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華 鄒芙都

戰(zhàn)國秦漢之際乃中國歷史巨卷的軸心時代，其變動之機與開創(chuàng)之功，奠定了華夏文化與政治的根基。舉凡研究中國歷史文化者，多駐于此考鏡索頤，精深之論，不勝枚舉。然大多集中于政治、經(jīng)濟及具體制度層面，從社會心理及價值觀念角度闡釋的相對較少。社會現(xiàn)象實則一定社會心理指導下的行為外現(xiàn)，二者相為表里，探究前者必先厘清后者。戰(zhàn)國秦漢之際文化、政治的勃興，與當時急劇膨脹的表現(xiàn)為名利的功利思想有莫大之關系。

相關研究已在不同層面得以展開。戰(zhàn)國秦漢之際功利之特殊與極端化習見關注與論及，如任繼愈《中國哲學史》、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等多種哲學及思想史著述中，多有真知灼見，但隱于鴻篇巨制而略顯零散。個體自我覺醒也被從不同角度加以闡釋，如周金華《從“百家爭鳴”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知識分子的個性解放》、蔡禮彬《個體意識的逐漸蘇醒: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變遷的另一種解讀》。諸子各家名利觀亦有專文探討，如徐春根《試論莊子名利觀》，陳道德、楊愛瓊《墨子和邊沁之功利論思想比較》。既有研究多從某一斷面兼及，少見整體論述與架構。本文擬發(fā)掘名利觀在當時崛起、發(fā)展、回歸的總體脈絡，覓尋該時段名利觀獨具的形成與運行軌跡，突顯其特殊之處。

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個體自我的覺醒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個體自我覺醒的歷史條件，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生產(chǎn)力的進步改變了生存條件。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鐵器和牛耕為代表的生產(chǎn)力極大提高，相應的生產(chǎn)關系隨之改變，“自耕小農在戰(zhàn)國時代就普遍地存在，成為君主政權立國的基礎”。〔1〕個體社會地位顯著提升、經(jīng)濟境況得以改善，生存條件的好轉為個體覺醒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和心理自覺。二是血緣宗法的解體獲得了更多的人身自由。西周政治制度是以宗法為根本的家族政治。宗法制度以血緣的親疏遠近決定個人的政治名分與地位高低，當個體生產(chǎn)能力超越家族分配份額時，家族成為個體發(fā)展的桎梏。到了戰(zhàn)國時期，突破地緣的社會遷徙成為常態(tài)，加速了宗族血緣關系的瓦解?！皯?zhàn)國時期，社會變革尤為劇烈，舊的國家體系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國野界限完全消失，人與人之間完全沒有了宗族的、職業(yè)的等級限制，人的個性空前解放?！薄?〕三是擺脫天命束縛，向人的價值轉變。春秋以前，天命觀念成為控制社會的主流思想。這種狀況在春秋時期開始改變?？鬃犹岢觥拔茨苁氯?，焉能事鬼”，〔3〕子產(chǎn)指出“天道遠，人道邇”，〔4〕已經(jīng)以人為主體考量現(xiàn)實問題，人的價值上升，天命影響下降。戰(zhàn)國時期，人事努力日益重于天道命定。孟子稱“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荀子·天論》曰:“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命不再制人而被人所用，實現(xiàn)由天到人的轉變，為個體自我的覺醒提供了思想基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知識分子理性的自覺與主體意識的確立是在對傳統(tǒng)天命神權觀念的批判中完成的?！薄?〕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個體自我覺醒的表現(xiàn)可歸納為三個方面。首先是不畏權勢的自尊?？鬃又^“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6〕孟子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次為不斷進取的自強。寧越勤學15載，蘇秦“頭懸梁，錐刺股”方得成功。主父偃自述:“臣結發(fā)游學四十余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阸日久矣。”〔8〕此三者皆代表性人物，為獲取成功長年忍受至痛至重的苦難而不放棄，表現(xiàn)出深刻的自強精神。第三乃建功立業(yè)的自信。《墨子·尚賢》:“官無常貴，民無終賤?！?《孟子·公孫丑》: “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秦之末季，項羽見始皇而豪言“彼可取而代也”，〔9〕劉邦則曰 “大丈夫當如此也”，〔10〕透露出建功立業(yè)的高度自信。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個體自我的覺醒極大地提升了主觀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能力，適應了選賢任能的時代需求。當長期積壓的主觀愿望與過度客觀需求相契合時，必將導致個人名利的極度膨脹。戰(zhàn)國秦漢時期，時人對名利的貪求達到了超出常態(tài)的極端程度。

二、戰(zhàn)國秦漢之際的極端名利表現(xiàn)

春秋戰(zhàn)國之間的急劇變革，在思想上表現(xiàn)為禮樂道德崩壞而至功利詐偽并起?！按呵飼r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薄?1〕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功利表現(xiàn)在對名利的無所不在的索求，不同階層各從自身利益出發(fā)凸顯出不同取徑。

諸侯國君貪名逐利，罔顧道義。戰(zhàn)國秦漢之際戰(zhàn)亂頻仍，諸侯國君迫于存亡極力追求富國強兵，視利益為終極目的，為了名利而罔顧道義。其一是各國競相貪取高名。隨著國勢日漸強盛，諸侯國君不再滿足公侯的稱謂。崇高的“王”號開始出現(xiàn)，自公元前334年齊、魏徐州相王至前323年魏、韓、趙、燕、中山五國互相稱王?！巴酢碧柶辗汉蟾鼮樽鹳F的“帝”號隨之出現(xiàn)。公元前288年，秦昭王自立為“西帝”，同時派魏冉向齊湣王致送“東帝”的名號。秦統(tǒng)一后“始皇”稱號的出現(xiàn)，是諸侯國君貪名的極致與終結。其二是國君好談功利而不喜道義?！懊献右娏夯萃酰踉?‘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12〕不僅孟子直言斥責，太史公于此亦“廢書而嘆”曰“利誠亂之始也”?！?3〕商君初見孝公時說以帝道、王道皆不稱意，說以強國之術則孝公大悅，與語數(shù)日不厭，急功近利之心昭然若揭，商鞅亦認為“難以比德于殷、周矣”?！?4〕其三是用人重才不重德。國君重用反復無根之游士，貪于空談之虛利往往身敗國滅為天下笑，懷王欺于張儀、蘇秦反間齊國皆為其例。吳起欲事魏文侯，李克評價其貪而好色，文侯終以為將。〔15〕陳平乃盜嫂受金之徒，漢王亦用其能而忽其行?！?6〕上有所好，下更甚之。統(tǒng)治者的貴利賤義，導致社會風氣整體趨壞，為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極端功利化埋下了禍端。

官僚士紳因私廢公，危害社會。戰(zhàn)國秦漢之際，官僚士紳貪利之心也達到了極為嚴重的地步，竟然為了一己私利而損害國家和社會利益?！拔鍑s以伐齊。昭陽謂楚王曰:‘五國以破齊，秦必南圖。’楚王曰: ‘然則奈何?’對曰:‘韓氏輔珉轉國也，好利而惡難。好利，可營也;惡難，可懼也。我厚賂之以利，其心必營?！薄?7〕后合縱事果因是而敗。郭開本趙國重臣，因與廉頗有私仇而賄賂使者進讒言于趙王使之不得復為國效力，后又收秦國重金為之反間殺害良將李牧，趙國隨之滅亡。〔18〕因為個人私利而置國家安危于不顧，貪婪愚蠢至于極境。楚國靳尚受厚幣幫張儀再欺懷王，〔19〕齊國后勝受秦金勸齊王建不修戰(zhàn)備導致國滅?！?0〕類似案例屢現(xiàn)，可以想見戰(zhàn)國功利之無良與極端。荀子曰: “今之所謂士仕者，汙漫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也?！薄?1〕韓非指出: “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22〕士人貪利而拋棄禮義，吏人貪腐而積聚私財，都對社會造成極大危害。

下層民眾亦唯利是圖，違背人倫。戰(zhàn)國秦漢之際急功近利風勢已成，下層民眾不大好名，但以赤裸裸的利益標準衡量一切社會關系。因為下層民眾資源與交際有限，故爭奪多在親戚故舊間展開，違背人倫大義，極大地戕害了社會風氣?！俄n非子·六反》:“且父母之于子也，產(chǎn)男則相賀，產(chǎn)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呂氏春秋·節(jié)喪》:“民之于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盩肝以求之。野人之無聞者，忍親戚兄弟知交以求利?！?《漢書·賈誼傳》:“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倨。婦姑不相悅，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無幾耳。”下層民眾對利益的追求無所不用其極。

三、各家功利思想競爭性選擇的歷史回歸

中國文化之大觀莫過于戰(zhàn)國諸子各家的競放與高揚。功利思想是各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先導性和實踐性優(yōu)勢。戰(zhàn)國功利的極度放縱，表明失范無序的功利思想不可持續(xù)。經(jīng)過各家碰撞與競爭，儒家獨尊局面出現(xiàn)，功利思想得以歷史性回歸。

道家視名利爭奪為殘生害性之物，乃主觀的個體私利?！肚f子·駢拇》:“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跖死利于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殘生傷性，均也?！睏钪臁鞍我幻煜乱嗖粸椤?。道家功利逃避個人對社會的責任，忽視功利在促進個人發(fā)展和社會進步方面的積極作用，脫離現(xiàn)實而疏闊于事，其缺點在于功利性不足而流于消極。墨家所追求的功利是兼愛天下的群體功利。墨子從小生產(chǎn)者和手工業(yè)者角度出發(fā)，將階層互惠互利推廣至天下，“兼相愛、交相利”，通過倡導“義”而謀求公眾大利，本質是一種實用功利主義。墨家把利推向了言必公利的另一個極端，忽略利益的多樣性和階級差別，嚴重背離當時社會實際，必然成為空想而遭到拋棄。法家的功利是利己主義的赤裸裸的現(xiàn)實功利?！捌溆靡馑?，僅就現(xiàn)狀粗加以革新，并不能注意及于整個之社會，全部之人生。其思想大體，僅為因利就便，趨于目前之功利而止。”〔23〕韓非曰:“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薄?4〕名利被當作政治統(tǒng)治的有力工具，用利益關系捆綁一切社會關系，其主要缺點是刻削寡恩，違背人情，整個社會處于冷酷的算計詐虞之中。儒家的功利是寓于道義的合宜功利。儒家功利的優(yōu)點在于嚴格遵循道義規(guī)范，當二者發(fā)生沖突時，舍利而取義?？鬃釉?“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薄?5〕儒家功利克服了其他各家或極端或迂遠的缺點，合乎現(xiàn)實且有所節(jié)制。就戰(zhàn)國秦漢之際諸家競爭而最終定于儒家一統(tǒng)的歷史軌跡看，寓于道義的儒家功利思想是最為合理的。

從功利角度論，儒家重視倫理人情是其得以獨尊的根本原因。儒家思想本質是建立在血緣宗法基礎上的人際關系準則，以個體的道德自律實現(xiàn)群體的和睦共處，其核心是重視倫理人情。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薄?6〕按照葛兆光的說法，孔子之后儒家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思想走向:第一個是越發(fā)向人文方面即以人的內在“人性”為終極依據(jù)的趨向;第二個是轉而與“天”溝通，在宇宙方面尋找終極合理性的趨向?！皯?zhàn)國中期，孟子就是沿著這一思路在為儒者學說尋找基石，而他找到的基石不是天道而是人的本性?！薄?7〕在戰(zhàn)國極端功利以致違逆人倫、殘害人性的現(xiàn)實下，儒家對親情倫理的重視更貼近人的本質需求，與其他各家思想相比天然地獲得了更多的親近與認同。“簡而言之，墨子的思想和行為是既不愛己，也不愛人，其行為是對人對己都過于嚴苛，其理論違背了人之常情，因而不能大行于天下?！薄?8〕“而在文化—心理上，《老子》的‘貴柔守雌’、韓非的利己主義和極端功利主義則終于被舍棄，溫情脈脈的人道、仁義和以群體為重的道德倫理終于占了上風。因為任何社會都不可能建立在韓非那種極端利己主義的基礎之上，更何況行之于以血緣宗法為紐帶的小農業(yè)家庭生產(chǎn)的社會?”〔29〕漢初統(tǒng)治者總結秦行法家二世而亡的深刻教訓，結論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0〕秦仁義不施正是因為過度功利化的壓榨與剝削，施行仁義實際乃對極端功利的不得已調整，是遭受功利荼毒的群體呼聲。在被迫施行仁義歷史大勢的倒逼之下，漢初采用黃老道家思想，但最終選擇了更為合群便用的儒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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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10〕 〔13〕 〔14〕 〔15〕 〔16〕 〔18〕 〔20〕 〔30〕司馬遷.史記 〔M〕.中華書局，1959.2961，296，344，2343，2228，2166，2054，2448-2451，1903，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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