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晨
(海南政法職業(yè)學(xué)院,海南海口571100)
《莎菲女士的日記》(以下簡稱《莎菲》)是丁玲早期的翹楚之作,飲譽了這位“纖筆一枝”的“昨天文小姐”(毛澤東語)。但長期以來,大量文學(xué)史及評論文章更多聚焦在“女性的《沉淪》”,即把筆墨關(guān)注在丁玲承續(xù)自敘傳小說之心靈的白晝與黑夜的一維之上,在心理分析之余似乎對其敘事人物境地的發(fā)掘付之闕如。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太平廣記》卷284記載了如下故事:東晉叫許彥的人在路上遇見一書生,因為腳痛請援進入許彥的鵝籠中歇腳,許彥以為是玩笑話。但當(dāng)書生進入鵝籠后,鵝籠既沒有變大,書生也沒有縮小,鵝籠重量更沒有增加。不久,許彥在樹蔭下休息,書生走出鵝籠,從口中吐出佳肴美酒與許彥共享。更奇的是,書生又從口中吐出一位美女來陪伴。一會兒,書生酒醉而睡,此女子對許彥說:“雖與書生結(jié)好,而實懷外心。”于是她從口中吐出一個男子,相貌堂堂,相伴而飲。后來,當(dāng)女子與書生共寢一個行帳后,此男子又對許彥說:“此女子雖有情,心亦不盡”,男子又從口中吐出一年輕女子宴飲戲耍。[1]①本段源自《太平廣記》的文言文由筆者翻譯為白話文。錢先生說:“鵝籠書生所吐女子‘實懷外心’,因吐一男子,此男子‘心亦不盡’,別吐一女”,[2]766就像“海涅嘗詠一少年悅一女郎,女則愛他男,此男又別有所娶;又賦蝴蝶戀玫瑰花,玫瑰花卻慕想夜鶯或明星……戲劇及小說每有此情節(jié),班·瓊生稱為‘交錯求情’,近人或謂之‘連鎖單相思’,竊以為不妨名曰‘鵝籠境地’?!盵2]767-768錢先生“鵝籠境地”之說簡言之是人物在愛情關(guān)系中的境地,即甲愛乙,乙愛丙,愈愛愈疏離之狀的貼恰比喻。
《莎菲》中的人物面對愛情正應(yīng)和了“鵝籠境地”這種三角關(guān)系下的“交錯求情”:葦?shù)堋啤杓俊帮L(fēng)月”。莎菲,作為小說的主角兼敘述者,是“交錯求情”中的樞紐,以她為中心,構(gòu)成了傳統(tǒng)的一女二男的人物設(shè)計模式,一段復(fù)雜難解的情感糾葛也隨之展開。
葦?shù)茉谶@場愛情追逐中是一個“多情反被無情惱”的被拒絕的有情人。葦?shù)軐ι普鎿础?zhí)著的追求,是毋庸置疑的。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著稚拙氣:他是莎菲病榻前的???,他會買雞子、罐頭來熱鬧,會買許多信紙信封來玩樂,一見到莎菲便“姊姊,姊姊”地叫,會握緊莎菲的雙手吻著并在她臉上摩擦,也會因為莎菲冷漠的捉弄而把眼淚掉到莎菲的手背上,更會因為妒忌情敵而拂袖而去。這些行為不是成熟男人的表現(xiàn),他讓莎菲認識到哭是他“唯一的本能”,莎菲對這樣一個弟弟式的男人怎能愛得起來。葦?shù)軐ι频膼凼歉菜y收,而愛是雙行道,不是單車道。莎菲一方面“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另一方面又懺悔“自己的罪過”,請求他“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葦?shù)艿玫降闹挥邢懞陀亚槎鵁o愛的成分,他是莎菲尋愛的旅途中的治療孤獨、病痛的安慰劑。
莎菲心慕的是美型里包裹著高尚靈魂的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愛人。偶然邂逅的華僑青年凌吉士曾令她一見鐘情,凌吉士那“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fā)”,他那“中世紀(jì)騎士風(fēng)度”的儀態(tài)正是她要實現(xiàn)的“美的夢想”,她“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莎菲為得到這份愛而費盡心機:她扯謊到醫(yī)院看病路過云霖處來打探凌吉士的住址,并借故要在云霖處找房子而接近凌吉士;她會利用穿越黑魆魆的小胡同而讓凌吉士做保鏢;她會借助補英文的口舌而與凌吉士獨處。然而她的“發(fā)現(xiàn)”催折了她幻想中的“騎士”形象,她為愛付出的行動得到的是幻滅和痛楚。
凌吉士是“高貴的美型里,是安置著如此的一個卑劣的靈魂”,他的愛是一對多式的映射。他把女人當(dāng)作衣服穿來脫去,這位花花公子已有妻子,他曾乘著腳踏車追趕過坐洋車的女人,曾因戀愛過一段時間而在韓家潭過夜,他會用漂亮的外表博得眾多女人的青睞,會用金錢在妓院中揮霍。他“愛”莎菲,運用“愛的技巧”來表達對莎菲的親密,只不過是他把她當(dāng)作生活的“花瓶”點綴,這種親密“還值不了他從妓院中揮霍里剩下的一半”!莎菲成為他無數(shù)愛的驛站中的某一個。
作家丁玲也許參酌了愛的玄奧——“真愛情的道路決不平坦的”(莎士比亞語),女人應(yīng)該從愛的使徒變成愛的祭司,“假如你們膽怯的心靈還沒有忘記作出幾次美妙的飛翔”,[3]女人就不應(yīng)該永遠處在“第二性”的地位,而應(yīng)在尋愛的過程中不卑不亢,擁有選擇與被選擇、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故丁玲架設(shè)主人公的“眼睛”來篩選不同的男人,亦即選擇男人背后通常不同的生活道路(葦?shù)艿闹幸?guī)中矩與凌吉士的放蕩不羈)。作家這一“視角”舉措撞開并“越界”了塔布(禁忌)的大門,使女主人公莎菲像潘多拉的附身,掀開那魔性的“盒子”,散播出女性戀愛婚姻上的解放信號及性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信息。
自古以來,男人在戀愛和婚制當(dāng)中擁有特權(quán),女人則莫衷一是地處在被窺視、被追逐、被交換的客體地位,在父權(quán)制宗法統(tǒng)治下的女性像一個“未成年人”,一生都在父親、兄弟、丈夫或兒子幾個男人的“監(jiān)護”之下,“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币粋€女人沒有嫁妝,就會有終身嫁不出去的危險,即便像杜十娘自己掙嫁妝(百寶箱),她也必須把“百寶箱”作為婚姻成敗的籌碼,所以女性要從父(嫁妝的供給來源),這也許是小說中莎菲父母雙親缺席的原因;婚姻當(dāng)中,女性因受困于家庭而實現(xiàn)的是自我的私人化,正像古希臘“婚姻”一詞的本義“借貸”所傳達的意蘊,婚姻是父親將女兒借貸給另一個家庭,讓她承擔(dān)生育、嗣子、管家婆等義務(wù);即使沖出“圍城”,女人只能成為“棄婦”而不能“棄夫”,因為離婚是男子的特權(quán)(寫休書),“女子在結(jié)婚后,是不能輕易請離的??v使夫妻感情不好,也只得容忍下去?!褪怯鲋涣嫉恼煞驎r,婦人自己只能慨嘆啜泣,別無反抗解脫之道?!盵4]39“破壞夫妻忠誠,這時仍然是丈夫的權(quán)利,這一點至少有習(xí)俗作保證(……只要他不把姘婦帶到家里來);而且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這種權(quán)利也行使得愈來愈廣泛;如果妻子回想起昔日的性的實踐而想加以恢復(fù)時,她就要受到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嚴(yán)厲的懲罰?!盵5]57
吊詭的是,歷史的線性時間指向了“五四”,女性的戀愛婚姻受壓迫仍未改變?!啊逅摹院?,婚姻自由的觀念在知識階級里似乎已經(jīng)普遍化了。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覺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墒羌兇鈶賽鄣慕Y(jié)合,總還只有少數(shù)人敢去嘗試。男女雙方,即使互相了解,有了結(jié)婚的程度,他們總還得要求家庭的同意,另外轉(zhuǎn)托人來作媒,行那請庚定親的種種手續(xù)。至于那純粹由家庭解決的,更不用說了?!盵4]399
也許正是對歷史惰性的審視,促使作者萌生設(shè)計如此愛的原動力。其中不乏理性的思考和警醒。莎菲身上未必承載著后人附加的種種女性解放的文化因素,但以個體的生命訴求,折射出時代的文化因素、道德解體的影響。而這種闡釋非矯枉不能過正,于是掙扎著精神的肉體的欲望的莎菲的人格必然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表征。
何止是莎菲呢?
“人與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guān)系是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盵6]119男女之愛是情與欲、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情與欲、靈與肉看似就像奧爾穆茲德和阿里曼之間勢不兩立的爭斗,①奧爾穆茲德與阿里曼是古代伊朗瑣羅亞斯德教中善與惡的象征,二者水火不容,爭斗不休。但不是不可調(diào)和。欲(肉)作為生理層面需求是愛的基石,情(靈)是生理需求的升華層級,欲在情的復(fù)合疊影下,使愛文明化、詩意化、文化化。有情無欲抑或有欲無情的男女之愛都不是純粹、完整之愛。在愛的集合中,情與欲可以有所偏重,但不可以有所偏廢。
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欲/肉)按照快樂原則行事,是滿足本能欲望的驅(qū)使力,“自我”(情/靈)代表理性和機智,按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履行防御和仲裁的職能,監(jiān)控本我的動靜,壓制本我的放縱,并給予適當(dāng)?shù)臐M足。弗氏將本我與自我的關(guān)系比喻成馬與馬車夫的關(guān)系,馬車夫要駕馭馬,而馬有不聽?wèi){馬車夫指揮的可能性,二者在征服與被征服過程中僵持不下,直到一方屈服。
小說中的幾組人物:A、云霖—毓芳、B、葦?shù)堋?、C、莎菲—凌吉士就置身于情與欲、靈與肉的征服與被征服的戰(zhàn)爭當(dāng)中。
云霖與毓芳躬身實踐著情對欲的壓抑,他們二人是“禁欲主義者”,是純情的號碼牌。二人本打算同居,可當(dāng)毓芳搬來云霖處時,云霖卻搬走了,原因就是二人怕生小孩。他們對性(愛)觀念具有曲解性,生小孩不必然就是齷齪的事。小說中莎菲的詰問很好:“為什么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為什么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xiàn)?為什么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里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dān)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xué)!”“意識警察”守在“情感垃圾箱”的箱蓋前,將潛意識當(dāng)中的種種欲望、沖突或所謂見不得人的東西塵封起來。云霖和毓芳這種“自我防御”法是想用來減輕和解除他們對愛情婚姻的未來狀況的心理緊張。所以他們把本能的欲望沖動(性)“升華”、轉(zhuǎn)化為能被社會接受的事情(禁欲),并使這種舉動“合理化”和“自圓其說”,用一種自我接受、自我寬恕的理由(“純潔”)來代替自己行為的真實動機(避免“肉體接觸”)。云霖和毓芳本是有情有欲,卻要為情而禁欲。特利斯屈蘭·善弟說得好:“嚴(yán)肅是掩蓋靈魂缺陷的一種偽裝?!痹屏睾拓狗及褠矍橐暈樽诮贪氵^度的嚴(yán)肅就是最大的滑稽和諷刺。
莎菲追求的是“情欲和諧”、“靈肉一致”的愛情,可以說達到“五四”時代戀愛觀的最高層次?,F(xiàn)代的愛(理想的愛)是情欲、靈肉的角逐中發(fā)出的生命吶喊?!艾F(xiàn)代的性愛,同單純的性欲,同古代的愛,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婦女處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第二,性愛常常達到這樣強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結(jié)合和彼此分離,對雙方來說即使不是一個最大的不幸,也是一個大不幸;僅僅為了能夠彼此結(jié)合,雙方甘冒很大的危險,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擲……最后,對于性交關(guān)系的評價,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不僅要問:它是結(jié)婚的還是私通的,而且要問:是不是由于愛情,由于相互的愛而發(fā)生的?”[5]73莎菲既崇尚心靈的交媾,又注重釋放夏娃的欲求與沖動,在理智與情感的兩難困境中,她陷入極度慟苦。但莎菲靈魂深處寄居著遒勁的“強力意志”(尼采),健康的“強力意志”不是去征役、馴順?biāo)?,而是“鼓勵的哲學(xué)”(德里達語),即要有所取舍,有所作為,并保持行動的絕決姿態(tài)和必要的力度。所以莎菲面對葦?shù)堋⒘杓績蓚€男人,她做著自我、自主、自強的艱難抉擇。
葦?shù)苁莻€誠實可靠的男人,一般來說女人都想找這樣的男人來做夫君??扇?shù)苓^于篤厚、善良,而顯得有些孱弱、愚笨、平庸,缺乏男子漢氣概。這樣的男人是勾不起女性“力比多”的,盡管他在“情”上做足了功夫,可莎菲就是愛不起來?!叭绻阍趹賽?,但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yīng),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的愛,如果你作為戀愛者通過你的生命表現(xiàn)沒有使你成為被愛的人,那么你的愛就是無力的,就是不幸。”[6]155也許是葦?shù)苌砩稀鞍⒛岈敗奔茨行陨砩系呐蕴刭|(zhì)過于集中,使本應(yīng)該很陽剛的他變得“小女人氣”十足,多愁善感、易激動、好嫉妒,男女特質(zhì)在他身上失去平衡。也許男性對女性的愛的進攻姿態(tài)需要注射“雄激素”才能“理直氣壯”起來。另外,葦?shù)軣o法與莎菲靈犀相通,他讀不懂莎菲的眼神,聽不懂她說的話,看不懂她寫的日記,以致莎菲發(fā)出“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的喟嘆。所以莎菲是不能接受這種“精神陽痿”欲望又無法滿足的愛,她討厭這種跪著、哭著、求著的“去勢”的愛,盡管她需要他的慰藉。
凌吉士有著迷人的外表(人格面具),莎菲禁不住情欲的癲狂,運用女人的“小聰明”去設(shè)法接近凌吉士,承受了這個男人的許多親熱,“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在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绷杓慨?dāng)然了解莎菲的機宜,這位情場高手當(dāng)然也冀愿被莎菲征服,盡管是佯裝的被征服。一個有充足自信心和優(yōu)越感的男人絕不會在女人面前淪陷局促,他不但要化解她給自己的壓力,而且要在策略上做好蓄謀。因為凌吉士深諳此道:為了能征服對方,只好先被對方懷柔(陰暗自我)。所以凌吉士的紳士氣度、他送莎菲回家適時地摟住她的纖腰、他“消失”的幾天、他溫存的蜜語……看似男人已被心儀的女人征服,其實女人已被男人征服。凌吉士運籌“愛的技巧”吊起了莎菲的胃口,以至于她不斷問自己“你是在想念那個高個兒的影子呢!”然而凌吉士的愛是虛偽的,對凌吉士而言,“性與愛、靈與肉、情與欲之間已沒有了任何糾纏,愛情的意義已被徹底掏空,留下的只有性——一種帶有原始狀態(tài)的性技術(shù)操作的演示,性的娛樂職能被升華到前所未有的高度”。[7]當(dāng)莎菲了解他的“卑劣的靈魂”后,她“悔恨到想哭”。可是她又禁不住感情的蠱惑,明知自己不該再愛,卻又無法自我克制。在承接了凌吉士一吻之后,“更陷到極深的悲境里去”。凌吉士無情的愛欲使莎菲那“靈肉一致”的理想愛情破滅,理智使莎菲“魂醒藍橋”,“一腳踢開了這位不值得戀愛的卑瑣的青年”,[8]決計遠走。
愛情的性愛因素與愛情的精神因素很難構(gòu)成一種完美的和諧,企求完美,無疑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企盼。陷于其中,莎菲的人格便顯出讓矛盾、徘徊、苦悶折磨得焦慮煩燥,失去原有的人格平衡之態(tài)。
莎菲是“五四”時代的“寧馨兒”,她對女性獨立自主的覺醒與追求,使她處于時代之先。但這也使莎菲“高處不勝寒”,加上外表的“怪僻”、“狷傲”以及好朋友和異性朋友令她的失望,使她找不到可以“對話”的人,她因為無法溝通而痛苦、郁悶得“失語”。
“人是由其語言呈現(xiàn)和托出的”(羅蘭·巴特語),語言是人物“存在之家”、“存在的境域”(海德格爾),語言對于人就像太陽對地球那么不可或缺。人通過語言符號系統(tǒng)進行著人與外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雖說只要具備了建言與納言這兩者彼此交談的外在形式就是對話(獨白也是一種對話),但它畢竟強調(diào)言說與傾聽的自足、確認、契合,只有這樣,話語才有“對話”功能。
莎菲直面著好朋友與異性朋友的“雙重失語”。好朋友只能在生活上給予莎菲體貼的關(guān)照卻不能理解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和感受:莎菲不喜歡劍如,云霖、毓芳卻邀請劍如陪同莎菲一起去看電影;莎菲借口找房搬家而云、毓卻不知道莎菲的真實原由;莎菲不愛葦?shù)?,云、毓卻熱情地撮合葦?shù)芘c莎菲;莎菲想向毓芳吐露她內(nèi)心窘狀卻被毓芳聽到反面。同時,異性朋友也無法使她得到感情上的歸屬感:葦?shù)苤粫詼I洗面,莎菲把蘊姊的信給他看,并向他講述自己新得的“人生哲學(xué)”意義,他卻盡他惟一本能在哭,莎菲把自己的日記給葦?shù)芸矗瑔査欠窭斫?,他卻只注意到自己與凌吉士、莎菲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上;凌吉士是填充著輕薄靈魂的空殼,他更不會理解莎菲的思想,他會說“莎菲!你真是個奇女子”,而這“并不是懂得了我的什么而說出的一句贊嘆”。似乎理解她的只有蘊姊,然而蘊姊業(yè)已辭世。所以,莎菲希冀“有那么一個人能了解我得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么?”
莎菲的話語失去了“語言的魔力”,她的話語的能指與所指處于分離、錯位狀態(tài),以致她與周遭人的“對話”是意在此而悟在彼,她即使通過“信件”、“日記”等本文來溝通心際也無法得到預(yù)想的回應(yīng),因為“欲望”是與語言相聯(lián)的(拉康),任何經(jīng)歷要成為經(jīng)驗,必須首先被語言固定,然后才能被人們所覺察(弗洛姆)。她仿佛是太空中懸浮的顆粒,“失語”的苦悶、悵惘可想而知。
莎菲在書寫著無語的情書、無字的墓志銘。與其說是她在對葦?shù)芘c凌吉士構(gòu)成的同性聯(lián)盟的性別之戰(zhàn)中失利,毋寧說是她自己打敗了自己。因為她不是一個沉湎于金錢、肉欲的女人,她不是出賣“女”字的女人,她不能像交際“尤物”那樣投懷送抱,她不愿將自己的異己性消泯而融入既定社會秩序之中,更重要的是因為她自己放棄了“言說”的權(quán)力,為何她只等別人理解而不代之以直言不諱呢?以上林林總總使莎菲成為孤獨、緘默、虛無的敗北者。
于是,莎菲自我放逐,以自戕的手段進行著困獸猶斗狀的沖撞和突圍,“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
這樣的“逃離”進視覺盲閾雖不免悲哀與無奈,但也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自我創(chuàng)生的手段。莎菲經(jīng)過欲、情、知的心理經(jīng)驗積累而到達了“行”的臨界點,她要尋求突破。她的行動是人為也是自為的定向軌跡——自我放逐——她別無選擇,但這種選擇不是妥協(xié)、屈從、墮落與沉淪,而是女性覺醒的果敢、悲愴的我行我素。
但毋庸諱言,這種“逃離”不是個別之舉,而是“五四”十年中女性作家的普遍預(yù)設(shè)模式:冰心的何彬?qū)叟c社會的漠然逃離(《超人》);廬隱的亞俠逃離鄉(xiāng)土、東渡日本尋覓人生真諦而一無所獲,露莎逃離流言、隨愛人而去卻前途未卜(《海濱故人》);馮沅君的鐫華與士軫為逃離封建包辦婚姻服毒殉情(《隔絕之后》);凌叔華《繡枕》中大小姐的閨閣刺繡也是一種自我封閉式的逃離;而現(xiàn)實生活中石評梅作為高君宇的未亡人而做著真實的情感逃離……“五四”女作家似乎為小說人物的命運找到了一個極富象喻意蘊的形式——在自我放逐中消亡。
丁玲在這一點承繼了“五四”前輩的余緒,莎菲嬗變?yōu)檫吘壢?,游弋在“世?nèi)”與“世外”的結(jié)合部,既懷著不能走進社會的敵視,又抱著不可一世的逃避之蔑視,她孕有很強的破壞效應(yīng)。不可否認,這種“逃離”帶有被動規(guī)避、退守的意味,也許用“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來給莎菲戴帽子有些過火,可是“逃避自己的命運是不可能的——換句話說,逃避自己的行動的必然結(jié)果是不可能的”。[9]娜拉式的精神大可褒揚,但出走后的現(xiàn)實通路問題卻是不可刪削的話題。莎菲選擇自我消亡之途,雖不是如何高明之舉,但她卻于“不是墮落便是回來”的具涵意識形態(tài)限囿性的兩極二項之間,建構(gòu)了第三種女性精神—存在—反抗之路的可能性。盡管立錐于精神立場之象牙塔內(nèi)不必然就能與歷史無意識的蒙蔽抗衡,而且也不盡然會剔凈“他者”與對“他者”的欲望(性壓抑與性焦慮),從而使女性自己的生理—心理—歷史經(jīng)驗昭示于世,但以一種病態(tài)的人格呈現(xiàn)于世,靈魂肉體已蘇醒,開門尋路,依舊茫然,這正是那個特定時代青春女性的巨大痛苦所在。
莎菲在尋愛的過程中毅然自立,“但征服情人的欲望反而凈化了莎菲自己的欲望,她贏得了主動,卻失去了情人。”[10]《莎菲》中的隱性意蘊是不可避諱的,這種無法掩蓋的女性世界的音響,即使在當(dāng)今也擲地有聲。
[1] 李昉,等.太平廣記·陽羨書生(六)[M].北京:中華書局,2003:2266~2267.
[2] 錢鐘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766.
[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反克利蓋的通告)(1846年5月11日)[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88.
[4] 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8:36.
[5]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7.
[6]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八四四年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2.
[7] 洪治綱,鳳群.欲望的舞蹈[M]//羅婷: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在西方與中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297.
[8] 茅 盾.茅盾全集:女作家丁玲(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434.
[9]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30.
[10] 林樹明.多維視野中的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