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禮
(上海大學 中文系,上海 寶山 200444)
【河洛文化】
“鄭風淫”的形成與春秋鄭國戰(zhàn)略地緣關系
——“鄭風”研究系列論文之三
楊秀禮
(上海大學 中文系,上海 寶山 200444)
鄭國處于天下之中的戰(zhàn)略地緣位置。發(fā)達的商業(yè)、頻發(fā)的戰(zhàn)爭促進了藝術形式的交融,催生并強化了鄭地娛樂社會心理,使得《詩·鄭風》等藝術形式超越了原來的藝術規(guī)范,具有“淫”的特色和超越節(jié)度之意。
鄭國;地緣戰(zhàn)略;鄭風;鄭聲;《詩經》
“鄭聲”與《詩·鄭風》得以生成并有“淫”的特色,學界已成定論。在考察“鄭聲”與《詩·鄭風》的特點及其形成機制時,不僅應考察地理位置因素,更應要考慮與地理位置相關的經濟、文化發(fā)展與交流,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機制變化等因素。正如阿爾夫雷德·赫特納所指出,氣候與土壤的作用之外,還有生理與心理的作用。自然界也可以以刺激的形式對人類起作用,人類則以適應的現象來回答。這方面除了真正的生理現象以外,也可以把心理現象包括進去……人類的文化越發(fā)展,意志行動越占上風。[1]鄭國位處“天下之中”的戰(zhàn)略地位,在促進商業(yè)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也導致戰(zhàn)爭頻仍,由此形成的社會娛樂文化及其心理的發(fā)達,是“鄭聲”生成、發(fā)展和壯大的重要動態(tài)因素。
鄭原封地在今陜西,東周初整體遷至“右洛左濟,前華后河,食溱洧焉”之地,西部靠近東周國都洛陽,南與楚交界,東與宋相鄰,東北部是齊魯,北部、西北部是衛(wèi)晉,占據當時天下之中心,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為鄭地商業(yè)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中原人口密集,人均資源少,西周初周公遷殷民舊族至洛陽及附近地域,即“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yǎng)厥父母”,鼓勵其從商解決生計問題。西周末宗周貴族避犬戎難而大批東遷,位處中原的鄭地域如虢鄶等東方之國則是首選之地,使該地域人多資源少的局面更加嚴重。①關于春秋初期鄭鄶人口數量之變化,已為當地相關考古發(fā)掘所證明。比如新鄭中行祭祀遺址,從地層、灰坑、水井和墓葬出土的主要陶器來看,其春秋文化遺存與這里的西周文化一脈相承,在數量上比西周時期則有大量增加,說明從春秋早期開始,此地居民較西周時期有了大量的增加,其中重要的原因當為宗周貴族的東遷,而原虢鄶等地之遺民則也繼續(xù)居住于此。(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鄭鄭國祭祀遺址》,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84-414頁)而鄭地并不適合農業(yè)發(fā)展?!稘h書·地理志》指出,虢鄶等地“土愜而險,山居谷汲”,正當嵩山之東,山勢向東蔓延,民居多在山坡或高崗上,谷汲自然成為地域特色。鄭國滅亡之后所建的韓國,“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饜糟糠,地不滿九百里,無二歲之所食。”[2]這就迫使更多的人放棄農耕投入到商業(yè)中去。而宗周貴族“乃東寄孥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所帶來的雄厚資本使商業(yè)經濟在鄭地有了長足發(fā)展。
鄭地商業(yè)文化的發(fā)達,與政府和商人的密切關系密不可分。鄭執(zhí)政大臣子產曾說:“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蓼,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無或梁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恃此摯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保?]1379-1380鄭政權是由貴族和商人共同建立的。商人因與鄭統(tǒng)治者“世有盟誓,以相信也”,而處于特殊的地位,商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息息相關,從而形成了鄭地重商傳統(tǒng),商業(yè)的繁榮擴大了其與各諸侯國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
鄭居天下之中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同時也讓她成為兵家必爭的四戰(zhàn)之地。盡管這些戰(zhàn)爭存在主觀意愿與外部壓力的因素,尤其是在周王朝控制力衰落之后,夾雜在大國之間的鄭地多戰(zhàn)更是常見:“齊晉圖伯爭曹衛(wèi),晉楚圖霸爭宋鄭,戰(zhàn)國縱橫爭韓魏,曹滅于宋,鄭滅于韓”,“晉楚爭鄭,十歲十三受兵。”[4]鄭地之多戰(zhàn),與當地貴族間的內戰(zhàn)(如初期的“公子五爭”①“公子五爭”,謂突再也,忽子、亹子、儀各一也。案《左傳》及《史記·鄭世家》,武公生莊公。莊公娶鄧曼,生太子忽,是為昭公。又娶宋雍氏女,生公子突,是為厲公。又生公子亹、公子儀?!洞呵铩坊甘荒辏ü?01年)夏五月,莊公卒,而昭公立。其年九月,昭公奔衛(wèi),而厲公立?;甘迥晗?,厲公奔蔡。六月,昭公入?;甘吣?,高渠彌弒昭公,而立子亹。十八年,齊人殺子亹,鄭人立公子儀。莊十四年,傅瑕殺子儀,而納厲公。厲公前立四年而出奔,至此而復入。至莊二十一年(公元前673年)卒。)、鄭國貴族經常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也有密切關系。由于“春秋時車戰(zhàn)之法未亡,兵臨敵境,井堙木刊而止,所獲馘者皆臨陣禽戮之人,未有掠子女,括金帛,毀廬舍,驅牲畜之暴也……皆取盟降服而止?!保?]因此,盡管戰(zhàn)爭頻發(fā),但對經濟、社會的打擊與摧殘卻相對有限,反而使得大量人口涌進城市,極大推進了鄭地的城市化進程。
在中國占統(tǒng)治地位的農耕文化逐漸不再是鄭地的典型文化?!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氨辟Z趙、中山。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多美物,為倡優(yōu)。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鄭、衛(wèi)俗與趙相類?!保?]3265這說明了鄭地商業(yè)文明的趨利特質。魏源探討《詩·鄭風》藝術特色時,曾有這樣的描述:“三河為天下之都會,衛(wèi)都河內,鄭都河南……據天下之中。河山之會,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輳?!保?]這說明了商業(yè)經濟發(fā)展對文化繁榮的推動作用以及對文化走向的制約作用。
在政治大變革、思想大解放的時代背景下,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各地政治、經濟、文化的交流日益頻繁。這種交流使得“聲色”藝術更集中于商業(yè)中心城市。鄭地處天下之中,是商人云集的重地,各地“聲色”豐富了鄭聲的內容與形式,推動其形成新的風格與特色。商業(yè)文化的發(fā)展,客觀上促進了文化藝術的交流。商人的社會地位決定其總是喜歡追逐社會上一些新鮮奇特的東西,同樣在文化藝術方面必然愛好那些新穎奇妙的東西,于是在經商的過程中,他們很自然地完成了促進新文化藝術交流的使命。由此也加速了文化觀念的更新,鄭地享樂之風逐漸盛行。鄭地“聲色”之美,經由商人等的傳播,東到齊魯,北達燕趙,南及楚吳,西至強秦。同時,各地的“聲色”得以互相流通和傳播。這種雙向的交流促進了音樂等藝術形式的盛行和繁榮。
戰(zhàn)爭對各地的“聲色”藝術在鄭地的交融也發(fā)揮了相似的促進作用。戰(zhàn)爭打破了原有社會的階級屬性,社會各個階層的身份地位隨著戰(zhàn)爭的進行而不斷地演變。其中有兩種重要的形式:一種是階級身份的下移,一種是階級身份的上行。當大量因為戰(zhàn)爭而導致身份下移的人,為了在城市中獲得生存而不得已屈賤為“工”時,各個不同階層、不同國度的人相聚在同一城池,就不免要發(fā)生藝術上的交流,于是戰(zhàn)爭在無形中已經充當了奠定“新聲”階級基礎的角色。具體到“鄭聲”,就是來自各地因戰(zhàn)亂而涌入鄭地各大城市,出于謀生、娛樂等目的的人們,與鄭人一起,將原來的“鄭風”改造成了“鄭聲”。這些非鄭之人攜帶其本土的“國風”進入鄭地之后,為適應鄭地城市文化的生長、發(fā)展環(huán)境,將其地方藝術逐漸融入“鄭聲”之中,從而為鄭聲的發(fā)展、變革提供了新的動力與血液,也刺激了“鄭聲”的創(chuàng)新。因此,鄭聲便成為由多種“國風”融為一體的復雜綜合體。當然,肯定以“鄭風”為主體,“鄭聲”與“鄭風”關系很密切,但絕對不是單純的鄭風=鄭聲的簡單模式。筆者認為,將“鄭聲”視作一個時代化的標示概念,似更為妥當。
戰(zhàn)爭促進了文化交流,由戰(zhàn)爭所產生的自我補償心理,也促進了“鄭聲”的發(fā)展與壯大。春秋時期鄭地多戰(zhàn),此地之人或為消解戰(zhàn)爭壓力,或為戰(zhàn)后心理補償,更容易走向自我放縱與享樂主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便是這種精神的文學性闡釋。緊繃的精神得到稍微放松后更易走向極端,需要更多的放松。這種補償心理促進了享樂主義的發(fā)展,原有禮教式的娛樂藝術遠不能滿足他們的心理訴求,特別是曾被寄予社會教化功能的藝術形式,以及藝術形式的社會教化功能,都迅速弱化,而其愉悅人的因素得到空前加強。于是各種藝術形式的體裁和題材獲得了一次新的解放,進而推進了藝術手法的創(chuàng)新,促使“鄭聲”發(fā)展壯大。
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也影響著鄭地的社會心理,這也成為鄭聲的發(fā)展與壯大的原因之一。春秋初期,國力強大和英主統(tǒng)治造就的“春秋小霸”局面,曾帶給鄭人無限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隨著周邊晉、楚兩大國的強盛,鄭已身處夾縫境地,加之陷入連年征戰(zhàn)且內亂不斷,導致國力衰微,中興無望。局勢惡化帶來的是鄭人精神的失落,這種失落的被慰藉和釋放,導致鄭地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生活方式的流行與泛濫。鄭人崇尚恣意揮霍、縱情娛樂的生活方式,吳公子季札歷游至鄭時就有深刻認識。他對子產說:“鄭之執(zhí)政侈,禍將至矣。政必及子,子為政,慎之以禮。”[3]1177不久,大族伯有因驕奢被殺,子產由此也開始了長達20余年的執(zhí)政生涯。
此外,商業(yè)經濟也給鄭國社會心理的享樂主義帶來巨大影響。司馬遷在闡述經濟對社會心理的影響時曾說到:趙女鄭姬,設形容,楔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貴也。[5]3271商業(yè)經濟的高度發(fā)達導致享樂主義在鄭地的流行,其中爭奇斗艷、好善夸飾就是兩個典型表征。孔子如此感嘆:“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6]其中“惡紫之奪朱”指因齊桓公喜好紫衣而對古代服制的變革,從而導致紫衣在齊國流行。齊國的商業(yè)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最為發(fā)達,鄭聲作為當時“新聲”的代表,所引導音樂的變革更是對傳統(tǒng)雅樂的強烈沖擊:在音域上,鄭聲不限于五聲,①《左傳·昭公元年》:“中聲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于是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杜預《注》:“降、罷退,五降而不息,則雜聲并奏,所謂鄭衛(wèi)之聲?!币灾隆稑酚洝份d魏文侯有“吾端見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7]之問?!边@種社會風尚與鄭地文化藝術的創(chuàng)新互相促進,推動鄭地文化藝術突破了原有的藝術規(guī)范。
“鄭聲”這一藝術形式雖已不可詳知,但據《詩·鄭風》模擬分析則不致大誤?!短逵谔铩芬驗椤懊枘」そ^,鋪張亦復淋漓盡致”起引賦體文學的誕生;《溱洧》“開后世冶游艷詩之祖”與爭奇斗艷,也與鄭人追求新奇之風尚有密切關系。
自20世紀李家樓考古開掘后,鄭地逐年出土文物的藝術品位之高和規(guī)模之大,充分說明鄭人當時的生活追求和風尚所趨。②此類考古發(fā)現尤以“蓮鶴方壺”為突出代表。它的發(fā)現被視為整個春秋時代的象征,如杜遒松曾說:“新的價值觀念,生活風尚和審美情趣,在對舊制度不斷沖擊的進程中逐漸確立起來,藝術新潮開始涌動,春秋時期新的藝術風格的總體標志是1923年河南新鄭的立鶴方壺?!保ㄞD引自《中國史話》編寫組《唇槍舌劍的春秋時代》,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頁)郭沫若先生則超越了價值風尚的層次,將之提高到了文化精神的高度:“此壺(蓮鶴方壺)……余謂此乃時代精神之一象征也,此鶴初突破上古時代之鴻蒙,正躊躕滿志。睥睨一切,踐踏傳統(tǒng)于其腳下,而欲作更高更遠之飛翔。此乃春秋初年由殷周半神話時代脫出時,一切社會情形及精神文化之一如實表現?!保ü簟豆羧た脊啪帯返谒木?,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118頁)
“風俗歲時觀”。節(jié)令習俗作為風俗的重要組成部分,能集中體現出特定的歷史社會風尚。節(jié)俗的產生無不與原始信仰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籠罩著濃厚的巫術氛圍。鄭地的節(jié)日風俗已從原先充滿神秘色彩的禁忌、崇拜中解放出來,娛樂和禮儀功能不斷加強?!吧纤裙?jié)”本為“以香熏草藥沐浴”、“歲時祓除”之活動,具有豐富的原始宗教色彩。春秋鄭地之“上巳節(jié)”,娛樂化傾向已很明顯。如《鄭風·溱洧》側重描寫的是這場盛大集會中的男女雜沓,狂歡極樂,相謔饋贈,以示定情的青春喜悅。而這恰恰注釋了因享樂導致娛樂文化的流行,娛樂文化求新獵奇的傾向,進一步推動了文藝革新?!班嵚暋迸c“鄭風”的生成、發(fā)展乃至壯大,與鄭地據“天下之中”所帶來的商業(yè)經濟發(fā)達與戰(zhàn)爭頻仍和社會高度娛樂化有緊密關系。城市化與商業(yè)經濟、社會心理等的互相影響,文化因此得以變異,使得各地各種藝術在鄭地快速交融發(fā)展,促進了以“鄭聲”與《詩·鄭風》為代表的鄭地藝術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這種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最終結果,導致了鄭地藝術形式突破原有的規(guī)則與教化功能,超越了原來的藝術規(guī)范,從而表現出“淫”,即過度的特征。
筆者認為,“鄭聲淫”之“淫”非“淫色”之義,而是鄭地在戰(zhàn)爭與商業(yè)經濟促進下的城市化過程
中必然出現的藝術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只是表現出了逾越原有藝術規(guī)范的意義而已。
[1][德]阿爾夫雷德·赫特納.地理學——它的歷史、性質和方法[M].王蘭生,譯.張冀冀,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93.
[2][漢]劉向.戰(zhàn)國策:韓策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34.
[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0.
[4][清]魏源.詩古微:中篇之三:檜鄭答問[M].清光緒十三年掃葉山房刊本.
[5][漢]司馬遷.史記:夏本紀[M].中華書局標點本.北京:中華書局,1982.
[6][清]程樹德.論語集釋:卷35[M].程俊英,蔣見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1225.
[7]禮記正義:樂記[M].[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正義.中華書局影印阮刻《十三經注疏》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3334.
The Obscene Style of“The Odes of Zheng”and Its Geo-strategic Relationship
YANG Xiu-li
(Chinese Department,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Located at the geo-strategic centre in China,Zheng State produced and enforced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Entertainment.Advanced commercial development and frequent wars promoted exchange of arts forms,which contributed to“The Odes of Zheng”with the obscene style developing beyond the traditional art norms.
Zheng State;geo-strategy;“The Odes of Zheng”;Zheng music;“The Book of Songs”
I209.9
:A
:1672-3910(2013)06-0013-04
2013-07-07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09BZW016);2012年上海市選拔培養(yǎng)優(yōu)秀青年教師科研專項基金項目(ZZSD12045)
楊秀禮(1977-),男,江西玉山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先秦文獻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