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虹 王明月
(中南民族大學,武漢,430074)
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Jr.)是當代非裔美國文學批評理論的出色代表。他對傳統(tǒng)黑人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掘和黑人美學的建構(gòu)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被譽為“未來數(shù)十年批評、文化界的中心人物”(杰伊1988:129)。蓋茨的《意指的猴子》(TheSignifyingMonkey)一書1988年出版,翌年榮獲“美國圖書獎”,是影響最大的黑人文學批評論著之一。其不僅開創(chuàng)性地闡釋了一個內(nèi)生于非裔美國土語傳統(tǒng)之中的文學批評理論,還揭示了黑人文學與土語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從而為黑人文學的研究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方法和視角。
“意指”是非裔美國文化和文學文本中最普遍、最鮮明的基本特征。蓋茨對此研究考察了非洲以及加勒比文化的古老神話,巧妙地借用了約魯巴惡作劇精靈形象伊蘇-伊勒巴拉與意指的猴子?!耙撂K”的形象打破了美國非裔文學理論話語中的“沉寂”或“失語現(xiàn)象”,代表了非裔美國人的話語權。伊蘇的力量在于運用“修辭語言的模糊性,以建立解釋的不確定性”(習傳進2005:2)。而意指的猴子所使用的是美國黑人的方言土語(Black Vernacular)傳統(tǒng)中的語言使用策略,即利用字面意義與修辭意義之間的區(qū)別來重新編碼。簡而言之,“伊蘇”是雙重表達功能的一個象征,而“意指的猴子”則是象征的象征,是一個轉(zhuǎn)義。由此可見,蓋茨借助“伊蘇”和“意指的猴子”這兩個神話形象,在對非裔美國歷史文化追溯的基礎上,以模仿修正的方式,詳細論述了非裔美國文學傳統(tǒng)的獨特性與連續(xù)性,即一種“元話語”。
“意指”在蓋茨的理論中是一個重要概念。在標準英語中,signification意指meaning,而在方言土語中,它是指修辭游戲的采用。也就是說標準英語中所指的修辭比喻性語言(figuration或figurative language),相當于方言土語中的“表意”(signifying),其基本含義是“意指”(王曉路、程錫麟2001:199)。
蓋茨把黑人能指的首字母寫成大寫[Signifyin(g)],并將黑人的術語g括了起來,因為在他看來,在視覺上被括起來或在聽覺上被省略掉的g是個(再)命名儀式中黑人差異性的蹤跡?!斑@兩個同音同形異義詞之間的復雜關系濃縮地展現(xiàn)了非裔美國文化與美國白人文化之間深刻的沖突,這種沖突既有政治的向度,也有形而上學的向度。蓋茨認為“表意”和“意指”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差異”和德里達的“延異”之間的關系。簡而言之,“表意”和“意指”體現(xiàn)了一種同一性中的差異性(蓋茨2011:119)。也就是說,盡管在標準語中,修辭比喻性語言與某種特殊用法相關,在方言土語中,修辭性比喻是一種言說的樣式。所強調(diào)的是一種“重新比喻表達法”,或是“重復及差異”,或是“作為對話的轉(zhuǎn)義”。方言土語中的表意關注的是含義的延續(xù)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混亂?!耙庵浮迸c形式和內(nèi)容等同,其作用是表明二者的歷史語境,在藝術與政治兩個方面介入到主流公共領域。它作為一種“元評述”而成為藝術生產(chǎn)的集體主義樣式(Lubiano 1989:49)。由此證明,黑人“意指”不僅是對白人“表意”的修正,也揭示了在整個白人話語宇宙中存在著一個同等的,然而卻被有意抹煞了的黑人話語宇宙。
在《“黑中之黑”:對符號的批判和意指的猴子》中,蓋茨認為米切爾-克南(Mitchell- Kernal)對意指本質(zhì)進行了完美的解釋:“黑人意指概念在本質(zhì)上融合了一種民俗概念的意義或要旨,詞典中的詞條常常不能作充分的解釋,或者這種意義超出了那些解釋。恭維的話可能用一種曖昧的方式表達。一句特定的話在一定語境中可能是一種侮辱,而在另一種語境中卻不是。表面上提供消息的話語,在意圖上可能是要勸導某人。這樣聽話者被迫注意在言語事件中——在話語的整個宇宙中所有帶有象征系統(tǒng)的潛在意義。對黑人隱喻的闡釋是無限的,無論達到什么樣的所指都不能窮盡所指,因而透過黑人文學中的隱喻語言能夠解構(gòu)白人世界中的黑人歷史、文化價值觀”(轉(zhuǎn)引自王莉婭1997:74)。
意指行為具有比喻性、雙聲性、修正性等顯著特點。首先,比喻性(figurality)是黑人文化和文學文本中最鮮明的特征。蓋茨認為,美國黑人文學最突出的美學特征,就是比喻性。他(1984:215)指出:“美國黑人傳統(tǒng)中開始階段就是隱喻性的。在白人統(tǒng)治的社會里,他們不這樣就無法生存。黑人是比喻大師,他們說的是一件事,指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這是他們在白人文化壓抑中求生存的一種基本方式。所以,黑人文學的‘閱讀’不是游戲,這類隱喻正是黑人傳統(tǒng)中最具黑人特色的方面”。
其次,意指行為具有雙聲性(double-voiced)。雙聲性是非裔美國文學的傳統(tǒng),反映了黑人作家所受雙重歷史、雙重文化、雙重身份的影響。早在20世紀上半葉,著名的黑人運動領袖杜波伊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就在《黑人的靈魂》(TheSoulsofBlackFolk)中提出了關于非裔美國人“雙重意識”(double-consciousness)的觀點(Du Bois 1903:2)。意指行為的雙聲性特征可以說是“雙重意識”在美國黑人文學上的最直接反映。蓋茨從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理論(Dialogism)與復調(diào)理論(Polyphony Theory)中得到啟示,認為:“人本身處于多種語言系統(tǒng)共同作用的環(huán)境中,故黑人文本也處于這種多元語言環(huán)境中”(轉(zhuǎn)引自賀冬梅2008:26)。
其三,意指行為的修正性(revision)?!耙庵浮笔菍Ρ硪獾闹貜图靶拚?。而帶有差異性的重復或修正,正是美國黑人文學的顯著特征。表意是無限的,無論達到什么樣的所指,都不會滿足能指,表意和闡釋都不會結(jié)束。蓋茨對此的定義是:“表意對于過去構(gòu)成一種闡釋、一種變化、一種修正、一種擴展,它是‘我對文學史的隱喻’”(轉(zhuǎn)引自王莉婭1997:97)。他對非洲和美國黑人闡釋系統(tǒng)之間的連續(xù)性進行了探溯,提出兩者之間真正重要的關系存在于闡釋實踐的層次上,包括表意的原則,而非所指的信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黑人作家總是用一種或幾種暗喻去“表意”,去闡釋作家本人的思想。這種黑人敘述形式的本質(zhì),就是基于黑人文本中的特性“黑人性”(blackness)(王曉路、程錫麟2001:203)。由此表明,蓋茨的意指理論是一種存在于黑人文本“差異性”基礎之上的理論,致力于受支配性的和邊緣性的“黑人性”寫作空間,以方言土語的、民俗的、差異性的等諸多形式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白人主流文化中凸顯自身。它同時也與西方主流文學批評理論形成對話與互動,不斷地向人類詩學過渡。
反諷是意指行為中最主要的修辭轉(zhuǎn)義,是黑人意指性修正的重要手段。諷刺小說《抹除》(Erasure,2001)是當代非裔美國作家帕西瓦爾·埃弗雷特(Percival Everett)最為人稱道的作品,該書獲得2002年赫斯頓/賴特遺產(chǎn)獎(Hurston/Wright Legacy Award for Fiction)。著名非裔美國文學研究者伯納德·貝爾教授指出:“《抹除》可能是埃弗雷特最具諷刺性的幽默作品,是最令人不安的具有半自傳性與元小說形式的小說。泛而言之,這是面對出版工業(yè)對非裔美國中產(chǎn)階級雙重意識的影響所進行的辛辣諷刺,確而言之,這是面對出版工業(yè)對權威、純正,以及自治的非常規(guī)的當代非裔美國小說家的媒介施加的影響進行的辛辣諷刺”(轉(zhuǎn)引自王玉括2008:9)。在《抹除》這部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反諷的意味無處不在,從小說文本結(jié)構(gòu)到故事敘述都表現(xiàn)出黑人的意指性修正。
《抹除》的文本被嵌入到典型的電影敘述框架中?!恫佟肥恰赌ǔ返那度胄≌f或者亞文本(sub-text),《操》對《抹除》進行了亞文本的意指性修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其反諷性?!皩Ψ粗S的這種微妙機智的使用是意指行為最普遍的形式?!?蓋茨2011:104)《抹除》的主人公特婁涅斯·蒙克·埃利森(Thelonious Monk Ellison)是位大學教授和先鋒派小說家,他平日里愛好對希臘神話進行修訂以及對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后結(jié)構(gòu)主義批評理論進行滑稽模仿,但他所創(chuàng)作的實驗小說常常因“不夠黑”而被白人編輯和批評家們所抱怨,最終無法得到出版社的支持。在此期間,一部暢銷黑人小說《我們在隔都的生活》(We’sLivesIndaGhetto)的問世引起了他極大的震動。這部小說由非裔美國新秀女作家胡安妮塔·梅·詹金斯(Juanita Mae Jenkins)根據(jù)其所謂年幼時到哈萊姆走訪親戚數(shù)日的親身經(jīng)歷打造而成。而蒙克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部實驗小說再次被出版社拒絕,如今這一部在他看來下三濫的偽黑人小說卻被大眾媒體和出版社所接受,且反響熱烈、大獲好評。這大大刺激了蒙克,于是他化名斯塔格·利(Stagg R. Leigh)創(chuàng)作了《我的帕夫洛基》(MyPafology),后干脆公然改名為《操》(Fuck)。雖然作品旨在戲仿,但《操》的問世卻一鳴驚人,評論家們和媒體一致認為它是“最真實”、“最權威”的黑人小說。在《抹除》這樣一部具有“元小說”(metafictional)特征的作品中,亞文本的意指性修正體現(xiàn)了文本與文本批評之間的關系形式。埃弗雷特采用“在一種敘述中套入另一種敘述”的結(jié)構(gòu),這種雙聲性也體現(xiàn)了亞文本的意指性修正。
此外,亞文本《操》對主人公人物形象也進行了意指性修正。《操》講述了平民窟黑人青年范·戈·詹金斯,趁一次攙扶醉酒的黑人老板的女兒珀涅羅珀小姐回房的機會強奸了她。事后,詹金斯不僅沒有絲毫的恐懼與內(nèi)疚,反而又分別與四位黑人女性發(fā)生不正當關系。故事的結(jié)局就是詹金斯被抓捕,當詹金斯因強奸雇主女兒被指控時,他洋洋得意地對著鏡頭高呼:“嘿,女孩們,快看我,我上電視了?!毙覟臉返湹淖炷樤谝鄣碾娨暉艄獾恼丈湎嘛@得格外刺眼。《抹除》主人公蒙克卻是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紳士,對女性也極為尊重。雖然同為黑人男性,蒙克優(yōu)雅的談吐和溫文爾雅的紳士形象與詹金斯不負責任、滿口臟話的粗魯形象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正是這種強烈的反差辛辣地諷刺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非裔美國黑人的歧視與種族偏見。
《抹除》戲仿的文本是理查德·賴特的代表作長篇小說《土生子》(TheNativeSon,1940),且亞文本《操》在多方面意指《土生子》,但顯然兩部小說的文學批評已由《土生子》中的二元領域批判轉(zhuǎn)向了《操》中的多元領域批判?!锻辽印分兄魅斯珓e格·托馬斯的雇主是白人,而《操》中詹金斯的雇主是個黑人。因此,《土生子》中黑白之間的對立轉(zhuǎn)化為黑人的內(nèi)部矛盾?!赌ǔ窉仐壱酝且崦绹骷椅膶W作品中的二元對立的模式,將矛盾深入到黑人與白人、黑人與黑人、黑人男性與黑人女性等多元對立環(huán)境中?!锻辽印分袆e格與白人雇主一家的對立代表了兩種迥異的對抗力量,《操》中詹金斯與黑人雇主以及他與黑人女性之間的對立則形成多元對抗的局面。
除了由二元領域向多元領域的批評轉(zhuǎn)變,這兩部作品的敘事方式也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在20世紀前期,非裔美國作家極少采納第一人稱敘事模式,因為“雙重身份”的困惑賦予黑人作家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而且第一人稱敘述屬于一種自我間離形式,敘述往往圍繞人物的心靈展開,種種因素迫使黑人作家難于承擔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因此,《土生子》使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然而,帕西瓦爾·埃弗雷特擺脫了對種族問題的困擾,更加追求作品本身的價值。他在《抹除》中大膽采用多重敘事模式,這種敘事手法凸顯了黑人文本在西方主流話語的背景下的無限張力,使得作家更加具有自主性與創(chuàng)造性,同時讀者亦可主動參與到敘事創(chuàng)作行為中去。
埃弗雷特在《抹除》中不僅采用了故事嵌套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方言土語,而且運用黑人的意指性修正對白人主流社會進行了辛辣諷刺和滑稽性模仿。由此,也充分體現(xiàn)出文本所具有的黑人意指性差異,即意指理論的本質(zhì)——“黑人性”。
黑人文本中意指的方式實際上是通過字面的隱含義來實現(xiàn)的一種語言技巧,它不僅僅可以將黑人主題加以轉(zhuǎn)義,同時還可以成為小說敘述的一種策略。而“修辭性命名”(rhetorical naming)恰是應用間接的方式進行修辭性的言說。埃弗雷特對其作品的意指始于他的書名《抹除》,“抹除”一詞在第七版《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的定義是:將某些已存的東西刪除或毀掉(the act of removing or destroying something),通常是隱指一些不好、消積的事物。作者以“抹除”命名正是對“修辭性命名”意指方式的實踐,其中包含了三個方面的意指:一方面,它意指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的種族想象,即在美國白人社會和大眾媒體的心目中黑人與生俱來的生物學意義上的遺傳因素、倫理觀念和智力特征。因此,埃弗雷特希望可以抹除白人社會對黑人不公平的種族想象;其二,“抹除”是個有反諷意味的預兆,它預示了白人出版社以“不夠黑”為拒絕理由,企圖抹除對作者埃弗雷特以及對主人公蒙克等類似非裔美國作家們的真我個性;其三,埃弗雷特選用“抹除”為書名顯露出他急切地渴望成為一名純粹的藝術家并享受真正的人生自由而竭力摒棄他非裔美國人身份的愿望。這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埃弗雷特曾經(jīng)這樣對采訪者說過:蒙克的經(jīng)歷大部分也是我自己的經(jīng)歷,盡管我與他不完全相同,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確受到過類似的來自白人編輯與批評家的困擾。
除此,《抹除》的修辭性命名也表現(xiàn)在主人公特婁涅斯·蒙克·埃利森的命名上。這是根據(jù)非裔美國文化史上的兩位名人來進行命名的,其中的一位是著名非裔美國現(xiàn)代派爵士音樂家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1917~1982),他號稱是“每平方單位中使用音符最少”爵士樂手。另外一位則是二十世紀非裔美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表現(xiàn)主義小說家拉爾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1994),其代表作為《看不見的人》(InvisibleMan,1952)。作者將兩位非裔美國名人的名字加以組合而形成的新名字是含有意指意味的,特婁涅斯·蒙克·埃利森包含了作者的隱喻暗示。孟克生前是極賦創(chuàng)新思想的鋼琴家,他始終認為,是聽眾要去聆聽音樂中所傳遞出來的訊息,而不是由音樂家去迎合普通大眾的口味。不過,正因為如此,一般聽眾很難靜下心來欣賞他的音樂,也因此孟克的成名之路一直停滯不前,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音樂理想。因此,《抹除》主人公的名字是對這位偉大鋼琴家的意指,由此說明主人公蒙克同樣是一位擁有自己夢想和寫作理念的作家,并不因大眾及媒體的影響而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
另外,埃弗雷特還模仿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杜撰了美國國家圖書協(xié)會(National Book Association)評獎委員會,并把它縮寫為NBA,而NBA是“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National Basketball Association)的雙關語。作者之所以戲仿NBA是對美國白人主流社會視為當然的黑人特征的聯(lián)想的一種修辭諷刺。正如一般讀者看到NBA馬上就會聯(lián)想起“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美國主流社會及大眾傳媒一說到黑人就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性與暴力等種族歧視性想象。
黑人的“互文修正性結(jié)構(gòu)”(structure of intertextual revision)也是其文本中多重表意方式的一種修辭策略。它即是對原有文本結(jié)構(gòu)或敘述的轉(zhuǎn)義、修正或滑稽模仿,其中又帶有作者自我的間接意圖和隱喻暗示。雖然其手法對其他作家的文本加以結(jié)構(gòu)性的重復,但多為轉(zhuǎn)義形式的滑稽模仿,并有意植入文本與其結(jié)構(gòu)完全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內(nèi)容?!赌ǔ返膩單谋尽恫佟放c《土生子》正是基于這種互文修正性意指關系。作者在主題、故事情節(jié)及主人公形象等方面均進行了互文性修正?!恫佟芬浴锻辽印返闹魅斯谌饲嗄陝e格為人物原型,并對別格的經(jīng)歷進行了滑稽模仿。別格是一位因恐懼而反抗,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并渴望改變命運的真正意義上的“新黑人”形象。而亞文本《操》的主人公詹金斯卻是一位行為舉止粗暴、毫無擔當且充斥著性與暴力的黑人形象,《操》對《土生子》的互文意指性修正不僅諷刺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的歧視與偏見,也突顯出對那些蓄意復制刻板黑人形象的非裔美國作家與媒體的反諷。
互文修正性結(jié)構(gòu)這種表意修辭技巧通常與“雙重敘述”緊密聯(lián)系。蓋茨對這種雙重敘述作了如下理論闡釋:“這種敘述其一是理解的敘述,其二是真理的敘述。理解的敘述是對某一神話進行調(diào)查的展示性敘述,在這一敘述中,讀者對線索進行闡釋或解碼。一旦這些符號得以解碼,這一理解的敘述就重新對迷失的故事加以重新組構(gòu),即所謂的‘真理的敘述’。展示的敘述內(nèi)含了對另一故事的述說、對隱含的故事的編織,其作用也就成為了一種內(nèi)含的寓言”(Gates 1989:263)。用過去的故事折射現(xiàn)實生活,并對其進行哲理化的思索。《抹除》這部體現(xiàn)了諷刺性風格及元小說式文本結(jié)構(gòu)的小說就明顯戲仿了羅伯特·貝克(Robert Beck,1918~1992)、奧瑪·泰利(Omar Rashad Tyree,1969~)和唐納德·戈因斯(Donald Goines,1936~1974)等多位非裔美國作家的修辭策略與手法,以及理查德·賴特自然主義的紀實陳規(guī)。作品對所戲仿的故事采用全知視角,而對當代的故事則通過人物的多重視角進行述說。這種雙重的敘述不僅為小說添加了多重色調(diào),也全方位地展示了黑白之間的復雜關系。
在蓋茨的意指理論中,“變形”(metamorphosis)也是進行表意修辭性言說的一種重要手法。這一手法通過黑人的土語傳統(tǒng)和語言的非常規(guī)組合而構(gòu)成奇特的意象,使人物形象和內(nèi)心情感在一系列外部境遇的更迭中變形。同時這種變形還包括黑人小說文本中的自我掩飾方式,即對社會現(xiàn)狀采取了某種不確定的或無所求的順勢態(tài)度,作者借此來影射出生存的壓抑和殘酷。邁克爾·庫克(Michael G. Cooke)對這一手法進行過深入的分析,他(1986:7)認為:“在美國黑人的體驗中,變形是超乎單一想象規(guī)則的問題。它表達了某種失去社會和實驗的自由以及由權力所帶來的限制和壓抑。……‘變形’在黑人體驗中的突出影響并不總是負面的,黑人文學使變形成為了某種作為思考的依據(jù)”?!赌ǔ返恼w框架是屬于故事嵌套結(jié)構(gòu),而故事的開始部分是以蒙克為第一人稱敘述的元小說形式的日志,在日志這一部分就穿插了一些“變形”的元素。蒙克將日志分為若干個小部分,反思自己童年時期的夢想——成為一名認真的作家——以及自己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審美觀。日志采用倒述手法,將回憶中的幾個不同的場景突如其來地加以轉(zhuǎn)變。而對于不同往事的閃回的分界,作者采用了三個“x’s”的符號,而非具體日期,將這若干部分進行分割。這里的“x”就屬于“變形”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形式,它是小說中“抹除”的標志,恰如在封面圖片下也同樣出現(xiàn)了“x”。實際上,這種“變形”正好屬于黑人的文本表意方式。埃弗雷特巧妙地將變形手法加以運用,從而使得文本形成了一種極大的反差和獨特的視覺效果,展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思維想象和藝術手法。
綜上所述,通過意指理論的新批評視角,埃弗雷特的《抹除》展現(xiàn)了美國黑人對種族文化的認同和對話語權的渴求,其文本采用的整體敘事結(jié)構(gòu)和修辭性話語均體現(xiàn)出黑人的意指性修正,從而使得作品充滿了對白人主流社會的辛辣諷刺和滑稽模仿,充分體現(xiàn)出意指理論的本質(zhì)特征“黑人性”。與此同時,受當代美國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埃弗雷特的作品呈現(xiàn)出更加多元化模式,在其思想主題和藝術手法上又呈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性與現(xiàn)代性的雙重融合。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當代非裔美國作家們越來越多地擺脫了“雙重意識”的困擾而追求作品本身的“黑人性”。
Cooke, M. G. 1986.TheFirst-PersoninAfrican-AmericanFictioninAfrican—AmericanFictionintheTwentiethCentury:TheAchievementofIntimacy[M].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Du Bois, W. E. B. 1903.TheSoulsofBlackFolk[M]. Chicago: McClurg.
Gates, H. L. Jr. 1984.BlackLiteratureandLiteraryTheory[M]. New York & London: Methuen.
Gates, H. L. Jr.1989.FiguresinBlack:Words,SignsandtheRacialSelf[M]. New York &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Gregory, S. Jay. 1988.TheModernAmericanCriticssince1955 [M]. Detroit: Gale Group.
Lubiano, W. 1989. Henry Louis Gates, Jr. and African-American literary discourse [J].TheNewEnglandQuarterly12(4): 561-72.
賀冬梅.2008.蓋茨喻指理論淺析[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4):156-57.
王莉婭.1997.黑人文學的美學特征[J].北方論叢(5):96-97.
王曉路、程錫麟.2001.當代美國小說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王玉括.2008.展示當代非裔美國文學創(chuàng)作新方向的帕西瓦爾·埃弗雷特[J].外國文學動態(tài)(1):7-9.
小亨利·路易斯·蓋茨.2011.意指的猴子:一個非裔美國文學批評理論(王元陸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習傳進.2005.表意的猴子:論蓋茨的修辭性批評理論[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