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樹偉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河南 鄭州450002)
獨孤及(725-777年),字至之,河南洛陽人,唐代政治家和文學家。時人譽之曰“作為文章,律度當世”,著有《毘陵集》。學者蔣寅《毘陵集校注序》稱“整個代宗一朝,獨孤及事實上是最有影響力的古文作家”[1]1。韓愈(768-824年),字退之,漢族,唐河內河陽(今河南孟州)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宋代蘇軾稱其“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并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著有《韓昌黎集》四十卷。《郡齋讀書志》提出“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一說,研究韓愈和獨孤及之間詩文創(chuàng)作風格的繼承和變遷,有利于解釋唐代洛陽古文作家群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象。
《四庫全書總目》論及獨孤及的《毘陵集》時說:“《唐實錄》稱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案此據晁氏讀書志所引],特風氣初開,明而未融耳。”①《欽定四庫全書總目集部三別集類三》卷一五〇。此處提出了“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并指出此條信息來源于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而《郡齋讀書志》的文獻信息來源于《唐實錄》,此處的《唐實錄》未審為何時期的《唐實錄》,推測當為《代宗實錄》、《建中實錄》、《德宗實錄》、《順宗實錄》、《憲宗實錄》其中之一種。其中《順宗實錄》為韓愈主撰,沈傳師、宇文籍參撰,李吉甫監(jiān)修,五卷,書初成于唐元和九年(814年)。唐朝實錄均已失傳,而《順宗實錄》因系韓愈所撰,保存在《昌黎先生外集》中,但此實錄并未記載此事,且他種《唐實錄》皆已散逸,因而“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一說實際上是文獻失據的情況。而與之相佐證的文獻信息尚有:《舊唐書韓愈傳》提到“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楊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和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②《舊唐書》卷一六〇。如果二者之間確有直接的師承關系,則是古文運動的重要事件,應予以重新審查。獨孤及是“作為文章,律度當世”的“有唐文宗”,而韓愈是被譽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運動之扛鼎人物,考察二人詩文創(chuàng)造內容和風格的沿襲及地域人文精神的傳承,之于古文運動研究具有獨特的理論價值。當然,這種情況已為前人有所認識,清人趙翼的《廿二史札記》記載:“《新書文藝傳序》:唐興百余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嚅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代法,此其極也。”是宋景文謂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案,《舊書韓愈傳》:“‘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楊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和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怯仍缬幸怨盼拿艺摺=癃毠录拔募行杏谑?,已變駢體為散體,其勝處有先秦兩漢之遺風,但未自開生面耳?!私栽谟埃桃延性玳_風氣者矣。”(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而《四庫總目》更提出其中的價值之處:“考唐自貞觀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體,經開元天寶,詩格大變,而文格猶襲舊規(guī),元結與及始奮起湔除,蕭穎士李華左右之,其后韓柳繼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極盛,斬雕為樸,數子實居首功?!弊髡咧赋鎏拼盼倪\動真正起步在獨孤及和元結活動的代宗時期。清人趙懷玉在《獨孤憲公毘陵集序》中說:“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學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肅)之門,安定實受洛陽(獨孤及)之業(yè),公則懸然天得,蔚為文宗。大江千里,始濫觴于巴岷;黃河九曲,肇發(fā)源于星宿?!盵2]以上種種材料,對于重新認識獨孤及的文學史地位具有特殊的意義。
獨孤及在大歷十二年(777年)辭世,時年53歲。而韓愈生于大歷三年(768年),此時的韓愈9歲,尚是孩童時期?!杜f唐書》記載:“韓愈,字退之,昌黎人。父仲卿,無名位。愈生三歲而孤,養(yǎng)于從父兄。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雹佟杜f唐書》卷一六〇?!缎绿茣酚涊d:“愈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會卒,嫂鄭鞠之。愈自知讀書,日記數千百言,比長,盡能通《六經》、百家學。”②《新唐書》卷一七六。這樣的記載很容易給今人造成一種印象:韓愈出生在“孤寒”之家。其實,這是一種假象。韓愈的父親雖然亡故,其兄長也已亡故,但是韓氏作為蕭李文學集團的一個重要家族并不孤單。這里需要交代一下蕭李文學集團,所謂的蕭李文學集團,就是指以第一代的蕭穎士、李華及第二代蕭存、獨孤及、梁肅為核心人物所組成的文人集團。集團的成員與五位核心人物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為何說蕭穎士、李華、獨孤及、蕭存、梁肅等五人為核心人物?這是從世代傳承的角度來看,第一代的蕭穎士、李華兩人并稱“蕭李”,為蕭李集團的第一代領導人物,這是毋庸置疑的。而蕭穎士之子與李華的弟子獨孤及,前者是克紹箕裘,其交游的人物亦多古文家,其中有許多為父執(zhí)輩的人物,又賞識愈等后進,在集團的世代交替中屬于承上啟下的人物,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后者獨孤及,身為李華門下的弟子,本身又廣收門徒,其高足梁肅更是韓愈之師,亦是繼承李華思想又下啟梁肅、韓愈等人的重要人物,與蕭存同為第一代領導人物的繼承者。而梁肅身為獨孤及的弟子,與蕭存友善,亦是下接韓愈等人的樞紐人物,所以置于獨孤及、蕭存之后,三人同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圍繞在五人周圍的文人,遂形成以蕭穎士、李華、蕭存、獨孤及、梁肅五人為主的文人集團,稱之為蕭李集團。他們之間有父子、翁婿、師生、同學、門生、座主、同榜、長官部屬、同游等諸多層關系。而韓愈的父輩韓云卿、韓會即是側身蕭李文學集團其中的重要人員。韓云卿,韓愈的從父,當肅宗、代宗朝,獨為文章官,官終禮部郎中。韓云卿與韓會俱為蕭、李之愛將,并與蕭李的弟子們相友善。韓會是韓愈的長兄,兩唐書無傳,其生平事跡見宋人王铚《韓會傳》。據傳文記載:韓會,昌黎人,韓仲卿的長子,韓愈之兄。大歷初,他與趙贊、崔造等人均受到李棲筠的薦拔,累遷起居舍人,后貶韶州卒。韓會的交游廣闊,他與其叔韓云卿受蕭穎士、李華的愛獎,并與蕭李的弟子們相友善。韓、蕭兩家的交情十分深厚,早先韓會與從叔韓云卿俱游蕭穎士、李華之門下,皆為兩人所愛賞,韓會又與蕭存友善。韓愈3歲即受長兄韓會的教養(yǎng),自然受其兄之影響甚深。韓愈年少時得蕭存愛賞。蕭氏父子對于韓氏兄弟的賞識,以及韓愈游于梁肅門下,可以看出韓愈與蕭李集團的關系密切。韓愈雖然父兄亡故,但是對于要躋身仕途的他來說,這樣的家庭交游不可謂之“孤寒之家”。比起唐代嶺南而來的張九齡、閩粵而來的歐陽詹、峨眉山而來的李白,韓愈的“孤寒”實質上是“自鳴孤寒”而已。獨孤及之于梁肅、梁肅之于韓愈皆師生關系,而且韓氏的家庭交游實質上也為韓愈的入仕提供了捷徑。至于韓愈多次干謁而效果不明顯,實在是個人原因。古文運動集團援引后進,不遺余力,而韓愈的好“不平之鳴”實在令他的父執(zhí)輩有所忌憚。裴度曾評價韓愈“以文為戲”,把這樣一個好為“不平之鳴”的文學青年推薦到政治前臺,作為蕭李古文作家集團的政治代言人,實在是失招之舉。當然,這個集團也沒有忘記這個多棱角的文學后進。韓愈的《進學解》被“執(zhí)政覽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3]?!哆M學解》的怨滯之氣很容易被人解讀,而此時“執(zhí)政”居然立刻提拔韓愈,此種奧妙不難理喻,較之于獨孤及初進京都,求為知制誥,而被元載拒絕,韓愈實在是幸運得很,這很顯然和蕭李文學集團的薦引有關。古文作家群體群體提拔后進不遺余力。梁肅的《獨孤公行狀》記載:“若藝文之士,遭公發(fā)揚盛名,比肩于朝廷。則有故中書舍人吳郡朱巨川,中書舍人渤海高參,今尚書左丞天水趙憬,職方員外郎知制誥博陵崔元翰,考功員外郎潁川陳京,禮部員外郎北海唐次,蘇州刺史高陽齊抗,其章章者也?!盵1]459獨孤及向來“不讀非圣賢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于文字”,在他的帳下門生中有權德輿、趙憬等做到丞相級別的官員,特別是權德輿,長期居于朝廷的政治核心,三典貢舉,古文運動集團真正成為一種政治力量,此外,如朱巨川、崔元翰、唐次、梁肅、陳京、齊抗、權德輿等弟子,這些人后來均成為貞元、元和間的名臣和文人。韓愈也是在這個集團的卵翼下不斷成長起來的,韓愈的文章也顯示了這一方面的信息,其曾作《燕河南府秀才》詩稱贊獨孤及弟子權德輿說:“昨聞詔書下,權公作邦禎。丈人得其職,文道當大行?!保ā度圃姟肪砣牛┳阋姍嗍弦云涓呶缓椭赝母锟婆e考試方法對古文運動具有最直接的推動作用。韓愈實際是蕭李文學集團政治力量的受益者,這點不容否認。
獨孤及其前半期處于盛唐時期,后來歷經安史之亂。他既有給李白的《送李白之曹南序》,也和杜甫的朋友畢耀有過交往,和高適、岑參有過和詩,他幾乎見證了盛唐的大部分名家。“在初唐到中唐文章的發(fā)展中,獨孤及可以說是個很重要的人物,門戶的廣大、品德的純粹和在扭轉文章風氣中發(fā)揮的實際作用,使他在當時贏得了舉世的敬仰,他的文章在當世產生了極大的反響?!盵1]1獨孤及的門生梁肅成為繼他之后的一代宗師,開門延徒,古文運動薪火相遞,韓愈即出其門下。清人趙懷玉在《獨孤憲公毘陵集序》中說:“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學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肅)之門,安定實受洛陽(獨孤及)之業(yè),公則懸然天得,蔚為文宗。大江千里,始濫觴于巴岷;黃河九曲,肇發(fā)源于星宿?!薄杜f唐書韓愈傳》提到:“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楊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和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雹佟杜f唐書》卷一六〇。由于這批學生的政事和文學成就,獨孤及的聲名在中唐越來越大,時人稱其“作為文章,律度當世”。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這從其詩風和文風都可看出一些端倪。
獨孤及的《毘陵集》是一本至今保持唐代編訂原貌的別集?!稓沉昙钒姹玖鱾饔涊d甚詳,梁肅《獨孤及集后序》云:“大歷丁巳歲夏四月,有唐文宗常州刺史獨孤公薨于位。秋九月既葬,門下士安定梁肅咨謀先達,稽覽故志,以公茂德映乎當世,美化加乎百姓,若發(fā)揚秀氣,磅礴古訓,則在乎斯文,斯文之盛,不可以莫之紀也。于是綴其遺草三百篇,為二十卷,以示后嗣?!盵1]435又,李舟《獨孤常州集序》云:“常州諱及,有遺文三百篇,安定梁肅編為上、下秩,分二十卷,作為《后序》?!仍?,博陵崔貽孫又為《神道碑》,悉載行事,而痛其不登論道之位?!駚嶄洿奘现?,綴于篇末云爾?!保ā度莆摹肪硭乃娜┯纱丝芍?,《毘陵集》二十卷乃于獨孤及逝后不久即編定行世。梁肅先撰《集后序》,而后李舟撰《集序》,且有崔祐甫撰《獨孤公神道碑銘(并序)》一并附集以行。由此而言,作為和蕭李文學集團家族關系密切的韓愈、作為梁肅門生的韓愈,很可能就是《毘陵集》最初的讀者之一。韓愈學獨孤及之文雖然無證,根據獨孤及、梁肅和韓愈三者的交往關系而言之,確實是存在著這種可能性。這猶如孟子之于孔子,《孟子·離婁章句下》記載:“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雹凇睹献与x婁章句下》。
今人蔣寅《作為詩人的獨孤及》一文對獨孤及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亦作出評價,文章認為:“獨孤及詩歌創(chuàng)作散文化特征的提示還讓我們看到存在于杜甫、韓愈之間的以文為詩傾向的繼承和發(fā)展狀況?!薄坝绕涫强紤]到獨孤及與韓愈的先人同屬蕭李文學集團,作為先賢和一代宗師,獨孤及的文集當然是會成為韓愈學習的楷模的。因此,具有濃厚散文化色彩的獨孤及詩歌,可以視為杜甫與韓愈詩作之間的過渡。我們在研究韓愈的以文為詩時,除了溯源杜甫之外,獨孤及也是個應該考慮的人物?!盵4]從文風而言,《四庫全書總目》認為:“考唐自貞觀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體,經開元天寶,詩格大變,而文格猶襲舊規(guī),元結與及始奮起湔除,蕭穎士李華左右之,其后韓柳繼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極盛,斬雕為樸,數子實居首功。”而近人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認為中國傳記文學不發(fā)達,他說:“讀了六朝唐人的無數和尚碑傳,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都是滿紙駢儷對偶,讀了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東西。直到李華、獨孤及以下,始稍有可讀的碑傳?!盵5]可見,無論古人或是今人,都認可獨孤及和韓愈之間的詩風和文風之間有著直接和間接的師承關系。
最后談談獨孤及、韓愈、杜甫的作品在表達中原文化精神方面的相通之處。三者都是河洛士人,獨孤及是洛陽人,韓愈是距洛陽很近的河內人,而杜甫則是鞏義人,研究者認為,杜甫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洛陽成長。如果泛泛地認為三者都以儒家思想為其思想的主體,這樣近乎空談,我們應該把握更多的歷史細節(jié),去把握作家主體的儒家思想的中原地域文化特點。何謂中原地域文化的特征,人言人殊。在《偉大和庸俗的復合體——〈歧路燈〉中王氏的母親形象析議》一文中,筆者把中原文化精神歸結為:“擔當、堅守、成長、全景的母親文化?!比寮矣小坝眯猩岵亍钡乃枷耄髞碛直粴w結為“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以獨孤及、杜甫、韓愈為代表的中原文人則無論窮達都始終“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從沒有獨善其身的退避思想?!镀缏窡簟纷髡呃罹G園,作為一個地處偏僻鄉(xiāng)野的作家,其“擔當”意識,“淑世”思想卻又多么濃郁!這些作家為什么出現在河南,這來自中原文化、母親文化獨特的擔當意識,從中原文化精神的視角重新解讀獨孤及和韓愈定會有更多的收獲。
《郡齋讀書志》提出“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而今除了《舊唐書》的記載“大歷貞元年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和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之外,皆已失據。但從獨孤及和韓愈生活的年代,所交游的人群,所關注的事業(yè),韓愈學獨孤及之文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這里可以用孟子的話來解釋韓愈之于獨孤及關系,《孟子·離婁下》說:“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表n愈學習文章很可能私淑于獨孤及的眾多弟子,而《毗陵集》就是其私淑的教材,這樣理解“韓愈學獨孤及之文當必有據”,也是可行的。
[1]劉鵬,李桃.毘陵集校注[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6.
[2]趙懷玉.獨孤憲公毗陵集序[M]//四部叢刊初編毗陵集.上海:商務印書館.
[3]張清華.韓愈詩文評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256.
[4]蔣寅.作為詩人的獨孤及[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4):51.
[5]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M]//黃保定,季維龍.胡適書評序跋集.長沙:岳麓書社,1987: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