務。也就是說,“思想”不是職業(yè),不是哪個單位團體賦予你的任務,是你作為一個人的義務。我們很少有人會這么想,更很少有人會這么做。
這和對精神生活的信念有關,像上文所提到的批評家本雅明,就是在絕望之上用思想的光照亮時代暗夜的人。我們知道,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是為理想主義者準備的。今天這個時代,我們的物質生活已經相對富裕,表達的自由度也相對大多了,但是,為什么精神的力量比較孱弱?最主要的內因恐怕是我們的內心已散亂。
青年評論家中富于才情的代表性人物謝有順,在與《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的對話里,也講到這一困擾,“在這樣紛擾的時代,讓自己的心清靜下來、堅守信念很難。真正的困擾來自如何把握自己的內心和持守自己的信念?!保?]
當大多數(shù)人都在實現(xiàn)種種世俗成功的時候,誰甘愿在世界的邊緣孤獨地耐心地思想,承受自己的荒涼和“失敗”?這是每一天每個人可能要碰到的鐵鏈一般堅硬的邏輯。
這紛擾的現(xiàn)狀,散亂的內心,使我們面對文學時很懈怠,缺乏耐心、鄭重之情和長期自我訓練的專業(yè)能力,去發(fā)現(xiàn)并說出真正的問題和意義。我們說出的似是而非的話,即便是以個人經驗的名義,那個人經驗也已是被公共價值標準同化后的個人經驗。
我們在評論文學作品之前,也許該審視一下自己作為評論者的內心。在對他人、對大千世界的評論中,也要有自我審視的誠懇在里面。這是評論建立可信度的起點。不是概念化的論文寫作,也不是道德優(yōu)越者的高蹈評判,而是從自我的精神史和時代的隱秘秩序處,開始描述。是耐心地、以更多元的方式描述復雜性和真相,而不是急于評判,如上文所談到的評論家所致力的方式。
一個評論者如果不想讓自己的內心太撕扯、太分裂,有效的方法也許是在內心建立起自己的評價尺度,不把寫作當成世俗人生的工具和目的,而是當成過程中的事物,當成有限性人生的一個無限之源。還要靠有品質的閱讀,養(yǎng)育這孤獨的心,讓它更穩(wěn)定,更開闊。
當然,事實遠沒有這么清晰和簡單。我們在不斷抵抗誘惑和干擾的過程中思想,如果改寫一下卡夫卡的話,描述今天比較優(yōu)秀的寫作者、思想者,大約是這樣的:用一只手擋開籠罩在他世俗途中的誘惑,用另一只手記錄下他面對紛繁世界時猶豫的所思。
我們也有為數(shù)極少的更優(yōu)秀的思想者,他們一開始就不在誘惑之地,也不在影響的焦慮之中。這類思想者、評論家,在接受西方文化時,他不是技術上的學習和效仿,不是術語和概念的習得,他翻開書頁,是想看到精神史上偉大的人物對于世間萬物的理解,他獲得的是類似空氣一樣的精神營養(yǎng)。這一切都會成為他思想的資源,而不是遮蔽和阻礙。他在對自身經驗、歷史、東西方文化和生活現(xiàn)場的打量中,企圖找到可以依靠的有普世價值的精神秩序。但是今天已經很難找到背靠的青山,而多是流水和沙礫。思到深處,仿佛在迷霧中,一個真正的思想者很可能就是那個在迷霧中不放棄的人。
還有,就是這類思想者、評論家,他們很重視文體的創(chuàng)造,思想的活力與富于個性、生機的文體本就是一體的。這也是評論的獨立價值的一種體現(xiàn)。它不再是附屬與寄生的二流文體,而是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文體。
提及個人責任,并非忽略外部體制的問題。我只是感到,個人的日常承擔同樣也是必要的。那么,看一下外部需盡的努力,譬如作協(xié)系統(tǒng),應保持和建立更有活力的評價體系,形成與學院相彌補的多元評價機制,讓刻板的技術管理和等級化權威化的秩序讓位于文學性,無論是文學評論作品還是文學評論現(xiàn)場,都應弘揚真實、自由和思想性的表達;讓寫作者分享文學的公共價值空間。作協(xié)系統(tǒng)也有這種優(yōu)勢,它組織、掌控著文學現(xiàn)場,便于關注文學的當下性;技術時代的量化管理模式還不像束縛學院那樣束縛它,這里還有從容做事的空間,有建立豐富性尺度的可能。
其實,這些年,作協(xié)做了很多令文學青年感動的工作,如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魯迅文學院,對于一代代寫作者的培養(yǎng),其個性、多元、高品質的授課方式和非常人文的管理模式,不同于國內的任何一所大學。從那里走出來的學員,總會感慨地說出“終生受益”、“終生難忘”這樣的詞語。在世俗年代,魯院給寫作者提供了一個共享文學盛典的天堂。
外部良好的精神空間,會激勵寫作者的深度表達。一個心存廣闊感激的寫作者,會誠懇地面對每一行字,“起源即目標”(卡爾·克勞斯),對眼前之物輜銖必較的人們,已經敗壞不了他的情緒,因為他面對這一行文字時已經面對著未來。
沿著“學院”、“作協(xié)”系統(tǒng)來描述,就像其他的分類法一樣,難免會對現(xiàn)象本身有所簡化。在說任何一種類型時,總會想起不在類型中的這一個、那一個,即使他也具有種種文化符碼,但他卻是一個自然的個人。如從鄭州遷徙至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文學教授、文化學者張寧,他有著述,但并不等身,他視為首要的是把人文理念傳播給學生,他從大學新生帶起,定期給他們做專題講座及討論,譬如,什么是歷史?什么是人文?什么是比較文學?……不是以學術腔講大道理,而是以具體可感的例證,深入細讀作品的方式進入分析,讓學生領會人文與社會生活的融會無間。雖然能聽進去的學生并非多數(shù),但一個教授、學者盡了自己該盡的努力。這比做了什么“宏大的”人文課題,出了一本又一本大而無當?shù)闹鞲幸饬x。
事實上,我們今天的問題很可能是把最基本的東西忽略了,盡管一些高校把教授上課等列入教學管理制度,但人文素質的培養(yǎng)與學術成果的復制比起來更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技術時代的學術評價體系很難對此作出估量,也就是說,這些最基本的東西與時代風塵中的各種利益關系不直接,它更是人文知識分子個人的義務。于是,我們就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有職業(yè)耐心和職業(yè)理想的教授并不多,急于成功急于富有成效地進入學術評價體系的人卻很多。
假如我們能夠把人生的節(jié)奏、成功的節(jié)奏放得緩慢一些,能夠回到事物本身,有一些能夠扎根的原創(chuàng)性的生活,那么,就會有一些內力抵抗或消解來自各種影響的焦慮。文學教授回到文學教授的位置上,其日常承擔首先是把人文理想傳播給學生,如果還能創(chuàng)造而不是復制出作品來,那他就不僅是有職業(yè)理想而且還是有職業(yè)才情的教授了;評論家回到評論家的位置上,誠懇地面對每一行字,如果他還是一個真正懂得悲哀和幻想的人,那他就不僅是有品格的而且還是有品質的評論家了。
[1]湯擁華,王曉華.“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與文藝學中國式創(chuàng)新”高層論壇綜述[J].文學評論,2009(1).
[2]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M].張旭東,王斑,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3]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M].董友,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
[4]耿占春,師彥.我一直生活在沮喪和熱情的交替中——耿占春訪談[N].南方都市報,2009-04-12.
[5]王堯.文學批評:在媒體與學院之間[J].人民日報,2008-01-31.
[6]艾云,劉海燕.我為何這樣思考——艾云訪談[J].作家,2008(2).
[7]鄭廷鑫,謝有順.一邊批評,一邊褒獎[J].南方人物周刊,20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