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薇薇
審查逮捕工作中排除非法供述若干實務問題研究
文◎李薇薇*
我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以下簡稱《刑訴規(guī)則》)規(guī)定,刑訊逼供是指使用肉刑或者變相使用肉刑,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以逼取供述的行為。一旦認定為刑訊逼供,所獲得的供述應當排除。筆者認為,認定刑訊逼供需要具備下列條件:
一是手段條件——只能是使用肉刑或者變相肉刑。前者如毆打、火燒、水燙、捆綁、懸吊、電擊等;后者如長時間凍、曬、保持固定姿勢,連續(xù)多日訊問、剝奪睡覺、吃飯、上廁所等基本生理需求等等。
二是結果條件——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梢姡欠瘛皠×摇笔且环N技術性標準,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在解釋《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中的“酷刑”時指出:“只有相對嚴重的痛苦才能構成酷刑”。那么在司法實踐中如何判斷疼痛或痛苦達到了 “劇烈”的程度呢?筆者認為,一是要加強個案審查,借助常識和經驗法則進行判斷。例如,對疲勞訊問是否構成刑訊逼供,雖然沒有明確的標準,但司法實踐中還是可以按照常識進行審查判斷。如浙江省某檢察機關偵查監(jiān)督部門在審查訊問錄音錄像過程中,發(fā)現犯罪嫌疑人被站立訊問達十幾個小時,遂認定屬于變相肉刑,構成刑訊逼供,有罪供述被排除。有的偵查人員為了擊垮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常常運用心理高壓式訊問謀略,有時伴有輕微的推搡、打罵、訓斥等不規(guī)范行為,但因為未達到劇烈程度而不能認定為“刑訊逼供”,獲取的供述不應當被排除。但這種行為仍然是公安機關內部監(jiān)督和檢察機關偵查活動監(jiān)督的對象,相關責任人員可能受到批評教育或者紀律處分,相關單位可能被糾正違法。二是可以借助醫(yī)學上的疼痛級別來判斷疼痛是否劇烈。醫(yī)學上把疼痛分為12個級別,級別越高,感受到的疼痛感也越大。筆者認為,疼痛達到醫(yī)學上的強痛等級應當能夠認定為“劇烈”疼痛。必要時,還可以聘請醫(yī)生作為專家證人提供關于疼痛是否達到“劇烈”的意見。
三是目的條件——為了獲取有罪供述,即肉刑或變相肉刑與供述之間必須存在客觀上的因果關系。例如,某偵查人員在訊問了涉嫌強奸幼女、情節(jié)惡劣的犯罪嫌疑人獲取了有罪供述以后,出于義憤毆打了犯罪嫌疑人,該行為不構成刑訊逼供,之前獲得的口供合法有效,不能排除。當然,該偵查人員可能會承擔紀律或者行政、刑事責任。
根據《刑訴規(guī)則》,“其他非法方法”是指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
第一,“其他非法方法”是否包括“威脅、引誘、欺騙”的非法方法?
司法實踐中,出現了以供述系以“威脅、引誘、欺騙”之方法取得為由要求予以排除的辯護策略。如原四川省樂至縣交通局長宋立光涉嫌受賄案中,宋立光辯稱遭到了親情逼供、傳染病逼供,偵查人員威脅他如果不承認受賄,就把在國外讀書的女兒引渡回來,把家人都抓起來,在看守所中與麻風病病人、肺病病人等傳染病人關在一起。在巨大的心理和身體壓力下才被迫違心地作出了有罪供述。
筆者認為,現行法律一定程度上對威脅、引誘、欺騙手段所獲取口供的合法性問題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排除規(guī)定》的起草者認為:“對于這種證據,應綜合多種可能損害公正審判的因素決定是否排除。司法實踐中,‘威脅、引誘、欺騙’的含義及標準問題的確不好界定,很多從氣勢上、心理上壓倒、摧垮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線的訊問語言、行為和策略很難與之區(qū)分開來,如果這些訊問方法都被認為非法,將導致大量口供被排除,給偵查工作帶來較大沖擊,因此,對此問題不必苛求嚴格,暫不作出規(guī)定。”從各國立法及司法實踐看,為了打擊嚴重的刑事犯罪,對于上述手段獲取供述一般情況下不視為違法,除非違背了基本社會倫理道德底限、嚴重侵犯了基本人權。
第二,“違法程度和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的判斷標準如何把握?
筆者認為,對此應當進行具體分析,視情節(jié)、性質和強度判斷其違法程度和強迫程度是否足以迫使犯罪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上述手段獲取的證據一般視為合法,但對于那些嚴重侵犯基本人權、違背基本社會倫理道德底限的手段取得的證據,應當認定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一般認為下列手段取得的供述屬于非法供述,應當排除:犯罪嫌疑人系吸毒人員,利用其毒癮以提供毒品為引誘獲得的供述;犯罪嫌疑人系宗教徒,以實施違反宗教禁忌的手段獲取的供述;利用親情欺騙犯罪嫌疑人親屬危在旦夕,供述后即可見最后一面而獲取的供述;威脅將犯罪嫌疑人與艾滋病人等高傳染性、致死性傳染病人一同關押而獲取的供述。
我國法律明確規(guī)定由控方承擔審前供述合法性的證明責任。據此,在審查逮捕階段應當由偵查機關承擔證據合法性的證明責任。若犯罪嫌疑人方申請排除非法供述,需提出證據系非法取得的線索或證據;偵查機關應當出具取證合法性的證明材料,且要證明到“確實充分”的程度。那么,辯方如何才算是提供了“線索”?控方需要如何舉證才算是履行了證明責任?。
如在章國錫涉嫌受賄案中,章國錫提出向法庭提交了大量書面材料,詳細記載了何時、何地、何人對其刑訊逼供、誘供,申請法院調取相關證據、要求控方提供訊問全程錄像。一審法院根據章國錫提供的線索,到寧波市鄞州區(qū)看守所提取了章國錫在2010年7月28日的體表檢查登記表,該表載明章國錫右上臂小面積的皮下淤血,皮膚劃傷2cm。宋立光受賄案中,宋立光講出了9名偵查人員的姓名和單位,并特別講到了一位姓張的偵查人員對自己多次刑訊逼供,甚至還拿電棒拍過。法院均認定,被告方已經履行了提供供述系非法所得的線索的證明責任,且均啟動了非法證據排除的調查和審理程序。但在認定控方是否履行了證明供述合法的證明責任方面,卻存在不同的處理。在章國錫案中,公訴機關當庭播放了章國錫有罪供述的訊問錄像片段,但以訊問錄像涉及機密、當庭播放不利于保密為由不移送法院;提交了偵查機關蓋章和偵查人員簽名的關于依法、文明辦案,沒有刑訊逼供、誘供等違法情況的說明,偵查人員沒有出庭。法院判決認為:公訴人不提供證據對被告人審判前供述的合法性予以證明,已提供的證據不夠確實、充分,該供述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但是對宋立光案,法院卻認為對于控方提供的證明證據合法性的證據 “辯方只是口頭進行了全盤否定,無法提交一個有效證據反駁”,實質上對辯方科以了證明證據系非法取得的證明責任。
筆者認為,對于辯方而言,提出線索的責任僅僅是“初始的推進性證明責任”,即用合理陳述、傷痕、驗傷報告、證人證言等證據證明可能發(fā)生過刑訊逼供等違法取證行為即可,只要能夠達到使檢察官對證據的合法性產生合理懷疑的程度就應當認為已經適當履行了該責任。
對于控方而言,則應當承擔完全的證明責任,包括提出證據證明供述系合法取得并說服檢察官相信的證據提出責任和說服責任。實踐中,偵查機關多以出具“情況說明”的方式來證明其取證合法,內容往往為“犯罪嫌疑人自然供述自己犯罪事實,偵查人員嚴格依法辦案,不存在進行刑訊逼供、誘供等非法獲取口供的行為?!惫P者認為,從證明責任履行的角度看,此種“情況說明”不是提出證據而是提出主張,偵查機關單純地否認并沒有履行證明供述系合法取得的證明責任,而應當就證據系合法取得舉出證據,例如證實嫌疑人指控有刑訊行為的人員正在外地出差不可能參加訊問的考勤記錄,目睹其自傷的同監(jiān)舍人員的證人證言、沒有非法取證行為的訊問錄音錄像等等。因此,僅有偵查機關否認性的“工作說明”不能認定供述系合法取得。
司法實踐中,如果第一次采用刑訊逼供獲取了有罪供述,第二次依法定程序和方法訊問而犯罪嫌疑人又再次作出了有罪供述,能否不考慮這種前后相繼的情況呢?
臺灣學者林鈺雄認為判斷的關鍵在于先前不正當的方法對于后來自白的任意性有無影響。例如,在警察第一次訊問時受到刑訊而作出有罪供述,警察第二次訊問時雖然沒有刑訊,但是,由于訊問主體與情勢并無明顯變化,縱使被告再度自白也無任意性。又如,因被警察刑訊而自白后,警察威脅其若膽敢在檢察官面前翻供,則將其提審出來修理一番,由于先前不正當的方法繼續(xù)影響供述的任意性,縱使被告再度自白,同樣禁止使用。
龍宗智教授主張區(qū)別對待,認為應當考慮以下因素:一是取證違法的嚴重性。若觸犯排除規(guī)則應適用“毒樹之果”理論,產生波及效應,原則上偵、控機關的后續(xù)口供均以波及效應為由予以排除。在屬于技術性違法的情形下則產生稀釋效應,重復自白可以使用。二是取證主體的改變情況。由于偵查、檢察機關均屬于控方,即使訊問主體從偵查機關到檢察機關,但波及效應明顯,口供應予排除,只有法院作為中立裁判者的情形下方可阻斷波及效應,若在法院訊問下被告仍然承認有罪,則該供述具有證據能力。三是特定的訊問要求。司法機關在訊問時說明其中立性或者客觀性,并告知被訊問人的權利和責任,允許被告人作有罪供述和無罪辯解,則導致波及效應中斷,被告所作的有罪供述可以作為定罪依據。
筆者亦贊同區(qū)別對待,但是對于考慮的因素有不同意見。筆者認為,不能僅以檢察機關有控訴職能即認為訊問主體沒有改變、受到非法取證的波及,檢察機關的訊問就應當予以排除。我國的檢察機關并非單純的追訴機關,還承擔著法律監(jiān)督職能。審查逮捕工作具有明顯的司法審查屬性,審查逮捕階段的訊問目的不是取證,而是核實證據、確認取證是否合法,司法實踐中首先即告知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詢問其在偵查機關的供述是否屬實,且必須訊問的內容就包括有無刑訊逼供、違法取證的情形,可見,審查逮捕階段的訊問可以阻斷非法取供的波及效應,這一階段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可以作為批準逮捕的依據。
第一,訊問錄音錄像資料是否應當每案必審?如何有效運用該手段核實證據合法性?
審查訊問錄音錄像是審查證據合法性的有效途徑,但受到審查逮捕時限的限制,全部進行審看既不現實也不必要。筆者認為應當區(qū)分情況,分別處理:(1)對于一般刑事案件,啟動對刑訊逼供的審查以有跡象表明可能存在刑訊逼供為條件,一般而言,犯罪嫌疑人需提出受到刑訊逼供的線索,或者在審查案卷過程中發(fā)現犯罪嫌疑人反復翻供、訊問筆錄前后矛盾等對取證合法性產生疑問的情形,方啟動審看。(2)對于重大、復雜、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要克服時間緊張、人手不足的困難,做到全部審看,以防止因偵查機關選擇性制作有罪供述筆錄而出現監(jiān)督不到、后果嚴重的情況。重點審查制作是否符合規(guī)定和操作規(guī)程,是否全程、同步、完整,訊問過程是否合法。
第二,是否需要審查訊問錄音錄像與訊問筆錄內容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應當如何采納?
根據證明對象的不同,訊問錄音錄像屬于不同的證據種類。在證明取證手段合法性方面,是視聽資料;在證明案件待證事實方面,是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根據法律規(guī)定,訊問時應當制作訊問筆錄,并對訊問筆錄與實際供述內容的一致性制定了嚴格的程序保障機制,經過犯罪嫌疑人的核對認可的訊問筆錄具有證據能力。筆者認為,一般而言,辦案人員在審查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時僅需審查訊問筆錄,無需審查訊問筆錄與訊問錄音錄像在內容上是否一致;如果發(fā)現二者不一致,不能簡單地采納采信任何一種,而應結合其他證據進行審查判斷。
第三,如何看待訊問錄音錄像在證明取證合法性中的地位?
訊問錄音錄像是證明供述是合法取得的重要證據,但不是唯一證據。如果違反規(guī)定對于應當在訊問中進行全程錄音錄像而沒有進行的或者錄音錄像中斷且不能說明正當理由的,對于控方而言,由于重大的舉證不能,可能無法履行證據合法性的證明責任而導致供述被作為非法證據排除。
需要明確的是,法律沒有規(guī)定沒有訊問錄音錄像或者該錄音錄像中斷,則推定供述系非法取得而予以排除。對此應當理解為不能用該錄音錄像證明供述系合法取得,如果有其他證據如看守所記錄、同室羈押的其他人員的證人證言等,則仍可以用以證明供述系合法取得。至于控方是否證明到了確實充分的程度,則是對證明力進行自由裁量的問題了。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訴訟法專業(yè)證據學方向2008級博士研究生[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