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過后很久,宜春仍想不明白和馬丁結婚的意念從哪來的。像夏天的閃電,從烏云堆積中閃出來——盡管只閃了一下。這也可能因為她碰到他就在夏天,是六月底的一天,她持著一紙通知到了北京。會期只有半天,本來會后安排去白洋淀,忽然取消了,連個理由都沒有。
她認識的幾個人——小燈籠、暖暖、毛蟹——不高興地互相問著晚上去哪兒。她跟著他們從出版社陰涼的樓里出來,看了一眼門口的海棠,又看了一眼作海棠背景的一堵紅墻,只有北京有這種濃烈的顏色。暖暖叫她也想想,別不說話。她說你們想吧……她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她也不在乎連夜趕回家累不累。
她等著他們改變主意,一轟而散,會朋友的會朋友,去火車站的去火車站。毛蟹攔到一輛空車,暖暖搶先坐到前排,回頭對后排擠在一塊的三個人說:“去后海,去后海吧?”
車窗上蒙著灰,又罩上一層落日的干黃,她瞇眼看著外面。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夢想過奔北京來做個北漂,終于沒有敢,不然就也是這滿街滿胡同紅紅綠綠的男女中的一個了。她同時也想到自己住的小城,那本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這幾年因為到處拆建變得灰撲撲的。隨即她也想到這小城一隅的小小的家,這小小的家的小小的陽臺,和屬于她獨有的一把搖椅。雖然坐上高鐵四小時就到了,即將到達的后海使她想到這個家覺得十分遙遠。
毛蟹很會找地方,放棄了兩家暖暖看來很不錯的飯館,帶領他們進了一扇雕花的紅門,上了樓,選了張露天的桌子。幾步之外就是湖面。贊揚聲中,毛蟹自得地笑著拿出手機打電話,他要喊他的朋友來,他強調這可是個有用的朋友,絕對值得認識。她望著湖面,沒有說什么,她聽見了毛蟹的話,“有用”這個詞讓她有些想笑,對這幾年的她來說,好像什么人都沒用了,而她對別人也沒有一點用。她是個只會上上班買買菜的人。這和她過去的夢想差別是這么的大。
菜陸續(xù)上來,啤酒也上來了。暖暖掏出煙,自顧自點了一根,罵起了出版社。小燈籠罵的是社長助理。有一年這助理喝了點酒,跑到宜春房間里,說了會酒話,竟想動起手來。她沒說過這事。說什么呢?她跟他們談不上深交,不過各在地方上做雜志美編,都與這家出版社長期合作,為一個什么會遇到一次,互相知道點底細:毛蟹前年離了婚,小燈籠還在找男朋友,暖暖和她年紀差不多,都結婚了,都是女兒。
誰知下次什么時候再坐到一起,眼看越過三十五,三十六,朝著四十歲一點點臨近,越來越覺得人生相遇的不易。她有段時間迷上讀莊子,很喜歡《繕性》里的一句話:“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榮華富貴留不住,要來就來,要去就去,感情不也是?正因為這樣,對那些喜歡她的人敬而遠之??伤龑Ω星檎鏇]有需要了么?也不怪他們說她放不開,她看著杯中的酒,才淺淺地下去一層。他們向來好奇她的酒量,可她喝到一個時候就停住不喝了,像一個標準,絕不越過去。小燈籠勸她醉就醉了,還說她需要找一個不太愛的人來一場一夜情,才能看清性沒什么。真沒什么。
是她沒遇到這么一個人吧,她也不是古代的貞節(jié)烈女呀??赡怯质请y的,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被怎么樣一個人打動?!彩亲罱琶腿话l(fā)現(xiàn)自己除了一個心還有個身體,愛一個人,除了心,還用身體,這沒什么不對。佛經(jīng)上也說色是心的一部分。色即是身啊。
毛蟹總說她和暖暖是受毒害的一代,尋歡作樂是人的天性啊。
你呢?小我們幾歲就不受毒害了?暖暖最聽不得這個,一聽準罵毛蟹。毛蟹會去捏暖暖,捏到暖暖尖叫。他們只喜歡鬧,不存在誰愛誰。那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
宜春進入不了這開心的氛圍。她的心失落了一塊,像小時候吃月餅,一塊月餅切成八塊,有人拿走了一塊,她失落了八分之一的心。她無從尋找,無法完整。
后海已到薄暮時分。被這柔和的灰色包圍著,宜春望著水面,遙想她的八分之一心,漸漸也有了一些愉悅。她跟著他們來是對的,不然現(xiàn)在一個人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的世界急速而過,不知道有多少孤寂。
馬丁出現(xiàn)的時候快八點了。桌上杯盤狼藉,一盤烤魚早熄了火,只剩半個頭連著一幅骨架。毛蟹喊來服務員,叫添一箱酒,幾盤菜,再添兩副杯盤。馬丁帶來的女人坐到宜春和暖暖中間,害羞似的微笑著。
“我情人?!瘪R丁介紹。
他個子很高大,也很健談,一坐下就滔滔不絕說起來,從下午他和情人去798說起,說到那兒的一幅畫,一個白癡雕塑,又把白癡擴大到他工作的劇團,還有現(xiàn)在正編著的音樂劇。毛蟹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插進去介紹他:音樂劇編劇,上海人,父親是人藝的,知名導演啊。
宜春看著他的襯衫領子被一粒細小的鈕扣扣得端端正正,要不是眼皮松弛,眼底拖著兩團黑影,不知幾夜沒睡醒過了,其實挺英俊,鼻子尤其尖而挺拔。
不知什么時候,這個鼻尖朝向她了,看來毛蟹跟他介紹過她了,他在問她住的那個小城?!澳闳ミ^嗎?”她隨口問。“去過,不只去過一次。那里有江,還有江潮,有一年還去看過。”她問他怎么樣,好不好看,因為常有人抱怨等那么長時間實際看到卻只有幾秒鐘?!笆翘炝耍拖褡鋈艘粯涌?。”他笑道,問她經(jīng)常去看嗎?她搖頭,讀初中的時候,她和同學一起看過一次,后來,工作了,和同事一起看過一次。她想起那段荒涼的江灘,灘邊嶙峋的怪石和灰黃的淤泥,又想到讀初中時去那次,她跳到淤泥里,挖了好幾只螃蟹出來。
“那不叫螃蟹?!彼f,微微一笑,又說:“那叫毛蟹?!?/p>
大家都笑了,他活潑地眨著眼睛,看上去對她住的小城印象很好。不過,很快,他的鼻尖跳過她和他的情人,對準了暖暖。
“今天出版社真神經(jīng)病,那么遠把我們騙過來?!迸仓欤闷馃熀袚u了搖,“馬丁,煙!”馬丁拋過來煙盒,是一盒金色外殼的煙。小燈籠說:“你指望什么好事輪到我們?自己再不尋點開心,不悶死了?!鄙斐鲆恢皇?,“什么煙?給我一根。”
暖暖把煙盒拋給她。小燈籠拿了一根,問她:“來一根?”宜春擺手。小燈籠咚地把煙盒拋回給馬丁。
馬丁問她:“不來一根?”
暖暖替她說,“她從來不抽?!辈[起的眼睛四周帶著一點點譏諷。其實特別特別難過的時候,她也會抽一根。她還沒習慣高興的時候來一根。不過現(xiàn)在她不認為暖暖是在譏諷她了,暖暖對誰都這樣一張臉。
“喂,馬丁,講講你什么時候結婚吧,毛蟹告訴我了。”小燈籠說。
馬丁說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對結婚沒有信心,就算離過一次婚,他可還是很想結婚,被毛蟹大笑一通后,談起去年去馬德里的經(jīng)過。小燈籠問他碰到艷遇沒有,暖暖關心誰給他出的錢,他爹的,還是黨的。這次他沒滔滔不絕,拿手機出來,說:“這什么音樂,這么難聽,聽我的吧。”
宜春這才聽見音樂聲,細細的一縷,不僅這酒樓,附近的飯館酒吧全在放音樂放流行歌,混雜在說話聲里。馬丁平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一隊男人的合唱聲。她有些吃驚,也不知道吃驚這太不食人間煙火的歌聲,還是馬丁的眼神,好像他的話是說給她一人聽的:“這是《格里高利圣詠》?!彼恢獮槭裁淳突艁y了。過了幾個月,她獨自坐在搖椅里看書,看到這么一句話:慌亂(緊張)是愛的開始,立刻想到馬丁,想到后海的晚上?!案窭铩呃铩ピ仯课覐膩頉]聽過?!彼f。“這可是西方音樂的源頭,這次的音樂劇就用了這段做背景,你們聽聽怎么樣?”暖暖問他編了多少音樂劇了,他說總有二十幾部了吧,“不容易啊,不容易??!”自得地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宜春注意他左眼角邊有個小小的疤,這個疤讓她傷感,她肚子上也有個疤,那是她去采訪一個朝鮮志愿兵時,志愿兵的女兒給她倒茶燙到的。她看著他額前蜷曲的頭發(fā),想到他并非樣樣一帆風順,時代每曲折一步,他也跟著曲折一步,不僅曲折前進,說不定還要曲折倒退。
再看馬丁的情人,小小的發(fā)光的眼睛也看著她,短頭發(fā),牙齒七翹八咧,沒一顆正的。領口結飄帶的襯衫短裙,像個中學生,注意力全在馬丁的酒上,馬丁的酒杯一空,就及時拿起酒瓶。馬丁不會愛這樣一個人的。
那么,馬丁會愛她嗎?早上從家里出來天還沒亮,為了路上少花點錢,她吃得很飽。坐車到火車站,除了公務在身的男人,多數(shù)人都有伴。一路上她幾次拿手機出來看,沒一個短信電話。什么時候過去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了,而工作上有聯(lián)系算是朋友的人,又沒一個能讓她傾訴去北京的火車上的孤獨。中午她到了北京,匆匆吃了一份快餐,住進社里安排的房間,然后開會,然后告知白洋淀不去了,再然后,她到了這里,認識了馬丁。他們注定在后海的酒樓上認識?!@念頭像夏天的閃電,從烏云堆積中閃出來。消失前又蕩出尖利的一筆——他們會結婚,然后一起生活。這是誰在告訴她?她腦子里的聲音是上帝的,還是她自己的?既然卓文君可以被司馬相如的琴聲吸引,她也可以被“格里高利……圣詠”吸引吧。
暖暖推她,她一驚,不知什么時候,馬丁的鼻尖又朝向了她,“以后給我看你配畫的文章?!?/p>
毛蟹在一旁解釋,馬丁認識很多人,什么圈子他都認識。
“噢?!彼f,看著馬丁,恍惚想起她的工作——編畫,給畫配文字。剛才她在想什么?他們在一起生活?她那失落的八分之一心在馬丁這兒?現(xiàn)在馬丁把它還給了她?馬丁有一又八分之一心,可以供給每個缺失八分之一心的女人?她捧著頭,她在想什么,她今天沒喝多啊。
暖暖推宜春,“我去衛(wèi)生間,你去不去?”
宜春跟她一塊下了樓,穿過一條長長的陰森森的走廊,拐到樓后。那兒有兩扇門,左邊一扇畫著一只紅高跟鞋。
暖暖問她,“你不要緊吧?”
“不要緊?!彼f,推門進去,小窗外的天黑如濃墨。
陳紅旗作品-繪畫手稿6,7 2007
十點鐘,馬丁從褲袋里摸出赤裸的一大疊錢,買了單,把剩余的塞了回去。一個人索然地站在柜臺前,等著落在后面的他們跟上來。外面熙熙攘攘,走著很多人。他們六個人一出門,立刻匯合了進去。
馬丁對她說:“這里后半夜才有味道?!彼f得很意味深長似的,透著對這個城市的熟悉和深厚的感情。宜春問他還回上海嗎?他說不大回去了,但也蠻想念那兒,畢竟住過七八年。她說她挺喜歡上海,因為上海離現(xiàn)在住的小城很近?!笆堑陌 !彼f,他去看江潮就是回上海順路去的。他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看她,是想看出她跟她們有什么不同嗎?可能她太敏感了。小燈籠叫他,他走上前去。她吞回欲說的話,聽他在前面豪爽地說:“放心!你想去哪就去哪,還怕錢花完嗎?”他總被一個個電話召出來,去一個個地方,為一群群人買單?這是他的生活之一,他樂于如此?圍著他不放的人為的是吃他一口,他也樂于給人吃這一口?
旁邊就是后海,漆黑的水面映著各種顏色的光,晃動著,推來推去。風還沒有涼下來,熱烘烘的。——不是要逼人出汗的熱,是要他們再干點什么。
沒看清那家酒吧叫什么,宜春就踏了進去。
她挑了離馬丁最遠的位置,靠在舊得發(fā)黑的椅墊上。她今天喝得不多,遠沒有醉。她不承認剛才念頭是妄想。她不是個經(jīng)常有妄念的人。她很實際。她現(xiàn)在就很實際,她要離他遠點。
啤酒又送了上來,暖暖叫她少喝點。她順從地讓暖暖倒了半杯。馬丁對暖暖說:“她能喝的?!迸f:“我知道,她不能喝?!?/p>
暖暖叫人拿兩包煙來。馬丁的煙也抽完了。酒吧暗昏昏的光線底下,暖暖白皙清瘦的臉有些蒼老。不知馬丁說了句什么,她眼睛四周的肉鼓得更厲害了,譏諷的意味更深了。
宜春羨慕馬丁的情人可以一晚上保持微笑,不說一句話,不打一個呵欠。她忍住一個呵欠,想到家里的床。和瘸子結婚后,她就一直睡那張床。床是她找木匠做的,床頭雕了葡萄荷花。瘸子除了刻字別的什么也不會。她躺在床上流眼淚,他就不刻字了,坐在床沿靜靜地陪著她。她不會老流眼淚,眼淚流到一個時刻就沒有了,就干了。她躺不住,起來了,他也走了,又去刻字了。
小時候她脾氣很壞,動不動往外跑,后院,河邊,山腳邊的林子,哪兒僻靜沒人往哪兒跑,總是母親出來找她回家。她還愛讀書,她讀過不少書,都是母親幫她借的,她還記得有一本叫《光陰》,她一借到手就坐到天井里讀起來,讀到“春神句芒住在東郊的廟里?!辈蛔x了,摸著書頁,半天沒有說話。晚上吃了飯,趴在飯桌上畫畫。家里的人走過伸頭一看,嗤的笑了,問她畫什么。紙上是幾棵樹一座房子,她說這房子是廟。她們問樹上怎么沒葉子,她說這是冬天啊。她們叫她講講看這廟里住的和尚還是尼姑,她聽出她們話里的嘲笑,跑掉了。母親找不著她,尋到園子里,一聲聲喊著:“宜春,宜春,回來了?!彼氤鰜?,她的心不愿意,她還要再等一會。她在那兒躊躕著,終于被一樣什么東西弄得害怕了,跑回屋里。洗了臉,又去畫了。在畫上添了個人,人面鳥身,長著一張方臉。她在這個人頭頂上寫了兩個方方正正的字:句芒。
家里的人都說她有點癡,不知道像誰,大了不要有什么毛病。
她不懂自己會有什么毛病。一歲歲長下去,也并未有明顯的毛病,當然也未在讀書上有過人之處,她讀職高的美術專業(yè)是因為考不進別的學校,家里也沒指望她畫出名堂,剩下的就是找個像樣的男人結婚了。
她的毛病,正是這個時候顯現(xiàn)出來了。
那時她剛畢業(yè),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到母親廠里先做起來。午休時間短,她吃了飯,不愿呆在廠里,就一個人逛出去。她隨意地在那條街上逛著,不知哪一天,她注意到一間很小的鋪子,只有一扇窗大,一個男人坐在窗前刻字。他也不抬頭,整天垂著一顆烏黑的,頭發(fā)茂密的頭。
他大概也注意到窗前天天有這么一個人走過。有一天忽然抬起頭,她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瘦瘦的臉,頭發(fā)長長地蓋住耳朵。他看她的樣子,就像除了刻字之外什么都沒有興趣。
她沒有停,走了過去。第二天她又從那兒經(jīng)過,還是沒有停??墒沁@么過去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她的腦子里開始常常出現(xiàn)這張臉。意識到自己在想這張臉,她變得沒心思上班,沒心思吃飯。隨便扒幾口,就把飯碗一摞,說逛街去了。
他好像也知道她來,每次她走近了,他就抬起頭,看她走過去。
天天這樣,心里積累了許多話:你是誰?你怎么在這兒?你幾歲了?你的家在哪兒?你喜歡什么?
刻字鋪前有棵大樹,一根枝杈枯死了,高高地斜伸向上,別的枝杈卻長滿細小的圓葉子,累累地垂到地上。又一天,他沒在店里,卻在樹下吹口琴。
這琴聲這么委婉,又這么傷心,是吹給她聽的嗎?他在等她來嗎?有一天,她忍不住走過去問他:“你天天吹的這個,叫什么?”
他不吹了,停下來,友好的、溫和的看著她,沒說那是支什么曲子,還好像積聚了很大的力量,從凳子上站起來,慢慢轉過身,背朝著她,走進店里。
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不僅身材矮小,他的一條腿走路是瘸的。
這就是她認識瘸子的經(jīng)過。他從小聽慣別人叫他瘸子,他說,他根本不在乎別人叫他瘸子。
她不顧父母反對,堅決要跟瘸子結婚。舉行婚禮那天,母親沖進來,一把撕掉門上的喜字,扔進門外的陰溝里。跟在母親后面的舅舅把母親拉了回去。第二天她發(fā)起了高燒,十天才退,可誰又知道她才好,瘸子的父親出車禍死了,瘸子的母親哭暈過去。從此瘸子的母親就跟著他們一起過了。她生了女兒以后,聽了舅舅的話,抱著女兒回娘家去,母親怔愣片刻,從她手里接過女兒,原諒了她。她從小有點癡的,家里人背后說,當著她的面,他們倒從來不說。
瘸子對她也算好了,家里的事向來都是她說了算,他也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他讓她覺得很安心。有時,夏天的夜里,她和瘸子一起坐在刻字鋪前的樹下,瘸子吹著口琴,她有一搭沒一搭搖著扇子,月光透過枯死的枝杈落下一大片月光。她覺得這樣過挺好,再后來,她的女兒可以在他們兩個之間繞來繞去玩了。瘸子也有一樣不好的地方,他不愛出門,所以他們從來不去外面旅游,也不一起逛商場。這多少毀去了一些她的幸福感。幾年前那條街輪到改建,房子全拆了。他在家里刻字了,他也不著急,說想叫他刻字的人總會找上門來。
母親去世前問她跟瘸子結婚真不后悔?她怔怔地看了母親一會才說:“不后悔。”她也許后悔過。不過她不會離開他,這她是知道的。
陳紅旗作品-《送親》 181×161cm 油畫 2008
她站起來,馬丁看著她?!拔页鋈ヒ幌??!彼f。毛蟹說:“你沒睡著?。课耶斈闼?。”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她是去衛(wèi)生間,她在那兒重新梳了頭發(fā),流了點眼淚,隨后照著鏡子擼了擼鼻子,回到外面。暖暖不知在說什么,聲音很不高興,她坐下,發(fā)現(xiàn)氣氛有些兩樣,馬丁說他們這些官二代其實混得都不算好。北京他們這樣的人太多了。他們都有一套自成不變的行事方式,說到底放不下面子,懶吧。
“還有天真!”暖暖強調。
“天真?就算是吧?!瘪R丁咕嚕了一聲。
一點四十分,馬丁招手買了單。
宜春第二次看到他那疊赤裸的錢。隨后,六個人順著狹窄的樓梯魚貫而下。在拐角上,馬丁的手按在她背上,好像怕她摔下樓去。她是有些搖晃,鞋跟踩不實地板似的,不過還是安然下了樓。到了樓下,他的手拿開了。她背上卻仿佛仍然有一只手滾燙地壓著她,壓得她久久沒有說話。到了外面胡同口能打車的地方,他們就該分手了。
暖暖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膊,默默地往外走。
風涼爽了一些,吹著湖邊的大柳樹。幾個人像是走在幻影一樣的迷夢里。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認識自己。這是最適宜忘記自己的地方。這里的樂子,是忘記自己之后得的?;氐郊依锵肫鹱约河衷撛趺崔k啊。最好的辦法就是倒頭就睡,繼續(xù)不想起自己。
忽然,暖暖說:“你看月亮,這樣薄?!?/p>
她看天上,果然半個月亮薄薄掛著,真如一搠要破。
暖暖皺眉:“我怎么覺得自己沒在后海?”
她笑:“真是,我也這么覺得?!?/p>
小燈籠在前面大笑道:“那你們在哪里?別神經(jīng)病了。?。∥也幌牖厝?。馬丁,馬丁,我們還去哪兒?你帶我們去?!?/p>
“唱歌去?我們唱歌去?去不去?”馬丁說,面朝她們,倒退著走著。
暖暖吃驚說:“唱歌?我不去?!?/p>
“開玩笑的吧?”宜春不相信他們還有這樣的興致,難道這一夜還沒結束?
朦朧中,她們走到胡同口,毛蟹站在藍色煙霧一樣的夜色里朝她們張開雙臂說:“怎么樣?唱歌去?”
暖暖悄聲說:“你瘋了?我不想去。幾點了?”
幽暗中,馬丁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著她。
小燈籠上來拉她,“去吧!去吧!就唱一個小時,唱一個小時我們就走?!?/p>
她被小燈籠拉得不能動彈,回頭跟暖暖說:“就去一下吧。坐一下我們就走?!?/p>
馬丁在打電話,“黛米,唱歌去啊。錢柜,鼓樓大街西邊的錢柜。別搞錯了。等你啊?!?/p>
“麗麗,唱歌去啊。錢柜……”
前面已經(jīng)沒有毛蟹的影子,遠遠還能看見小燈籠的黃裙子。她不知道小燈籠干嘛跑這么快,看看四周,也沒有暖暖。這讓她覺得很荒誕,好像她是在一個夢里。馬丁還在打電話,但是當她走到快和他齊肩的時候,他緩緩放下了手機。路燈下,他的面頰好像突然塌下去了一層——這才是他真正的臉?她像要打破幻覺似的問他:“看見暖暖了嗎?”他搖搖頭,說:“還在后面吧?!辈恢獮槭裁捶浅P⌒牡爻α诵ΑK恢涝趺葱稳葸@一笑,又問:“你朋友呢?”他仍非常小心地笑了笑,說:“也在后面吧?!彼O聛?,“那等等她們吧?!彼f:“好啊?!钡€是很慢地朝前走著,她于是也很慢地朝前走著。說點什么呢?她剛這么想著,馬丁先說了,“很多年前,”馬丁是這么說的:“很多年前,我去湘西。”
陳紅旗作品-《葬禮》 200×160cm 2008
“嗯。”她說,不知道他要講什么。
“住在湘西的一幢民房里?!?/p>
她聽著,沒說話。
“房子里有一口棺材?!闭f了這句,他又停了,顯得非常地困惑。
她的心猛地一跳——淡淡的懼意隨即彌散開來。他為什么講這個?兩點了。夜色還是很清,半個薄月亮灑下白凈的光,到處是拖長的黑影。
“你怕嗎?”他問,注視著她。
他眼睛里的神色打消了她剛生出來的懼意,他的話不陰森,倒像個孩子在談他喜愛的玩具。為了表明她真不怕,她問:“然后呢?”
“你不怕我就接下去說了……一個晚上,我什么事也沒有。那兒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沒有電腦,沒有手機信號,只有我和那口棺材。棺蓋一掀就開了,棺內干干凈凈,聞著有股松木香,角落里還留著幾粒木屑。我突然很想鉆進去,我想試試看,鉆進去會怎么樣,我就真的鉆了進去,躺好,把手這樣放著,你看——”他把手橫在胸前交叉起來,叫她看,“就是這樣,看著屋頂被煙熏黑的木椽子,我想,死就是這樣了。我想,我就提前感受一下死?!?/p>
“那幾天,我每天都往棺材里躺一會。真怪,這樣躺一會,再出來,我的心寧靜了很多?!?/p>
馬丁沉思著,像在回想那天,經(jīng)過這半夜,他不僅瘦了一圈,眼皮也又松馳了一圈。他笑了起來,“真的,我當時想,我還能爬出來,多好??!只要能爬出來,就好!”
他的話實在不知道讓她說點什么,如果他小一點,是個小孩,她會像抱女兒一樣抱住他。如果他不是在炫耀他的孤獨,就真的是孤獨??伤f什么呢?一輛黑色的汽車緩緩地從他們身邊開過,一家面包房仍在營業(yè),櫥窗玻璃里燈光通明。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一個醫(yī)生:卷著褲腳站在大雨里淋著,雨水從頭上臉上滾落下來,一身的水,一動不動站著。她聽大人說他什么也沒有了,雨把他住的房子壓塌了,他的妻子母親還有剛剛兩歲的孩子全死了??墒邱R丁沒有什么也沒有啊。他什么都有??!他沒有了什么呢?!
后面的腳步聲近了,是馬丁的情人,趕上來和他們一起朝前走。她先看見KTV的金色大轉門,隨即看到站在門口的小燈籠和毛蟹。
“暖暖呢?”她問毛蟹。
“怎么?她沒跟你一起???你先上去吧?!泵氛f,“我在這兒等?!?/p>
除了他們,大廳里看不見一個人,高高的穹頂上吊著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她在電梯的金屬門上看見自己發(fā)青的疲倦的臉。兩點半了。她很少這么晚睡。她不習慣這種生活??伤秊槭裁床蛔撸窟€跟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繞了好幾個圈子,走進那間黑漆漆、聞著一股異味的包廂,還又坐了下來,靠在舊得發(fā)黑的椅墊上。啤酒又上來了——五大杯冒著泡的金黃的酒。
門開了,一個女孩走進來。宜春看她的頭發(fā),她光潔精致的臉,她別在黑色衣襟上閃閃發(fā)光的鉆石別針,從她纖細的粉紅色的耳朵上垂下來的耳環(huán),讓她覺得她不僅物質上享用著最好的東西,精神上也一樣。這女孩身上有一種她沒有的東西——暖暖和小燈籠也沒有——是對生命中所有的事的無所謂。愛誰不愛誰可以,上床不上床也可以,明天就死也可以,她只管旁若無人長在她自在的高高的地方。
“黛米!”馬丁喊她,脫去剛才的萎靡之色又活潑起來。這只是個平常的照面,就像早上出門的人,晚上回家來了,見慣不驚。黛米招呼過馬丁,朝她們略略一笑,到邊上點歌去了。
門又開了,是毛蟹。他一個人。
“暖暖呢?”宜春問。
“不會這么慢吧。手機關了,不知道是不是沒電了。等會我再下去看看。喂,你點什么?”他說著,擠到黛米旁邊,抱住她的肩。黛米搖了下頭發(fā),仿佛想甩開他,結果卻和他緊緊貼到了一起,側著的臉綻露出嬌俏的微笑。
她的心一瞬間沉了一沉,她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無所謂,她不會這樣的。她的心臟急切地跳著,她可能永遠不會這樣的。伴奏響了,馬丁擺出振臂高呼的Pose,她忽兒想起“格里高利……圣詠”,這才是他吧,為什么她把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他當成他的本色?仿佛一股大水沖來,隔開了他們,越來直遠。
“暖暖呢?”她大聲問,沒人回答她。沒人在意她在說什么。她站起來,沒看馬丁,也沒看毛蟹,小燈籠,她就像對著空氣大聲說:“我去找暖暖!”看準那扇黑沉沉的門,只用了一秒鐘就推開走了出去,鉆進迷宮樣的走廊。她真怕自己會迷路,還好她找到了電梯,穿過金晃晃的仍舊空無一人的大廳,從旋轉門出去,走到夜色里。
清涼的空氣撲上來,凌晨的北京這樣的寂靜。
暖暖真的走了嗎?回出版社招待所了?還是去火車站了?
一輛出租車打著空車燈從前面駛過來。她攔住,拉開車門跳了上去。
車開了。她看著車窗外,一幢幢房子亮著稀疏的燈,帶著睡意一樣的安詳。她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確切的位置,不知道開到出版社那條狹窄的胡同里要多久。她不停地重撥著暖暖的號碼,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和那時一樣,光腳跑著,不告而別,去一個她以為無比澄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