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燕

（河北經(jīng)貿大學 人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61）

一

仔細閱讀茅盾早期談婦女問題的文章，我們留意到自1920年2月之后，愛倫凱成為茅盾談婦女問題的橫坐標，茅盾沿著這個坐標徑直走了一年，然后再次回到他談婦女問題的起點。為直觀起見，我把茅盾早期（1919－1925）談婦女問題的文章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19年10月到1920年1月。此時茅盾的女性觀集中表述為：“我以為結婚問題不當以戀愛為要素?！保?］婦女解放“就是要恢復這人的權利，使婦女也和男人一樣，成個堂堂的人，并肩兒立在社會上，不分個你高我低”［2］。主張家庭改革，希望借助公廚和兒童公育解除家庭對婦女的束縛，使其接受教育，進而達到經(jīng)濟獨立［3］。

第二個階段是1920年1月到1921年1月。這個階段茅盾觀點陡轉：“我以為新道德的創(chuàng)立，尤為緊要，在中國尤為緊要中的緊要?！保?］聯(lián)系不到一個月后，他在《婦女雜志》6卷3號發(fā)表的《愛情與結婚》的按語（此為中國最初正式介紹愛倫凱著作的文章，筆者注），可以窺見他女性觀的這一變化，源于他對愛倫凱著作的閱讀。在此茅盾表現(xiàn)出一種接受的焦慮：“愛倫凱女士的杰作久已風行全球，獨我中國還沒人講起……現(xiàn)在國內女子運動大興，而愛女士的學說卻尚沒人介紹，這真是一大遺憾?！保?］之后茅盾談婦女問題的觀點竟然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總之，我相信婦女問題不必定要從經(jīng)濟獨立做起——西洋的往跡雖是如此”［6］。

第三個階段是1921年1月到1925年1月。這時茅盾將愛倫凱與紀爾曼加以反復比較后，再次主張女性經(jīng)濟獨立，主張“現(xiàn)代的女性當自覺是一個人，是一個和男性一般的一個人。不但男性能做的事要去做，男性未做的不能做的事，也要去做”［7］。

這看起來像是回到原點，事實卻是茅盾對愛倫凱的新道德理論念念不忘。雖然茅盾多次寫文章暗示愛倫凱理論的不切實際，如：“至于中國現(xiàn)在……未免不切實用；中國現(xiàn)在尚須努力于打破舊禮教信條的束縛，掃除盲從的舊貞操觀念?！保?］但是他對愛倫凱仍然難以擱置。比如他講“女子解放的意義，在中國，就是發(fā)現(xiàn)戀愛”［9］，時間是在明確選擇紀爾曼的“經(jīng)濟獨立說”后面。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發(fā)表時間更靠后的《所謂女性主義的兩極端派》，在推出愛倫凱理論與紀爾曼理論相較紀爾曼重要的結論前，茅盾表達了怕人們曲解愛倫凱的擔憂：“我猜想起來，一定有些思想復辟的先生們抬起愛倫凱來抵制主張婦女經(jīng)濟獨立，而且或者竟至把愛倫凱的學說改變成中國式的母教，閨訓，男主外女主內。等等話頭，也未可知；果真如此，那真是愛倫凱的不幸，中國的糟，自不待言了?！保?0］就像一個維護者一樣，茅盾生怕別人會錯了愛倫凱的意。

總之，這個階段，茅盾非常矛盾，他要逃離愛倫凱卻又欲罷不能。事實上，茅盾早期女性觀始終以愛倫凱與紀爾曼為中心，展開理想與現(xiàn)實的博弈。而理想與現(xiàn)實作為茅盾早期女性觀的兩翼，始終處于糾葛、碰撞中。正如茅盾自己講，對于紀爾曼“良心上使我不能反對”；對于愛倫凱“學識上使我不能反對。勉強下個評論，我只好恭維愛倫凱，因為她的學說比較的深湛”［11］。也即是說，茅盾從心底里推崇愛倫凱，但從實用角度選擇紀爾曼。

二

關于短篇小說集《野薔薇》的主旨，茅盾認為是是凝視現(xiàn)實，“真的勇者是敢于凝視現(xiàn)實的，是從現(xiàn)實的丑惡中體現(xiàn)出將來的必然，是并沒有把它當做預約券而后始信賴”?！安灰袀诩韧膊灰湛渲磥恚瑧撃暚F(xiàn)實，分析現(xiàn)實，揭破現(xiàn)實”［12］813。認為“寫這些‘平凡’者的悲劇的或黯淡的結局，使大家猛醒，而不是無意義的”［13］。同時茅盾解說：“這里的五篇小說都穿了‘戀愛’的外衣。作者是想在個人戀愛的行動中透露出個人的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這是個難以奏效的企圖。但公允的讀者或者總能夠覺得戀愛描寫的背后是有一些重大的問題罷。”［12］814

《野薔薇》這個集子，最初發(fā)表時包括五篇小說，《創(chuàng)造》《自殺》《一個女性》《詩與散文》《曇》時間正是茅盾談女性問題比較成熟的階段。我在這里將以前四篇來談愛倫凱與《野薔薇》的關系。

首先，閱讀這些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說帶有很強的說理或者說思辨色彩。因為幾乎每篇都是以一個人物為中心展開的對“現(xiàn)實”的思索。而了解了愛倫凱的學說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人物的言行、心理帶有濃厚的愛倫凱色彩，而幾乎每篇小說都是愛倫凱學說的破產(chǎn)。

為什么愛倫凱的“戀愛道德論”在集子里一一幻滅？或者說，為什么受愛倫凱新道德影響的新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一一失??？如果我們注意《一個女性》中的兩段話，就會發(fā)現(xiàn)它就像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愛倫凱學說在中國現(xiàn)實中的困境：“但瓊華所醉心的，卻是盧騷?！畯蜌w于自然’成為她的中心信仰。她覺得男子追隨女性是‘自然’，女子呢，親熱的而又坦白的和男子周旋，也是‘自然’，兩者都不足怪。”“在他的告別的談話中，她學到了人生學校中的一課新書了。雖然她的平靜天真的處女心被這課新書所煩擾，然而她愿意，她已經(jīng)承認學習這樣的新書是必要。同時她也不免感慨：人生原來竟是這樣的丑惡么？圍繞在她左右的人們竟是這樣的鬼蜮可怕么？‘復歸于自然’只是一句空話么？”主人公瓊華對盧梭的推崇，對他“復歸于自然”的自然哲學的推崇，和愛倫凱學說對盧梭自然哲學的繼承是一致的。在愛倫凱的思想來源中，最為重要的就是盧梭的自然哲學和自然教育思想，她的《婦女運動》一書，就是在摒棄盧梭對女性的某些偏見的同時，有效吸收了盧梭的自然差異論，由此形成了自己的獨具一格的女性主義立場：女性是人，也是母親。但“復歸于自然”的哲學，卻使得瓊華在現(xiàn)實的面前撞得頭破血流。而這似乎預示著愛倫凱學說在中國的現(xiàn)實。

事實上，《野薔薇》集中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愛倫凱理想的新女性在中國現(xiàn)實中都表現(xiàn)出不適應。這包括男性的不適應與女性自己的不適應?！秳?chuàng)造》表現(xiàn)為君實對嫻嫻的不適應，《自殺》表現(xiàn)為環(huán)小姐對革命男友的不適應，《一個女性》表現(xiàn)為瓊華對周圍環(huán)境（男性）的不適應，《詩與散文》表現(xiàn)為青年丙與桂奶奶的互相不適應。在此，不妨以《創(chuàng)造》為例，加以解說。《創(chuàng)造》是一篇耐人尋味的作品，它帶有很強的實驗色彩，寫的是君實創(chuàng)造“理想的夫人”——嫻嫻。那么君實理想中的新女性都具有哪些素質呢？這在君實的不滿與得意處可以推斷出君實理想的夫人就是舉止優(yōu)雅，談吐不凡，性情活潑，關心政治，性解放但不流于放蕩。

再看愛倫凱的女性理想：“這種婦女是一個把種種相反條件調和于一身的調和體。這種婦女，很復雜而又很統(tǒng)一；很豐富而又很單純。具有充分修養(yǎng)的性質，而又具有活潑的性情。是人間的個性的具體化，而又是女子的表現(xiàn)。這種女子，了解科學的精神，了解對于真理的追求心，也了解獨立的精神、藝術創(chuàng)作的精神。理解自法的法則、進化發(fā)達的必然性，具有一致合同的感情，也具有對于社會利害問題的興味。這種女子，比現(xiàn)在的女子多曉得事物，多審量事物；所以比現(xiàn)在的女子更正當，更強壯，更善良，更賢明，更優(yōu)雅。又說：這種女子，舉全身以求愛的幸福。這種女子，尊重貞操；但是她的性質，是情熱的，不是冷酷的；她是靈的，也是肉感的。她富于自尊心，所以很真實?！保?4］

對比一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君實的理想女性正是愛倫凱新女性的翻版。但是，在小說中，一旦這樣的女性“創(chuàng)造”成功，君實馬上就感到了不適應：當君實將嫻嫻的落落名士氣改造成功后，嫻嫻竟向著君實所謂的“女政客”角色轉變了。這顯然是君實未曾預料的。不論是文章開頭對其夫婦臥室布局的介紹，還是結尾嫻嫻最后的留言，都表明嫻嫻已經(jīng)離君實的理想越來越遠。

那么，君實對改造后嫻嫻的不適應說明了什么呢？君實其實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實的一種象征（君實，君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進一步講，就是當現(xiàn)實的婦女運動對婦女解放的未來加以申明并倡導時，過于理想化的途徑未必是可行的。對照前文，茅盾以愛倫凱與紀爾曼為中心的女性觀，他雖然從學理角度表示對愛倫凱學說的佩服，但他的實際選擇卻是紀爾曼，這種理解就不再是空穴來風。

再以《詩與散文》為例。桂的行為，依愛倫凱戀愛道德論論之，沒有什么不道德的，換句話說是值得肯定的。桂與青年丙的戀愛，尤其是在同青年丙的關系中，桂拋棄傳統(tǒng)女性性的羞澀，大膽追求熱烈的情欲，正是愛倫凱倡導“靈肉一致的戀愛”，對肉欲加以肯定的注腳。從新道德的角度，桂無疑已經(jīng)置身于新女性之列。但桂馬上面臨的現(xiàn)實就是青年丙。

青年丙在遇到更加年輕的表妹之后，這個所謂的“新青年”馬上表示：“男女間的關系應該是‘詩樣’的——‘詩意’的；永久是空靈，神秘，合乎旋律，無傷風雅。這種細膩纏綿，詩樣的感情，本來是女性的特有品?？墒枪?，不知你怎的喪失了這些美點了。你說你要‘實實在在的事’，你這句話，把你自己裝扮成十足的現(xiàn)實，丑惡，散文一樣；用正面字眼來說——就是淫蕩?！钡聦嵣?，一旦表妹留言讓青年丙徹底無望后，青年丙又再次對桂產(chǎn)生“靈之顫動”，完全軟化、屈服于桂熱烈的肉感誘惑下。正如桂的揭示：“你，聰明的人兒，引誘我的時候，唯恐我不淫蕩，唯恐我怕羞，唯恐我有一些你們男子所稱為婦人的美德；但是你，既然厭倦了我的時候，你又唯恐我不怕羞，不幽嫻柔媚，唯恐我纏住了你不放?！笨陬^上喊著“戀愛自由”主張“靈肉一致的戀愛”的男子，不過借新思想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已。這就是新女性要面對的現(xiàn)實。雖然桂最后一腳踢開青年丙，勇敢地宣示自己精神上的勝利，但誰又能說這是真正的勝利呢？

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都表現(xiàn)出對新女性身份認同的困境。可以說，茅盾的《野薔薇》充分的表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實。而新女性無一例外地披了戀愛的外衣，更確切地說，是披了愛倫凱“戀愛道德論”的外衣，在這外衣的內面，是重大的現(xiàn)實問題。這就是爭取戀愛自由權在現(xiàn)實的中國，還將存在一系列的難題。

［1］茅盾.“一個問題”的商榷［J］.時事新報，1919－10－30.

［2］佩韋.解放的婦女與婦女的解放［J］.婦女雜志，1919，5（11）.

［3］佩韋.婦女解放的建設方面［J］.婦女雜志，1920，6（1）.

［4］佩韋.世界兩大系的婦人運動和中國的婦人運動［J］.東方雜志，1920，17（3）.

［5］四珍.愛情與結婚［J］.婦女雜志，1920，6（3）.

［6］Y.P.家庭服務與經(jīng)濟獨立［J］.婦女雜志，1920，6（5）.

［7］冰.女性的自覺［N］.民國日報，1921－08－03.

［8］沈雁冰.離婚與道德問題［J］.婦女雜志，1922，8（4）.

［9］冰.解放與戀愛［N］.民國日報，1922－03－29.

［10］冰.所謂女性主義的兩極端派［N］.民國日報，1921－10－26.

［11］雁冰.評兒童公育問題［J］.解放與改造，1920，2（15）.

［12］唐金海，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茅盾專集：第1卷：下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13］唐金海，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茅盾專集：第1卷：上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630.

［14］瑟廬.愛倫凱女士與其思想［J］.婦女雜志，192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