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蘭

（清華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084）

術(shù)語“異文”在不同的領(lǐng)域有不同的指稱對象。文字學(xué)上的“異文”含“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含俗字）”等；版本校勘學(xué)上的“異文”，指同一內(nèi)容在同一版本和不同版本中的語言差異。廣義的“異文”還指不同版本、不同引文造成的同一內(nèi)容在文獻記載中的文字差異，如同義詞、近義詞、異義詞等。

我們用于常用詞歷時演變研究所指的異文是特指那些不同版本或引文或注解文中的同義異文。不同版本（含原本與修訂本）、不同引文（各個不同時代）、注解體釋文、文白不同語體用詞等造成了同一概念在詞匯上的用詞差異。因而同一概念可以用不同詞表達，形成大量異文（同義替換關(guān)系、新舊成分并存現(xiàn)象）。這些異文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漢語詞匯新舊歷時替換因素、漢語詞匯歷時演變的軌跡。如：作為一種武器的名稱，“矢”和“箭”是一對存在歷時更替關(guān)系的同義詞。劉熙《釋名·釋兵》：“矢又謂之箭?！薄稄V雅·釋器》：“矢，箭也?！毙鞎r儀指出，漢以后，“箭”漸由一種植物的名稱演變?yōu)橐环N武器的通稱。至唐代，“箭”遂代替了“矢”成為漢語中的基本詞。［1］315史光輝指出東漢中期以后的佛經(jīng)語料等口語中“箭”取代“矢”基本形成。［2］160－167這個線索可以分別從前代注疏材料中得到進一步印證。如：《淮南子·說林》：“繩之與矢，孰先直也？”高誘注：“矢，箭也。”此為東漢口語注文例證。而在正統(tǒng)的文學(xué)語言中，這一過程則緩慢得多，兩者并不同步。如《論衡》“矢”與“箭”用例比例為22∶2。直到唐代，在口語性強的本土文獻中，“箭”對“矢”的替代才大致完成。唐宋注文中可以得到進一步印證。如：《莊子·徐無鬼》：“敏給搏捷矢?！背尚⑹瑁骸笆?，箭也?！薄段倪x·陸機長歌行》：“年往迅勁矢?！眳蜗蜃ⅲ骸笆福?。”《論語·衛(wèi)靈公》：“邦有道如矢。”邢昺疏：“矢，箭也。”說明“箭”已通行于唐宋，則選擇它來注釋當(dāng)時已經(jīng)少用的古詞“矢”。

根據(jù)不同時期常用詞的演變情況，我們認為可以利用的歷時文獻類型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文言與白話語體異文

常用詞的古今演變大多屬于文白的興替。它們既從共時平面反映了文白使用的狀況，也從歷時角度反映了白話詞匯替代文言詞匯演變概貌。這些材料相對比較多。僅以元明為例，元代有許衡的《大學(xué)直解》和《中庸直解》①許衡是元代著名的理學(xué)家、政治家和教育家，著作頗豐，有《小學(xué)大義》、《大學(xué)要略》、《大學(xué)直解》和《中庸直解》、《編年歌括》等，收入《許文正公遺書》或《魯齋遺書》?！洞髮W(xué)直解》和《中庸直解》，這兩部書是許衡教育蒙古人子弟期間寫成的，以新方式對經(jīng)典注釋。，著名的維吾爾族文學(xué)家貫云石的《孝經(jīng)直解》，明代有張居正的《書經(jīng)直解》、《四書集注直解》等，這種對經(jīng)典注釋逐字逐句直譯的“直解體”新方式，為了解當(dāng)時口語詞匯提供了大量實例。其中使用了大量元明當(dāng)時白話俗語詞，如：阿的、伴當(dāng)、根腳、勾當(dāng)、官里、落后、每、名聽、身起、體例等等，《詩詞曲語辭匯釋》、《元劇俗語方言例釋》、《宋元語言詞典》、《元語言詞典》等資料中都已收錄并加以解釋。同樣，在明代，成書于1473年（朝鮮成宗四年，明成化九年）六月的朝鮮漢語口語教材《訓(xùn)世評話》也是文白對照。這種材料充分反映了常用詞的歷時更替概貌。

如：“穿衣”這一詞義從古至今經(jīng)歷了由“衣”、“服”到“著（著）”再到“穿”的演變。“穿”之“穿衣”義至遲出現(xiàn)在唐代中晚期。南宋之后，口語色彩較濃的作品中才得到較多的使用。［3］38元代成為穿戴類常用詞。我們可以通過元明文獻的文白對照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例如：

（1）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不識在先圣人制下有法度的衣服不敢穿有。（貫云石《孝經(jīng)直解·卿大夫章第四》“——”前為文言文，“——”后為白話文，下同。）

（2）孝子之喪親也……言不文，服美不安。——孝子沒了父母時分……言語呵，無文談；穿好衣服呵，不安穩(wěn)。（《孝經(jīng)直解·喪親章第十八》）

（3）乃衣鹿皮。—— 這剡子穿了鹿皮。（《訓(xùn)世評話》第7則）

（4）衣服至於寢門外?！┝艘路酵跫緦嬮T外頭。（同上，第2則）

（5）娘子身被衰麻?！_妳妳身穿著麻衣。（同上，第47則）

（6）獨毛寶被甲投水中。——這毛寶穿甲投水中。（同上，第28則）

（7）妾上下皆著白衣?！∨┑纳舷乱律讯际前咨＃ㄍ?，第37則）

（8）織成綾羅段匹，與誰服之？——織下綾羅段匹與誰穿？（同上，第19則）

再如，從唐代到元代，表“憤怒”義主導(dǎo)詞是“怒”，而“憤、忿、忿怒、憤怒”偶見，且多出現(xiàn)于文言書面語中。明代“怒”仍然主要用作表示“憤怒”意義，但多與副詞“大”（“大怒”）組合出現(xiàn)?！皭馈?、“氣”和“生氣”在明代這個時期也先后產(chǎn)生并大量應(yīng)用，搭配成分各有特色。［4］128

“惱”表示“憤怒、生氣”義是在明代開始應(yīng)用，明以后較為普遍。如：

（9）“身有”的“身”字當(dāng)作“心”字。忿懥是惱怒的意思?？謶质俏放碌囊馑?。好樂是歡喜的意思。憂患是愁慮的意思。曾子說，經(jīng)文所言“修身在正其心者”為何？蓋惱怒、畏怕、歡喜、愁慮，這四件是人心里發(fā)出來的情。人人都有，但當(dāng)察個道理上。（許衡《大學(xué)直解》卷四）

（10）叵耐這兩個畜生逃走，今日捉將來，我惱了，如何不凱？（《崔待詔生死冤家》）

（11）歸家想想，又惱又悶，又不舍得家財，在土庫中自縊而死。（《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訓(xùn)世評話》表“惱怒”語義，文言文單音節(jié)詞主要有“怒”，雙音節(jié)合成詞有“忿怒、忿忿不已”。白話文“惱、惱怒、惱懆、惱起來、氣不忿”。這正反映了明初口語的使用面貌。如：

（12）王后知見欺，怒甚?！鹾箢^知道嗊的意思，十分惱起來。（第17則）

（13）祖母怒，令面縛，置之雪樹下?！婺飷浪?，把那孫子背綁颩在雪中樹下。（第34則）

（14）一日，熊忿怒到兔家，因言曰：“近日吾家多瑞物。”——有一日，老熊氣不忿，到兔兒家里說：“這兩日我家里有祥瑞的東西?！保ǖ?3則）

（15）上極怒曰：……——上位十分惱，變色說：……（第19則）

（16）烏忿忿不已?！哮f惱的當(dāng)不得。（第32則）

（17）姑見其影，姑又怒擲鏡?！@媽媽也不知自影照鏡，又惱懆，颩了那鏡子。（第44則）

《訓(xùn)世評話》此類具有興替關(guān)系文言與白話對應(yīng)的常用詞超百組，為研究元明常用詞的演變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二、注疏體注文

古籍原文與后代的注文或古籍原文與不同時代的注文作比較，研究漢語詞匯的發(fā)展變化情況?！耙越襻尮拧毙再|(zhì)的訓(xùn)詁專著暗示我們注文其實反映了注者當(dāng)時的詞匯語義。

1.借助郭璞《山海經(jīng)注》［5］、《三國志注》、何休《公羊傳注》等，可以了解魏晉時期的口語詞匯。略舉幾例。

如：表示額頭的詞語及其演變，上古及西漢主要用“顙”、“題”，東漢魏晉六朝才多見“額”，郭璞《山海經(jīng)注》中已透露這一信息。如：

（1）《北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豹，而文題白身，名曰孟極。”郭璞注：“題，額也?！?/p>

再如，“穿衣”義動詞上古主要有“衣、服、披（被）”?！断ｗ胍袅x》卷三：“披，又作被，服也，加也，衣也?！薄爸ㄖ痹跂|漢以降才常用為 “穿衣”，唐宋時期躍居為“穿著”類動詞的核心詞。郭璞《山海經(jīng)注》中已透露這一信息。如：

再如，“用肩背載物”上古較多使用“負、荷”等。其中“負”從先秦至唐一直處于主導(dǎo)地位。①從唐宋開始，“負”承受部位從“用肩背”專注于背；從元明開始，在口語中主導(dǎo)詞地位讓位于背。荷，先秦之后從“何”演變而來，兩漢至南北朝為主導(dǎo)詞，且與“負、擔(dān)”同義競爭。

（3）《公羊傳·宣公六年》：“有人荷畚自閨而出者?！焙涡葑ⅲ骸昂?，負也。”

2.借助成玄英《莊子注》、顏師古《漢書注》、胡三省《資治通鑒注》等，可以了解唐宋時期的口語詞匯。

如：“船”晚于“舟”，原本是一個方言詞，東漢以后進入通語較為常見。與“船”形成了同義關(guān)系。段玉裁注《說文》“舟”：“古人言舟，漢人言船。”到唐代“船”基本上替換了“舟”。汪維輝對“船、舟”的歷時興替已有論述。［6］77－80關(guān)于這一點，唐宋人的注文也提出了很好的線索。如：

（4）《莊子·馬蹄》：“澤無舟梁?！背尚⑹瑁骸爸?，船也。”

（5）《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方之舟之?！敝祆浼ⅲ骸爸郏?。”

（6）《資治通鑒·晉紀(jì)三》：“方舟百里?！焙∽ⅲ骸爸?，船也?！?/p>

同時，《世說新語》與《晉書》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異文也說明了這類現(xiàn)象，如：

（7）《世說新語·任誕》：“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p>

（8）《晉書·王徽之傳》：“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p>

再如，關(guān)于“鞋子”的通稱，也曾經(jīng)歷了“屨”（先秦兩漢）、“履”（漢魏南北朝）、“鞋”（唐宋以后）的歷時更替。劉景對“屨、履、鞋”三個詞從先秦到元明清的歷史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進行考察，指出：“鞋”（古代多寫作“鞵”），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淮南子》，唐以后才排擠了名詞“履”（按：“履”主要沿用動詞的語義），成為“履”的新通稱。在口語文獻中如唐代日本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禪宗文獻《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宋代《五燈會元》、《古尊宿語錄》中，“鞋”字不斷出現(xiàn)。［7］至少在唐代，“鞋”已經(jīng)進入了口語詞匯體系中。而唐代顏師古的注文中已經(jīng)透露了這一信息。如：

（9）《漢書·卜式傳》：“初，式不愿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既為郎，布衣草蹻而牧羊?！睅煿抛ⅲ骸败F，即今之鞋也。南方謂之蹻。字本作屩，并音居略反?！?/p>

又，《急就篇》卷二顏師古注：“屩”曰：“屩，即今之鞋也?！薄队?xùn)世評話》“履屩”與“鞋子”文白對應(yīng)，說明此時“鞋子”（帶“子”綴）已相當(dāng)口語化了。①《訓(xùn)世評話》中有1例“履屩”與“鞋子”文白對應(yīng)，另有2例白話文部分隨文增譯。如：（1）晨夜輦水漿給行旅，兼補履屩，不受其直?！缤硖崴畞砼c濟行路人觧渴，又做饋他鞋子，不指望價錢。（第60則）（2）遂剪髮跣足——就自手割了頭髮，脫了鞋子。（第16則）（3）妾上下皆著白衣，青絲猶未杇（朽）也。——小女穿的上下衣裳都是白色，兩腳穿的撒鞋青絲做的，還未杇（朽）了。（第37則）可補充說明該詞在宋明之間主導(dǎo)詞地位已建立。

再如，“目”本義指眼睛；“眼”，本指眼珠，后引申為眼睛。從戰(zhàn)國時期到漢朝末年是“眼”從出現(xiàn)到詞義轉(zhuǎn)變直至發(fā)展成熟的一個歷史階段。到了魏晉以后，“眼”的用例在文獻中也日趨普遍，在小說、民歌、詩文典冊中常常可見，南北朝的文人詩里，“眼”的使用頻率已明顯高于“目”。但是在文言詞匯系統(tǒng)中“目”始終與“眼”并存，唐代以后“眼”占主導(dǎo)地位，雙音詞“眼睛”也用，一直沿用至今。唐代顏師古的注文中已經(jīng)透露了這一信息。如：

（10）《漢書·李廣蘇建傳》：“立政等至，單于置酒賜漢使者，李陵、衛(wèi)律皆侍坐。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而數(shù)數(shù)自循其刀環(huán)，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睅煿抛ⅰ澳恳暋痹唬骸耙阅肯嘁暥袆又袼姿^眼語者也?！?/p>

再如，表“衣袖”這一語義，“袖”、“袂”具有替換關(guān)系。徐望駕指出：東漢時期口語中“袖”已開始替換“袂”，魏晉時期這種更替進程加快，南北朝時期仍是潛在的隱性更替過程。至遲至唐代，最終在口語中完成了“袖”對“袂”的替換。［8］唐代顏師古的注文中已經(jīng)透露了這一信息。如：

（11）《漢書·賈鄒枚路傳》：“臣竊料之，能歷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師古注：“攘，卻也。袂，衣袖。攘袂，猶今人云掉臂耳?！?/p>

三、原本與改寫本或引征原文導(dǎo)致異文

第一種情況，是后代史書等文獻引用前代文獻過程中產(chǎn)生的同義異文。如漢代《史記》引用《左傳》、唐代《晉書》引用《世說新語》、宋代《冊府元龜》征引《三國志》（包括裴松之注）。

如：“屨”本義是“鞋”?！奥摹北玖x是動詞“踏”，引申指“鞋”?！奥摹焙汀皩铡本哂辛讼嗤牧x位“鞋”。漢代以后“履”逐漸替代了“屨”，《史記》已見端倪。

《史記》引用《左傳》中同一內(nèi)容相關(guān)表述過程中文字差異正反映了常用詞的歷時演變信息。

（1）《左傳·成公二年》：“齊侯曰：余姑翦滅此而朝食！不介馬而馳之。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米絕鼓音?！薄妒酚洝R太公世家》：“頃公曰：‘馳之，破晉軍會食?！鋫S克，流血至履?！?/p>

再如，表“疾病”義和“生病”義上，“疾”和“病”都是同義詞。同時，不管是表“疾病”還是表“生病”上古時期主要用“疾”。王彤偉指出：戰(zhàn)國中晚期《墨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中“病”的單用例逐漸增多漸顯替代“疾”的趨勢。［9］在《史記》中除人名、通假用字以外，“疾”共206見，“病”567見，其中表“疾病、生病”義者，“疾”112次、“病”531次。東漢以后的口語中，在表示“疾病、生病”之義時，已基本不用“疾”而用“病”，“疾”或者作為舊的成分。下面通過《史記》與《左傳》的異文②這一部分異文是《史記》基本引用《左傳》原文或采用《左傳》原意而成?？梢钥吹竭@一點，如：

（2）《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叔孫昭子求納其君，無疾而死?！?/p>

《史記·魯周公世家》：“叔孫昭子求內(nèi)其君，無病而死?！?/p>

（3）《左傳·隱公三年》：“宋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焉，寡人弗敢忘?！?/p>

（4）《史記·宋微子世家》：“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馬孔父謂曰：‘先君宣公舍太子與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與夷也?！?/p>

第二種情況，是一本書經(jīng)歷了多次傳寫而形成的各種不同的本子。如同經(jīng)異譯漢譯佛經(jīng)文獻，如：《大般涅槃經(jīng)》有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四十卷（后世稱北本）、慧嚴(yán)三十六卷本（后世稱南本），其中南本對北本文字上的修改，主要是作了一些同、近義詞間的替換。［10］如：

（1）斯222號《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三：“猶如彼人，畏四毒蛇、五旃陀羅一詐親善及六大賊，怖著正道。”“道”，北6424號、斯2148號作“路”。

按：表“供行走的道路”義，常用詞“路”大概在唐朝取得主導(dǎo)地位，“道”、“途”退出。

（2）敦煌本《大般涅槃經(jīng)》斯8519號《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三：“譬如有人渡于大海，垂至彼岸，沒水而死?！薄爸痢?，斯6043號、敦研108號同，斯2148號、上博80號作“到”。

按：“至”和“到”在魏晉南北朝是一對文白同義詞，“至”為古字，“到”為后起字。魏晉以后“到”在口語中占主導(dǎo)，一直至今。

再如，《妙法蓮華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現(xiàn)存三個譯本：（1）西晉竺法護（286年）譯《正法華經(jīng)》十卷二十七品；（2）姚秦鳩摩羅什（406年）譯《法華經(jīng)》七卷二十八品；（3）隋阇那崛多（601年）與達摩笈多共譯《添品妙法蓮華經(jīng)》七卷二十七品?？梢岳闷渲型x異文進行歷時比較。

（三）同一文獻不同時代文本異文

同一文獻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修訂本，學(xué)界用得最多的實例是《老乞大》元明清不同時代的四個版本①《舊本老乞大》（元代）；《翻譯老乞大》，約刊行于1507—1517年間；《老乞大新釋》，刊布于1761年；《重刊老乞大》，刊布于1795年。；《樸通事》明清的兩個版本。略舉幾例說明。如：

1.在表“肚子餓”這一語義，“饑（飢）、餓”有興替關(guān)系，明代以后“餓”才完成替換。四本《老乞大》揭示了這一信息。如：

（1）舊：這早晩黑夜，俺其實饑也，又有幾個馬。翻：這早晩黑夜，我其實肚里饑了，又有幾個馬。新：如今已是黑夜了，我們實在肚里餓了，又有幾個馬要喂。

重：如今已是黑夜，我們實在肚里餓了，又有幾個馬要喂。

（2）舊：那般者，肚里好生饑也，咱毎去來。

翻：那般著，肚里好生饑了，咱們?nèi)怼?/p>

新：那么狠好，肚里也餓了，咱們?nèi)ァ?/p>

重：那么狠好，肚里也餓了，咱們?nèi)ァ?/p>

按：《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漢文部分都只用“饑”，清（《老乞大新釋》1761年、《重刊老乞大》1795年）中3個“饑”分別改為“餓”（2例）、“饑餓”（1例）。據(jù)此可認為至遲到18世紀(jì)中葉替換完成。結(jié)合《訓(xùn)世評話》，其白話文部分只用“餓”8例（有2例對應(yīng)文言之“饑”），且在文言文部分“餓”與“饑”的比重大致相當(dāng)（4∶5），可見《訓(xùn)世評話》該組常用詞在明初口語里已顯示了替代現(xiàn)象。如：

（1）喜行方便，見饑者必減食食之?！@般性好，也有方便。見餓的人，減了自己飯與他吃。（第61則）

（2）有一野鳥，饑甚，飛集田頭?！还w野雀兒餓的昏了。（第32則）

（3）禽獸亦皆餓死。——飛禽走獸也都餓死。（第32則）

（4）即徑往墓哀鳴，不食而死?！茄鄡阂粡降娘w到那墳?zāi)拱Q，餓死了。（第16則）

2.在表“給予”義，“與、給”具有興替關(guān)系。李煒指出：清代《紅樓夢》正處于“給”對“與”的“詞匯更替”階段。［11］從《紅》前80回到《兒女英雄傳》，“給”無論作動詞、介詞還是作弱化動詞整體上都呈現(xiàn)出不斷發(fā)展壯大的趨勢，“與”則在整體上都后退萎縮。到了《紅》后40回時“與”已全面喪失了與“給”的競爭能力，到了《兒》時“與”已基本上被“給”取代。四本《老乞大》也揭示了至遲18世紀(jì)中期北方話替換完成，與《兒女英雄傳》反映的比較一致。如：

（1）舊：兀的二兩半鈔，從恁意與些個。

翻：這的一百個錢，隨你意與些個。

新：這一百錢，隨你的意思，給些米罷。

重：這一百錢，隨你的意思，給些米罷。

（2）舊：糶與俺一頓飯的米，和馬草料如何？

翻：糶與我一頓飯的米，和馬草料如何？

新：糶些米給我，煮一頓飯吃，并賣些草料給我，喂馬如何？

重：糶些米給我，煮一頓飯吃，并賣些草料給我喂馬。

3.表示“索要”語義，“索、討、要”是一組有興替關(guān)系的詞。

先秦兩漢“索”表示“向別人索取”的用例很少。魏晉南北朝“索”的“索要”義使用廣泛，佛經(jīng)、道藏、小說、詩歌、史書均有用例。魏晉六朝，“討”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引申義“尋找、討取、索取”。唐宋至元，“討”的“索要”義多出現(xiàn)在南方文獻里?！八鳌比砸?，但較少。至明代，“討”和“要”在南北方文獻中都常見，在口語中“討”多于“要”?！八鳌备佟！队?xùn)世評話》白話文中“索∶討∶要”之比為4∶24∶5。至清代，“要”基本成為主導(dǎo)詞。四本《老乞大》的異文顯示了這一線索：“索”只在《舊》中出現(xiàn)，表“索取、討價”義，共18例?！坝憽痹诿鞔尽斗分惺状纬霈F(xiàn)12次，都是對《舊》中“索”改作的結(jié)果?！耙币彩菍Α杜f》和明代本《翻》的替換，清代兩個版本多用“要”了。（《重》有時還會用恢復(fù)用“討”）如：

（1）舊：索幾個席子藁薦來。翻：要幾個席子藁薦來。

新：要幾領(lǐng)席子草薦來。重：要幾領(lǐng)席子草薦來。

（2）舊：不爭你這般胡索價錢。翻：不要你這般胡討價錢。

新：不要這樣混胡討謊價。重：不要這樣胡討虛價。

（3）舊：伴當(dāng)毎，恁底似的休多索。翻：客人們，你不要十分多討。

新：客人們，你別狠多要罷。重：客人們，你多要也是枉然。

（4）舊：量這些羊，索這般高價錢。翻：量這些羊，討這般大價錢。

新：你幾個羊，就要這些大價錢。重：量這些羊，討這般大價錢。

“索”只在《舊》中出現(xiàn)，表“索取、討價”義，共18例。“討”在明代本《翻》中首次出現(xiàn)12次，都是對《舊》中“索”改作的結(jié)果。“要”也是對《舊》和明代本《翻》的替換，清代兩個版本多用“要”了。（《重》有時還會用恢復(fù)用“討”）“要”，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是常用詞；“討”，在吳、閩等方言區(qū)有所使用；“索”，只作為語素保留在詞中，如“索取”、“索要”。

四個版本《老乞大》此類具有興替關(guān)系的詞近百組，這對元明清常用詞的演變研究提供了直接資料。

《西游記》在明清間有：世德堂、楊閩齋、清代《古本西游證道書》等刻本，字句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刪改，清代刻本北方話傾向更為明顯。清代車王府鼓詞曲本《西游記》與明代小說《西游記》的對勘，反映了清代車王府鼓詞曲本的北京官話特點。常用詞“嘴”替代“口”、“臉”替代“面”、“腦袋”替代“頭”、“天（時間）”替代“日”，如：

（5）你把口張三張兒。（西游記－485）①指《西游記》（長春出版社，2006年1月）第342頁。

你把嘴張開我好出去。（車曲西游27－488）②指《清車王府藏曲本》（學(xué)苑出版社2003年12月）第27冊第370頁。《西游記》分布在第27冊、28冊。

（6）送出熱湯洗面。（西游記－395）

送出洗臉?biāo)畞?。（車曲西?7－443）

（7）又把頭往上一頂。（西游記－485）

說著把腦袋往上一頂。（車曲西游27－488）

（8）落下去啊，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西游記－273）

栽下去，七八天還到不了底兒呢。（車曲西游27－276）

（9）且等明日，我去親自刷洗蒸他。（西游記－342）

明天再宰那唐僧。（車曲西游27－370）

（五）同一文獻同一時期不同文本異文

僅以清代為例?！都t樓夢》版本異文、滿漢教科書《清文指要》及其諸改寫本異文［12］、漢語教科書《官話指南》南北官話版本異文［13－14］，對我們進行清代漢語常用詞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資料。

《紅樓夢》版本眾多，程甲本（1791年）和程乙本（1792年）兩個早期刻本的異文可以利用。據(jù)馮其庸（2001），程甲、程乙兩種印本僅相隔七十天，乙本改甲本的文字，字?jǐn)?shù)就達19568字，其中前八十回即被刪改14376字。劉寶霞逐句調(diào)查《紅樓夢》前80回的庚辰本、程甲本、程乙本詞匯同義異文，找出其中80多組常用詞的同義異文，參照同時期滿漢教科書《清文指要》和漢語教科書《語言自邇集·談?wù)撈返漠愇囊约皾h語教科書《官話指南》南北方版本的使用情況，認為庚辰本和程甲本，通語層面、南方話用法多一些；程乙本常用詞則偏向北方官話。因而程甲本和程乙本在常用詞使用上的區(qū)別在于南方官話與北方官話的地域特征的差異。［15］

《清文啟蒙》我們目前找到的版本有：A.嘉慶十四年夏（1809）三槐堂重刻本。B.嘉慶二十三年（1818）西安將軍署重刻本。C.道光十年（1830）五云堂刻本。D.《語言自邇集談?wù)撈罚ò僬拢谝话?867年倫敦特納出版社。E.日本人廣部精編《亞細亞言語集（支那語官話部）談?wù)摗罚?881。F.日本人福島九成編《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力水書屋藏版，1892。G.韓國人宋憲奭編著《自習(xí)完璧支那語集成》第六編《談?wù)摗?4篇，大正十年德興書林和林家出版部出版底本。其中ABC三版與其DEFG改寫本之間存在大量的同義異文現(xiàn)象，表現(xiàn)同一時代常用詞的新舊素質(zhì)，為我們了解清代漢語常用詞面貌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仍以“日”與“天”為例，A本嘉慶十四年夏（1809）三槐堂重刻本“天”代替“日”的用例這大概是我們目前找到的最早信息材料。如：

（1）A.另日特來，坐著說一天的話兒罷。

B.另日再特來，坐著說一整天的話児罷。

C.改日再來，坐著說一日話兒罷。

D.改日再來，咱們坐著說一天的話兒。今兒實在沒空兒，告假了！

E.改天我再來，咱們坐著說一天的話兒罷。

（2）A.每日家念話就記得了。

B.每日家念話就記得了。

C.每日家學(xué)話就記得了。

D.天天兒看書記話。

E.天天兒看書記話。

F.天天談今說古。

G.天天兒看書記話。

當(dāng)然，漢語常用詞歷時研究需要我們大量利用各時期文獻進行大規(guī)模的數(shù)理統(tǒng)計和數(shù)據(jù)整理，更需要有充分系統(tǒng)的論證，而異文只是我們常用詞研究中輔助的旁證資料。但是豐富多彩的文獻異文語料，是我們研究中可以引證的資源，應(yīng)該多方面綜合利用。

［1］徐時儀.古白話詞匯研究論稿［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2］史光輝.常用詞“矢”“箭”歷時替換考［J］.漢語史學(xué)報（第四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3］張倩.敦煌變文單音動詞詞義演變研究［D］.成都：四川大學(xué)，2006.

［4］張慶慶.近代漢語幾組常用詞演變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xué)，2007.

［5］劉盛舉，王盛婷.《山海經(jīng)》郭璞注釋語研究［J］.西華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6）：143－146.

［6］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7］劉景.試析“屨”、“履”、“鞋”的歷時演變［J］.安徽文學(xué)（下半月），2010，（8）：241－242.

［8］徐望駕.常用詞“袂／袖”更替演變考［J］.湖南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07，（6）：107－108.

［9］王彤偉.常用詞“疾”、“病”的歷時替代［J］.北方論叢，2005，（2）：48－51.

［10］景盛軒.敦煌本《大般涅槃經(jīng)》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xué)，2004.

［11］李煒.從《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看給對與的取代［J］.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2，（4）：135－139.

［12］劉曼，張美蘭.清代著名的滿漢雙語教材《清文指要》及其價值［J］.海外華文教育，2012，（1）：89－93.

［13］張美蘭，李 穎.清末漢語介詞在南北方官話中的區(qū)別特征——以九江書局改寫版《官話指南》為例［M］／／陳燕、耿振生.繼往開來的語言學(xué)發(fā)展之路.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310－332.

［14］張美蘭.清末域外漢語官話資料中的同義詞及其地域分布［J］.漢語史學(xué)報（第十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316－324.

［15］劉寶霞.程高本《紅樓夢》異文與詞匯研究［J］.紅樓夢學(xué)刊，2012，（3）：123－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