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峰 張穎
[摘要]20世紀日本著名電影大師黑澤明一生拍攝了30多部影片,獲得多個獎項,取得了讓世人敬仰的成績。黑澤明的影片一直體現(xiàn)著深切的人文關懷,具有深刻的道德觀念與哲理思考?!秮y》是黑澤明晚年的經(jīng)典作品,對人性的反思,貫穿了電影的始終。本文通過對影片《亂》中人物的深入分析,探討黑澤明關于人性的思考。黑澤明用其深邃的目光和人道主義精神剖析了隱藏于人性背后的罪惡。
[關鍵詞]黑澤明;《亂》;人性;丑惡
黑澤明是20世紀日本著名導演,被稱為“電影天皇”,一生導演了30多部電影,獲得了30多個著名的獎項。美國導演斯蒂芬·斯皮爾伯格曾說:“黑澤明就是電影界的莎士比亞?!北弧秮喼拗芸纷u為“20世紀對亞洲進步貢獻最大的一位文化藝術人士”。黑澤明的電影不僅表現(xiàn)手法獨特經(jīng)典,而且主題也觸及人類的內(nèi)心深處,讓人震撼之余,有勇氣直面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
《亂》拍攝于1985年,是日本電影史上制作成本和規(guī)模最大的影片之一,被黑澤明自譽為平生代表作。1986年在美國上映時,曾引起了西方的轟動,獲得了眾多獎項。其中包括1986年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獎,并提名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藝術指導——布景,尤其是被美國影評人協(xié)會評選為年度最佳影片。該片改編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莎劇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其對人性的深刻揭示,《亂》在這方面自然也毫不遜色。黑澤明把中世紀歐洲的故事移植到同樣混亂的日本戰(zhàn)國時代,將毛利元三子折箭的故事糅合其中,緊緊地抓住了莎劇中最為深刻的悲劇內(nèi)涵,寓意深刻,令人深思。故事架構很簡單,老邁的梟雄秀虎欲將領土分給三個兒子,希望他們同心協(xié)力繼承家族的事業(yè)。但由于三個兒子各懷心機,導致了家族的分裂,三郎被驅(qū)逐,而秀虎則為兩個兒子所不容,長子和次子間又爾虞我詐,最終家族在分裂中走向滅亡?!秮y》動用了30 000多名演員,但能叫出名字的主要人物卻不足10個。這不多的幾個人物非常典型,都是人性某一方面的化身,人類的自私、欲望、欺騙、背叛、仇恨……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電影中黑澤明刻畫的人物既簡單純粹又發(fā)人深省,揭示著人性丑陋與缺陷。本文通過對影片《亂》中人物的深入分析,探討黑澤明關于人性的思考。
一、人性之欲
欲望,人類永恒的劣根,即使悲劇連連,仍然無怨無悔地追求,這一點《亂》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實現(xiàn)欲望的第一步,在于擁有強大的權力。老主公秀虎在年輕時成就了霸業(yè),確立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由殺戮、流血、戰(zhàn)爭換來的,災難的種子也由此埋下。當他年邁之時,兒子們對其權利的渴望勝過了一切。正如俄國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所說:“他以為他自己本身是偉大的,而不是由于他手中掌握著權力。”[1]于是他被讒言所蠱惑,把大權交到太郎手中,伴隨而來的是一連串的災難:父子之間毫無情感的翻臉、爭奪旗號的鬧劇、逼迫父親畫押的冷酷以及讓老主公女仆向太郎女仆行禮的荒謬。剛掌大權的太郎急于控制一切,派兵侵占三郎第三城,將其野心發(fā)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不僅父子無情,兄弟之間也無義,次郎對屈居太郎之下的不滿,對前來寄居父親的不接納,反叛太郎的計劃,把劇情的悲劇推向高潮。
欲望之極,便是殘酷的背叛,倫理道德、父子親情、夫妻恩義全然不顧,剩下的只有血淋淋的爭斗。黑澤明在《蜘蛛巢城》中也塑造了這樣一個典型的角色,鷲津本有著不朽的功勛,卻因自私和欲望走上一條背叛主人的不歸之路,深刻地再現(xiàn)了一個功臣如何墮落的全過程?!秮y》中太郎和次郎陷于欲望之中無法自拔,最終走向毀滅。自私、欲望、以自我為中心,這可能是隱藏在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本能,也可以說是人類的共性,我們的靈魂會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被其占據(jù)。片子深刻地刻畫出人性的弱點、殘酷甚至猙獰,這或許是日本人的民族性,但人性是相通的,其他民族也是具有的,也應該進行深深的反思。
對人性的體察和思考,是決定一個人思想境界和人生態(tài)度的前提和基石。黑澤明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對于人性之惡,有著深刻而獨到的認識,在談到使自己名聲大噪之作《羅生門》時,黑澤明說道:“在我的電影《羅生門》中,想體現(xiàn)的思想其實也是人世間顯而易見的道理。那就是說,人即使到了死的時候,也是不會放棄虛偽和掩飾的,可見人的罪孽有多么深?!盵2]黑澤明在他的自傳中表示自己對于人性之惡的認識,可能源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他這樣寫道:“關東地區(qū)的大地震,是一次可怕的事件,但也是一次寶貴的經(jīng)歷。它告訴我自然界異乎尋常的力量,同時也使我了解了異乎尋常的人心?!盵3]611928年,黑澤明暫住在他哥哥黑澤丙午的住處,那里是東京神樂坂的一處小街,“就在這期間我注意到,住在這個長排房的人們盡管性格開朗,說話詼諧幽默,但是它掩蓋了陰森可怕、極其黑暗的另一面”[3]99。大地震中一望無際的死尸、哥哥的自殺,童年和少年時的這些記憶,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的腦海里。奧利弗·斯通說:“一部影片首先是一種觀點,其他的只是陪襯?!焙跐擅髟谒娪袄锉憩F(xiàn)了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把他對生活和社會的理解融入電影中。黑澤明用其深邃的目光和人道主義精神剖析了隱藏于人性背后的罪惡。
二、人性之恨
《亂》中設置了兩個個性有著鮮明對比的女性角色,一個是太郎的夫人楓,另一個是次郎的夫人末。楓充分表現(xiàn)了在一個動蕩的年代、在一個扭曲的環(huán)境下人的思想發(fā)展軌跡。她本是一位諸侯的女兒,但是其家族被秀虎所滅,影片雖然沒有直接展現(xiàn)那個殘酷的過程,但從其哀婉的敘說中可以想象。因此她心中潛伏著復仇的火焰。在仇恨中,她的性格變得扭曲甚至瘋狂。楓從秀虎身上學到了不擇手段、極端殘忍。所以她在進入昔日家族的城堡后要唆使丈夫?qū)⒊鹑诵慊⒈迫虢^境;在丈夫太郎死后,她進而去勾引丈夫的弟弟次郎;最后她要讓次郎將三郎刺殺同時挑起一場諸侯的戰(zhàn)爭,毀滅這個讓她失去一切的家族。正如她在生命中的最后所說,她要讓這座昔日家族城堡被燒毀,一種玉石俱焚般決絕的仇恨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楓在追殺末的時候,手段的殘忍,讓我們對人性徹底絕望。
仇恨這種情緒深藏于人的無意識中,是人類對外在世界傷害到自身的一種本能反應。在古希臘神話故事里復仇、報復在眾神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充分。如太陽神為了替母親泄私憤射殺尼奧貝的兒女,丘比特報復太陽神讓他去追求永遠也得不到的達芙妮。人在處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時,根本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所以看到楓夫人的瘋狂變態(tài),在驚訝憤怒之余有一絲同情與無奈。相反,末夫人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將仇恨消解于宗教的寄托中,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在神佛的召喚下看待這個荒謬的世界。在戰(zhàn)亂年代,女人的命運往往不由她們選擇,她們要么如次郎原配夫人那樣忍氣吞聲,要么就如楓君一樣走向另一個極端,不擇手段復仇。但她們殊途同歸,都沒能逃過亂世的刀鋒。普遍的血海之下,也許個體的命運是如此渺小無力,無法逃避這種亂世對個人的影響。
三、人性之悲
《亂》這部影片血腥、殘酷,從始至終充滿了悲壯蒼涼的氛圍。如同哭泣的臺詞一樣:“這就是人世啊,人追求的不是幸福安康,而是悲戚,主要不是安寧,而是痛苦。”影片中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痛苦的生活,悲慘地死去。影片中的人物往往被內(nèi)心中無法了解的瘋狂所驅(qū)使,欲望、權力、征服、背叛、羞恥、恐懼、絕望等人性中惡的一面被無休止地放大,最后又全部歸結為破壞和毀滅。秀虎、太郎、次郎、楓夫人便是這樣的人性代表,他們由罪惡必然走向毀滅。
如果說罪惡受到懲罰是理所應當?shù)?,那么正直和善良的一并毀滅使影片的悲劇色彩更加濃厚。三郎正直勇敢,雖然他的直言冒犯了父親,但他是真正關心父親的人。他為父親砍下小樹為遮擋陽光是影片中最為溫和細膩的一幕。三郎最后冒死去營救父親,就在父子相見苦難即將結束的時候,卻被暗殺。末夫人溫和善良,雖然他的家族也死于秀虎的屠刀之下,但她已經(jīng)將仇恨化解,皈依佛門,但后來還是被楓夫人追殺。末夫人和三郎的死去把影片的悲劇色彩向前推進了一步,人類沒有了任何前途和希望,就是一個混亂的世界。影片的最后,是瞎眼的鶴丸孤獨站在血色的夕陽下,人類的殺戮仍在繼續(xù),佛像無力地飄落在荒草中,訴說著對人間悲哀的無能為力。就像《蛛網(wǎng)宮堡》里悲戚、低沉的吟唱一樣:“君不見,迷妄之城今仍在,魂魄依然在其中,執(zhí)迷不悟修羅道,古往今來一般同?!盵4]這里黑澤明留給了我們巨大的想象空間,讓我們?nèi)シ此既プ允 ?/p>
日本人篤信佛教,佛教思想亦深深植入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影響著黑澤明的電影創(chuàng)作。在這部影片中佛教不再是萬能的神,對人類的丑惡、世界的混亂沒有做出任何改變。世間的輪回和因果報應好像也亂了章法,罪惡理應得到懲罰,但正義善良也無法逃脫毀滅的命運。世界陷入大的混亂之中,人類被本能驅(qū)使,盲目荒謬地生活。人類的悲劇,或許是一種無法改變的宿命。當狂阿彌跪問蒼天,“殺人不眨眼,讓人類哭泣。那么有趣嗎?”平山武士答道:“看到無惡不作的人類在互相殘殺,神佛也無法解救。這就是人間,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寧靜而求痛苦?!边@正是黑澤明的態(tài)度,黑澤明曾說:“我要從上天俯視蒼生的角度來拍這部影片?!彼龅搅?。
《亂》中的人物性格飽滿鮮明,具有巨大的張力,把人類的自私、欲望、欺騙、背叛、仇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F(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事件和人物幾乎沒有,人性也更為復雜和多樣。黑澤明電影中的人物造型受日本能劇影響頗深,每個人都是人性的一個符號,代表的是人性中的某個方面,如欲望、仇恨、貪婪、正義等,因此這些角色的性格都極其單一,而不是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那樣性格復雜,善惡交織。黑澤明好像在做一個關于人性測試的實驗,在特定的事件和環(huán)境中看人自身的反應。人性的丑與美、陰暗與光明、病態(tài)與健康在彼此對立和沖突中凸顯。黑澤明又以展現(xiàn)挖掘人性惡的一面所見長,讓人對自身的弱點和丑惡暴露無遺。人類的丑惡在黑澤明的藝術中被無情地放大了,我們在震撼、驚恐的同時會反觀自身,勇敢直面靈魂的深處。這也是我們完善人性的一條必由之路。
《亂》是黑澤明的晚年的杰作,對人性的反思,貫穿了電影的始終。黑澤明在電影中通過對日本民族的現(xiàn)實與歷史描寫,深刻揭示人性與靈魂的沖突與撞擊,探尋人類亙古以來無法回避的本質(zhì)問題:貪婪,欲望,自私,仇恨,毀滅等。從黑澤明的電影中我們看到了一位對人性、對自身、對民族文化有著深刻體察和反省的電影大師的內(nèi)心世界。雖然現(xiàn)在大師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他的精神永遠影響著我們,啟示著一代又一代的電影人。
[參考文獻]
[1] [俄]杜勃羅留波夫.杜勃羅留波夫選集(第一卷)[M].辛未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320.
[2] 雪帆,朱晶.黑澤明傳[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164.
[3] [日]黑澤明.黑澤明自傳[M].李正倫,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
[4] [日]黑澤明.亂——黑澤明電影劇本選集(下)[M].李正倫,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8:3.
[作者簡介] 王立峰(1975—),女,河北保定人,文學碩士,保定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美學、藝術學及美術教育。張穎(1979—),女,河北衡水人,碩士,衡水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藝術學、美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