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書如其人,也常常說字如其人,是一句老話。不管學書法,還是不學書法的,談到書法時,都會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喜歡的時候可以說,不喜歡的時候也可以說。很省事的書法評價。
也有說不準的時候,幾年前汪精衛(wèi)的字在拍場被熱捧,不少人想不通,漢奸的書法寫這么好?賣國賊的字能掛在廳堂嗎?前一陣李天一寫的毛筆字在網(wǎng)上爆出來,很多人納悶了:這么坑爹的人還有這兩把刷子?
這實在又是一種很模糊的書法觀念。
古代書論中相當一部分是人格論,這與文論是一致的。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把詩分為“沉著痛快”和“優(yōu)游不迫”兩類,實際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人格中入世與出世的兩種情懷。前者追求充實,后者追求虛靜,兩者對立又互補。曾國藩有一段書論講這個意思:
因悟作字之道,二者并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著力則右軍所稱如錐畫沙也,不著力則右軍所稱如印印泥也。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也。
這是從人生大追求上談書法的。泛泛而談。
中國傳統(tǒng)文論以感悟居多,往往是詩性的表達,留下的空白很大,需要讀者涵詠、體悟。劉熙載《藝概》所說的: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
如果沒有自己的認識去充實它,容易流于空話大話。成了禪家批評的“參死句”、“死于句下”。
怎么看這個問題呢,我也糾結(jié)過很久。20年前,我二十歲出頭,跟著李正峰先生辦了一份《書法教育報》。正峰先生是有自己的教育思想的,簡答地說,就是人書統(tǒng)一論:書法是人生的藝術(shù),是人“取諸懷抱”“因寄所托”的產(chǎn)物,有什么樣的人便有什么樣的書法。
記得有一家刊物曾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大概說書法與人無關,字有沒有書卷氣與書寫者讀不讀書無關,學了有書卷氣的字自然就有書卷氣了。正峰先生看到這個觀點很生氣,不屑與辯,又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當時年輕,沒覺得這種觀點有什么離經(jīng)叛道,甚至還覺得蠻有意思。
學書法要臨摹,臨寫一些風貌閑雅的作品,手下不就也顯出輕松秀氣了嗎?這大概也不錯呀?值得為此動肝火嗎?我當時的認識就是這個水平,不能說錯,但過于簡單了。
有些問題,不同年齡段是不同的理解。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上,更是如此。
書如其人,二十歲時我覺得這是個神秘的問題,三十歲我覺得是個復雜的問題,到四十歲,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個問題了。敏學善悟的人大概不需如此的時間跨度,但對普通人,有些常理是漸漸才體會出的。
當我把它當成問題的時候,我總在想:字,在多大程度上能如其人。
古人關于書法與人關系的論述太多了,我很喜歡蘇軾的這一段:
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亦有以見其為人邪正之粗云。
這是蘇軾的一段題跋??催^許多關于字與人的關系問題的大論,還不如這輕輕松松的一小段止癢解渴。
蘇軾推崇顏真卿,認為他如同詩界的杜甫,是書法的大成就者。顏真卿的氣節(jié)被人稱道,抵御安祿山叛軍,不阿附權(quán)奸盧杞,面叱叛臣李希烈,留得生前身后名,人們因此更愛他的字。 顏真卿可算是以人論書的正面典范了,其書法被視為法度恢弘的代表,其人是忠臣烈士的楷模,他的《祭侄稿》、《爭座位稿》被后人奉為忠憤浩然的抒情杰作。
蘇軾說,像讀顏真卿法帖一樣,看字,不免會聯(lián)系到書者的品格氣節(jié),但也不可太較真。
有人丟了斧頭,懷疑是鄰人之子所為,所以覺得對方一舉一動都像賊。后來自己找到了斧頭,又覺得鄰子一舉一動都很正常。人看問題容易這樣先入為主。(竊斧之說出于《列子》,東坡在此誤記。)
字與人到底有沒有關系呢?當然有,不過切入點是“趣”,情趣。由情趣入手再聯(lián)系更深層的東西。東坡顯然是重視字與人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他覺得從字里還是能看出“邪正”的大概。不過他說在這事上不可認死理,盡信書不如無書,不然反落入鄰人偷斧式的認識誤區(qū)。
字在多大程度上能與人對應起來,這并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一個人要在寫字上有所追求,或者說要研習書法,他必須要在書寫中尋找自己。
有一個事例:一位自詡畢生畫竹的老畫家,洋洋灑灑表演了一張作品,很自負地題款,第一句就是:畫竹四十年。旁有一位行家,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畫我不相干。
學書者也是一樣,技法的學習之上的是人格的修養(yǎng),這可以叫字外功,實際也是字內(nèi)功。寫字是要干什么呢?寫著寫著必然會有這個問題。而這種追問,必然要導入哲學思考。追問的結(jié)果可能是迷茫,看不到路的方向,但比起不尋找、不追問,畢竟更對得起人的智慧。
比較起來,書如其人這個說法比字如其人準確。書,可以是名詞,書作;也可以是動詞,書寫。理解成書作,我贊同蘇軾的態(tài)度,用心體會,但不必牽強。理解成書寫,這個說法毫無疑義,不成問題。
我后來多少理解了正峰先生當年的感受。說什么學了書卷氣的字寫字就有了書卷氣,這類觀點不算荒謬,也可以自圓其說,但它非常無聊,非常無趣,把書法庸俗化了。中國人自古尊重書法,因為他們沒把學書法當成寫漂亮字。他們以文言志,以書宏文。不論是沉著痛快還是優(yōu)游不迫,書寫最終指向的是人生。
再錄幾段書論于后:
凡書害姿媚是其小疵,輕佻是其大病,真須落筆一一端正。至于放筆自然成行,雖則草而筆意端正,最忌用意裝綴,便不成書。
——(宋)米芾《自述學書帖》
凡書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
——(宋) 黃庭堅《山谷論書》
學書無他道,靜坐以收其心,讀書以養(yǎng)其氣,明窗凈幾以養(yǎng)其神。遇古人碑版墨跡,輒心領而神契之,落筆自有會悟。斤斤臨摹,已落第二義矣。
——(清)梁同書《頻羅庵書畫跋》
學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風節(jié)著者,代不乏人,論世者,慕其人,益重其書,書人遂并不朽于千古。
——(清)朱和羹《臨池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