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建
哲學與文化
劉再復的“悟法”批評話語
——文學批評和文化思想研究的一種范例
李以建
“以悟法讀悟書”,這是劉再復《紅樓夢悟》一書“自序”的篇名。它既是貫穿劉再復《紅樓夢》研究始終的主旨,也是構成其作為文學批評和文化思想研究的批評話語的最顯著特點。
“悟”源于佛教,尤其是禪宗。提出《紅樓夢》是“悟書”,或許并非首創(chuàng)。紅學研究的著述,汗牛充棟,選擇以佛學的視角來評論《紅樓夢》,或引經據(jù)典、條分縷析《紅樓夢》的佛學寓意和主題內涵,或即興書寫、詩意闡發(fā)研究者契合佛理的所悟所得,自古以來不乏其人。但是,旗幟鮮明高張“以悟法讀悟書”,且身體力行付諸于批評實踐,將《紅樓夢》的閱讀視為“不是頭腦的閱讀,而是生命的閱讀與靈魂的閱讀”,①劉再復:《自序(二):嘗試〈紅樓夢〉閱讀的第三種形態(tài)》,《紅樓夢悟》(增訂本),第3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將自己的研究和寫作視為“不是身外的點綴品,而是生命生存的必需品”,②劉再復:《不為點綴而為自救的講述——“紅樓四書”總序》,《紅樓夢悟》(增訂本),第1頁。從而形成獨特的“悟法”批評話語,劉再復可謂第一人。如果說,以往的那些評述更多是以零星片斷散見,或作為特定的章節(jié)寄附于專著中,其批評方法仍囿于固有的批評模式;那么,劉再復則是以文化人類學的方式把整個文化作為研究的對象,他不僅僅是在闡釋一個作為世界名著《紅樓夢》的本文,而且是刻意將過去和現(xiàn)在、本文和自我聯(lián)系起來,打通文史哲的界限,以不同的本文組織成一個密不可分的關系網(wǎng),也可以說,是組成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構成一個“大本文”,由此揭示出本文之間的相互交涉性,從而在錯綜復雜的不同語境中,去探究本文的深厚內蘊以及互為本文的微妙關系,同時又借此表明自己批評話語的立場。
劉再復的“悟法”批評話語,無疑為文學批評、文化和思想研究提供了一個新范例。
“悟法”,因“悟書”而起??v觀中國的文化思想發(fā)展史,劉再復指出,佛教,尤其是中國的禪宗,對中國的文學、哲學、思想等領域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從嚴羽的《滄浪詩話》到曹雪芹的《紅樓夢》都是悟的文學成果”;①劉再復:《紅樓夢閱讀法門》,劉再復、劉劍梅:《共悟紅樓》第一輯,第5、7、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拔蚁嘈潘ㄖ富勰埽母旧蠁l(fā)了曹雪芹。《紅樓夢》整個文本佛光普照,是一部偉大的悟書”。②劉再復:《紅樓夢閱讀法門》,劉再復、劉劍梅:《共悟紅樓》第一輯,第5、7、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悟法”,也來自“悟讀”的啟迪,即以生命與靈魂的閱讀方式引發(fā)的靈感。劉再復將閱讀《紅樓夢》視為自己作為個體的生命需求,他說:“讀《紅樓夢》完全是出自心靈生活的需要?!薄拔易x《紅樓夢》和讀其他書不同,完全沒有研究意識,也沒有著述意識,只是喜歡閱讀而已”,“也不想寫什么東西,立什么文字,只想感悟其中的一些真道理、真情感”,因此,“兩百多則隨想錄,只是閱讀時隨手記下的‘頓悟’,并不是‘做文章’”。③劉再復:《自序(一):以悟法讀悟書》,《紅樓夢悟》(增訂本),第1、2頁?!百|言之,我不是把《紅樓夢》作為學問對象,而是作為審美對象,特別是作為生命感悟和精神開掘的對象?!雹軇⒃購停骸蹲孕颍ㄒ唬阂晕蚍ㄗx悟書》,《紅樓夢悟》(增訂本),第1、2頁。
悟書的“悟讀”,令劉再復獲得“悟法”。劉再復體會到,“‘悟’是一種大方法,又不僅僅是大方法。‘悟’能產生思想,產生哲學”,“不僅是方法,而且是本體”。他看到,禪宗的悟創(chuàng)造了“沒有邏輯、沒有實證與分析也可以思想的可能性”,⑤劉再復:《紅樓夢閱讀法門》,劉再復、劉劍梅:《共悟紅樓》第一輯,第5、7、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拔虻姆绞侥耸嵌U的方式,即明心見性、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方式,也可以說是抽離概念、范疇的審美方式”。⑥劉再復:《自序(二):嘗試〈紅樓夢〉閱讀的第三種形態(tài)》,《紅樓夢悟》(增訂本),第3、8、3頁。因此,“對于《紅樓夢》,不能只有學問式的閱讀,還應有感悟式的閱讀”。⑦劉再復:《自序(二):嘗試〈紅樓夢〉閱讀的第三種形態(tài)》,《紅樓夢悟》(增訂本),第3、8、3頁。
劉再復總結兩百多年來 《紅樓夢》的研究,分為三種狀態(tài):即:論,辨,悟。他自稱“我缺少考證功夫,無法走《紅樓夢》辨的路”,曾經嘗試走“論”的路子,“但總覺得‘論’太邏輯,難以充分表述自己對此巨著的諸多感受,無法盡興,于是,就自然地走上悟的路子了”。⑧劉再復:《自序(二):嘗試〈紅樓夢〉閱讀的第三種形態(tài)》,《紅樓夢悟》(增訂本),第3、83頁。于是,他選擇“自覺地通過領悟和分析《紅樓夢》而更深地認知文學的本性”,“揚棄建構理論體系的學術姿態(tài),把自己對文學的真切見解,熔鑄在‘悟語’中,‘談話’中,自由書寫中”。⑨劉再復:《天上的星辰 地上的女兒》,劉再復、劉劍梅:《共悟紅樓》,第3頁。
毋庸贅言,劉再復的“悟法”源于佛教的禪宗?!拔颉睘榉饘W用語,以禪宗之悟而言,通常有頓漸之分,其代表是五祖弘忍門下的慧能和神秀所形成的南北宗,前者倡導頓悟,后者推崇漸悟。顯然,劉再復的“悟法”也包含了頓、漸兩方面,換句話說,既有引經據(jù)典式的證悟,也有直探文心詩心的解悟。恰如禪宗堅持參和修,兩者不可偏廢,既要潛心參悟佛法,又要通過身體力行的了證,才能走上覺的唯一正道。同樣,劉再復從禪宗獲得悟的大智慧,而“悟法”批評話語就是他參悟過程的實踐。
一方面,劉再復的“悟法”屬于“悟證”。雖然,劉再復的悟,可謂天馬行空的悟、獨到精深的悟,但絕非是無病呻吟的悟,或者無的放矢的悟。畢竟他不僅僅是一位苦行僧式的讀者,更是一位文學批評家,一位研究文化思想史的學者,尤其是一位憂國憂民的智者。他參透的是家國、歷史的文化之悟,具有宇宙意識的生命本體之悟。因此,他在“‘悟’中加上證,即不是憑虛而悟,而是閱讀而悟,參悟時有對小說文本閱讀的基礎,悟證過程雖與‘學’不同,卻又有‘學’的底蘊和根據(jù)”。⑩劉再復:《不為點綴而為自救的講述——“紅樓四書”總序》,《紅樓夢悟》(增訂本),第3頁。
另一方面,劉再復的“悟法”始終不離“人”,一切的批評都是從人的基點出發(fā),緊緊抓住“情”做文章,而且不是從“生存”層面,而是從“存在”層面來探討《紅樓夢》。他曾多次將曹雪芹和宋儒王陽明作比,談到“王陽明的心學,其基本哲學語言是概念,《紅樓夢》的心靈學,其基本哲學語言是意象”,(11)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七〕,第7頁;〔五十七〕,第3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因為“《紅樓夢》的哲學是藝術家的哲學,其特點,是意象而非邏輯,直陳而非推導,感悟而非演繹,明斷而非分析”。(12)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七〕,第7頁;〔五十七〕,第3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要真正解讀和把握《紅樓夢》意象的深刻內蘊,要以審美的眼光從哲學層面去揭示《紅樓夢》的“人”和“情”的無窮奧秘,禪宗的反邏輯、反分析、反實證的悟,無疑提供了開啟《紅樓夢》這座迷宮的金鑰匙。正是這種契合,劉再復提出“對于曹雪芹,卻只能以悟去把握,非有無盡之情難以進入無盡之?!?,只有意會和神通,才能步入曹雪芹之文心和詩心,而不是靠理性的分析,“以悟法讀悟書”就成了探究《紅樓夢》的不二法門。①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二十五〕,第18頁。
劉再復的“悟法”批評話語,具體表現(xiàn)在四本著作中:《紅樓夢悟》(增訂本)、《紅樓哲學筆記》、《紅樓人三十種解讀》和《共悟紅樓》。與當代文壇和學術領域流行的洋洋灑灑的大塊文章不同,也與那些致力于構建理論體系的煌煌巨著不同,劉再復采用的批評文體樣式是以札記體為主,也收入了部分長篇論文、短論、對話和隨筆,其中以札記體尤顯突出和重要。數(shù)百則札記的集成,更近于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齡所謂“集腋成裘”,使人耳目一新。
采用札記作為批評的文體樣式,實際上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話、詞話,或語錄體著作(如《論語》、《老子》等)均是采用札記體。札記體的文體樣式無固定的模式,行文自由,結構散漫,內容雜駁,可以是一則考據(jù)、一則注疏、一則短論、一則釋義、一則掌故,等等。更確切而言,札記即讀書心得筆記。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談到:“大抵當時好學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記冊子’,每讀書有心得則記焉”,“推原札記之性質,本非著書,不過儲著書之資料,然清儒最戒輕率著書,非得有極滿意之資料,不肯樂為定本,故往往有終其身在預備資料中者。又當時第一流學者所著書,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②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朱維錚校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51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以現(xiàn)代規(guī)范性的學術眼光來看,札記體僅屬于隨筆雜談之列,獨立成則,相互之間似乎缺乏內在的邏輯性和系統(tǒng)性,難以構成理論的體系。尤其是以往的札記體均采用文言文寫作,言簡意賅,雖不乏精辟見解和論斷,卻惜墨如金,往往點到即止,且以引經據(jù)典的考據(jù)見長,以藝術的鑒賞和評判為主。
自五四以后,札記體逐漸式微,這跟新文化運動大量引進和推崇西學有關,也和寫作中摒棄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密切相關。即使是被譽為最后一個中國典型文人的錢鍾書,他的 《談藝錄》和《管錐編》,雖打破慣例,橫貫中外古今,但他依然沿用舊式札記體的文體樣式,不僅選擇文言文,就連引經據(jù)典也依然遵循固有的學術寫作規(guī)制。
相較而言,劉再復采用的也屬于札記體,但細究之下,卻自有獨特的神貌。確切而言,這是現(xiàn)代的札記體。他采用現(xiàn)代的白話文來寫作,徹底掙脫了那些學術八股規(guī)制的束縛,打破了固有批評模式的藩籬,更跳出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窠臼,獲得一種創(chuàng)新的飛躍。尤為重要的是,這種現(xiàn)代札記體又和那些長篇論文、短論、對話、隨筆,以及散文詩、警言點評等共冶一爐,兼容并蓄顯出雜多的統(tǒng)一,共同構成劉再復的“悟法”批評話語。以下舉其犖犖大者,借一斑窺其全豹。
其一,它承繼了札記體的特點,徹底打通了文史哲的界限,從不同領域選取不同的視角,以多方位的解讀形成集束式的透視,立體地凸現(xiàn)出所悟所論的主旨。劉再復以《紅樓夢》為研究對象,隨意拈出其一,議論縱橫,不受拘束,或宗教哲學,或文化思想,或文學藝術,或人生哲理,或情感直抒,不再拘泥于學術論文著作既定的清規(guī)戒律,也拋開邏輯內在關聯(lián)性的框架。換句話說,以悟法讀悟書,使劉再復獲得一種批評的自由,而自由的批評又達到“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學術境界。
且不說對寶黛的生死之戀,以及膾炙人口的“好了歌”、“葬花詞”、“芙蓉女兒誄”等,以及劉再復提出的悲劇“共犯結構”,等等,在書中反復多次出現(xiàn),而每一次透視的角度和論述的層面均不同,每每見出新意。在此僅舉其他兩類例子,分別為一大一小。
大者,指就《紅樓夢》整體所論。從原型文化的大視野看,劉再復追根溯源,將《紅樓夢》同《山海經》并提,認為兩者都“保持著中國文化的原生態(tài)”,“屬于中國的原型文化”。③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九〕,第7頁。而“《山海經》是中華民族童年時代集體的大夢”,“是最本真、最本然的夢”,“《紅樓夢》是中華民族現(xiàn)代夢的偉大開端”,各自都“保留了中華民族天真無邪并無可心證意證實證的青春戀情與人性悲歌”。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一〕,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由此,他揭示了《紅樓夢》的文化源頭。從儒家文化看,他又從“儒家人文精神的哲學基點”——天、地、人來對照《紅樓夢》,指出“《紅樓夢》作為異端之書,它的異端性在于只承認前兩者,不承認第三者”,因為“對于立人之道,曹雪芹強調的不是‘仁與義’,而是‘情與愛’”,所以“《紅樓夢》正是一部重構立人之道的大書”。②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從佛教的禪宗看,他說,《紅樓夢》是“借助佛教之光破一切妄念,破一切執(zhí)迷,破一切等級,破一切舊套”。③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究其根由,因為“禪宗哲學,正是曹雪芹和古代中國許多聰慧知識分子的世界觀”,④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而且“禪入文學,給文學帶來巨大活力”,兩者的本性都是自由,“對于文學,禪是偉大的解放力量。如果沒有禪,《紅樓夢》就不能如此徹底地放下偶像,放下概念,放下家國,也不能如此堅定地守持文學的自性(本性),拒絕文學之外的他性——政治性、功利性、黨派性、市場性等”。⑤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一〕,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從西方的哲學看,他提出“《石頭記》是一部自然人化的大書”,“從石到人,這是外自然的人化;從欲到情,從情到靈,這是內自然的人化”。⑥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并以此進一步解析賈寶玉的生命歷程,“第一步是由石化為玉——通靈而幻化入世;第二步是由玉化為心”,“《紅樓夢》的開端是降落——石的降落;而結局是升起——心的升起。石與心的中介是玉”。⑦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除以上所舉之外,劉再復還從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尼采的貴族主義、斯賓諾莎的泛神論、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海德格爾的死亡哲學和“澄明之境”,以及荷爾德林的“詩意棲居”等諸多視角和層面透視《紅樓夢》,所悟所論,廣征博引,無不道出啟蒙解惑的精湛見解。
小者,則是《紅樓夢》中似乎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如賈環(huán)為賭輸了錢而哭,寶玉說出的一番話。在《紅樓夢悟》中,劉再復由此看到“寶玉開導賈環(huán),一席平常話,卻是至深的佛理禪理”,即人須有自明,“煩惱都是自尋的”。⑧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一〕,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而在《紅樓哲學筆記》中則從人與物的關系來看,指出“人是中心,人是主體。物應當人化,為人所用,而人卻不可物化,為物所役”。⑨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在另一則中仍以此為例,卻表明賈寶玉“揚棄一切人生策略”,“尊重自己的自然,也尊重他者的自然”,“是個自然人或大化中的人”。⑩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4七7四十32頁;〔一五〇〕,第86十。此三則著眼因殊,指同而旨則異。又如,寶玉看到齡官在地上書寫“薔”字而發(fā)呆,在《紅樓夢悟》中,劉再復認為,此一瞬間“悟到的應是天地間的根本,時空中的永恒,陽光下最后的真實”;也就是說“處處有道,時時可以悟道,道就在平常生活中”。(11)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一〕,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而在《紅樓哲學筆記》中,他則看到這體現(xiàn)出“一破我執(zhí)、二破法執(zhí)的力量”,說明“人的解脫與飛升,關鍵在于破除這兩大執(zhí)者”。(12)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六〕,第6頁;〔九〕,第8頁;〔二〕,第4頁;〔七〕,第7頁;〔四十九〕,第32頁;〔一五〇〕,第86頁;〔五十〕,第32頁。兩則札記雖都受益于禪宗的啟發(fā),但所論卻重點各異。
其二,以多樣化的文體樣式,進行跨學科的批評和研究,而且將本文和自我聯(lián)系起來,既揭示了互為本文指涉的微妙關系,又借此表明自己批評話語的立場。
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和文化思想研究往往自我畫地為牢,以標榜的理論來規(guī)定其界限,這種特有的界限將各種不同的本文隔離開來,抹滅了互為本文的參照性,以致限制了批評者的視野,局限了本文和本文性的生產、生存和解讀的范圍。對此,劉再復則有自己的見解,他雖不作系統(tǒng)的理論闡釋和辨析,卻以批評的實踐完全推翻了這種教科書式的界限條規(guī)。
《紅樓夢悟》雖以札記體為主,然同為札記,卻風姿各呈。有的近乎散文詩,語句優(yōu)美,詩意雋永。如《紅樓夢悟》(增訂本)〔小引〕中前幾則的〔一〕、〔二〕、〔三〕、〔四〕、〔五〕,(13)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五〕,第11-12頁;〔六十五〕,第39頁;〔一九一〕,第102頁;〔二三五〕,第126頁;〔二七三〕,第147頁;〔一〕至〔五〕,第3-5頁。故國故鄉(xiāng)的深情眷戀,良知情感的濃濃鄉(xiāng)愁,和文化哺育生命的感恩,都化為詩意的具象而躍然紙上。又如〔十七〕贊美寶玉的人格心靈,通篇均以詩化的優(yōu)美詞句,一氣呵成:“他的出現(xiàn),就像盤古剛剛開天辟地第一個早晨出現(xiàn)的嬰兒”,“他的眼睛是創(chuàng)世紀第一雙黎明的眼睛”,“雖然迷惘,卻蘊藏著太陽般的靈魂的亮光”。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這種文風和敘述同固有的學術論述大相徑庭。有的則如雜文,筆鋒犀利。如〔九十三〕對男權社會的批判;②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一○二〕從顧炎武贊賞“清議”,反對“清談”引發(fā)思考,提出應當“既尊重清議者,也尊重清談者”,因為真正的自由需要這種“雙重結構”。③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也有的是人生哲理的啟悟感嘆,深蘊哲理。如〔一○三〕指出王國維這種“呆魚”是無法生存在一片渾水的中國,因為在這種社會中,能“活得好的,也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像泥鰍一樣油滑的聰明人、伶俐人、流氓;一種則是長著尖嘴利牙的惡棍和惡霸”。④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還有的是融入自我憶述的片斷,如《紅樓哲學筆記》的〔一七五〕,作者憶述二十年前虞愚老先生引領自己進入佛學的方法和題贈。⑤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更有的是理論闡釋,直抒己見。如他談到“歷史變成一種原則之后,后人很難感受到歷史傷痕的疼痛,即使歷史化為記憶,這記憶也被抽象化了,很難讓人覺得痛。惟有文學能使人心疼,使人從情感深處感到傷痛”。⑥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寥寥數(shù)語,就道出歷史本文和文學本文的根本差別。
“只要人生存于物質世界之中,他(她)就注定要處于黑暗之中。因為這一物質世界與人性是對立的,它總是要按照自己的尺度來規(guī)范人性、剪裁人性?!薄罢鎿吹挠亚榕c愛情所以重要,就因為它是無可逃遁的世界中唯一可以安放心靈的家園與故鄉(xiāng)。”⑦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
這兩段話均引自《紅樓夢悟》,類似發(fā)自作者肺腑的人生感言,多處可見。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閱讀《紅樓夢》所引發(fā)出的富有人生哲理的“悟”,事實上更是作者借《紅樓夢》來直抒胸臆,對周遭世界的一種感喟和議論。有的言詞尖銳,毫不遮掩,直指痛處。如談到鴛鴦所體現(xiàn)出的“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不禁有感而發(fā):“中國當代知識人千百萬,不知能有幾個人能及這個小丫環(huán)?!雹鄤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又如,從妙玉的清高孤傲,聯(lián)想到“許多獨立的知識人被權貴所不容,被社會所不容,被身處的時代所不容,犯的正是妙玉似的莫須有之罪”。⑨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其中,論及寶玉的困境,“擁有絕對的善”,“卻被人視為禍根”,篇末卻筆鋒一轉,力透紙背:“當今世界縱橫復雜的人際關系,被更加膨脹的欲望變成無所不在的絞刑十字架,像關懷人間的現(xiàn)代基督,一旦進入關系網(wǎng)絡,不僅救不了他人,反而會變成他人眼中的孽障和絞殺的對象。這就是現(xiàn)代基督的困境?!雹鈩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十七〕,第12頁;〔九十三〕,第54頁;〔一〇二〕,第58頁;〔一〇三〕,第59頁;〔一七五〕,第95頁;〔一四八〕,第83頁;〔七十八〕,第47頁;〔五十三〕,第32頁;〔二六三〕,第141頁;〔二四二〕,第130頁。作者對當代世界的洞察和批判,都體現(xiàn)出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
饒有趣味的是,這些極為個人化的詩意抒發(fā)、針對時弊的縱論橫議、人生哲理的感悟,又都與那些具體細微的文學剖析、宏觀抽象的文化研究雜糅在一起,既成為“紅樓四書”不可或缺的部分,又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悟法”批評話語。也正是在這點上,讓人看到劉再復的現(xiàn)代札記體,并非純粹模仿古典,也不是隨意的雜亂拼湊,而是富有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嘗試。一方面,沒有放棄具體的本文分析,“去找尋本文諸如‘蹤跡’、‘邊緣’、‘未被言語道出的意義’一類的泄露隱情的符號”,另一方面,又“毫不掩飾地宣稱,批評者與本文的關系是相互影響的‘同謀者’關系”。(11)張京媛:《前言》,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第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其三,《紅樓夢》既是研究批評的具體對象,也是評判世界的起點和契機。由此可見“悟法”批評話語的批評策略。
劉再復將《紅樓夢》作為一個座標,置于不同的參照系中,橫比中外古今作品,縱觀文學發(fā)展歷史,每每所指之處,多有創(chuàng)獲,道出前人所未道。如他從《紅樓夢》體現(xiàn)出“存在”的哲學層面,指出 “中國文學多數(shù)作品的精神內涵屬于‘生存’層面,而非‘存在’層面”,“中國文學的基調則是‘仕或隱’、‘聚或散’以及國家‘興與亡’的二重變奏”。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又如,他將中國的放逐文學分為三類:“被國家放逐(如屈原、韓愈、柳宗元、蘇東坡)、自我放逐(如陶淵明)、放逐國家。第三種的代表是曹雪芹?!雹趧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再如,他說“中國小說有輕重之分,‘重’的源于《史記》,‘輕’的源于《世說新語》”,而“《紅樓夢》則輕重并舉,而且以輕馭重”。③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他還將《紅樓夢》與明末的散文相比,認為兩者都有“真性情”,但前者“性情進入性靈”,后者則“性情止于性情”。④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就個別作家而言,如通過寶玉和黛玉的禪心相逢,充滿機鋒的對話和詩句,同唐代詩人王維作比,他指出“王維雖然說禪,卻未能悟到空的真諦”,“所作的禪詩也有‘為賦新詩強說禪’的味道”。⑤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四七〕,第85頁;〔一八一〕,第107頁。因為王維“所寫的‘空’,只是感官的空,而內心則充塞失落感與凄清感”。⑥
紅學研究中論及女性的,俯拾皆是,這是所有評論《紅樓夢》必然涉及的話題。不難看到,劉再復更多擇取現(xiàn)代女權主義批評的視角來加以剖析,顯示出批評的深度和廣度;同時,他不僅僅局限于《紅樓夢》,更由《紅樓夢》生發(fā)開來,論及歷史中的文化現(xiàn)象,同時又對女權主義的某些歧誤和局限給予毫不留情的批評。
劉再復認為:“曹雪芹幾乎賦予‘女子’一種宗教地位。他確認女子乃是人類社會中的本體,把女子提高到與諸神并列的位置,對女子懷有一種崇拜的宗教情感?!雹邉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他通過《紅樓夢》與中國古典名著的比較,指出“中國的史書,包括最優(yōu)秀的如《史記》這樣的史書,都見不到偉大的女性”,而“《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都把女人寫得很壞”,“不僅是臟水,而且是禍水”,“不僅是萬惡之首,而且是萬惡之源”,原因在于“這些著作都設置一個道德專制法庭,對女子進行殘酷的審判”。⑧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都t樓夢》則不然,“它撕毀了這個法庭并批判這個法庭”,如林黛玉的“五美吟”,“著意翻歷史大案”,薛寶琴的懷古絕句則“質疑男人的歷史業(yè)績”。⑨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他也將《紅樓夢》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學作比,指出同是謳歌女性,曹雪芹是“通過‘愛’與‘智慧’”去發(fā)現(xiàn)女性,“少女乃是人上人”;而“‘五四’則通過‘壓迫、反抗、斗爭’去發(fā)現(xiàn)婦女”,“發(fā)現(xiàn)‘婦女不是人’,是‘人下人’”。⑩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他還在《紅樓夢悟》的〔九十三〕中,通篇譴責男權社會的種種弊病,從發(fā)動戰(zhàn)爭到書寫歷史的“作假作偽作弊”,提出“用女子的眼睛看歷史,便是用生命自然的眼睛看歷史”,“更合人性,也更為中立客觀,更合事理與事實”。(11)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
與此同時,劉再復也批評有些女權主義批評家“常常是以意識形態(tài)立場取代人性立場,結果把女權主義變成女人統(tǒng)治的歷史主義和專制主義”。(12)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對于那些刻意鼓吹 “鐵姑娘”、“女強人”的女權主義,他更認為“女子的強悍與雄性化,足以毀滅文學的審美向度。女權主義于社會學有意義,于文學則危害極大”。(13)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六四〕,第90頁;〔一八四〕,第99頁;〔一八七〕,第101頁;〔二〇〇〕,第107頁;〔四十七〕,第28頁;〔五十五〕,第33頁;〔五十二〕,第31頁;〔四十八〕,第29頁;〔九十三〕,第54頁;〔四十五〕,第27頁;〔八十三〕,第49頁;〔二七九〕,第149頁。。
其四,充分發(fā)揮札記體的自由度,既有宏觀把握,總體觀照,也有微觀透析,研幾察微;既有嚴謹縝密的哲理探索,也有生動精辟的審美鑒賞,乃至作者自己的心悟妙想(如林黛玉身上飄散的香味,是“靈魂的芳香”,是其前世“絳珠仙草”的仙草味)。(14)劉再復:《不為點綴而為自救的講述——“紅樓四書”總序》,《紅樓夢悟》(增訂本),第1、3頁。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再復是以文化人類學的方式把整個文化作為研究的對象,其目的在于獲得學術研究的自由和活力,令自己超越一般的理論層面和固有的約束,觸及到探討人類和生命存在的終極價值和意義。正是以此作為出發(fā)點,因此他的所悟所論,精彩紛呈,新意迭出。這一特點在以下三方面的悟證中尤顯突出。
先看論及禪宗對曹雪芹的影響和《紅樓夢》體現(xiàn)出的佛學內涵。
如前所述,劉再復認為禪宗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既大且深,《紅樓夢》即為其一。他更從文化大視野層面指出,“影響中國歷史最大、最深刻的,不是革命,不是戰(zhàn)爭,而是文化”,而“禪文化帶給中國歷史的大變動是真正的大變動”,因為禪文化 “是一種大文化、大世界觀、大方法論”。
劉再復慧眼獨具,借用《紅樓夢》“大觀園”一詞提出“大觀眼睛”和“大觀視角”,即“宇宙之眼”。他指出:“大觀,這正是曹雪芹看世界的方式”,“不是世俗的視角,而是宇宙的超越視角”,以此觀照人間,“不僅看出大悲劇,還看出大鬧劇”。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他說:“用《金剛經》的語言表達,‘大觀’眼睛不是五眼中的‘肉眼’,而是‘天眼’、‘佛眼’、‘慧眼’”,“在‘大觀’的眼睛之下,人不過是恒河中的一粒沙子,而恒河在宇宙巨構中又只是一粒沙子”,“在此天眼中,人生不過是無量時空中的一閃爍,生命的本質只是到地球上來走一回的‘過客’”。②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受此啟悟,他的很多論述都圍繞《紅樓夢》的“哲學大思路”來展開,即“十六字訣:‘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③劉再復:《〈紅樓夢〉的澄明五境》,《紅樓哲學筆記》,第229頁。包括對人物的剖析、悲劇的探討,等等。
當然,劉再復并沒有完全陷入宗教的闡釋,而是緊緊抓住“情”字做文章,在他的眼中,“無論是由色入空,還是由空見色,中間都有一個‘情’字”,因為“情不是抽象物,它是人的本體即人的最后實在”。這實際上是深受李哲厚哲學的影響。④見劉再復《李澤厚美學概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但如果從佛學理論上看,情亦無非是色的一種表現(xiàn),并非實在,仍是空。雖然,他從這里悟出 “最平常而最深刻的悲劇便是情被無所逃遁的人際關系所毀滅”,進而窺探出《紅樓夢》更深層的價值,但情本是空,由此演播出的悲劇、喜劇,乃至荒誕劇,實際仍屬于空的“色相”。正如佛陀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虛相,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⑤引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倘若從這一角度來進一步探討悲劇、喜劇和荒誕劇,或許能獲得更多的“悟”。
禪宗的悟賦予劉再復解讀《紅樓夢》的不二法門,他不僅將自己的紅樓夢研究名為“以悟法讀悟書”,而且也將禪宗的“悟”境作為一種評判的準繩來辨析《紅樓夢》中的諸多人物,匠心獨運,見解新鮮。例如,他認為,“《紅樓夢》中的人物數(shù)百人,屬于大徹大悟的,只有黛玉、寶玉二人”。⑥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寶玉的最后出走,“是富有大詩意的行為語言”,是“一種真實的行為語言,沒有標點,沒有文采,沒有鋪設,卻否定了一個權力帝國與金錢帝國”,“他的出走是總告別,又是大悲憫”。⑦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而“林黛玉的還淚中有傷感,也有傷感到極處的大快樂?!€淚’是美,不是苦難?!疁I盡’是個悲劇,又是一個大解脫。‘人向廣寒奔’,林黛玉最后走出被權力意志戲弄的人間,得到的是大自由,可惜《紅樓夢》后四十回未寫出這一層”。⑧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顯然,從辨析人物的悟境,再推究兩者的最終結局,這種研究已遠遠超越了通常的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的探討,進入了哲學、宗教和文化的層面,更觸及生命本體的終極價值和意義的探討。不僅如此,他還指出,同是遁入空門,賈寶玉屬于真正“悟到一切色相皆是空”的“大徹大悟”;柳湘蓮、妙玉、紫鵑,則是“看破紅塵”的“小徹小悟”;惜春卻是“不徹不悟”,“全是被動的理由,與‘悟’沾不上邊”。⑨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四十〕,第24頁;第178-179頁;〔二十六〕,第17頁;〔十九〕,第13頁;〔二十八〕,第18頁;〔七十五〕,第45頁。
如果說,在《紅樓夢悟》中更多是從總體把握上,以禪宗的“明心見性”和“悟”來觀照《紅樓夢》;那么,在《紅樓哲學筆記》和《共悟紅樓》中,則有更多佛教禪宗經典的具體引述和闡釋,其目的都是為了更深入地探究《紅樓夢》。如《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⑩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11)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對佛教“覺”的理解;(12)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禪宗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和“以心傳心”;(13)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佛教的“四念處”:“觀身不凈,觀心無常,觀受是苦,觀法無我”;(14)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以及“唯識宗”的第八識——阿賴耶識中的染凈,(15)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三一〕,第78頁;〔一三二〕,第78頁;〔一一五〕,第70頁;〔一一〇〕,第67頁;〔一〇七〕,第65頁;〔一一八〕,第71頁。等等。
次看,對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規(guī)律的闡發(fā)。
在《紅樓夢悟》中,每每涉及文學批評之處,表微舉仄,均能見微知著,不僅體現(xiàn)出文學鑒賞的敏銳和品位,而且常常道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見。如劉再復以薛寶釵和賈寶玉為例,指出:“大作品中,其人物都是一座命運交叉的城堡,其命運總是有多重的暗示”。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又如,從黛玉的葬花、賦詞、焚詩和死,聯(lián)想到偉大的詩人屈原,指出“大詩人總是提供雙重文本:書寫語言的文本和行為語言的文本”,他們既是詩人,也是“人詩”,“詩人的書寫語言給人詩作注,人詩的行為語言又給詩人之詩說解”。②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一二九〕,第77頁。再如,從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談到《紅樓夢》的賈寶玉,他提出“偉大的作家往往得益于對人生人世兩端的捕捉:一是人之初的童年的記憶;一是人之終末日的預感”。③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這類精辟的創(chuàng)作經驗總結,在現(xiàn)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書籍中是難以尋覓到的。與此相似的是,他還指出,“曹雪芹出身于漢裔的滿清貴族”,身兼“漢文化的巨大底蘊”和“異族的野氣”,才產生了具有活力而大氣的《紅樓夢》,這明顯是從文化底蘊的大視野,探討作家和作品的內在關系。④劉 再復: 《紅 樓夢悟 》(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
尤顯新意的創(chuàng)見是,劉再復用形象化的字眼提出“宇宙境界”來表述其從生命本體的哲學層面對文學中的人的思考,并指出宇宙境界遠遠大于家國、歷史,乃至政治的境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宇宙境界”即指從更深層的人本角度,從更廣闊的哲學高度去看待人生,去真正認識和表現(xiàn)人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文學中的普世性理念是 ‘生命-宇宙’語境大于家國-歷史語境的理念”,“普世性的寫作離不開家國、歷史題材,但立足之境則一定是生命-宇宙語境”。⑤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
劉再復將文學創(chuàng)作分為三類,用 “頭腦”、“心靈”和“全生命”的寫作,他認為唯有用全生命寫作的作家,才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普世性價值和意義的不朽篇章,而曹雪芹和托爾斯泰就是如此。因為“文學只有進入生命深處,書寫人性的大悲歡,叩問靈魂的大奧秘,呼喚心靈的大解放,才是大道”。⑥劉再 復:《紅 樓夢悟 》(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罢娴慕浀溆肋h有活力,永遠開掘不盡。經典不朽,其實是生命不朽?!雹邉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同時,“生命是詩意的源泉。所謂‘史詩’,重心不是‘史’,而是‘詩’。其詩意也并非來自歷史,而是來自生命”。⑧劉 再 復 : 《紅 樓 夢 悟 》( 增訂本) 〔六 十二〕,第38頁;〔一 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 四〕,第10頁;〔一五 三〕,第85頁;〔一 五 一〕,第84頁;〔三 十 一〕,第20頁;〔三 十 七〕,第23頁;〔一 六 〇〕,第88頁;〔二 六 七〕,第143頁 。他進一步闡釋道:“文學是心靈的事業(yè)。文學所有的要素中,心靈屬第一要素”,而“心靈不是社會,不是國家,不是歷史。心靈沒有時間維度,只有空間維度,而且是無邊界的空間維度。心靈的幅度與宇宙同一”。⑨劉再復: 《紅樓夢悟 》(增訂本)〔六十 二〕,第38頁;〔一 五七〕,第87頁;〔一 九〇〕,第102頁;〔一 八九〕,第101-102頁;〔十 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 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 七〕,第143頁。關注生命即關注作為本體的人,但人不等于人間,關注人間則是將重點放在社會歷史上。以此看《紅樓夢》,“曹雪芹的偉大,恰恰是他不僅用人間的角度看人間,還用宇宙角度看人間,也只有這種高遠的角度才看到人間生命不僅演出大悲劇,而且也不斷地演出大鬧劇、大荒誕劇”。⑩劉再 復: 《紅 樓 夢悟 》( 增其筆下的人物林黛玉,則“是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飛馳的詩魂,才是大詩魂”。(11)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
再看,就《紅樓夢》本文的文學新解。
透過人物的分析,探討作家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背景,這是紅學研究中最常見的,這類著述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但能上升到文化語境的考察和哲學內涵的探討,卻不多見。然而,這卻是“悟法”批評話語的一大特點。如劉再復談到林黛玉尚“個性優(yōu)先”,薛寶釵則崇“秩序優(yōu)先”。他指出,“前者重自然、重自由、重生命;后者重意志、重秩序、重倫理”,分別代表了中國的莊禪和儒家,而這恰恰是“人類永恒的困惑,也可說是思慮中最大的一對悖論,是‘重天演’還是‘重人為’的悖論”,因而“林薛之爭,不是善惡之爭,也不是是非之爭,而是曹雪芹靈魂的二律背反”,“是曹雪芹靈魂的悖論,也是人類思想永恒的悖論”。(12)劉再復 :《 紅樓夢 悟》 (增訂本) 〔六 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 三〕,第85頁;〔一五 一84頁;〔三 十一〕,第20頁;〔十 七〕,第23頁;〔一六 〇〕,第88頁;〔二 六七〕,第143頁。
就藝術手法而言,也是如此。從大處著眼,如他以二元對立原則窺探 《紅樓夢》的總體結構,論及“曹雪芹建構的世界,有兩個對立的國度構成:一是女兒國,凈水世界;一是荒誕國,泥濁世界?!都t樓夢》既書寫女兒國的毀滅(悲?。?,又寫荒誕國的興衰(荒誕?。?。于是小說成了悲劇與喜劇并置的藝術整體”。(13)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從小處入手,他又能拈出不為人所留意的細微之處,透過表象而探及內里。如他指出“《紅樓夢》描寫隆重的葬禮,但從不寫隆重的婚禮”,正體現(xiàn)了曹雪芹“青春永載,少女永存”的“最深的癡夢”。(14)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訂本)〔六十二〕,第38頁;〔一五七〕,第87頁;〔一九〇〕,第102頁;〔一八九〕,第101-102頁;〔十一〕,第8頁;〔八〕,第7頁;〔十四〕,第10頁;〔一五三〕,第85頁;〔一五一〕,第84頁;〔三十一〕,第20頁;〔三十七〕,第23頁;〔一六〇〕,第88頁;〔二六七〕,第143頁。
其五,數(shù)百則札記,雖各個獨立成篇,貌似零散片斷,實則形散神不散。若詳加分別歸類,不少篇章卻可以接續(xù)起來,存在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悟法”的批評話語始終是立足于文化哲學的大語境中,其基本的準則——生命本體是貫穿于所有的本文分析中。這在他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雙典批判”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
劉再復在《紅樓夢》研究中,同樣以“大觀視角”來審視《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令其獲得與眾不同的精深洞見,堪稱力排眾議,獨樹一幟。他提出:“《三國演義》是一部權術、心術的大全”,“《水滸傳》則是在‘造反有理’(‘凡造反使用任何手段都合理’)和‘情欲有罪’(實際上是‘生活有罪’)兩大理念下造成暴力崇拜和造成殘酷的道德專制法庭,尤其是造成審判婦女的道德專制法庭”。劉再復不否認兩者在文學上堪稱“精彩的杰出作品”,“但從文化批評(價值觀)的角度上說,而是造成中華民族心理黑暗的災難性小說,可謂中國人的兩道‘地獄之門’”。這個結論可謂石破天驚,振聾發(fā)聵。他更借用斯賓格勒的兩個概念“原型文化”和“偽型文化”,將它們視為中華民族文化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作出更為深入的分析和研究,由此劉再復認為,《紅樓夢》是與《山海經》相接,“承繼的正是中國原始的健康的大夢”,折射出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健康的、正常的一面”,而《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折射的是集體無意識中受傷的病態(tài)的一面”。③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五九〕,第87頁;〔一七六〕,第95頁;〔一七七〕,第96頁;〔一七八〕,第96頁;〔七〕,第6頁;〔二十一〕,第15頁。他還指出:“《水滸傳》夢的是窮人翻身做皇帝,《三國演義》夢的是皇統(tǒng)宗室子弟當皇帝,可惜都夢得不健康,都是中華民族經歷了戰(zhàn)亂、饑餓的創(chuàng)傷之后所作的夢”,而《紅樓夢》卻是“夢夢”,“夢的還是遠古中國人天真的夢,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夢”,是中華民族健康理想之夢。④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五九〕,第87頁;〔一七六〕,第95頁;〔一七七〕,第96頁;〔一七八〕,第96頁;〔七〕,第6頁;〔二十一〕,第15頁。此外,他認為“《紅樓夢》系生命之書”,而《三國演義》、《水滸傳》“則是反生命之書”;⑤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五九〕,第87頁;〔一七六〕,第95頁;〔一七七〕,第96頁;〔一七八〕,第96頁;〔七〕,第6頁;〔二十一〕,第15頁。“《紅樓夢》與《三國演義》,其精神內涵的對立,是自由心靈與變態(tài)心機的對立”;⑥錢鍾書:《古典文學研究在現(xiàn)代中國》,《了解現(xiàn)代中國》(Understanding Modern China),歐洲漢學會第24屆年會會刊(1979),第79頁。“《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對女子沒有審美意識,只有政治意識與道德意識?!都t樓夢》對女子卻全是審美,而且審到心靈深處”。⑦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五九〕,第87頁;〔一七六〕,第95頁;〔一七七〕,第96頁;〔一七八〕,第96頁;〔七〕,第6頁;〔二十一〕,第15頁。以上所舉,僅為冰山之一角,雖為札記,未作詳述,卻篇篇珠璣,處處閃光。據(jù)悉劉再復近期將出版“雙典批判”的專著,不難想象,其基礎定然是建立在這些精彩的札記上來敷衍成篇。錢鍾書曾在《古典文學研究在現(xiàn)代中國》中說:“古典誠然是過去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興趣和研究是現(xiàn)代的,不但承認過去東西的存在并且認識到過去東西的現(xiàn)實意義。”⑧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五九〕,第87頁;〔一七六〕,第95頁;〔一七七〕,第96頁;〔一七八〕,第96頁;〔七〕,第6頁;〔二十一〕,第15頁。事實上,這也是劉再復近幾年來不斷提出“返回古典”的意義所在。
其六,撇開考據(jù)注疏的爭議陷阱,刻意將那似乎瞬間閃爍的思想火花記錄下來,不論大小觀點,一律照錄,卻不作細論。此即劉再復所謂“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悟法”批評。所悟所論,不僅切中肯綮,提綱挈領,且新穎獨到,令人深省。略舉中外文學作品之比較數(shù)例以作資證。
如他將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和《紅樓夢》并置一則,指出前者是“剛的史詩”,“英雄都是男性的粗狂豪邁的英雄”,“是用男人的眼睛看歷史”;而后者則是“柔的史詩”,“把女性視為天地的精英靈秀”,是 “用開悟的女子眼睛看歷史”。⑨既從傳統(tǒng)的英雄、史詩看東西方文化之不同,又從現(xiàn)代的女權主義批評視角道出兩者的根本差異。又如,他談到“《俄狄浦斯王》時代的人類不認識自己的母親,所以才有弒父娶母的悲??;《哈姆萊特》時代的人類認識了自己的母親但不知道怎么對待自己的母親,所以才有丹麥王子永恒的猶豫與彷徨;《紅樓夢》時代的人類認識了自己的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也是人間的枷鎖與殺手,母性的權威也制造著兒女包含血淚的悲慘劇。”⑧從公元前四三〇年的古希臘索??死账沟谋瘎?,到十六世紀末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莎士比亞戲劇,再到十八世紀的中國長篇小說,三部文學巨著的歷史跨度近兩千年,卻經作者信手拈來,簡要精煉地勾勒出文學發(fā)展的演變進程和人類對自身的不斷深入認識。再如,比較??思{《喧嘩與騷動》的班吉,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的梅思金公爵和曹雪芹《紅樓夢》的賈寶玉,三部世界名著中的主人公,同樣都是常人和俗人眼中的“白癡”,然而正是這些“癡眼”“深處保留著一片未被污染的質樸與高潔”,能真正洞察世界的真實面目。①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一二〕,第64頁;〔一五六〕,第86頁。短短的一則札記就點明了“異域同文心”的藝術規(guī)律大話題。此外,他還將美國的《紅字》和中國的《紅樓夢》作比,指出相同之處是“兩者都揚棄道德專制法庭,支持欲望的權利和呼喚情愛的自由,尊重個體生命超過尊重神靈,尊重性情超過尊重理念”,但兩者的基點卻有差別,《紅字》“是理念的”,《紅樓夢》“是生命的”。②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一二〕,第64頁;〔一五六〕,第86頁。
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研究,任何文化思想領域的研究,其呈現(xiàn)出的話語形態(tài),都來自作家或研究者的寫作方式的選擇,又同其自身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tài)密不可分,乃至于受其思想和世界觀的鉗制。事實上,透過具體的文字表述、文類的樣式選擇,以及留存下的閱讀諸多空白處,都可以窺探出產生作家和研究者的話語的語境。
不難看到,如果時光倒退到二十余年前,可以肯定劉再復無法寫出《紅樓夢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文藝再度復興的熱火喧囂的年代,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不僅涌現(xiàn)出眾多的人才,而且成果豐富,更由于當時依然深受五四思潮的影響,將文學置于一個引領時代思潮的不恰當?shù)牡匚?,以致出現(xiàn)空前的繁榮和喧鬧。當其時,劉再復脫穎而出,作為國內最高的文學研究結構的負責人,也作為一名大膽突破而有所建樹的理論工作者,他始終處于文化思潮的風口浪尖,也扮演了引領者、弄潮兒的重要角色。從七十年代末,他發(fā)表了魯迅研究系列文章,繼之則是八十年代轟動文壇的 《論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性格組合論》、《新時期文學論》、《論文學的主體性》,以及諸多倡導引進科學方法論的文章。時勢的需求是適應迅速變幻的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以及蜂擁而來的外國理論思潮,因而動輒都要以大塊文章,方能彰顯大手筆的氣勢,仿若這樣才有一呼百應的效果。至于報刊隨筆雜談式的小文章是不入時人之眼的,更遑論將古典文學作為研究對象。出于這種文化生存環(huán)境和自覺肩負的使命感,劉再復總是有意或無意地將自己置于領軍者的位置上,從他當時的文章風格、字里行間的語句,直至文類樣式的選擇,處處可見。誠如她的女兒所指出的:“父親在國內,人生狀態(tài)和寫作狀態(tài)總的說來,過于沉重,他的方式是以重對重,使得我們一家人也跟著沉重。出國后能悟到應當‘以輕馭重’是他的一大變化和一大進步?!雹蹌γ罚骸肚啻汗埠蛧念I悟》,劉再復、劉劍梅:《共悟紅樓》,第7頁。
歷史風云突變,人生際遇的瞬間起落,令劉再復的生存狀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更確切地說,他經歷了真正的心靈超越的洗禮。雖然他一刻都沒有離開閱讀和寫作,也一刻都沒有離開學術研究的氛圍,但從他踏上漂流之旅后,他真正接觸到西方的文化和知識,打開了視野,從而能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來審視中國文化和自身,徹底放下一切因襲的思想負重,心無旁騖地沉浸在中國古典文化思想和文學研究中。尤其是在科羅拉多安靜寬大的書房內,他遠離喧囂,無需再應酬那些俗務和虛銜,更不必被外力推到身不由己的地位,儼然成為一位孤寂的學術苦行僧。正是這種安靜的生活和寧靜的學術環(huán)境,使他獲得心靈上的自由,獲得閱讀和寫作的自由。
此時此地,劉再復的閱讀和寫作,既不必為“稻粱謀”、“為五斗米折腰”,更不必為了迎合外界的需求,乃至某種政治的壓力,也擺脫了固有意識形態(tài)束縛自我心靈壓抑而造成的寫作自我約束,那種來自意識深處的無形自律。恰如劉再復的自我表白:“愛上《紅樓夢》之后,總的感覺是人生輕松了很多,不是不努力的輕松,而是放下許多負累的輕松。妄念之累、分別之累,執(zhí)迷之累,所有的負累都匯成心累。偉大的小說讓我放心,便是讓我放下心累?!雹賱⒃購停骸都t樓哲學筆記》〔二五四〕,第146頁;〔二五三〕,第146頁。而“《紅樓夢》給我最大的幫助,是它以意象語言力量,幫助我破一切‘執(zhí)’:在破我執(zhí)、法執(zhí)的總題下,又破功名執(zhí)、概念執(zhí)、方法執(zhí)。此刻我如此輕松地談論《紅樓夢》,也是破執(zhí)的結果?!雹趧⒃購停骸都t樓哲學筆記》〔二五四〕,第146頁;〔二五三〕,第146頁。
如果說,二十年前我見到的劉再復,充滿理想和激情,滿懷人道主義的情懷,但那更多建立在一種外界的刺激和理論的追求之上,部分還得歸功于那些當年極力維護殘余極左思潮的論敵,以及現(xiàn)存意識形態(tài)的衛(wèi)道士,才激發(fā)起他不斷的閱讀追求和寫作探尋。也就是說,他的閱讀和寫作,仍屬于“不平則鳴”,是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不是源于內心的生命需求。誠如他自己所言:“筆者從八十年代開始,就熱心于對‘人’的研究和思索”,“二十多年前,我曾作人道主義的呼喚,此時則覺得,如果人道主義不‘落實’于個體生命,呼喚也屬空喊”,“過去那種把某一生命視為某一意識形態(tài)之載體的時代應該結束了”。③劉再復:《自序:人性的孤本》,《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第5-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二十年后我見到的劉再復,他依然充滿理想和激情,然而這理想和激情不再帶有絲毫的怨憎,而是發(fā)自他幾近湛然靜寂的心靈自由。他不再以一個人類文化拯救者的姿態(tài)現(xiàn)身文壇,甚至不再以自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而自詡,而是以一個平常讀書人的身份,以“慈悲”的心懷關注文化思想的發(fā)展。這種學術研究上的“慈悲”,來自他的“大愛”和“超越”。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慈悲”和“大愛”似乎同他當年致力提倡人道主義有吻合之處。不過,當年的劉再復,為人道主義奔走和吶喊,更多的是從社會大眾和文化建設的角度作理性的思考,希冀文化和社會達到的一種近于烏托邦的理想境界,他的努力更像一種夸父逐日式的苦苦追求,一種西緒弗斯式的“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追夢。而在《紅樓夢悟》中所表現(xiàn)出的文化“慈悲”和“大愛”,不再是一種向往和追求,而是切切實實的閱讀和寫作的狀態(tài),一種心靈獲得真正的自由和生命處于自在的表露,一種對人生和宇宙最透徹的體悟。
歸根結底,劉再復的“悟法”批評話語源于他心目中所懷揣的“文化中國”的理想和“宇宙境界”的信念。他終于掙脫了個體、群體、集體,乃至家國、民族、歷史等等的束縛,真正達到從人的本體出發(fā),以生命的“大宇宙意識”來審視文化。他在《紅樓夢悟》開篇的“小引”第一則中就意味深長地寫道:“遠游中常有人問:‘你的祖國和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從背包里掏出《紅樓夢》說:‘故鄉(xiāng)和祖國就在我的書袋里’?!雹軇⒃購停骸都t樓夢悟》(增訂本)〔一〕,第3頁;〔三〕,第4頁;〔五〕,第5頁。他自喻為“一直在河邊舀水的小孩”,而這條能提供“生命的大歡樂”的“家鄉(xiāng)的大河”,就是由那無數(shù)古今中外的文人和哲人先輩們所匯聚成的文化思想大河。⑤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第3頁;〔三〕,第4頁;〔五〕,第5頁。因此,“在海外十幾年,一直覺得自己的靈魂布滿故國的沙土草葉和紙香墨香。這才明白,祖國就是那永遠伴隨著我的情感的幽靈。無論走到哪里,《山海經》、《道德經》、《南華經》、《六祖壇經》、《紅樓夢》就跟到哪里”。⑥劉再復:《紅樓夢悟》(增訂本)〔一〕,第3頁;〔三〕,第4頁;〔五〕,第5頁。這不禁令人想到詩人白居易的詩句:“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我生本無處,心安即歸處”。
劉再復將自己的《紅樓夢悟》視為“紅樓歸位”的嘗試,如他所言:“除了個體生命需求之外”,還希望“從歷史學、考古學的意境拉回到文學的意境,做一點‘紅樓歸位’的正事?!雹邉⒃購停骸恫粸辄c綴而為自救的講述——“紅樓四書”總序》,《紅樓夢悟》(增訂本),第2頁。如果說,僅從《紅樓夢》研究領域而言,他確實做到了這點,但我相信某些紅學家們卻未必完全贊同。事實上,自《紅樓夢》問世后,每一代人閱讀這部巨著時都帶上了時代的烙印和自身研究個性的特征,同時也因其各自的生存環(huán)境形成某種局限。以近代而言,蔡元培的“索隱式”研究,更多是經世致用,借批評《紅樓夢》服務于反滿抗清的目的;胡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始作俑者,雖沒有將《紅樓夢》視為應摒棄的舊文學,但其“歷史考據(jù)癖”卻又將《紅樓夢》的研究引入另一條死胡同;而當代的周汝昌,在考證上豎起新的里程碑,但也忽略了其他。我以為,周先生之所以最后將研究局限于曹氏家世的考證和遺稿的探佚上,實際上也是一種回避政治的策略。因為在他所處的時代,談《紅樓夢》布滿政治的陷阱和禁忌的荊棘。同樣,以劉再復而言,他的《紅樓夢悟》無疑是一大突破,雖自成一家之言,提出許多新鮮見解,推動了紅學的發(fā)展,但由于省略了必要的考證和繞過論、辨的路子,必然也會有所缺失。
但是,如果不拘泥于《紅樓夢》的研究,也不只是將眼光投注在文學批評領域,而是從更大更廣的文化思想的研究范疇看,劉再復“悟法”批評話語,不僅僅是他個人學術研究上的一種新嘗試,也不僅僅是為研究界提供了一種范例,更深刻地說,這是一種心靈真正解放的產物,既為后繼的文學批評、文化和思想史的研究開辟了一條嶄新的路子,也為真正探求文學、文化和思想的真諦增添了豐富的內容。從某種意義上說,更是為當代的中國文人學者,乃至知識分子樹立了榜樣。
李以建,香港良友傳媒集團出版總監(jiān),敦煌文化弘揚基金會常務理事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