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翔林
(溫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15)
在精神的此岸和彼岸間艱苦泅渡和從容漫游,以女性的生命領(lǐng)悟和空靈智慧力圖詮釋世界與自我,重構(gòu)詩與形而上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以感性體驗訴說對生活的理解和反思。詩人以良知和歷史理性對時空的諸多現(xiàn)象進行審美表現(xiàn),以敏銳的生命智慧和審美直覺切入生活世界,展開符號化的象征與隱喻的詩歌修辭,以獨特的自由想象和語言游戲形成自我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這就是當代女詩人池凌云提供于我們對其詩歌圖譜的美學(xué)窺視。她以四分之一世紀的詩歌寫作,尤其是近幾年所凝結(jié)的閃爍著獨特美學(xué)色彩的文本,確立了當代中國成熟詩人的地位,成為當今詩家里的卓犖者。
哲學(xué)與詩歌的本質(zhì)性差異和同一性關(guān)聯(lián)是一個古老話題。兩者作為人類精神文化重要組成,它們相輔相成增進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豐富與發(fā)展。然而,詩歌與哲學(xué)的分離是一個文化演變的悲劇,柏拉圖對哲學(xué)的崇敬一定程度上導(dǎo)致了他對詩歌與詩人的偏見。有趣的是,他借蘇格拉底名義書寫的對話錄卻是哲思與詩意合壁。隨著哲學(xué)對詩歌的抑制,詩歌對哲學(xué)的疏離,兩者漸行漸遠。然而,歷史上無數(shù)文化精英力圖促使兩者多向度融合,也留下了哲思與詩情高度融合的經(jīng)典文本。甚至可斷言,詩歌這一靈鳥倘若借助哲學(xué)之思可能飛得更為高遠。
凌云詩歌一個最耀眼之處是對于現(xiàn)象界的形而上學(xué)沉思,這恰恰是一般現(xiàn)當代詩人的精神欠缺。在很多境遇,哲思不僅僅來源書本和思辨形態(tài)的知識譜系,更不是來源于媒體和公共空間的流行意識形態(tài),而是起源于個體生命的體悟和詩性智慧,起源于孤獨個體對生活世界的感性直覺和審美想象。凌云的“形而上學(xué)”奠基于一個童年領(lǐng)受貧寒和經(jīng)歷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的洗禮,奠基于幼小心靈到成長后一直保留的孤獨沉思的詩意稟賦,她始終揣著一顆謙卑和感恩的心,嘗試感知、叩問、理解、摹畫、表現(xiàn)、批判這個混沌的客觀萬象、世界歷史和感性現(xiàn)實。所以,凌云的詩歌浸染著強烈的哲學(xué)意識和思辨情趣,寄寓著女性詩人對形而上學(xué)的有關(guān)命題的運思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她的《談?wù)撱y河讓我們變得晦暗》:
流動的光,最終回到黑色的蒼穹
我們寂寞而傷感,像兩個木偶
縮在窘迫的外殼里
某一顆星星的冷,由我們來補足。
在大氣層以下,我們的身影更黑
或許銀河只是無法通行的游戲
看著像一個艱澀的嘲弄
它自身并沒有特別的意義。
而如果我們相信,真有傳說中的銀河
這樣的人間早已無可追憶。[1]170
如果說屈原《天問》開啟了中國詩歌對宇宙追問的先河,凌云這首詩可說是繼承了這一“形而上學(xué)”追問的傳統(tǒng)。不同的是,凌云這首追問銀河的詩賦予了現(xiàn)代意識,跳躍著感傷的情緒,閃爍著對無限空間的絕望眼神?!耙苍S銀河只是無法通行的游戲”,表明人類認識、知識、行動的有限性,表明主體對于宇宙神秘性的嘆息和屈從。詩歌潛藏著對于人類的有限性意識,晃動著對于“意義”世界的尋找熱情?!兑粺o所知》則以夢幻般的無意識表達對世界和命運的追問,在這里,詩人扮演了一個夢境挖掘者的角色:
我對黎明的色彩一無所知
可火紅的炭火一直在內(nèi)心喧騰
死去的貧窮的囚徒啊,那把鏟子
只是一個夢,挖開是另一個夢
露出金屬的指針和刀柄是謊言
是命運設(shè)下的又一個騙局:
鮮紅的色彩使夜晚變得明亮
一把奇妙的匕首的全新的涂鴉——[1]145
《寂靜制造了風(fēng)》這首,隱藏著詩人對無限與有限、存在與虛無、生與死的存疑和叩問,敏感的女詩人在這里只有提問,她把回答的權(quán)利給予每一個穿越文本和在思想?yún)擦致降拈喿x者。
寂靜制造了風(fēng),河流在泥土中延續(xù)
一個又一個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著熾烈的過去
在每一個積滿塵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長嘆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開口,卻已沒有歌謠
初春的明鏡,早已碎在揉皺的地圖上
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
是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1]144
“日食”是自然界中天體運行所造成的現(xiàn)象,它給予古代人類以豐富的聯(lián)想,滋生主體心理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也使人不禁產(chǎn)生恐怖和毀滅的情緒。凌云這首精粹的詩歌以“日食”為題,探詢宇宙現(xiàn)象背后所隱藏的神秘的哲學(xué)種子,力圖從日食的黑暗中覓見智慧的火花?!赌闳帐场罚?/p>
你滿足了那朵漆黑的花
喂它所有光,讓它勝利
我不識這平常的日子
漆黑的眼睛接納不斷下沉的火花。
你的黑灰不再炫耀火
而灼燒和死寂都是我們的天賦
我只想走向那未知的疆域
扒開每一顆黑色的種子
看它怎么在每一個白晝活下去。[1]155
詩人渴望“扒開每一顆黑色的種子,看它怎么是每一個白晝活下去”。這一追求不是知識形態(tài)的證明也非邏輯實證的需要,而是蘊藏著深刻的哲學(xué)思考。《日食》超越了平庸的日常生活,也超越了流行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向著一些常人和庸人所忽略的遙遠世界進行形而上學(xué)的追問,然而,它的精神維度卻指向我們所立足的現(xiàn)實生活,包括著我們心靈被襲擾的那些紛爭和沖突。主體所關(guān)注的問題常常是難以區(qū)分此岸還是彼岸的,因此,詩人的眼睛和靈魂也常常在此岸和彼岸之間進行艱難地泅渡或者快樂地漫游。
令我們驚異的是,女詩人有一首《飛奔的雪花》,將形而上學(xué)的沉思步履走入唯美主義的田園,她借取哲學(xué)的一束光照亮感性的世界,讓生命的帷幕閃爍著自由和浪漫的愛之螢火,讓朵朵雪花點燃精神天地的明燈。
飛奔的雪花照亮了夜色
大地 這只褐色的方舟
裝滿了廢棄的草垛和光滑的河流
在風(fēng)中流浪
語言和燈光都離去了
雪花細小的敲打聲似隔夜的檐滴
守住曾經(jīng)走過的旅程
曾經(jīng)包容和接納
飛奔的雪花在自己美麗的光暈里越飛越快
最初的盼望和最后的經(jīng)歷獵獵而來
那些輕盈的姿態(tài)
羽毛 和舒展的美
一次次自由地開放
有哪一種容器能盛裝這些美麗的精靈
她們將腳印踩滿村莊
身軀閃進正在滾動的石頭。[1]25
這一首如晶瑩雪花的詩,不禁令我聯(lián)想起普魯斯特的《風(fēng)雪夜的叢林》,詩中隱匿著諸多不可闡釋的“意象”和“意義”。凌云的這首《飛奔的雪花》和普魯斯特的那首《風(fēng)雪夜的叢林》有著詩學(xué)上異曲同工的美妙。諸多空靈唯美的意象,在接受者的眼神里跳躍、晃動,詩人發(fā)問:“有哪一種容器能盛裝這些美麗的精靈?”以飛奔的雪花為主角的洋溢生命動感的眾多審美意象,它們的意義是難以言詮和闡釋的,這也印證了“詩無達詁”的傳統(tǒng)詩學(xué)理論。然而,它卻明確無誤地給予那些感性物象以形而上學(xué)的感知、領(lǐng)悟和審美化的表現(xiàn),詩人對雪花的理解植入了哲學(xué)的意蘊,令這首一詩誕生了不同尋常的閱讀效應(yīng)。
海德格爾對凡·高油畫《農(nóng)鞋》進行了堪稱現(xiàn)象學(xué)解釋學(xué)經(jīng)典的論述。這一精彩的美學(xué)論述包含雙重的生命體驗和審美體驗。一是凡·高對自我人生孤獨和痛苦的體驗,是沉郁而惆悵的藝術(shù)家借助于線條、色彩、光線等符號形式所進行的心靈獨白;二是海德格爾以自身生活經(jīng)歷與哲學(xué)運思融合的生命體驗,它憑借對《農(nóng)鞋》的藝術(shù)分析而達到美學(xué)綜合,顯露了一位哲人精深獨特的入思方式。在這種雙向體驗所構(gòu)成的精神之流中,生成了對人生與藝術(shù)的深邃精妙之理解。
池凌云詩歌無疑也是一個擔(dān)負過生命重扼、飽受生活世界偏見與歧視、承擔(dān)過痛苦與孤獨、存在與虛無等精神沖突的知識女性的內(nèi)心獨白,一言以蔽之,女詩人所有的詩歌都來自她生命個體的生活體驗。因此,一方面,凌云的詩和現(xiàn)代都市里優(yōu)裕消閑的女詩人們散發(fā)閨閣幽香、私密情愁的文本存在著本質(zhì)差異;另一方面,凌云也和那些只是將痛苦和貧困作為詩歌寫作的符號資本,單向度地把惆悵和苦悶引申為精神財富的詩家存在著涇渭分明的界線。凌云是一個以真實的生命體驗作為詩歌本真生命的感性詩人,因此她也是既可信也可愛的詩人,她的詩是她生命體驗的審美果實和藝術(shù)晶核?!冬旣惸仍谏钜箤懺姟罚?/p>
在孤獨中入睡,在寂寞中醒來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瑪麗娜
你從貧窮中汲取,你歌唱
讓已經(jīng)斷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紅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輪對夜色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淵已沒有別的。
沒有魔法師,沒有與大海談心的人
親愛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經(jīng)冷卻。沒有人可以讓我們快樂
“人太多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
為此我悄悄流淚,在深夜送上問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樹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寧靜而奔騰的光。[1]16
詩人點化瑪麗娜這一異域符號,在詩歌文本里卻實實在在地綻放此自我生命體驗的花束。貧苦和痛苦也是命運給予的禮物,詩人默默地承受著它們帶來的心靈感受,讓“篝火”當作照亮自我內(nèi)心的一面鏡子,讓“耀眼的刀尖”上“寧靜而奔騰”的光指引精神的未來之路。《那時候我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詩人感傷的追憶,質(zhì)樸的心靈體驗和話語風(fēng)格卻潛藏著寶貴的審美記憶:
只有在鏡子中才能看見自己的面容
我卻在你臉上看見了我,
姐姐,那一年我四歲,你七歲
母親的呼喊在遠處模糊,
你輕輕揮動?xùn)|方綢的衣袖我就跟你走。
樹很高,路白得發(fā)疼,
你是怎么知道另一個小鎮(zhèn)的?
我們迷路了,我們一直順著河邊走
我們的害怕沒人知道。
我很餓,你從河里掬水給我喝
我走不動了,你背著我
可你也沒有力氣了。
你說,“再要我背,我就跳到河里去”
這一招真靈,我忍住不哭了
姐姐,那一刻,我只想給你唱歌。
那時,我用崇敬的目光看你,也偷窺你
我不懂這是為什么,你也不懂
為什么河水在一處擱了淺,在另一處轉(zhuǎn)彎
我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
必須不停地走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時候,我們竟能承受迷失
猜測母親就躲在某一根柱子后面。
三十五年后,我們重新籌劃那一次出走
一切回憶都不免錯誤。
但我依然熱衷于學(xué)習(xí)你的容貌和口音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我們從不問過錯在誰,只在沉默中復(fù)原
彼此幫助,一起悲泣沒有來臨的幸福,
有時不約而同在黑暗中揮一揮手
這去掉寒意的秘密——記憶中的東方綢
或亞麻布,至今還沒有什么讓它們腐朽。
我一直記著那條滾燙的小路
那是我赤腳走過的最遠的路,
兩朵金色的蝴蝶結(jié)在我們頭頂
吱嘎作響。雖然你現(xiàn)在的新裝
有時顯得拖沓,使我犯困
可這是最好的藏匿起來的辦法。
生活的經(jīng)驗要你一點點放棄光芒
而我有與你一樣的夢和契約,
我們不需要再去尋找
我們只要一個故鄉(xiāng)一種命運就夠了。[1]128
詩歌既不是往昔痛苦的浮淺展覽,也無意呻吟過去的惆悵和貧困,而是審美化和詩意化地追憶了生命里曾賦予的知覺印象,詩人不是簡單還原了原生態(tài)歷史,而是借助想象的力量重建了對生命的理解和對親情的感恩。和常人相比,詩人稟賦著感覺的豐富性,尤其是藏匿在主體深處的內(nèi)感覺,它是詩人心靈飛翔的羽翼,是想象力的源泉和靈感的酵母?!都澎o是一劑良藥》是詩人對自我內(nèi)心的解讀,是對自我意識的生命體驗:
寂靜是一劑良藥
我的寂靜在木制的水捅里
悄悄吸飲時光
讓我安靜地墜落黑暗
我的眼睛出奇地安靜
就像從未遇見過誰
沒有一絲恐懼和憂傷
睡著時更加安靜
一些頭發(fā)正在掉落
一些無法把握的東西
正從容地到達另一個地方
一滴水,她邁著小小的步子
生命的蹤跡在干枯中顯現(xiàn)
這是一種無法停止的不幸
就像一朵花被黎明壓碎
一?;覊m漫步穿過山脊
她們發(fā)著光,如此安靜地墮落
讓世界失去重量。[1]28
詩人在這里呈現(xiàn)一位古典懷疑論者的形象:寧靜和孤寂。如果說古典懷疑主義者沉醉于安寧的內(nèi)心世界和向往“不動心”的生活方式;那么,凌云選擇讓自己的心靈浸泡在黑暗的夜幕里,把自我的精神交付給黑暗去包裹和藏匿?!鞍察o地墮落,讓世界失去重量”,也許我們這個世界仍然在失去重量,詩人呼喚著人們對這個世界的重新思考和掂量,一如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呼吁對一切價值的重新估衡。
詩人的生命體驗是多維度的,除了對自我內(nèi)心的體驗,更多是對現(xiàn)象界的直覺體驗,對當下、歷史與未來的本真體驗。應(yīng)該說,這種體驗超越了時間和空間之限度、精神與物質(zhì)的邊界、虛無和存在的邏輯。德國浪漫派美學(xué)家諾瓦尼斯曾說,哲學(xué)是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尋找精神的家園。如果說哲學(xué)需要生命體驗,而詩歌更是如此。在某種意義上,詩就是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尋找精神的家園。凌云的生命體驗包括著自我主體,關(guān)涉于自然萬象、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她的詩歌是以自我體驗為軸心,旋轉(zhuǎn)著對現(xiàn)象界的冷靜慧目,以感性、理性和詩性共同打量著我們立足的這個世界,反觀著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與此密切相關(guān),凌云是以自我的生命體驗去尋找精神的家園和詩之歸宿。《樹或者河流》歌吟:
樹或者河流,誰的哭泣更輕一些?
為了更遲被摧毀,嘶鳴的沉默
在皮膚下,旋轉(zhuǎn)的碎屑
進入破損的樂器。寂滅
猶如新的創(chuàng)造:死亡的完美嗓音
我聽見頌揚之聲。當我記錄
只寫下禁止和空白
河流的洞察,無聲而緩慢:
干涸與愛,遺忘與愛
這多么符合我們的本性
而我怎能繼續(xù)保存這無用的大地
這虛無的庇護,一動不動
好像只有它才是莊重的
任由那層蒼老的絲質(zhì)薄膜
緊緊裹著我們。每一天
準時邀請我們到更深的一層
以無形的手指掐痛我,讓我徹夜醒著
卻無法負擔(dān)那落葉,那早已備好的
鋒刃——
那讓我疼痛的,也在疼痛。
那讓我破裂的,自己早已劈裂[1]4
這是對大自然觀瞻和體驗,詩人尋覓著自然的隱秘,力求和自然展開一場超越語言的心靈對話。詩人在樹或者河流之間尋找著它們與人類精神的同一性或統(tǒng)一性,對自然的崇拜和迷醉讓詩人的審美感覺異常地靈敏和自由。詩人感覺到大地蒼老的絲質(zhì)薄膜緊緊地包裹自己,不知道那是愛還是不自由的束縛?詩人體驗無形手指的掐痛,體悟到:“那讓我疼痛是,/也在疼痛。/那讓我破裂的,/自己早已破裂”。
詩人的其它詩篇,如《我腰系一根草繩》《與母親同行》《偶然之城》《四分之三淚水》《一百棵喬木的樹林》《闊葉林與針葉林》《死亡與無名野花的歡聚》《誰也不敢在黑暗中獨自說話》《流水沒有帶走光芒》等,無不浸染著女性詩人敏感細膩、空靈飛揚的生命體驗,流動著愛的光影和沉思的蹤跡,而這一切都由詩的話語所操縱,輕盈地牽引讀者追逐那些唯美和感傷的朦朧意象。
克羅齊認為藝術(shù)是直覺的審美表現(xiàn)。藝術(shù)家必然性地是一個詩性主體,而作為一個詩性主體,必然應(yīng)該稟賦敏銳獨特的審美直覺和卓越的形式表現(xiàn)力。作為一位具有成熟風(fēng)格的當代女詩人,凌云的審美直覺顯然遠遠超越了一般詩家,而她的審美表現(xiàn)力更是卓犖不凡,厚重之中飛揚著透明的空靈和圓潤的智慧,她對于詩歌這一藝術(shù)形式的靈巧把握,以及對于情感符號的象征與隱喻的領(lǐng)悟,令人不得不欽佩與折服。《雅克的迦可琳眼淚》原為天才音樂家巴赫的曲名,詩人邀請音樂符號進入詩歌的場域,別具匠心地將音樂語言替換為詩歌語言,在詩人的審美直覺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之下,文本符號寄寓著深刻的象征意義,和某些神秘精神的隱喻:
富于歌唱的銀色的雨
錦瑟的心。唇的
吟誦,改變著一棵靜止之樹。
你的月亮追過白樺林
撥弄松的細枝。我竟會以為
是大提琴揚起她的秀發(fā)
她的眼神勝過菊花。
我看見她不會走動的黑色腕表
向她傾斜的肩。他們的笑容
都有揮向自己的鞭痕
這痛苦的美,莫名的憂郁
沒有任何停頓。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動
它們知道原因,卻無法
在一曲之中道盡。
遙遠的雅克的迦可琳
這就是一切。悲傷始終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來臨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從深處汲取。[1]135
西班牙哲學(xué)家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認為:所有哲學(xué)與所有宗教的情感起點,在于這一種生命的悲劇意識。烏納穆諾以理智和生命不可調(diào)和的先驗性矛盾為悲劇尋找形而上學(xué)的理由。因為理智和生命之間存在著永遠不可能消釋的矛盾沖突,所以,世界歷史和人類命運就必然隱匿著悲劇的陰影,無數(shù)粒包含恐懼和悲哀的黑色種子時不時地可能突然萌芽。與其說凌云的詩歌印證了如此美學(xué)理論,倒不如說如此的理論印證了她的詩作。這首《雅克的迦可琳眼淚》,彌散著生命的悲劇意識,潛藏著黑色的悲劇精髓?!八麄兊男θ荩?都有揮向自己的鞭痕/這痛苦的美,/莫名的憂郁/沒有任何停頓。”唯有懷揣著哲學(xué)種子的心靈才可能燃燒如此的思想火苗。“痛苦的美”,是女性詩人的審美直覺所收獲的美感體驗,“莫明的憂郁”是原始積累于人心的悲劇意識和惆悵本能,它通過詩歌的吟唱得以宣泄和釋放?!氨瘋冀K是/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來臨的/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正從深處汲取?!背墒斓旎诒瘋拖衲岵烧J為古希臘民族的悲劇意識催生了他們的哲學(xué)智慧、令他們贏得了思想的尊嚴一樣,凌云的詩歌告訴人們:成熟的生命來源于悲傷情愫的洗禮。每一個存在者猶如“抽芽的幼苗”從憂傷的深處汲取透明純粹的自由精神。聆聽這浸潤著悲傷樂感的詩歌,油然滋生它會帶著你的情緒飛翔到藍天的快樂幻覺,或者觸發(fā)你漫步于碧野叢林的冒險聯(lián)想?!栋蚕⑷铡吠瑯油磕吮瘎≈赖挠筒?,這種蒼涼凄清的美來源于她對生活世界真實的審美直覺:
請給帶兩副鐐銬的人取下一副
讓她暫時離開小小的黑房間
移步到那叢綠色植物邊
呼吸清新的空氣,說出要說的話。
——院墻外快樂的舞蹈加重了迷霧
盲目的熱情筑起高臺,是誰在歡呼?
請給她熱水和白色襯衣
原來那件已經(jīng)臟了,遮住了光線
后來的人看不清她匆忙中寫下的詩句
以為世界已在一股熱浪中毀壞。
——這么多心甘情愿被奴役的人
他們從不感到驚訝,已看不清自己。
請給她愛,讓她成為母親
沖著襁褓里的嬰兒微笑
用女中音吟唱流傳百年的搖籃曲
等待他成為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少年。
——無休止的審訊讓一個患病的人健康
無數(shù)健康的人病倒,在共同的身體里循環(huán)。
請給她絲質(zhì)頭巾,還她帶露的早晨
讓她在人群中走來,大聲斥責(zé)
停住的呼號。一名自由的戰(zhàn)士
讓遺恨的人當面說出哀嘆。
——曾經(jīng)是危城,現(xiàn)在是安葬她的無邊的疆域
在未名湖畔,草、木和永恒的時間里。[1]20
對“林昭故事”的純粹敘事和抒情,這遠遠不是一個詩人的職責(zé)。凌云從女兒和母親的視角,從女人的愛與美的天性切入,悲憫女人的厄運和書寫女人的絕望的凄美。凌云用詩歌復(fù)活了一個不同于任何文本中的林昭,一個女兒和未來母親的林昭,一個渴望愛與被愛,既期望于美也絕望于美的女人。就這樣一個唯美的女人花卻凋零在她傾慕苦戀的大地,如同古希臘神話中那個被誘拐后最終被遺棄的美麗女人。這樣詩歌,觸動了人們被世俗塵埃長期遮蔽的麻木神經(jīng),讓我們內(nèi)心產(chǎn)生了絕望的痛感與美感。如此的審美體驗的確非一般詩人所能幸運地汲取。詩篇最后告訴人們:“在未名湖畔,草、木和永恒的時間里?!被蛘咴跁r間之外,你可以感覺到那尊凄美的女人身影,因為美與愛必然克服悲劇的憂傷,祛除黑色的陰影,讓正義之花超越一切空間而無言地綻放。
《黃昏之晦暗》是以黃昏的意象襯映“絕望之美”,它依然是凌云的審美直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然而,這一表現(xiàn)卻植入了宗教的情懷和信仰的元素,賦予詩歌的靈魂有了別樣境界的澄明和通透。
總有一天,我將放下筆
開始緩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靜的腳步略帶悲傷。那時
我已對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帳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個逃難者
也沒有可以提起的榮耀
我只是讓一切圖景到來:
一棵杉樹,和一棵
菩提樹。我默默記下
偉大心靈的廣漠。無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靜謐。
而我的夜幕將帶著我的新生
啟程。我依然笨拙,不識春風(fēng):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溫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將改變,將消失
沒有一個可供回憶的湖畔。甚至
我最愛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盡
我不知道該朝左還是朝右。我千百次
將自己喚起,仰向千百次眺望過的
天空。而它終于等來晦暗——這
最真實的光,把我望進去
這難卸的絕望之美,讓我獨自出神。[1]136
如此的詩歌,撩撥接受者的心靈琴弦,激蕩情感的共鳴,帶著想象力和熱情由此岸向彼岸果斷地泅渡,讓人們的精神得以審美升華和道德超越。與其說黃昏是黑暗來臨的象征或者精神晦暗的征兆,還不如說它預(yù)言著新的希望和訴說心靈的隱遁渴求。黃昏被詩歌表現(xiàn)為難卸的“絕望之美”,它讓詩人獨自出神,也誘惑每一個閱讀者在它美麗的眼神里心神飛揚。
如果單純從語言哲學(xué)的意義上,可以將迄今為止的所有文本都看成為是一種語言游戲,而詩歌文本更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游戲。在美學(xué)意義上,詩歌語言應(yīng)該造成藝術(shù)的陌生化效應(yīng),一是讓閱讀者和詩人之間進行以語言為橋梁的心靈對話,二是閱讀者穿越話語的叢林,在語言游戲中體悟語言修辭的美感,三是閱讀者漫游于語言的此岸和彼岸之間,感受語言之外的意義,收獲語言游戲所得到的快樂。凌云的詩歌寫作,無疑將語言游戲的美學(xué)修辭運用到當代詩家的新高度,她的詩歌讓接受者領(lǐng)略到一副清新唯美、奇幻嫵媚的話語面孔?!墩Z言與我》
事實是,我每天使用的語言
并不能消除我與它之間的障礙
我像一個仆人,比它早起
小心翼翼地干活
有時像撫摸金子一樣撫摸它們
內(nèi)心卻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恐懼
我能怎樣說出我的困境?
詞語并不像我想的那樣
被我親近。當我消失了
它還在,仰著臉,仿佛我們從不相識
我以前所做的
只是一次次對著它的后腦勺叫喊
我應(yīng)該好好想想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
我曾對一個兒童描述我所見過的世界
——天空風(fēng)和日麗。我們是安全的
一只巨大的蚌在保護我們的愿望
我們能觸到背上堅硬的殼
和凹凸不平的渦紋
這是我們自身長出的玩物
我還含糊地對別人說出我的生活
令我驚奇的已慢慢褪色
我在白天閉著眼睛也能尋到光
卻讀不完一本書
我的伙伴們正一個個離開
我抓住一個人說話,是為了阻止
沉默的樹脂封住我的嘴巴
然而,我看見更多人正成為尷尬的人
他們打著呵欠,說出愛
或者悼念,并且請大海作證
為了獲得證詞,在沙灘上布滿潤滑的舌頭
這對我并沒什么壞處
為此,我將繼續(xù)寫下一個個詞語
讓它看著我一邊嘲弄自己,
一邊哭泣著消失。[1]74
以上可以看作是女詩人有關(guān)語言的沉思和獨白、理解和詮釋。維特根斯坦說,語言是一座路的迷宮,你從一邊進去,知道怎么出去;當你從另一個方向來到同一個地點,卻不再知道怎么出去了。薩特早年感受到“詞語”世界是真實的存在,而現(xiàn)實世界只是詞語的摹本,詞語是永恒的充滿意義的審美世界。海德格爾更是確信: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中國的老子和莊子更是對語言表達深切的美學(xué)之思:道可道,非常道。大美無言。言不盡意。凌云有關(guān)語言的感受和沉思,承接了思想大師們有關(guān)語言的理念,然而,主要是從女性詩人的細膩感覺出發(fā),以自我的話語體驗為中心,表達了對語言游戲的獨特闡釋。與其說詩人主宰了語言,倒不如說詩人被語言所戲弄,陷入語言制造的困境。但是,詩人不會迷途于語言的叢林,也不會僅僅在語言的迷霧里哭泣彷徨,詩人能夠駕御語言這座金馬車在神秘幽暗、朦朧唯美的夜空飛馳,讓詞語煥發(fā)出澄明純凈、絢麗多彩的光芒?!段已狄桓堇K》:
天空一層層降落。你剛從火中出來
炫目而柔軟,全身都是韻律
為了不使自己迷路,我跟隨
潔白的灰。我害怕愛上這儀式:
空虛的天空
裝著一顆空虛的心。
在你的葬禮上,我們一起度過
艱難的時光。我知道
咒語無用,逝去的不再回來。
而你一定能看見,我腰系一根草繩
圍著插滿七彩旗幡的靈柩轉(zhuǎn)圈:
草繩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灰。
我守護著被你遺忘的表情
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在我的臉上變得熾熱
煙霞躍過。我一直跟隨你
順三圈,再逆三圈
讓所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路得到完成。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火的女兒了
我跟隨你的節(jié)拍。你敞開的
腳步,沉默的聲音
在疾馳。而你的呼吸,跟隨
我的呼吸。真正的沉寂
在咸澀的空氣中。[1]68
這里的語言已經(jīng)超越了悼亡詩的范疇,它書寫出普世的倫理原則和情感關(guān)懷,語言游戲也不單純是“快樂”與“輕松”的內(nèi)涵,而是閃爍著悲傷的陰影,跳躍著愛與感恩的火苗。語言游戲分明沾染著黑白兩種對立的色彩,前者象征著哀傷和悼亡,后者隱喻著燃燒和純凈。這是一種神圣而莊嚴的語言游戲,一種超越私人情感的公共語言,它表達對人類普遍性的精神原則的領(lǐng)悟,表達對愛的詮釋和對血緣親情的共時性力量的詩意證明。無疑這是一首打動與征服人心的曲調(diào)。
再看《遺失的旋律》:
和我一起吟唱吧,破損的
琴弦,彈出深褐的暮色
這殘余的一天還未結(jié)束
故事已陳舊,痛帶來的景象
卻是全新的——作為中年的贈禮
我們有了可享用的破碎和斷裂
每一個裂縫都有對稱的傷口
而每一條白發(fā)的另一頭
都連著一個親愛的人
他們是復(fù)數(shù),也是單數(shù)
這不知名的運動,帶著塵土的樂器
似在說:不要哭泣,不要哭泣
我不知道先擦干左臉
還是先擦干右臉。所有圖像
在一塊密閉的水晶里小心邁步
影子們踩著怪癖的節(jié)拍
接納你,作為魔法的一部分
你辨認,讓他們一個個回到房子里
你熟知每一個人的秉性
你成了你自己的幻影。但你必定擁有
樸實可親的老年。你現(xiàn)在還趕不上
那堅不可摧的腳步,而遲來的藤蔓
將纏繞那聲拖長的日子的尾音:
所有死亡,都源于愛的死亡
所有旋律,都在追趕愛著的靈魂。[1]162
詩人將音樂語言轉(zhuǎn)換為色彩語言,令音樂煥發(fā)出情感的象征色彩,讓所有的光影都點染上愛與死亡的顏色。“所有死亡,/都源于愛的死亡/所有旋律,/都在追趕愛著的靈魂。”如此語言表現(xiàn)方式,使音樂飽含了情感的張力,竭盡了符號的象征功能,最大限度地拓展了主體賦予的意義,它使音樂和愛、愛與死亡、靈魂與音樂之間寄寓著深切的精神關(guān)聯(lián)。這是語言游戲,在這語言游戲的精神空間,生成了詩歌的形而上學(xué),展開了主體對愛與死亡、生存與毀滅等問題的追問。
凌云女士的詩歌之路綿延了四分之一世紀,這是一條布滿荊棘和坎坷的道路,她在這條道路上踽踽獨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荊棘和坎坷的同時,也收獲芳香空靈鮮花和晶瑩剔透的水晶。盡管她的詩歌在某些方面的確受到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布羅茨基、米沃什、凱爾泰斯等人的潛在影響,但是,凌云終究形成了自我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在當代中國的詩歌殿堂占據(jù)一席重要的地位。這是一位令男人都敬畏的詩人,她未來創(chuàng)造的詩歌空間令人難以意料。
[1] 池凌云. 池凌云詩選[M]. 武漢: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