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勇

（贛南師范學院客家研究院，江西 贛州，341400）

客家人文特質(zhì)是什么？客家精神又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這是海內(nèi)外客家人文化尋根熱的不斷升溫和經(jīng)濟文化交流深入開展對客家學界的必然訴求，也是客家研究不斷深化而自生的重要課題。

然而，就目前客家研究領域的現(xiàn)狀而言，尚缺乏對上述問題的深入解析和標志性成果。為此，有必要對已有相關研究進行梳理并作簡要評述，以期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參考。

一、客家婦女的人文特質(zhì)

郭沫若先生于1965年去梅縣考察時，看到田間地頭婦女勞作的情景，大為贊嘆，揮毫寫出了：“健婦把犁同鐵漢，出歌入夜頌豐收”的著名詩句。確實，在關于客家的人文特質(zhì)中，客家婦女的人文特質(zhì)是特別突出的，也是頗受贊譽的。

我們先來看國外人士和學者對客家婦女的評價。美國傳教士羅伯密斯，在客家地區(qū)居住多年，著有《中國的客家》一書，其中評價客家婦女云：

客家婦女，真是我們所見到的任何一族的婦女中最值得贊嘆的了；在客家中，幾乎可以說，一切稍為粗重的工作，都是屬于客家婦女的責任。你如果是初到客家地方居住的話，一定會感到極大的驚訝，因為你將看到市鎮(zhèn)上做買賣的，車站及碼頭上的苦力，在鄉(xiāng)村中耕種田地的，深山上砍柴的，乃至建筑房屋時的粗工，幾乎全是女人。她們做這些工作，不僅是能力上可以勝任，而且在精神上也非常愉快，因為他們不是受壓迫的，反之，她們是主動的。原來客家因山多地少的關系，大部分的男子壯丁，都到南洋去謀生，或去到軍政界服務了，在家中多數(shù)是有老年人或幼小的孩子，因此，婦女在家中，便成為主干，這情形粗粗看來，與原始民族社會，真是一摸一樣，而實則大大不同。

客家婦女,對于她們的丈夫,都是非常尊敬和服從的,單就這點來說,與原始社會,便有很大的差異,換句話說，即男子仍舊是一家之長?！图覌D女，除了刻苦耐勞和尊敬丈夫以外，她們的聰慧熱情和文化上的進步，也是很使我們羨慕，因為需要勞動，所以客家婦女自有歷史以來，都無纏足的陋習，她們的迷信程度，也遠不及其他地方的婦女。她們的向神祈求，多是以敬重祖宗為動機。比較客家的男子來，婦女所受的教育，機會是很少的，但她們多數(shù)很聰穎，當她們在山中砍柴草時，常常是一面勞動，一面唱她們自己所創(chuàng)造和喜愛的山歌，而且一問一答，應對如流。有些會唱歌的男子，便會唱起含有愛情含義的山歌，向女方挑逗，往往因此成就良緣?，F(xiàn)在這種特殊風格的客家山歌,在東方民俗學中,已經(jīng)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了。①張衛(wèi)東、王洪友主編：《客家研究》第1 集，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76－177、179、175－176 頁。

英國人愛德爾在其所著的《客家人種志略》、《客家歷史綱要》兩書中對客家婦女有如下的評語：

客家人是剛柔相濟，即剛毅又仁愛的民族，而客家婦女，更是中國最優(yōu)美的勞動婦女的典型。

客家民族猶牛乳之乳酪，這光輝，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是應該屬于客家婦女的。②張衛(wèi)東、王洪友主編：《客家研究》第1 集，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76－177、179、175－176 頁。

日本人山口縣造所著《客家與中國革命》，就日本婦女與客家婦女作了比較，評論道：

日本女人以溫柔順從著稱于世，而客家婦女亦毫不遜色。而且我們可以說，日本婦女之所以溫柔順從，是病態(tài)，因為她們的生活，須靠男子，不能不籍此求憐固寵；而客家婦女的溫柔順從是健康的，因為她們都能夠生活，她們純?nèi)皇钦鎿吹膼?，和傳統(tǒng)的對于丈夫的崇敬……”③張衛(wèi)東、王洪友主編：《客家研究》第1 集，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76－177、179、175－176 頁。

再看客家地區(qū)有關方志和學人的記載。清嘉慶《大埔縣志·烈女篇·序》④嘉慶《大埔縣志》，大浦縣地方志辦公室整理排印本，2000年。云：

埔女持家作苦，習為固然，設有不幸，加以勤儉猶可自立，則胡為貶節(jié)事人哉。語云：健婦當男；又云：勞則忘謠，埔婦之節(jié)，埔俗有以成之矣。

《清稗類鈔·風俗類·大埔婦女之勤儉》⑤（清）徐珂：《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奉儉約，絕無怠惰驕奢之性，于勤儉二字，當之無愧。至其職業(yè)，則以終日跣足，故田園種植，耕作者十居之七八。即以種稻言之，除犁田、插秧和用男子外，凡下種、耘田、施肥、收獲等事，多用女子。光、宣間，盛行種煙，亦多由女子料理。種煙、曬煙等法，往往較男子漢為優(yōu)。其余種瓜果、植蔬菜等事，則純由女子任之。又高陂一帶，產(chǎn)陶頗多，其陶器之擔運，亦多由女子承其役。各處商店出進貨物，或由此市運至彼市，所用挑夫，女子實居過半，其余為人家傭工供雜作者，亦多有之。又有小販，則寡婦或貧婦為多。又除少數(shù)富家婦女外，無不上山采樵者，所采之薪，自用而有余，輒擔入市中賣之。居山僻者，多以此為業(yè)。又勤于織布，惟所織者多屬自用耳?？傊?，大埔女子，能自立，能勤儉，而堅苦耐勞諸美德無不備具，故能營各種職業(yè)以減輕男子之擔負。其中道失夫者，更能不辭勞瘁，養(yǎng)翁姑，教子女，以曲盡為婦之道，甚至有男子不務正業(yè)而賴其妻養(yǎng)之者。至若持家務主中饋，猶余事耳。

徐旭曾作于清嘉慶十三年（1808）的最早的一篇記述客家歷史與文化的文字《豐湖雜記》是這樣贊美客家婦女的賢勞的：

客人婦女，其先亦纏足也。自經(jīng)國變，艱苦備嘗，始知纏足之害，厥后生女不論貧富，皆以纏足為戒。自幼至長，教以立身持家之道。其于歸夫家，凡耕種、樵牧、井臼、炊爨、紡織、縫紉之事，皆一身而兼之；事翁姑，教兒女，經(jīng)理家政，井井有條，其聰明才力，直勝于男子矣，夫豈他處之婦女所可及哉！又客人之婦女,未有為娼妓者，雖曰禮教自持，亦由其勤儉足以自立也。⑥羅香林：《客家史料匯篇》本篇《族譜中之客家源流》“三十三、徐氏”，臺北：南天書局，1992年，第279-299 頁。

晚清著名梅州籍詩人、外交家黃遵憲對客家婦女的勤勞儉樸，作了更為全面細微的描述。他在為啟蒙恩師李伯陶的母親所作的《李母鐘太安人百齡壽序》中云：

五嶺以南，介乎惠、潮之間者為吾州……而婦女之賢勞，竟為天下各種類之所未有。大抵曳靸履，戴叉髻，操作等男子。其下焉者，蓬頭赤足，帕首裙身，挑者負者，提而挈者，闐溢于鬧肆之間、田野之中；而窺其室，則男子多貿(mào)遷遠出，或飽食逸居無所事。其中人之家則耕而織，農(nóng)而工，豬柵牛宮，鴨欄雞架，牛牙貫錯，與人雜處。而篝燈砧杵，或針線以易屨，抽繭而貿(mào)織，幅布而縫衣，日謀百十錢，以佐時需。男女線布，無精粗劇易，即有無贏絀，率委之其手。至于豪家貴族，固稍暇豫矣，然亦井臼無不親也，針管無不佩也，酒食無不習也。無論為人女，為人婦，為人母，為人太母，操作亦與少幼等。舉史籍所稱純德懿行，人人憂為之而習安之。黃遵憲曰：“吾行天下者多矣，五部洲游其四，廿二行省歷其九，未見其有婦女勞動如此者?！雹伲ㄇ澹S遵憲：《李母鐘太安人百齡壽序》，載張永芳、李玲編《黃遵憲研究資料選編》，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第208-210 頁。

類似的評述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這些評述，集中揭示出贛閩粵邊客家婦女勤勞儉樸、天放勁健、賢良貞淑的優(yōu)秀品質(zhì)。

客家婦女的這些優(yōu)秀品格，不僅在贛閩粵邊客家原住地保留，而且隨著客家人的向外遷徙，遠播海內(nèi)外。發(fā)表于上世紀40年代初的《蜀北客族風光》②鐘祿元：《蜀北客族風光》，《文史教學》1941年第3 期。在介紹遷徙到四川的客家人時說：

客家人的婦女最勤苦莫過的，她們一般的體格都很健康，在未出閣時，讀讀書習習繡，有時協(xié)助母親或學烹飪、或學紡織，一天到晚忙個不休，極少賦閑享樂的?！齻兞晳T了勞動，并不以為苦的。我們知道，尋常一般婦女，大都愿作男子的玩物整日涂脂抹粉，除了替丈夫生育子女外，衣食住行，一切都仰給于男子。惟有客家婦女，刷洗了這個恥辱，她們不特不依靠丈夫，大都能獨自經(jīng)營家庭生活的。她們因肯勞動，一切都有辦法，如穿衣她們則自己種棉，自己紡織，自己制縫；食的問題，也是一樣的就解決了，純粹是“自耕而食，自織而衣”。再加上從事農(nóng)村副產(chǎn)，如養(yǎng)雞、鴨、鵝、蠶或喂兔、羊、豬等，每年的收入也非?？捎^。她們的經(jīng)濟，滿可以自給自足的。若當旭日方升的時候，只要你到三家村去散散步，聽見那種機杼之聲和弦歌之音，是不絕于耳的，真使人在不知不覺中起了一種敬佩的心情。她們勤奮工作，周年如常的，從未聽見她們發(fā)一句怨言。

可見，客家婦女不管遷到那里，居住地變了，生活環(huán)境變了，賢勞的人文特質(zhì)卻不會變。

客家婦女為什么會具有這樣的人文特質(zhì)呢？溫仲和在《嘉應州志·禮俗卷》中說到了其中的原因道：

州俗土瘠民貧，山多田少，男子謀生，各抱四方之志，而家事多任之婦人。故鄉(xiāng)村婦女，耕田、采樵、織麻、縫紉、中饋之事，無不為之，絜之于古，蓋女工男工皆兼之矣……古樂府所謂“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不啻為吾州之言也。③光緒《嘉應州志》卷8《禮俗》“仲和案”，第151 頁。

贛閩粵邊山多田少，土瘠民貧，謀生不易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了這里“男外出，女留家；男工商，女務農(nóng)”互補型的家庭模式。婦女們在狹小的山溝盆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這和忌諱女子到田間勞動，認為“女人到田間，連續(xù)旱三年”的華北一帶舊習相比，有著很大的差別。所謂“男耕女織”，在純客家地區(qū)是不適用的。因此客家地區(qū)的婦女不纏足、不束胸，普遍形粗體壯，有獨立生活能力。所以，客家婦女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罕見的天放勁健、賢勞儉樸。

由于賢勞儉樸已成為傳統(tǒng)美德懿行，客家女子從小就受到嚴格的“家頭教尾”、“田頭地尾”、“灶頭鍋尾”和“針頭線尾”四項婦工的教育與培養(yǎng)?！凹翌^教尾”，就是要養(yǎng)成黎明即起，勤勞儉約，舉凡內(nèi)外整潔，灑掃洗滌，上侍翁姑、下育子女等各項事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疤镱^地尾”，就是播種插秧，馭牛犁田，除草施肥，收獲五谷，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切不使農(nóng)田耕地荒蕪?！霸铑^鍋尾”，就是指燒飯做菜、調(diào)制羹湯、審別五味，樣樣都能得心應手，學就一手治膳技能，還能割草打柴以解決燃料問題?！搬橆^線尾”，就是對縫紉、刺繡、裁補、紡織等女紅，件件都能動手自為，心靈手巧。

按客家傳統(tǒng)觀念，只有學會了這些婦工，才算是能干的、合格的、標準的女性，才能嫁個好丈夫。民間歌謠《客家好姑娘》形象生動地描繪了客家婦女的美好形象：

勤儉姑娘，雞啼起床；梳頭洗面，先煮茶湯。

灶頭鍋尾，光光昌昌；煮好早飯，剛剛天亮。

灑水掃地，挑水滿缸；食完早飯，洗凈衣裳。

上山撿柴，急急忙忙；淋花種菜，燉湯熬漿。

紡紗織布，唔離房間；針頭線尾，收拾柜箱。

唔說是非，唔取荒唐；愛惜子女，如肝如腸。

留心做米，冇谷冇糠；人客來到，細聲商量。

歡歡喜喜，撿出家常；雞蛋鴨卵，豆豉酸姜。

有米有麥，曉得留糧；粗茶淡飯，老實衣裳。

越有越儉，唔貪排場；就冇米煮，耐雪經(jīng)霜。

撿柴出賣，唔蓄私囊；唔偷唔竊，辛苦自當。

唔怪丈夫，唔怪爺娘；能夠咁樣，真好姑娘！

相反，在客家地區(qū)，懶惰貪讒的女人則被譏為“懶尸嫲”，為人所瞧不起。有一首民間歌謠《懶尸婦道》這樣譏諷道：

懶尸婦道，講起好笑；半晝起床，喊三四到。

日高半天，冷鍋死灶；水也唔挑，地也懶掃。

發(fā)披髻禿，過家去聊；①客家話“玩”的意思。講三道四，呵呵大笑。

田又唔耕，還偷谷糶；家務唔管，養(yǎng)豬成貓。

上墟出入，一日三到；煎堆扎粽，樣樣都好。

冇錢來買，偷米去告（交換）；老公打哩，開聲大叫（哭）。

去投外家，目汁（眼淚）像尿；外家伯叔，又罵又教。

爺罵無用，哀（娘）罵唔肖；歸唔敢歸，聊唔敢聊。

送回男家，人人恥笑；假話投塘，瓜棚下聊。

當年娶她，用銀用轎；早知咁樣，貼錢唔要。

二、客家人與近代中國革命

日本學者山口縣造在《客家與中國革命》一書中對客家人的革命性是這樣評價的：“翻開數(shù)百年之中國歷史，沒有一次政治變動，是與客家人無關的?！瓫]有客家人，便沒有中國革命，換言之，客家的精神，是中國革命的精神?！雹谵D引自張衛(wèi)東、王洪友主編：《客家研究》（第一集），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75 頁。這一段話雖然講得未免絕對，不可能沒有客家就沒有中國革命。但是他說到了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重要事實，即客家人在中國近代革命中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為什么客家人在中國近代革命中能發(fā)揮如此重大的作用呢？這必須從客家人敢于斗爭的傳統(tǒng)講起?？图胰艘幌蛴懈矣跒檎x而斗爭的傳統(tǒng)。早在南宋末期，當蒙古大軍越過長江往南推進的時候，便遇到了客家人的頑強抵抗。當時主政贛州的知府文天祥，積極響應南宋朝廷的“勤王”詔令，在贛州開府抗元?？图胰嗽萍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紛紛加入抗元大軍。如寧都的連、謝、吳、唐、明、戴六大姓，就有幾千人參加抗元隊伍。③參見黃定平、藍宇蘊：《文天祥與客家人的抗元斗爭》，《贛南師范學院學報·贛南客家研究專輯》，1992年。梅州也是“男執(zhí)干戈，女貫甲裳，舉旗起義，傾邑勤王?！雹軈⒁姽胖保骸犊腿藢Α?，上海：中國書店，1930年。臨安陷落后，宋帝輾轉南遷嶺表，客家人“不但故家世胄，即百姓亦多舉族相隨，有由浙而閩，沿海至粵者，有由汀贛逾嶺至粵者，沿途據(jù)險，與元兵戰(zhàn)，或徒手與元兵搏，全家覆滅、全族覆滅者，殆如恒河沙數(shù)?！雹輩⒁姀V東《和平徐氏族譜》收錄的徐旭曾：《豐湖雜記》，羅香林：《客家史料匯篇》第297 頁，臺灣：南天書局，1993年。梅縣“松口卓姓有八百人勤王，兵敗后只存卓滿一人。”⑥光緒《嘉應州志》卷32《叢談》，中國方志叢書第117 號，臺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南宋滅亡后，客家人拒不降元，與元軍進行了殊死斗爭。1279年3月，元大軍包圍了久攻不下的上猶縣城，南安府巡檢李梓發(fā)與上猶縣令李申巽及鄉(xiāng)紳何時、唐仁等率全城軍民歃血盟誓，誓與城池共存亡。他們與元軍展開頑強拼搏，直至彈盡糧絕，許多人自焚就義！城破后，元軍屠城，全城“死者一千三百一十六家，年八十以上及襁褓無遺者”，①轉引自黃定平、藍宇蘊：《文天祥與客家人的抗元斗爭》。演繹了抗元斗爭中最為悲壯的一幕！

客家人反抗封建統(tǒng)治的斗爭有很多例子，其中最為重大的是明正德年間以藍天鳳、謝志山等人為首的客、畬人民聯(lián)合反抗明朝封建統(tǒng)治的斗爭。他們以現(xiàn)崇義縣橫水、桶崗為中心，占據(jù)八十余座山頭，“界乎三縣之中，東西南北相去三百余里，號令不及，人跡罕到”，幾任贛州地方官員都沒有辦法，最后朝廷派王陽明來才平息②參見清同治魏灜主修：《贛州府志》卷32《經(jīng)政志》“武事”，贛州地區(qū)志編簒委員會辦公室，1986年重印。清同治黃鳴珂主修：《南安府志》卷24《藝文七》“疏”：王守仁《立崇義縣治疏》，贛州地區(qū)志編簒委員會辦公室，1987年重印。。這充分反映出客家人頑強的反抗精神。

在中國近代史上，客家人更是演出了一幕幕悲壯的革命活劇。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國運動是由客家人掀起的。太平天國運動的發(fā)動者洪秀全的老家在廣東花縣，他科舉失利后，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從廣東到廣西，于1851年在廣西金田起義。廣西金田是客家人的聚居地，所以太平軍主要將領和隊伍基本成分是客家人，這一點學術界已經(jīng)作了很多研究，沒有多少疑議。太平軍從金田向北進發(fā)，一路招收部隊，很多客家人參加。奪取南京，建立政府，當時稱為“天京?！本S系了十多年，天京陷落，洪秀全的兒子率余部最后逃回到客家地區(qū)。幼天王在贛南盤旋了一個多月，最后在石城被捕。太平天國從起義到失敗與客家地區(qū)都有關系，而且組織者大部分是客家人。第二次革命高潮是“辛亥革命”，領導人孫中山是客家人，關于這一點學術界曾經(jīng)有爭論。上世紀四十年代，客家研究泰斗羅香林撰寫了《國父家世源流考》，③羅香林：《國父家世源流考》，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十二月出版。根據(jù)孫氏族譜及其它史料，詳細論證了孫中山先祖從贛南寧都，遷到寧化石壁，再遷到廣東紫金的過程及其客家身份，為學術界所認可。1964年，羅香林又發(fā)表《國父家世源流再證》論文，④羅香林：《國父家世源流再證》，見羅香林：《客家史料匯篇》“附篇”，第387～396 頁。進一步確證了孫中山的客家后裔身份。孫中山手下的廖仲愷、何香凝、鄧演達等重要成員都是客家人。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在政治上、思想上給中國人民帶來了不可低估的解放作用，是近代中國比較完全意義上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

上述太平天國和辛亥革命這兩次革命高潮，客家人均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令中外人士和學術界為之矚目和震驚！客家人的革命性強，還表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共產(chǎn)黨革命的創(chuàng)始人朱德、葉劍英、葉挺等一大批革命者都是客家人。有人提出，毛澤東、鄧小平是客家人，學界進行過研究，但并沒有找到相關的直接證據(jù)。

所以，在中國近代革命史上，客家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這充分說明客家人具有勇于革命的傳統(tǒng)，這種革命的傳統(tǒng)，跟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非常容易發(fā)生接觸，產(chǎn)生共鳴。這一點毛澤東在井岡山時期似乎就有所認識，他在《井岡山的斗爭》一文中說：“這種客籍人從閩粵邊起，沿湘、贛兩省邊界，直至鄂南，大概有幾百萬人?？图碱I山地，為占領平地的土籍所壓迫，素無政治權利。前年和去年的國民革命，客籍表示歡迎，以為出頭有日?！雹菝珴蓶|：《井岡山的斗爭》，《毛澤東選集》第一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4 頁。毛澤東的這段話，就是講的客家人的革命性。客家地區(qū)貧窮，窮則革命；客家人受壓迫，則容易激起反抗情緒?？傊?，客家人容易點燃革命的火種，容易動員起革命。

正是因緣于此，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在客家人聚居的贛南和閩西建立起當時全國13 塊革命根據(jù)地中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塊根據(jù)地，即“中央革命根據(jù)地”，亦稱中央蘇區(qū)。

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了用武裝斗爭反抗國民黨，開始走農(nóng)村包圍城市革命道路的探索。1927年秋，毛澤東在湘贛邊發(fā)動秋收起義，隨后率領起義隊伍上井岡山，創(chuàng)建了第一塊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1928年春，朱德率領南昌起義革命軍隊與毛澤東在井岡山勝利會師，組成了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第四軍（后稱“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四軍”），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進一步鞏固擴大。1929年1月，為了打破國民黨對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的圍剿，朱、毛率領紅軍主力往贛南、閩西轉移，尋找更大的根據(jù)地。從1929年春開始，紅軍轉戰(zhàn)于贛南閩西山區(qū)，廣泛發(fā)動群眾，先后建立了贛南、閩西根據(jù)地。

1931年1月，根據(jù)中共中央決定，中共蘇區(qū)中央局成立，周恩來任書記。1931年9月，紅軍第三次反圍剿勝利以后，贛南、閩西根據(jù)地連成了一片。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江西瑞金召開，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毛澤東任主席，項英、張國燾任副主席；同時，組成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朱德任主席，王稼祥、彭德懷任副主席。這就宣告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成立，臨時政府就設在瑞金。至此，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正式形成,并統(tǒng)轄和領導全國蘇維埃區(qū)域的斗爭。

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最大的時候，轄有江西、福建、閩贛和粵贛四個省級蘇維埃政權，擁有60 個行政縣，軍民人口共計453 萬余人。①舒龍、凌步機主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2－133 頁。其核心區(qū)域幾乎涵蓋了今贛南、閩西所有的客家縣市。它對各地區(qū)的紅軍游擊戰(zhàn)爭的發(fā)展和革命根據(jù)地的建設起了鼓舞和示范的作用，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權建設、法制建設、經(jīng)濟建設、思想文化建設、軍隊建設等積累了初步經(jīng)驗；“是人民共和國的搖籃和蘇區(qū)精神的主要發(fā)源地?！雹凇秶鴦赵宏P于支持贛南等原中央蘇區(qū)振興發(fā)展的若干意見》，國發(fā)〔2012〕21 號。

客家人為蘇維埃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和犧牲。僅以贛南為例，中央蘇區(qū)時期，贛南總人口只有240 萬，而參加紅軍的就達33 萬人，參加赤衛(wèi)隊、擔架隊等支前作戰(zhàn)的約60 萬人。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時有86，000 多人，其中贛南客家人有50，000 多。不少贛南客家兒女經(jīng)過中央蘇區(qū)的錘煉，都先后成為棟梁之材，在1955年至1965年授銜的共和國將軍中，贛南籍的有132 名，其中有3 名上將，10 名中將，119 名少將；興國更是成了中外馳名的將軍縣，將軍達54 名之多。

三、關于客家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的概括

近代以來，隨著客家民系在中國社會和國際舞臺作用的日益顯現(xiàn)，國內(nèi)外出現(xiàn)了一波又一波關注客家、研究客家的熱潮。中、外學者除研究客家的歷史源流與民俗文化外，亦對客家人文特質(zhì)及其精神進行了許多有益探討。

（一）國外學者對客家人的評價

國外人士對客家人的評價，多有溢美之辭。如美國天主教神父拜爾德耳，在嘉應州傳教多年，著有《客家易通》和《客家淺說》兩書，其中有這樣的評價：客家祖先之歷經(jīng)變亂，流離轉徙，老弱已淘汰，存者均屬少壯，此乃中華民族中之精華，有如牛乳中之乳酪一般。他們將其刻苦耐勞的優(yōu)良精神，傳于子孫，因此，現(xiàn)在客家人，均具有一種聰穎堅強之特性，求知欲因亦隨時發(fā)達。吾人觀于各地大中學之學生成績，客家學生常列優(yōu)等，進而獲選公費留學歐美日本者，更占較大之百分比，由此可知客家教育之特別發(fā)達，因由于其環(huán)境壓迫使然，而客家人之優(yōu)良傳統(tǒng)，且又聰穎好學，亦其重要原因也！

又，美國《國際百科全書》收集了大量關于客家記述之著作，最后作出綜合評語：“客家是中華民族中優(yōu)秀民族之一，教育普及，在全國中為最?！?/p>

又，法國籍天主教神父賴里查斯，曾在嘉應州傳教二十余年，著有《客法詞典》，在自序中評語云：一般來說，中華民族的特性是保留的、保守的，但客家人例外，因為客家人的特性，客家人的精神，那是革命的、進取的。

又，日本人山口縣造著《客家與中國革命》贊云：“客家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民族，他們原有一種自信與自傲之氣質(zhì)，使其能自北方胡騎之下，遷到南方，因此，他們的愛國心，比任何一族為強，是永遠不會被人征服的。氣候又受到海洋交通環(huán)境之影響，養(yǎng)成一種島國人民之熱血與精神……翻開數(shù)百年之中國歷史，沒有一次政治變動是與客家人無關的。其中的例子，當推洪秀全所領導的太平天國革命，幾乎全部參加革命的將領，都是客家人。其次是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除了其本人乃為客家人后裔以外，其他，亦有許多是客家人?？梢哉f，沒有客家人，便沒有中國革命，換言之，客家的精神，是中國的革命精神?！雹僖陨险詮埿l(wèi)東、王洪友主編：《客家研究》第1 集“外國人對客家人的評價”，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75-180 頁。

（二）羅香林關于客家特性的論述

20世紀30年代，客家研究的集大成者羅香林在其大作《客家研究導論》中，對客家民系的特性作了較為詳細的分析。其文略曰：②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臺北：南天書局，1992年，第240-247 頁。

一民系有一民系的特性；所謂特性，與屬性不同，屬性是指構成民族或民系的種種規(guī)準，如語言、文教、地理，……等等便是；特性是指各種屬性規(guī)范而成的慣例或脾氣與好向；屬性是母體，特性是子是用；屬性是整個的，特性是片面的畸形的，不片面，不畸形，便沒什么特不特性了。客家特性，過細地分析起來，也許可以單寫成書，不過這是導論，只能略舉幾項，做個引兒罷了。

據(jù)羅香林的描述概括言之，主要包括：其一為各家家人各業(yè)的兼顧與人才的并蓄；其二為婦女的能力和地位；其三為勤勞與潔凈；其四為好動和野心；其五為冒險與進取；其六為簡樸與質(zhì)直；其七為剛愎與自用。羅香林既闡述了客家人的優(yōu)良品格，也指出了其不足的方面，如“剛愎自用”等等。可見，羅香林對客家特性的評價還是居于客觀立場的。

遺憾的是，長期以來，羅香林關于客家人缺陷的論述不為人們所關注；外國人的過譽之詞，卻成為一般客家人士乃至文人學者的“老生常談”。直至上世紀9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之風猛然吹拂贛閩粵邊客家古老的山川大地，這里的人們才意識到觀念的落伍是貧窮落后的關鍵之所在。為了找出客家的“劣根性”，在梅州市委宣傳部的發(fā)起和組織下，舉辦了一個主題為“客家人面臨的時代挑戰(zhàn)”的國際性學術研討會。會上，許多論文作者站在現(xiàn)代化時代要求的高度，對客家傳統(tǒng)中的一些消極面，如封閉保守、剛愎自用、輕商等等進行了梳理，并深挖其原因，會后正式出版了論文集。③即嚴峻主編：《客家人面臨的時代挑戰(zhàn)》，香港經(jīng)濟導報社，1994年。

（三）當代學人關于客家特質(zhì)和精神的概括

隨著客家研究的深入發(fā)展，近二十年來，“客家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作為客家研究領域一個深層次的問題，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對客家特質(zhì)和客家精神進行準確的、富有內(nèi)涵的概括，既是研究本身邏輯的發(fā)展，更是現(xiàn)實需要的呼喚。在這一背景下，學者們進行了一些新的探索。

1996年，王東出版《客家學導論》一書，在這本專著里，專門辟出一節(jié)以概括客家文化的基本特質(zhì)。書中在對客家文化的物質(zhì)基礎和社會土壤進行深刻分析的基礎上，將客家文化的基本特質(zhì)概括為“質(zhì)樸無華的風格，務實避虛的精神，反本追遠的氣質(zhì)”三個方面，并分別就其內(nèi)涵進行了深刻闡述，可謂鞭辟入里。④王東：《客家學導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4-249 頁。

2004年，世界客屬第十九屆懇親大會在江西省贛州市舉行。在大會通過的《世界客屬懇親大會贛州宣言》中，將客家精神概括為“吃苦耐勞，開拓進取，崇先報本，和衷共濟”十六字，⑤贛州客家聯(lián)誼會編：《客家親·搖籃情》，世界客屬第十九屆懇親大會紀念特刊，2004年。獲得海內(nèi)外客家人的廣泛認同。

2005年12月，江西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贛南師范學院客家研究中心舉辦了全國性的“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學術研討會，來自全國各地的50 余位專家學者圍繞“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這一主題各抒己見，從客家文化形成的歷史背景與主要內(nèi)容、客家文化的傳統(tǒng)、客家人的族群意象、文化構建、客家與土著的關系，特別是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的內(nèi)涵等方面，展開了熱烈討論。會后將參會論文整理，出版了《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研究》一書。該書序言作者將客家精神概括為“崇先報本、愛國愛鄉(xiāng)精神”，“崇文重教、耕讀傳家精神”，“艱苦奮斗、銳意進取精神”，“窮則思變、勇于革命精神”，“團結協(xié)作、海納百川精神”五個方面，并展開了詳細論述，是目前所見關于客家精神的較為全面的提煉和總結。①羅勇等主編：《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客家精神研究》（序言），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

2007年，吳福文也論述到客家人的精神和價值觀念，他認為：“客家文化是以中原儒家文化為主體，并兼容了客家先民南遷過程中沿途其他民族和民系的先進文明的文化。在具體表現(xiàn)上，如晴耕雨讀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聚族而居的村落居住形態(tài)、敬祖睦宗的宗族倫理思想、守望相助的團結和諧精神、熱情好客的為人處世觀念……”②吳福文：《客家文化：客家地區(qū)旅游的特色與潛力——以閩贛粵邊區(qū)為例》，《客家縱橫》2007年第4 期。

2008年，謝重光出版了其又一部力作《客家文化述論》，該書最后一章專論客家人文性格與客家文化特質(zhì)，主要從“山林性”、“邊緣性”與“向心性”三個維度探討了客家特質(zhì)與精神。書中認為：

客家人具有山的品格。他們“在山谷間自耕自食、自相嫁娶、自得其樂、自生自滅，游離于王朝政治權利和文化控制之外自成一個天地?！宰阌谏搅?，安土重遷，商業(yè)意識薄弱，相對于海洋文化來說，比較缺乏漂洋過海、對外拓殖的冒險精神?！?/p>

客家文化的邊緣性，“在政治上的表現(xiàn)是不服管轄的叛逆精神”； 在民俗方面的表現(xiàn)，“則是飲食、服飾、婚嫁、喪葬、文藝、神明崇拜、民間信仰等領域的‘奇特’習俗?！?/p>

客家文化的向心性，“首要表現(xiàn)是中原正統(tǒng)觀念的確立與推展”； 其次表現(xiàn)為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和“對于儒家文化的自覺認同、自覺趨歸”；還表現(xiàn)在生活禮俗方面的“文公家禮”漸漸取代蠻夷之俗；歷史上對外族入侵表現(xiàn)出的民族大義和愛國精神，對朝廷的“忠義”；當今表現(xiàn)出的關心國家大事等等。

“客家文化的邊緣性與向心性，看似矛盾的、對立的，其實正是這樣的矛盾和對立，深刻反映了客地由蠻荒化外之地變?yōu)槌缥闹亟讨l(xiāng)過程中，客家文化內(nèi)在的蠻夷因素與中原儒家文化因素的此消彼長；客家文化正是在兩者的互相涵化、互相制約、辯證統(tǒng)一中展現(xiàn)出無盡的活力?！雹壑x重光：《客家文化述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482-486 頁。

很顯然，這是該書作者試圖突破已有的結論對客家文化特質(zhì)進行的一種全新的思考與提煉。這種勇于探索的精神是值得欽佩的。

然而，通過以上的介紹，我們也看到，迄今為止關于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精神的研究和論述，幾乎沒有跳出傳統(tǒng)文化的視野且眾說紛紜?？图椅幕刭|(zhì)與精神在當今社會有何表征？或者說，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精神對現(xiàn)代化有何適應性和關聯(lián)度？則少有論及。

誠然，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精神的研究是客家研究領域中的一個深層次的課題，沒有對客家歷史與文化以及當代客家人社會的深入研究和把握，是難于得其真諦的。這或許是許多學者還不愿意把時間耗費在這一問題上的原因之所在。但是，隨著客家研究的深入和客家文化影響力的不斷擴大，這又是一個揮之不去和亟待解決的問題。所以，深入發(fā)掘客家文化內(nèi)涵，對客家文化特質(zhì)與精神作出系統(tǒng)的、科學的概括，是客家學界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