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世亮
(南昌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江西 南昌,330032)
桐城麻溪姚氏是明清時期聞名遐邇的文化望族。于詩一道,麻溪姚氏不僅男性作者代有聞人,如姚孫棐、姚文然、姚范、姚鼐、姚瑩、姚濬昌、姚永概,比比皆是,閨閣詩歌也顯示出彬彬之盛。據(jù)潘江《龍眠風(fēng)雅》、徐璈《桐舊集》、吳希庸等《桐山名媛詩鈔》、光鐵夫《安徽名媛詩詞征略》、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傅瑛《明清安徽文學(xué)婦女文學(xué)著述輯考》以及廖大聞《(道光)續(xù)修桐城縣志》等統(tǒng)計,明清姚氏家族閨閣有著作或有詩作傳世者尚有35 人(見附表),其中不乏閨閣詩壇的佼佼者。如明末清初時的方維儀、姚宛,清代中葉的姚德耀、姚卿華,晚清民初時的姚倚云,等等,都是冠蓋彤管的掃眉才子,詩歌創(chuàng)作深獲賢達之贊譽。從方維儀到姚倚云,姚氏閨秀經(jīng)歷了近三百年的風(fēng)雨滄桑洗禮,不墜的是那生生不息的書香和綿延不絕的吟詠。就某種意義而言,正是巾幗、須眉共同構(gòu)筑了姚氏的“一門風(fēng)雅”,成就了姚氏乃至桐城的詩學(xué)之盛。那么,姚氏閨閣何以能出現(xiàn)詩人遞興、詩歌繁榮的景象呢?這無疑是一個值得探尋的話題。概言之,姚氏閨閣詩歌的繁興絕非是一種偶然,自有其諸多的原因,而平等意識、世族名望、主體情懷等文化因素又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些方面。
利用家法族規(guī)來約束女性的身心至近代依然存在。①艾晶:《論近代家法族規(guī)對女性性越軌的制約》,《求索》2012年第3 期。但自明中葉王陽明倡心學(xué)之后,個性思想成為一種社會思潮彌漫大江南北,受此風(fēng)會影響,女性的才情開始越來越為男性文人關(guān)注、肯定,相對進步的婦女觀亦開始萌芽。晚明時期的叛逆思想家李贄,便站在較為公正的立場抨擊以往男女見識有異的陳舊觀念,宣揚女性未必亞于男子,為女性求藝學(xué)道尋找理由。其《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謂:
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shè)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wù)摱渍Z之不足聽,樂學(xué)出世而知浮世之不可戀,則恐當世男子識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此蓋孔子圣人所以周流天下,欲庶幾一遇不可得者,今反視之為短見之人,不亦冤乎?、诶钯棧骸斗贂肪?,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上海國學(xué)保存會鉛印本。明末清初時期著名戲曲家李漁亦云:“蓬心不稱如花貌,金屋難藏沒字碑。”①李漁:《風(fēng)箏誤傳奇》卷上,清刻本。極力強調(diào)女性不應(yīng)僅以其容貌取,也應(yīng)重其才學(xué)。更為重要的是,男性作家為才媛樹名立傳、編選作品較之前代已是過之而無不及,幾乎成為一種風(fēng)潮,而“婦人四德,文章不與,區(qū)區(qū)篇翰,奚足存錄”②陳詩:《皖雅初集》卷14,上海:上海美藝圖書公司,民國十八年(1929)鉛印本。的傳統(tǒng)識見顯然受到了時代的質(zhì)疑和沖擊。錢謙益便能摒棄成見,其《列朝詩集》不僅收錄了一定數(shù)量的女性作品,還為她們立小傳以流芳。后出者如鄧漢儀《詩觀集》、吳藹《名家詩選》、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等,大抵能延錢氏之緒,其中不乏閨秀的音聲和傳錄。而王西樵的《然脂集》、陳其年的《婦人集》、胡抱一的《名媛詩鈔》,及蔣涇西的《名媛繡針》等,則更是專以歷代閨秀詩為選,有力地推動了女性詩歌的傳播發(fā)展。至清代中葉,隨著個性思潮的進一步高漲,女性文學(xué)的地位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推揚,吳江名士郭麐所謂“詩人閨秀,亦天地間所當珍重愛惜之物,其有坎坷,亦宜相共存之,無所寸讓”③郭麐:《樗園銷夏錄》卷下,清嘉慶刊刻本。,錢塘才子袁枚所謂“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④袁枚著,王英志校注:《隨園詩話·補遺》卷1,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42 頁。,頗能代表那個時代男性文人對閨閣才媛的開明包容的襟抱。正是在這樣一種進步意識的推動之下,更多的女性作家有了活躍于詩苑揚扢風(fēng)雅的機會,“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局面逐漸被打破。
據(jù)道光《續(xù)修桐城縣志》卷3“風(fēng)俗”條記載:“邑重女訓(xùn),七八歲以《女四書》、《毛詩》授之讀?!庇纱丝梢姡┏侵吝t在明清時期已開始重視女性的文化教育,相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歧見,這無疑是一種意識的進步?!杜臅分^古代女子蒙學(xué)的四種教材,分別指東漢班昭的《女誡》、宋若莘的《女論語》、明成祖許皇后的《內(nèi)訓(xùn)》和明末鴻儒王相之母劉氏的《女范捷錄》。這些書本與《毛詩》一樣,應(yīng)該說都重視倫理道德,以“習(xí)禮”為導(dǎo)向。顯然,通過《女四書》、《毛詩》的訓(xùn)授,桐城女訓(xùn)的初衷也是為了強化女性“德、言、容、工”一類的大德,但客觀上卻有助于提高她們的文史詩賦能力和修養(yǎng)。畢竟,無論《女四書》還是《毛詩》,都包含了與文史詩賦相關(guān)的文化知識內(nèi)容,女性自能借助這一“女訓(xùn)”來獲取更多的接近文化熏陶的機會,客觀上擴大了她們文化接受的范圍,這對于推動桐城女性詩歌發(fā)展而言同樣重要。不過,桐城男性作者對邑中閨秀詩的傳播發(fā)展的重視更值得我們?nèi)プ⒁?。在這一點上,明末清初時期的著名遺民詩人潘江頗具代表性。他曾強調(diào)桐城“閨閣錚錚雅音與高行并傳矣”,在輯錄桐城詩人之詩為《龍眠風(fēng)雅》前后集時,便能突破以往選本多將女性及其作品列于書之末卷的俗套成規(guī),將她們和男性作家并置同列,而且一如男性把她們的名姓和字號標立于傳錄中。譬如,方維儀與其夫姚孫棨并列一卷,為其傳則謂:“方維儀,字仲賢,廷尉公文孝之仲女,姚前甫公之妻也。”⑤潘江:《龍眠風(fēng)雅》卷16,清康熙十七年潘氏石經(jīng)齋刻本。改變了以往詩歌選本女性詩人多半有姓無名、或有名無傳的做法,顯示出一定的平等意識。從一定程度上講,這一情況無疑為姚氏閨秀接受詩學(xué)教育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的地域人文環(huán)境。
實際上,作為桐城的文化大族,麻溪姚氏同樣重視道德倫理、婦女貞節(jié),但他們所具有的平等意識、民主情懷也表現(xiàn)得甚為突出,幾乎成為一種家族傳統(tǒng)。十一世姚孫棐對女性才情即不持偏頗之辭,其《亦園全集》卷2《和金閶吳女詩》“俊逸清新兩似之,絕無綺語與愁思”、“筆底才華想見之,長吟亦自動春思”⑥姚孫棐:《亦園全集》,清初刻本。云云,便能從實際出發(fā)評價“吳女”詩才,而不作貶斥之論,正是因為具有了如此胸襟,他亦時常偕內(nèi)出游,聯(lián)吟迭唱于閨門之外,這對于一個深受封建禮教影響的士人而言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姚文然子女幾乎享受同等的教育待遇,“天尺樓”、“雁軒”等家園場所即是他的長女姚陸舟、次女姚鹿隱接受異姓塾師張度(字若齡)教誨的歷史見證,這在他的《張齡若五十壽序》⑦姚文然:《姚端恪公文集》卷13,清康熙二十二年姚士塈等刻本。一文中有較為詳細的描述。延師于家中對在室女子進行教育的閨塾,雖最遲在明初仕宦家庭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受傳統(tǒng)思想的禁錮,這種做法即便到了明末也并未被世人真正地接受,甚至受到社會之嘲諷,認為如此之舉有失人倫和女貞①參見羅時進:《中國婦女生活風(fēng)俗》,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 版,第60 頁;李圣華:《冷齋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46 頁。。由此看來,姚氏在對待女子教育上所體現(xiàn)的平等意識確已走在了時代的前列,而后輩又多能以此為則。如乾隆間,姚孔鋠組織“真率會”,便攜女姚德承及兩女侄入會相從,其《樸懋堂燕集歌》②姚孔鋠:《小安樂窩詩鈔》卷5,清乾隆23年刻本。描述了當時男女同臺唱和行吟的情景,云:“我家賢道韞(按:此指姚德承),林下風(fēng)朗然。課兒有馀暇,與我相周旋。肩隨兩女侄,霜華上髩鬟?!庇忠ω疽簧鷪?zhí)守“程朱”理學(xué),為詩文緊扣“義理”,很容易被人們理解為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者,但在對待女子才情這一問題上,他并沒有完全被貞潔孝道的成規(guī)所囿,卻表現(xiàn)出大度寬容的一面。在《旌表貞節(jié)大姊六十壽序》中,他極力倡導(dǎo)男女平等,說:“貴賤盛衰不足論,惟賢者為尊,其于男女一也?!雹垡ω荆骸断Пк幵娢募の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1、122 頁。在《鄭太孺人六十壽序》一文中又稱:
儒者或言文章吟詠非女子所宜,余以為不然。使其言不當于義,不明于理,茍為炫耀廷欺,雖男子為之,可乎?不可也。明于理,當于義矣,不能以辭文之,一人之善也;能以辭為之,天下之善也。言為天下善,于男子宜矣,于女子亦宜矣。④姚鼐:《惜抱軒詩文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1、122 頁。
公然宣揚文章吟詠男女皆宜這一與時代相悖之論,姚鼐的平等意識無疑是值得肯定的。而受知于族祖姚鼐的姚柬之則又是其中的典型。在為上元涂氏的《澹靜樓詩集》作序時,姚柬之便稱:“題《澹靜樓集》,匪獨以彰孺人之詩,亦使天下為女子之父兄者知女子知文可以為君子,未必不賢于不知文者也。”⑤姚柬之:《伯山文集》卷6,《題澹靜樓詩集序》,清道光二十八年內(nèi)鄉(xiāng)王檢心刻本。
江南才女駱綺蘭《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序》嘗言:“閨秀幸而配風(fēng)雅之士,相為唱和,自必愛惜而流傳之,不至泯滅?!雹藓目骸稓v代婦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39 頁。姚氏一門的平等意識,也從家族男性努力為家族女性整理、刊刻詩歌作品,使她們的作品得以流傳的實際中體現(xiàn)出來。如姚文熊(字非庵)之妻左如芬喜吟詠、好為詩。逝后,姚文熊不僅悉心為其整理、編撰遺稿,而且索序于當時的詩壇名宿毛奇齡、吳應(yīng)辰、陳山堂等人⑦毛奇齡有《纕芷閣遺稿序》,其中有言:“余與吳子應(yīng)辰、何子卓人、吳子征吉、陳子山堂,皆以文字知于非庵夫子?!舴颉独v芷閣集》,固向所什襲,不屑為一二俗人道者耳。一夕,忽手編是編,囑余數(shù)人序跋,并謀得良劂工付梓。”見左如芬:《纕芷閣遺稿》卷首,康熙刻本。,使左氏《纕芷閣遺稿》得以最終流傳。他如姚士封為其妻張令儀編輯《蠹窗詩集》,姚喬齡為其母親馬氏編輯《魚窗閑詠》,姚棻為他的從姑姚德耀《清香閣》作序,等等,可以說都是極好的事實依憑。
姚鼐曾指出:“吾族夙有形家之說,曰‘宜出貴女’……然余以為吾族女實多賢,其待其富貴而后重邪?”⑧姚鼐:《惜抱軒詩文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1、122 頁。那么,姚氏閨秀到底是先“貴”后“賢”,還是先“賢”后“貴”呢?其實,通過上述的言辭,我們大致可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女之“賢”固然不可漠視“貴”的存在,而寬松的時代、地域文化環(huán)境以及姚氏男性家長的包容胸襟在一定程度上也為姚氏閨秀名才媛的成長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文化氛圍。她們也因此具有了更多的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可以較為自由、自覺地參與到詩歌吟誦的行列中來,在更為廣闊的范圍中開展她們的風(fēng)雅活動,具有了更多提高自身詩藝才能的可能。
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離不開一定環(huán)境的熏染、滋潤。彭儷鴻《琴清閣詞序》有言:“大江之南,閨閣多秀,由來久矣。若乃中朝世系,名媛令族,翩如織錦之才,婉若非鸞之貌。生小侍側(cè),妙解琴聲;二弦長成,問名能賦?!队衽_》一體,靈珠抱其徑寸,慧業(yè)具于三生者,尤可得而言焉?!雹釛钍|:《琴清閣詞》卷首序,清嘉慶十九年刻本。閨秀名媛多出“世家”、“令族”,大致符合歷史事實。而世家出名媛也絕非是一種歷史的偶然,與其家族良好的文化氛圍密不可分。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女性文化知識的獲得相較男性而言有其明顯的局限性,她們更多的是處于一個相對封閉的家族環(huán)境中接受文化教育,進行思想交流。然而,即便是頗顯禁錮的文化環(huán)境也并非是所有女性都可以隨意接觸得到的,家庭貧富等現(xiàn)實原因所造成的接受教育不平等的事實又決定了“令族”、“世家”在累世相承的文化積蓄中具有了更多的營造文化教育環(huán)境的實力和可能。為此,令族之女相對于那些出身貧微的女子便有了更多的廁身于文化序列的機會。對古代大家閨秀何以能以詩傳名于世,清代才女沈善寶的一段現(xiàn)身說法具有極強的引證價值,她說:
竊思閨秀之學(xué)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蓋文士幼即習(xí)經(jīng)史,旁及詩賦,有父兄教誨,詩友討論,閨秀則無文士之師承,又不能專習(xí)詩文,故非聰慧絕倫者,萬不能詩。生于名門巨族,遇父兄、詩友知詩者傳揚尚易;倘生于蓬蓽,嫁于村俗,則湮沒無聞?wù)卟恢矌?。①沈善寶:《名媛詩話》?,清光緒鴻雪樓刻本。
而近人冼玉清《廣東女子藝文考》自序中一段論述女子作家成長之因的相關(guān)言辭,同樣值得重視。他說:“其一,名父之女,少稟庭訓(xùn),有父兄為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之點綴,則聲氣相通;其三,令子之母,儕輩所尊,有后世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雹谫袂澹骸稄V東女子藝文考》卷首,長沙: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41年版。應(yīng)該說,沈、冼之言較為全面地歸納出構(gòu)筑世家大族文化環(huán)境的幾大關(guān)鍵因子:即“父兄”、“詩友”、“師承”、“才士之妻”、“令子之母”。
作為清華望族,麻溪姚氏不僅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又具備了相對平等的民主意識,這不僅為家族女性提供了接受文化熏染的條件可能,也賦予了她們一定的接受文化教育的權(quán)利。其實,前面所言及的“父兄”、“詩友”、“師承”、“才士之妻”、“令子之母”等構(gòu)成世家大族優(yōu)越文化環(huán)境的因子,在姚氏一門可以說是無所不備。若“名父”、“父兄”,從清初的姚孫棐、姚文然父子,到乾嘉時的姚范、姚鼐叔侄,再到晚清時期的姚瑩、姚濬昌、姚永概祖孫三代,非進士即舉人,非文士即學(xué)者,自是不乏其人。具體而言,姚孔鋠《小安樂窩詩鈔》中便有多首與家族閨中姊妹同堂賦詩或教習(xí)女兒姚德承讀詩、作詩之法的詩篇,如卷1《對雪示十女姚德承》、卷2《冬日無雪,苦雨不能出戶,時十女德承方十二歲,學(xué)賦古詩一章,頗有風(fēng)味,因點定畢,即次其韻》、卷12《與寶云、素馨、佩芳諸姊妹小集》等便是。而姚倚云詩文成就的獲得,與其父親姚濬昌、母親光氏、兄長永概等的教益密切相關(guān)。姚永概《蘊素軒詩稿序》所云“妹倚云,顧好讀書,日取經(jīng)史古文誦之,遇有疑滯,就詢父兄,為講說,輒豁然”③范當世:《范伯子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21 頁。,徐昂《范姚太夫人家傳》所云“太夫人幼從母氏光知書,十齡母歿,與伯閑(永楷)、仲實(永樸)、叔節(jié)(永概)主昆弟侍其父(姚濬昌)山中,朝夕承訓(xùn)迪于層巖飛泉間,詩意滿前,吟興益滋”④范當世:《范伯子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21 頁。,都是非常重要的文獻依據(jù)。而從現(xiàn)存的詩文作品中,我們也不難找到一門之內(nèi)父子妻女唱和切磋的現(xiàn)場情景,姚濬昌《春霽一首戲效倚云詩境,示令和之,兼邀無錯同作,示三兒子》、《夜坐書懷示倚云》⑤姚濬昌:《幸馀求定稿》卷12,清光緒17年刻本。等詩,便是佐證。
注重文化選擇是姚氏婚姻的重要特點,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的事實在姚氏家族會成為一種可能。事實上,姚氏一門夫妻詩人聯(lián)袂唱和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閨閣唱和中較有影響的有張茂稷、姚宛夫婦,姚文熊、左如芬夫婦,馬占鰲、姚德耀夫婦,范當世、姚倚云夫婦等。姚宛自小喜詩書吟詠,“年十五歸茂稷,閨中唱和,如良友焉”。姚宛遺存詩23 首中便有6 首實名為夫妻唱和之作,如《小年夜同子藝侍飲北堂限韻》云:
兩兩青春伴,依依白發(fā)前。燈花開半夜,爆竹送殘年。換酒黃金釧,題詩白玉箋。羹湯親手作,頻到小廚邊。⑥潘江《龍眠風(fēng)雅》卷20“姚宛”條。頗見夫妻詩酒風(fēng)流的歡快情景。姚文熊以詩詞知名于時,其妻左氏如芬聰慧機靈,入嫁后便隨其學(xué)詩,文熊《纕芷閣遺稿序》載其事:“內(nèi)子梳裹之外,益肆力于書史,從予學(xué)詩,一學(xué)即工,斯固其天資之穎異,亦其漸漬陶淑之情深也?!雹僮笕绶遥骸独v芷閣遺稿》卷首序,康熙刻本。姚德耀,少受詩賦之教,于歸后與丈夫馬占鰲師友唱和,其從侄姚棻《清香閣詩鈔序》謂其“素嫻內(nèi)則,性喜為詩。歸扶風(fēng)馬氏望族,宜人躬秉詩體逮事舅,以孝養(yǎng)聞,而閨閣中唱隨歌詠,互相師友,不減梁孟”②馬樹華:《桐城馬氏詩鈔·清芬閣詩鈔》卷首序,道光十六年可久虛齋刻本。。關(guān)于姚倚云,姚永概《蘊素軒詩稿序》有言:“予兄弟因從事吟詠,妹(姚倚云)亦與焉。……其后先考蒞故任,肯堂(當世)來就婚,夫婦相得甚,閨中唱酬,如故琴瑟。”③范當世《范伯子詩文集》,第621 頁。由此看來,姚倚云作為晚清閨閣詩壇之奇葩,其詩藝的精進除卻父母兄弟的教益之外,自有其丈夫范當世的一份功勞。
他如姚孫棐伉儷并蒂聯(lián)吟,詩酒文會無虛日;張姒誼從夫姚文燕學(xué)詩,“閨門以內(nèi),肅肅雍雍,詩簡芑口,唱之樂無間”④潘江《龍眠風(fēng)雅續(xù)集》卷7“張氏姒誼”條,清康熙二十九年潘氏自刻本。,都是“閨房唱和”涵養(yǎng)詩心、培育詩藝的重要例證,而這樣的情形在姚氏家族中實是不勝枚舉的。概而言之,生活在這樣濃厚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姚氏閨門中人所具有的文化潛質(zhì)是很容易被激活,她們的詩藝才干也因此得以提升,也不難為時代社會所認識、所接納。
其實,除了社會、家庭的推揚,女性自身主體情懷的提升同樣成為麻溪姚氏閨閣詩歌繁興的重要保證。
一般認為,中國閨秀詩人的出現(xiàn)最早可追溯至上古時期的涂山氏之女和娀氏之女。但長期以來受“內(nèi)言不出于閫”思想的桎梏,男性一直占據(jù)著話語霸權(quán),女性創(chuàng)作才能被擱置一邊而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成為男性文學(xué)的附庸。明清以降,受個性思潮的影響,女性敢于從閨內(nèi)走向閨外,各種女性文學(xué)群體如吳江沈氏、蕉園七子、隨園女弟子等應(yīng)運而生。與此相應(yīng),一系列女性參與編撰的文學(xué)選本亦接踵而出,如《名媛詩緯》、《閨秀集》、《國朝閨秀正始集》等作品都是女性心血的凝注。可以看出,才媛已然以自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操選政者的行列中,力求在詩文傳播中占據(jù)應(yīng)有的位置。不可否認,無論是眾多女性詩群的出現(xiàn)還是大量女性編撰的選本的誕生,都不可能完全脫離傳統(tǒng)道德的羈絆,依然留存著封建禮教沾染的印痕。但閨秀詩人那種自我肯定的態(tài)度也開始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顯現(xiàn)出一定的主體自覺。如清初名媛王端淑謂:“予品定諸名媛詩文,必先揚節(jié)烈,然后愛惜才華,當于海內(nèi)共賞此等閨閣?!雹萃舳耸纾骸睹略娋暢蹙帯肪?2“方維儀”條,清康熙間清音堂刻本。在《國朝閨秀正始集》中,才女完顏惲珠更是對傳統(tǒng)的偏識提出了質(zhì)問,謂:
昔孔子刪詩,不廢閨房之作。后世像先生每謂婦人女子職司酒漿縫紉而已,不知周禮九嬪掌婦學(xué)之法,婦德之下,繼以婦言,言固非辭章之謂,要不離乎辭章者近是。則女子學(xué)詩,庸何傷乎?⑥惲珠:《國朝閨閣正始集》卷首“弁言”,清道光11年香紅館刻本。
桐城的閨閣詩苑,同樣受到這股思潮的影響。明清桐城閨閣吟詠,乃發(fā)倡于桂林方氏姊妹,而作為姚門中人,方維儀的言行在自我主體意識提升上又最具典型。方維儀少好詩書,“有丈夫志,常自恨不為男子,得樹事業(yè)于世”(方以智《清芬閣集跋》)⑦方以智:《浮山集》文集前編卷2《稽古堂二集》(上),清康熙此藏軒刻本。。一方面,她以為閨秀揚名之目的而作《宮閨詩史》。從文學(xué)史的演進歷程來看,為閨閣詩作史,方維儀堪稱前衛(wèi),表現(xiàn)出巾幗不讓須眉的風(fēng)范。其《宮閨詩史》雖不見存于世,但從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朱彝尊《明詩綜》等評述中依然可以認識其編撰目的。前者謂維儀“刪《古今宮閨詩史》,主刊落淫哇,區(qū)明風(fēng)烈,君子尚其志焉”①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36 頁.,后者則言其“以文史當織飪,尚論古今女士之作,編為《閨閣詩史》,分《正》、《雅》二集。主于昭明彤管,刊落淫哇,覽者尚其志焉?!雹谥煲妥穑骸睹髟娋C》卷85“方維儀”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昭明彤管”和“刊落淫哇”,實際昭示了方氏無所顧忌地為才女傳香、弘揚女性文學(xué)的意識和職志,而絕非僅僅出于一己之愉悅,或者說一時之消閑。另一方面,方維儀亦能身體力行,敢于沖破傳統(tǒng)之限,走出深閨,以文史為趣尚,積極組織或參與各種詩酒文會,甚至招集家庭姊妹方孟式、方維則以及眷戚吳令儀、吳令則、姚鳳儀等締結(jié)名震一時的“名媛詩社”,與桐城閨秀互為師友。而維儀讀書地“清芬閣”、方氏之“心遠樓”、姚氏之“亦園”③潘江:《龍眠風(fēng)雅》卷16“方維儀”條有《暮春伯姊召登心遠樓同諸美人宴飲玩月》、《戊寅隨母楚養(yǎng)得娣倪太夫人書賦以寄贈》,其中后者有句云:“憶昔亦園常歡聚,牡丹臺畔庭幽禽。”,也都成為她們雅集吟唱的集合點。
事實上,方維儀等桐城前代閨秀的詩學(xué)舉動,也成為其后輩效法的楷式。她們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閨閣斗室的自娛自樂、自怨自艾,以一己幽情為生發(fā)的原點,而要求走向更為廣闊的吟詠天地,吐露心聲。譬如姚孫棐之女姚鳳儀、姚鳳翙姊妹,均受學(xué)“清芬閣”。姚鳳翙少承伯母方維儀之教,授以“經(jīng)史、詩賦、書畫之學(xué)”,含英咀華,深得風(fēng)人之旨。她不僅自制《賡噫集》,并主持“西園之會”,其《同葉妹夜話,因憶同盟諸姊妹存亡聚散,感賦一律,索諸姊妹和之》一首,頗讓人想見當時閨門中人迭主齊盟的情形。茲錄如下:
憶昔西園會,相期松柏心。滄桑更世事,存沒念知音。性懶居同癖,交疏情愈深。雁行何日聚,搔首一長吟。④潘江:《龍眠風(fēng)雅續(xù)集》卷21“姚鳳翙”條。
而姚文燕之妻張姒誼,更是深受維儀的耳濡目染。桐城閨秀詩人吳坤元《保艾閣詩鈔序》謂:“吾里姚母張夫人與予有中表之誼……非濡染典故、規(guī)撫昔賢,原本于司馬工部之教,而爐錘紉蘭、清芬之學(xué),焉能詘拊搏升,令人一唱三嘆而不能已耶!”⑤傅瑛:《明清安徽婦女文學(xué)著述輯考》,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268 頁。作為姚門閨范,姚德耀亦能祖武前式,學(xué)為吟詠,且敢于沖破閨閣之限闕,與里中姊妹唱酬諷詠發(fā)露性情之真,故姚棻《清香閣詩鈔序》謂:“(姚德耀)與吾母(方遵貞)唱和諸什,發(fā)于性情之間,雖間隔數(shù)千里,贈答往還無異幾席間?!彼缫碌摹昂麻w”、姚陸舟的“凝暉齋”、姚素的“繪后閣”、姚倚云的“蘊素軒”,等等,留下了太多的風(fēng)雅音聲,無不是姚氏一門閨秀角藝詩苑的縮影所在。
另需指出的是,姚氏閨秀唱酬不僅打破了閨閣之限闕,甚至還逾越了家族、地域乃至性別的鴻溝。明末清初時期,她們已經(jīng)與邑外名媛羽書往還、互為師友,方維儀《贈新安吳節(jié)婦》、姚鳳翙《次梁溪女子原韻》等便是明證。至清中葉,此一傾向有了深入的跡象,如姚德耀隨夫馬占鰲泉河別駕任上之時,更與才女完顏董蘭芬詩書往來無間,“因締盟好,以姊妹稱”(完顏董蘭芬《清香閣詩鈔序》)⑥馬樹華:《桐城馬氏詩鈔·清香閣詩鈔》卷首。。更為重要的是,她們甚至開始與族外男性交相唱酬,如姚檢吾之妻張凝《和馬慶旋先生詠柳原韻》、《和吳岳青先生閨情原韻》等作品,便是這一情形的見證。進入晚清,隨著女性意識的進一步強化,女性之間、男女之間的唱和聲更是不絕于耳。在姚倚云《蘊素軒詩集》中,若《次夫子和李伯行唐花韻》、《通夫子和顧延卿見貽原韻》、《用韻贈劉秋水,兼示阮績青》、《和易仲厚見贈原韻》之類的作品,俯拾即是,那種掙破封建傳統(tǒng)桎梏的膽識和勇氣益發(fā)鮮明。
在明清以前,詩會雅集、吟詠唱和更多是屬于男性作家的風(fēng)雅之舉,女性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角勝顯名于壇坫者并不多見。就某種意義而言,由單純的個體吟詠到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群體創(chuàng)作,這正是閨秀主體意識提升的重要標志之一??傊悦髂┣宄跻詠?,方維儀及其他姚氏母女、妯娌、姊妹、姑嫂,自覺主動地開展各種詩學(xué)活動,擴大了自己的詩事范圍,展示出一定的自作主宰的情懷,自是姚氏家族乃至桐城閨秀詩歌興盛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麻溪姚氏閨秀不僅詩人眾多,詩歌卷帙浩繁,而且時間跨度長,自明末至民初綿延三百年,其中也不乏占據(jù)閨閣詩壇地位的角色。綜而言之,這一時段的麻溪姚氏閨閣詩歌的繁興,既是時代、地域以及家族文化沾溉的的結(jié)果,同時也留下了閨秀們自覺奮爭的印痕。作為麻溪姚氏家族文學(xué)的重要一翼,姚氏閨閣詩歌無疑是姚氏家族、桐城乃至明清時期閨閣文學(xué)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興盛的過程堪稱一部濃縮的清代閨閣詩歌發(fā)展史,可視為審視探究明清時期中國古代閨閣詩歌的重要個案。如果更深一層講,麻溪姚氏閨閣詩歌興盛,實際也是文學(xué)因素、文化因素和社會因素交相作用下的結(jié)果,顯然具有多重的價值意義,為解讀女性、解讀家族歷史、解讀時代文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窗口。
附錄:姚氏閨秀詩歌著述簡表
姚素 《繪后閣詩草》 姚孔金子姚淓之女,張曾虔甥女姚卿華 《霞暉閣吟草》 張英曾孫張元端妻姚若衡 《香紅閣詩草》、《香紅閣詞》 姚鼐曾孫女,姚瑩族弟姚保申之女張凝 《寶素堂詩集》 姚檢吾妻姚鑒含 《浣愁軒詩集》 姚檢吾、張凝女,趙伯衡妻張采儒 《輟繡閣詩集》 姚虎侶妻吳錦蘇 《蕙窗詩集》 國學(xué)姚似倩妻,諸生姚典賡母張柔嘉 《桐山名媛詩鈔》錄其詩4 首 諸生姚典賡妻姚浣薇 《桐山名媛詩鈔》錄其詩4 首 邑人張杞田妻姚怡敬 《桐山名媛詩鈔》錄其詩1 首 諸生姚典賡女姚珮蘅 《姚華閣吟箋》 汪正堃妻姚秀儒 《繡馀閣詩草》 諸生姚子敬女,同縣張子寬室姚芙卿 《繡余詩》 姚鼐曾孫女,同邑方傳尹妻姚綺霞 《綺霞詩草》 姚超恒(回夫)女,鄧伯卿妻姚倚云 《蘊素軒詩》《蘊素軒詞》《滄海歸來集》 姚瑩孫女,姚濬昌女,姚永樸、姚永概妹,南通州范當世繼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