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娜
有人把石壺比作梵高這樣的生前無聞,死后名滿天下的大師,大概并不確切。石壺生前沒有那么冷落,死后也沒有那么紅火。石壺逝于1976年,63歲英年早逝,沒有趕上文化復(fù)興的好時候。
石壺經(jīng)歷很豐富。上世紀40年代,他在榮昌組織幫會,參加民盟和農(nóng)工民主黨,交結(jié)各層人士,并筑蘭園宅于榮昌東門外,明窗靜幾,讀書作畫。
1949年底受中共地下黨的委派赴成都策應(yīng)和平解放,加入解放軍十八兵團聯(lián)絡(luò)部工作,在西南軍政大學高級研究班學習,參加合川土地改革等工作。
1954年調(diào)四川省文史研究館,定居成都,得以潛心研究繪事?;谏?,深入發(fā)掘,不斷開拓新的畫境。60年代初的幾年四川各大型畫展皆有他作品入選,為時所重,1963年被選為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
“文革”期間,境遇困厄,專情注于筆墨,堅持寫生,并悉心研究中外美學名著,畫藝進入巔峰。
在藝術(shù)道路上,石壺主張博學獨勝,在繼承前賢的基礎(chǔ)上,向生活尋找詩意,因境生意,因意立法。川中丘壑、村姑兒童、茅舍竹籬、牛羊雞鴨,都是他抒情的對象;小學生用的大楷羊毫、畫家看不上的窗戶紙、包裝紙都是他作畫的材料。
石壺原是一個敏于直覺、 從大自然及生活中感受美的人,但他不滿于自己那樣的原初狀態(tài), 既不愿為畫畫而畫畫 ,也不以為把自己封閉在畫的圈子里就能畫出好畫, 他說:“大力士不能舉起自己”,于是苦苦尋找那能夠舉起自己的力量。后來,他覺悟到,要超拔自己的思想,要突破自己藝術(shù)的舊貌,必須要有自己穩(wěn)定的人生態(tài)度和正確的思想方法。而要獲得這些,其根子又在哲學。他對學生,也是對自己說 :“學畫要探究哲學?!?“不學哲學則不能振拔,將永留魔窟之中?!?“最高深的內(nèi)涵是哲理,象征未來,象征心靈之宏流?!?/p>
陶淵明用詩來描寫他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寫得那么生動真切, 使你現(xiàn)在讀他的詩, 還仿佛看到了當時的景色。陶淵明的胸次高曠,遠遠高出他的時代, 即使今天讀他的詩, 仍舊會感到他的志行高潔, 不同流俗。我們今天讀石壺的畫, 則剛好從畫里看到他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 真正的蜀中山水, 真正的蜀中農(nóng)村, 真正的蜀中風情, 而且同樣感到他志行高潔, 不食人間煙火, 雖然窮途潦倒, 而仍不改其志。
石壺的山水, 從構(gòu)圖上來看無一雷同, 不論你看多少, 絕沒有重復(fù)的感覺, 這實在是很難很難的。 為什么石壺能夠有如此的胸襟和本領(lǐng)? 原因是他的畫稿完全是從寫生中得來, 大自然千丘萬壑, 無有窮盡, 石壺也就有千丘萬壑, 無有窮盡。原來畫家石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了, 原來天地間的奇山異水, 無一不是石壺現(xiàn)成的畫稿, 早就準備好的粉本。
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得出來石壺山水皴法的名堂, 是披麻皴、斧劈皴、荷葉皴還是卷云皴? 都不是。因為石壺的山水根本不是從畫本上來的, 你要想尋行數(shù)墨地去找他的出處, 可以說是枉拋心力, 因為他的出處不在于此而在于彼, 不在畫本而在大自然。這當然不是說石壺沒有下過深厚的書本功夫, 而是說他早已從書本里走出來了, 傳統(tǒng)的種種畫法和皴法, 只是他入門的手段, 一旦他登堂入室以后, 就不再滿足于已有的種種表現(xiàn)方法, 不得不另辟蹊徑, 創(chuàng)造出足以表達他自己個性的整套畫法。
石壺的山水畫, 有畫外之旨。石壺的花鳥畫也是有突出成就的, 與他的山水畫相比, 很難分出高下來。在他的花鳥畫里, 可以明顯地看出八大、 吳昌碩、 齊白石等人的影響來。
比起他的山水來, 他的花鳥畫更來得簡練, 寥寥數(shù)筆, 便已神完意足, 他的八哥、鴨子、小雞、小鳥等, 尤其可以看出八大的風味, 而他的藤蘿、葫蘆等, 顯然是源于白石、昌碩。尤其難得的是他畫的這些小動物, 都是生氣勃勃, 神態(tài)十足, 好像都是活潑潑的生命。
石壺認為:“逸是逃逸。從內(nèi)心到形式均逃逸了,不受任何約束和羈絆?!?“何為逸品? 平淡天真、感情真實,不是有意刻畫,而達物我兩忘之境界。”
石壺的畫以其樸拙、蒼疏的簡約引人入勝。他推崇擔當和八大山人的簡括畫風。他說;“ 擔當畫的人物極簡, 又很準, 便趣味無窮。從這一點看,八大比石濤強。八大的形象極簡, 用筆洗練。石濤有氣魄,但冗筆多?!?/p>
石壺的畫靜, 如兒童游戲, 心無旁鶩, 無思無慮, 重機趣, 有時一氣呵成十多幅小品, 妙趣橫生,形致各異, 方法類似書法一揮而就。
“ 靜” 境, 全從艱難苦澀中來。
石壺在文革初曾感到痛苦迷惘,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閱讀、 思索, 他明白自己的道路和歸宿, 于是避開成都的大廣播、 大字報, 拖著病體, 踽踽于青城山, 龍泉、 彭縣、 邛崍、 綿陽、 漢旺的山水田園間, 靜觀默會, 時而用輕靈的碳筆, 在小本子上捕捉著瞬息的機趣, 于最尋常不過的景物中, 發(fā)現(xiàn)了從未有人留意過的恬淡之美。
石壺的真精神、真意趣、 真境界、 真正超越之處, 恰恰就在畫外。畫外, 對于一般畫家來說是不存在的, 但是對于石壺來說, 恰恰是他的旨趣所歸。然而, 畫外是哲理的、抽象的、迷離惝恍的, 或者說是畫家主觀的。 因此要談畫外的石壺, 就如晉人談玄, 不可捉摸, 或者說雖談, 而終不知其可否。為了避免這種不可捉摸性, 我想到了一個門徑, 就是從他的畫論里來看石壺的畫外之趣。石壺說:“ 兀岸處中自有秀逸之氣, 當于筆墨外求之。平淡天真, 跡簡而意遠, 為不易之境界也,余寫雖未稱意, 而心向往之。寫蜀中山水險峻易得, 淡遠至難。余去年游九頂山燕子巖, 南行百余里, 群山萬變莫測,惜老病之人不能多行, 歸而點染此景, 得一淡字。甲寅三月重閱此冊, 因憶荊浩云: 可忘筆墨而有真境。此紙筆墨水色渾然俱忘, 雖全自胸臆中流出, 而較泥滯于物者, 其真之受, 何止千百倍乎!”石壺在以上這些題記里的講的, 語言雖然有所不同, 但意思是一致的, 這就是說要超脫于形似之外, 追求神似。所謂 “ 筆墨外求之” ,“ 跡簡意遠” , “ 意外之趣” , “ 淡遠” , “ 真境”等等, 都是一個意思, 就是要超越于形似, 超越于筆墨之外, 而與大自然的天機、真趣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