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從文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 241000)
鄧牧(1246—1306),浙江錢塘人,字牧心,人稱文行先生。他是宋元之際的思想家,自號“三教外人”,以示他不列入任何正宗的行列,后世稱其為“異端”思想家。宋亡后,他終身不仕、不娶,淡泊名利,遍游名山。元大德間,隱居大滌山洞霄宮,以布衣終。關(guān)于鄧牧,學(xué)界一般只注重其思想領(lǐng)域的研究,集中在“無君”論思想或道家思想,對他的生平及其《伯牙琴》關(guān)注不多。本文擬從生平、文學(xué)作品、思想三個方面對鄧牧進行比較全面的分析和研究。
有關(guān)鄧牧的文獻資料很少,關(guān)于他的身世,史籍中沒有記載,僅在《洞霄圖志》中有一篇《鄧文行先生傳》,以三百字左右的篇幅記錄了他的一生,這是我們了解鄧牧生平的最佳資料,現(xiàn)擇其要者,節(jié)錄如下:
“年十余歲,讀《莊》、《列》,悟文法,下筆追古作者。及壯,視名利薄之;遍游方外,歷覽名山。逢寓止,輒杜門危坐,晝夜唯一食?!?/p>
“乙亥,還錢塘,入余杭洞霄止焉。身不衣帛,服楮御寒暑。遇異人授修煉法,至是,于宮之超然館,入室宴坐,或數(shù)月不出。四方名勝,不憚遠途。以文字請,每一篇出,爭傳誦之;非其人求之,厚饋弗為,其自重如此。”
根據(jù)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資料,我們可以略知鄧牧之生平梗概及其性情。再加上其他文獻相佐,我們可以明確得知的有:1279年,崖山一戰(zhàn),南宋滅亡,鄧牧?xí)r年33歲。乙亥年(1299年),鄧牧隱入洞霄宮,他自稱“大滌隱人”。元大德九年(1305),元廷派玄教大師吳全節(jié)去余杭請鄧牧出山去做官,遭嚴詞拒絕。60歲時,鄧牧離世,他的死也頗有些傳奇色彩,根據(jù)《鄧文行先生傳》記載,“時里人葉林亦隱九鎖沖天觀,有行窩山房中,與公為深交。忽一日,謂同道曰:吾二人不久他往。似有言別意。大德丙午正月八日,葉公坐蛻,公志其墓,逾半月,亦無疾而化,信然。瘞劍履石室洞下,壽六十。”[1]
縱觀鄧牧一生,薄于榮名,如閑云野鶴,常常是“醉飲如昨日”。在《寄友》詩中,鄧牧寫到“鼓趙瑟,彈秦箏,與君沈醉不用醒。人生行樂耳,何必千秋萬歲名”??梢娖渲衩婷?。在《代問道書》中,鄧牧開門見山,表示,“某生無他嗜好,以富貴利達之事為甚可羞”。[1]我們還可以通過《逆旅璧記》這篇文章,看鄧牧對待名利的態(tài)度。鄧牧當(dāng)時的生活境況是,“已亥季秋,余以貧故館逆旅,樓廣不二丈,深不八九,椽床榻幾案外無余地,瓶無粟,衣敝履穿,漫不省。日得尊酒醉吟而巳?!薄白砸詾楦毁F不足致。今既不得如意,且臥琴掛劍,歌詩縱酒,暫未斯樓遇,使數(shù)百年后父老過其下者,思而稱之,何必為子孫計?”[1]寥寥數(shù)語,可見其胸襟,真曠達者也。失落文人,歷代皆有,經(jīng)歷家國之悲的,亦不在少數(shù),而鄧牧超然于物外,心與神游,“臥琴掛劍,歌詩縱酒”,視名利如煙云,有如此心胸的,似乎不多見。
根據(jù)《伯牙琴》中的文章,我們梳理鄧牧的行蹤路線,發(fā)現(xiàn)他的主要活動區(qū)域為余杭、臨安、會稽、四明一帶,縱情于山水之間。1299年,他入住大滌山中洞霄宮,在山巔鑿穴以居,與道士為伍,走上了“山人”的服食修真之路。大滌山洞霄宮是元代全國著名的道教宮觀之一,并以該宮總攝江、淮、荊、襄諸路道教。這里九峰拱秀,風(fēng)景宜人。
通過梳理《伯牙琴》所記,我們得知鄧牧交游的對象比較固定,主要分為兩類,一是方外奇士,如葉林、孟集虛;二是文友,如宋元之際的很多文人和鄧牧都往來甚密,其著名者有謝翱、周密、張炎。
鄧牧留下的作品很少,鄧牧的一部具有思想性的代表作,是《伯牙琴》,以知音難遇,故以《伯牙琴》為名。原來包括詩、文六十多篇,在《四庫全書》編纂時僅存二十四篇,“并序、跋為二十六”篇。清鮑廷博在編《知不足齋叢書》時,“綴緝叢殘,于舊存文二十四篇外,增文五篇,補詩十有三章”。[1]同時,鮑廷博為鄧牧的很多作品亡佚而感嘆道,“遂成廣陵散矣,惜哉!”[1]
《四庫全書總目》中提到鄧牧“精于古文,生前嘗自編詩文六十余篇為《伯牙琴》,滔滔清辨而不失修潔,非晚宋諸人所及?!保?]認為鄧牧的詩文很有功力,遠超晚宋諸文人,可見他的文章是很有功力的。
在《伯牙琴·謝皋父傳》中,有這么一句話,可以窺見鄧牧的文學(xué)思想,“牧罕讀古人著述,謂文章當(dāng)出胸臆自成一家,而君記問優(yōu)贍,必欲中古人繩墨乃已?!保?]他反對模擬,主張文章應(yīng)該“直出胸臆,自成一家”,表達作者的真情實感。
《伯牙琴》中的文章,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政論性的文章,如《君道》《吏道》《見堯賦》《名說》《寶說》等;另一類為游記、傳記、序文、酬答、祭文等。
《伯牙琴》中的游記如《陶山游記》《自陶山游云門》《雪竇游志》等,文字簡練、細膩,讀來耳目一新。通過這些詩文,我們可以看到他流連于山水之樂,以修身養(yǎng)性為生活之要旨。但是,《伯牙琴》中的文章,并非都是流連于“山水之樂”,其中很多包含了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貫穿著人道主義精神。他批判君主專制制度,把矛頭指向當(dāng)時的元朝統(tǒng)治者,對其深惡痛絕。在《伯牙琴》中有一篇文章叫做《二戒——學(xué)柳宗元》,可以充分說明這一問題。這是兩則小短文,其一叫《越人遇狗》,這是寓言式的社會諷刺小品文,鄧牧在文中把元朝統(tǒng)治者暗射為“狗”,一針見血地揭露了它的貪婪、殘忍。從越人與狗妥協(xié)所造成的悲慘教訓(xùn),鄧牧作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人不能和狗妥協(xié),不能一時一刻地放松對狗的警惕。行文簡練,百來個字就蘊含著對于黑暗現(xiàn)實的極其嚴肅的批判和揭露。
鄧牧是宋元之際一位頗有異彩的思想家,他一生的轉(zhuǎn)折在1278年,元滅南宋,這促成了他思想的急劇變化。他決心不與異族統(tǒng)治者合作,寄身幽谷,浪跡山林,以布衣終。但是,應(yīng)該注意的是,鄧牧并不是一個忘情于“世事”的人,隱居只是他在亡國以后迫不得已的選擇,一種消極反抗的方式。在時事巨變面前,他超越一般文士的遺民悲情,超越政權(quán)更替的是非,反思王朝興亡的原因,探詢社會管理與國家治理的最佳模式。有人認為,鄧牧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傳統(tǒng)進行徹底批判的人。他撰寫了《君道》《吏道》等一組文章,對封建制度和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本質(zhì)問題作了深刻思考。他否定現(xiàn)實社會的君主獨占制及與之配套的官僚體制,提出“選賢與能者”組建服務(wù)型政府的構(gòu)想,他把矛頭直接指向皇帝,認為皇帝是最大的剝削、掠奪者。在封建社會,這樣的言論,不啻于“驚天動地”。
鄧牧對自秦以來的封建專制政治進行了辛辣而深刻的系統(tǒng)批判,并進而提出了自己的理想王國。在鄧牧的理想社會里,也有皇帝,但他只是公共事務(wù)的最高管理者,是公仆,而不是剝削者,不會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鄧牧認為暴君是后世才出現(xiàn)的,在古代并不如此,他說,“子不聞至徳之世乎,飯糲粱,啜藜藿,飲食未侈也;夏葛衣冬鹿裘,衣服未備也;土堦三尺,茅茨不翦,宮室未美也?!保?]面對現(xiàn)實中的剝削與壓迫,他痛心疾首,“有國有家,不思所以捄之,智鄙相籠,強弱相陵,天下之亂,何時而巳乎!”[1]
在鄧牧的理想世界里,官吏是被選出來協(xié)助皇帝管理公共事務(wù)的人,而非特權(quán)階級,這些官吏有道德,有修養(yǎng),和人民和諧相處。在《吏道》篇中,鄧牧寫到,“古者軍(君)民間相安無事,固不得無吏,而為員不多。唐虞建官,厥可稽已,其去民近故也。擇才且賢者,才且賢者又不屑為是,以上世之士髙隱大山深谷上之人,求之切切然恐不至也,故為吏者常出不得巳,而天下陰受其賜?!保?]
而近日之官吏,“取民愈廣,害民愈深?!鼻摇袄魺o避忌,白晝肆行,使天下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誅。”他認為,必須選擇“才且賢者”來治理天下,如果實現(xiàn)不了這一點,索性“廢有司,去縣令,聽天下自為治亂安危,不猶愈乎!”[1]
現(xiàn)實中,除了君主、官吏之壓迫、剝削,還有“盜賊害民,隨起隨仆。”[1]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堪重負。
在鄧牧的理想社會里,沒有壓迫、奴役,沒有不勞而獲的現(xiàn)象,既無盜賊,又無戰(zhàn)爭。
[1]鄧牧.伯牙琴[M].張豈之,劉厚祜,標(biāo)點.中華書局,1959:1-50.
[2](清)紀(jì)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五[M].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3]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74.
[4]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M].新世界出版社,2004.
[5]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M].商務(wù)印書館,2009.
[7]楊鐮.元代文學(xué)編年史[M].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
[8]鄧紹基.元代文學(xué)史[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