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學界歷來對“得”字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其演變?yōu)橹~的語法化上。其實在某些方言中還存在介詞“得”表被動的用法。對“得”進行溯源發(fā)現(xiàn),這一用法在古代漢語中就有,只是在近代漢譯中逐漸消失,只在部分方言中保留下來。本文以江西南豐方言為例,從歷時角度考察“得”字虛化為被動用法的過程,并試圖從地理分布和歷史層次上探求該現(xiàn)象在南豐等地區(qū)保存下來的原因,以探究其初始面貌。
關鍵詞:得 被動 南豐方言 歷時考察
一
對“得”字的考察,上世紀80年代,主要是研究其演變?yōu)橹~的語法化過程。如梅祖麟《漢語語法史中幾個反復出現(xiàn)的演變方式》、吳福祥《漢語能性述補結構“V得/不C”的語法化》、曹廣順《試論漢語動態(tài)助詞的形成過程》等,都沒有提到“得”可作為被動標志。何亮《方言中“等”表被動的成因探析》分析了江西方言“等”表被動的成因。本文試圖分析上江西方言中的“得”表被動的用法。
南豐位于江西省東南部,屬于贛方言撫廣片。南豐方言中,“得”有兩種讀音,一個是入聲[ti?l],一個是輕聲[ti?],讀入聲時主要是動詞、介詞,讀輕聲時主要是助詞、語氣詞、詞綴。其中,作介詞即作為被動標志來使用是南豐方言比較特殊的用法,如:錢得分完了?!暗谩毕喈斢凇氨弧薄,F(xiàn)代漢語里,表被動標志的詞有“被、讓、叫”等,然而,在南豐方言中,卻只使用“得”。筆者猜測,“得”能有這種用法應該是有其虛化發(fā)展過程的,若從歷時上對其考察,定能發(fā)現(xiàn)其虛化的痕跡。
二
“得”原義是動詞“得到”,與“喪”相對,如:《周易·第五十六卦旅火山旅離上艮下》:“九四,旅于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象曰:‘旅于處,未得位也。得其資斧,心未快也?!边@里“得”是及物動詞,后面常跟名詞。有時,“得”后所接的名詞是人們所不愿的,如:“病”“罪”等?!对娊洝ば⊙拧ぢ锅Q之什》:“維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薄抖Y記·內則》:“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說則復諫。不說,與其得罪於鄉(xiāng)黨州閭?!?/p>
由上可知,作為動詞的“得”在上古可構成“S+得+(于)+O”式,并且“得”后加“病、罪”等,有“招致”義,這種語義后來慢慢發(fā)展為“遭別人的不快或懷恨”。雖然此時這種被動義往往要借助介詞“於”來表達,但僅靠語義這一點,就給以后“得”字發(fā)展為被動句標志打下了基礎。
不論是梅祖麟、吳福祥,還是曹廣順,在對“得”的語法化研究中,都提到“得”與前面一個動詞構成的連動式結構,致使“得”后來發(fā)展為狀態(tài)或者可能補語的助詞,但都沒有提到“得”后也可以接動詞的用法。張延俊在《漢語被動式的歷時研究》中從歷時角度對“得”的被動用法進行了研究。他發(fā)現(xiàn)“得”在上古時期就已有兩種變體,即“得V”式和“得V(于)A”式。此時“得”的具體語義開始消失,出現(xiàn)被動用法的苗頭。到了中古時期,這種用法就更加凸顯出來了。例如:
(1)扶蘇以數(shù)諫故不得立,上使外將兵。(《漢書·陳勝傳》)
(2)周侯于荊州敗績,還,未得用。(《世說新語·賞譽》)
這兩例雖都是在“得”的否定式中,形成了“S+得+V”式,這是“得”具有被動義的轉折點。上述兩例語義上,除了可以繼續(xù)按“得到”義來理解外,“得”開始虛化,具備“被動遭致”的含義,并且還具有了受事主語和受事行為。黃伯榮、廖序東版《現(xiàn)代漢語》認為,“‘被字直接附于動詞前,這是古漢語用法的延續(xù)”。在結構上,“得”也具備了被動句初始的形式,不過還只出現(xiàn)在否定式中。在下面的幾例中,“得”的被動式更不受束縛,使用更加靈活。
(3)朝錯為太子家令,得幸皇太子,數(shù)從容言吳過可削。(《漢書·荊燕吳傳》)
(4)年十三,因事入宮,得幸于平文,生昭成帝。(《魏書·皇后傳》)
另外,張延?。?010:206)指出“謂語中出現(xiàn)了動詞雙音組合,有時還可以見到受事賓語”或者是“在充任句子主干之外,出現(xiàn)了擔任賓語的例子”,還有的在“主語中出現(xiàn)了非生物成分”。如:
(5)夫漢末多事,國用不足,産子一歲輒出,口錢民多不舉子,產乃敕民,勿得殺子,口錢當自代出產,言其郡縣為表上言:“錢得除?!保ā端涀ⅰ返谝痪恚?/p>
(6)其后曾孫陳掌以衛(wèi)氏親戚貴,愿得續(xù)封,然,終不得也。(《漢書·王陵傳》)
(7)傍側之田,皆得澆灌。(《水經注》第三十七卷)
如果說例(1)、例(2)還可以用“得到”義來理解,那么其他幾句尤其是例(5)、例(7)兩句中的“得”儼然已無實際的“得到”義,并擺脫了引進施事對象時用“于”的介詞結構的束縛。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已經具備了被動式的初步形態(tài),形成“S+(Adv)+得+VP”式。
張延俊認為“得”字式在近古不但“沒有取得進一步發(fā)展”,反而“從現(xiàn)實語言中退出”。該句式已經“夭亡”了。確實,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得”字的虛化結果主要是助詞,沒有發(fā)展為被動標志。然而在南豐方言中,保留并發(fā)展了這種用法。
三
周靜芳《贛方言的形成與發(fā)展初論》中提到,贛方言大致最晚形成于唐末五代,是先前已經遷移到贛北、贛中的移民和江西土著形成的土著語言與南下的中原方言融合后的產物。據(jù)《南豐縣志》,南豐建縣始于三國吳太平二年,南豐與四鄰交流頻繁。唐朝后期,不斷有移民自贛中、贛東、贛南、閩西北等地相繼遷入,此時正值客贛方言開始分化,所以南豐方言的形成受客贛方言的原始語影響,后又因“唐末社會動亂期間撫州一帶的相對安定,南下移民的后裔居留未遷的較多”①。因此保留了較多的(當然也不排除底層方言的保留以及北來移民的某些殘留)中古漢語成分,是客贛方言的過渡帶。南豐方言大致定型于唐末五代,這一時期正是“得”的被動用法發(fā)展最為繁榮的時期,因此,很有可能是此時北方南下的移民把“得”的這一用法帶到南豐,使之“落地生根”,并逐漸發(fā)展,趨向成熟。在黎川等地發(fā)現(xiàn)的類似的用法也足以證明,唐末較安定的撫州一帶也有原始客贛方言的存在。
首先,在語音上,“得”繼承了古代的“得”音?!暗谩痹谀县S方言中有兩個讀音,其中一個為入聲,即德韻,多則切,讀為[ti?l](南豐方言中有[-l]、[]兩個入聲韻尾,見王莉寧《江西南豐方言的聲調分化現(xiàn)象》),常作動詞、介詞、助詞等;另一個是輕聲[ti?],作語氣詞,表示商量、妥協(xié)、答應等,這與黎川方言的用法比較接近,可參見《黎川方言詞典》。“得”作介詞時即保留了古入聲的用法。
其次,在句法上,“得”也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根據(jù)王虎、金御真對“吃”的語法化過程的分析,筆者認為“得”也有類似的語法化經歷。在經歷了“S+得+O”后,動詞詞組也作起“得”的賓語,發(fā)展了“S+得+VP”,例(1)~例(7)都是例證,南豐方言還發(fā)展了“S+得+VP+補語”式,如:
(8)渠得保送到北大去了。(他被報送到北大了。)
(9)錢得分完了。(錢被分完了。)
古漢語中,發(fā)展為“S+得+N+VP”式比較艱難,到宋代才有,如:
(10)全義止之曰:“吾頃在河陽,遭李罕之之難,引太原軍圍閉經年,啖木屑以度朝夕,死在頃刻,得他救援,以至今日,此恩不可負也?!保ㄋ巍段宕逢I文·后唐史七篇·張全義》)
但是“S+得+N+VP”在南豐方言中卻非常豐富。主語既可以是有生命的,也可以是無生命的。如:
(11)我得渠話了。(我被他罵了。)
(12)魚得貓吃了。(魚被貓吃了。)
(13)作業(yè)得我做完了。(作業(yè)做完了。)
(14)到今天這下場,還不是得渠害。(到今天這下場,還不是被他害的。)
這一句式還進一步發(fā)展為完全成熟的“S+得+N+Adj/Adv+VP+補語”式。如:
(15)我得渠重重箇打了一下。(我被他重重地打了一下。)
(16)“你做系里喲?”“我得桌哩叩了一下?!保ā澳阍趺戳??”“我被桌子碰到了?!保?/p>
(17)謝謝,要不是得你接到了是,(手機)肯定摔壞了?。ㄖx謝,要不是被你接住了,(手機)肯定摔壞了。)
(18)謝謝,要不是(得)你救了渠是,(渠)肯定淹死了。(謝謝,要不是你救了他呀,他肯定要淹死。)
比較例(17)、例(18)兩句,同樣都是表救命的謝意,南豐方言都是用“得”字句,而在普通話中,一個用被動,一個用主動??梢姡县S方言中,“得”字的被動用法與普通話還是不完全一樣?!耙皇恰睆娬{后面所接的主語,普通話中后面所接的成分不能太復雜,只能要么“要不是+被+N+VP”,要么“要不是+N+VP+N”,而南豐方言則兩種兼可,這也許是南豐方言對被動式保留得比較多的地方。
贛方言“內部特征極為復雜”②,地域分區(qū)明顯,撫廣片內部作為一個方言片雖然相對統(tǒng)一一些,但內部還是存在很大的差異。在被動標記上,臨川方言是用“著”③,金溪也是用“著”④,只有黎川、南城、廣昌、南豐使用“得”。黎川“得”的被動與南豐相似,李榮(1995:212)《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黎川方言詞典分卷》中提到“得”也作為介詞,相當于“被”,用例如下:
(19)門得渠關到了。(門被他關上了。)
(20)渠得癲狗□[]了一口。(他被瘋狗咬了一口。)
另外,在常用“分”來表被動的客家話中,也有某些方言點用“得”來表被動。離廣昌較近的瑞金用“討”⑤,石城用“登”⑥,但在邑境內有的方言又不念“登”,而念“得”或“登”,寧都用“被”,長汀也用“得”⑦來表被動。臨川、金溪等位于撫廣片北部,而南豐、南城、廣昌、黎川都位于南部,與位于廣昌南部說客家話的長汀和石城邑境相距不遠。
綜上來看,用“得”表被動在地理分布上是從南豐、黎川往南到長汀等地,能形成一片,由此可見,“得”表被動在古代應該是成片的,不是孤立的。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出這么一個歷史事實:從贛中、贛北、贛南等地的移民將已經與土著語融合的北方方言帶入撫廣片。唐末五代撫州一帶的穩(wěn)定,也促使當?shù)乇A袅舜藭r南下移民的方言特征。但與此同時,北方的戰(zhàn)亂導致方言的急劇發(fā)展變化,受阿爾泰語系等影響,產生出“叫”“被”等被動式,這些語法現(xiàn)象隨著北方勢力的壯大以及時間的推移,在元明清等時代逐漸南移,不斷滲入語言已基本定型的贛語區(qū),并與贛語自身的發(fā)展一起相互影響,逐漸分化出“等”“著”“登”等被動式標記。因此,“得”表被動現(xiàn)象只在零星的幾個縣保存下來。
四
“得”表被動的用法為古代漢語的“失傳復現(xiàn)”,目前只查得在贛東南的幾個縣在使用,其內部用法具有較高的統(tǒng)一性。這種用法是歷史的遺留,應該在其他地方還有保留,有待進一步探究。
注 釋:
①王福堂.漢語方言語音的演變和層次[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5,
第77頁。
②周靜芳.贛方言的形成與發(fā)展初論[J].南昌大學學報(哲社版),
1998,(3).
③臨川縣志編纂委員會.臨川縣志[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3.
④金溪縣志編纂委員會.金溪縣志[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
⑤瑞金縣志編纂委員會.瑞金縣志[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
⑥石城縣志編纂委員會.石城縣志[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
⑦溫昌衍.客家方言[M].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0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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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黃柏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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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吳福祥.漢語語法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8]王虎,金御真.“吃”字被動句研究[J].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
學版),2011,(1).
[9]南豐縣志編纂委員會.南豐縣志[M].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
[10]王莉寧.江西南豐方言的聲調分化現(xiàn)象[J].方言,2010,(1).
[11]王福堂.漢語方言語音的演變和層次[M].北京:語文出版社,
2005.
(余園園 浙江杭州 浙江財經學院人文學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