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宇婷

在北京小升初論壇中，“老教協(xié)”被家長們以“LJX”的拼音縮寫代指。作為“坑班”，它的實際名稱為：西城教育培訓學校。2013年7月，這所學校被迫注銷，可它并沒有消失，轉賣給了巨人龍和夢想教育兩家民營教育培訓機構。

現(xiàn)在，這兩家機構都以“老教協(xié)”的名頭繼續(xù)招生。對于家長們而言，“老教協(xié)”無論如何變化都無所謂，只要一點不變—仍然能作為“坑班”提供名校的升學機會—它就仍然是那個金光燦燦的“老教協(xié)”。

公私合營

“老教協(xié)”的全名叫西城區(qū)老教育工作者協(xié)會，這個協(xié)會成立于1992年，至今仍在運轉，其主管單位是西城區(qū)教委。在北京市民政局主辦的政府網(wǎng)站“北京市社會組織公共平臺”上，關于西城區(qū)老教育工作者協(xié)會是如下描述：協(xié)會的宗旨之一是全心全意為西城區(qū)離退休老教育工作者服務。工作目標是不斷提高老教師的生活質量—健康、快樂，活出生命的意義。

這個協(xié)會是如何變身為一個著名的“坑班”的？

據(jù)了解，協(xié)會創(chuàng)辦之初，由西城區(qū)教委撥款，有活動時需要向教委申請經(jīng)費，只是一個簡單的官辦社會團體。1990年代初期，創(chuàng)辦沒多久，“老教協(xié)”就開始涉足教育培訓產業(yè)。當時，它不涉及小升初，培訓班主要針對高中生。由于與教委的特殊關系，“老教協(xié)”能找到在職的名校老師和經(jīng)驗豐富的老教師任課，一度能招到不少學生。

當時，他們的學生主要是普通高中里的“自費生”，其后，因政策調整，公費生大幅擴招，自費生不斷萎縮。

2003年2月，金延樸從西城區(qū)白云路小學校長的位置上退下來，3月份到“老教協(xié)”任副會長時，培訓機構已經(jīng)幾乎沒什么生源了。

金延樸到任后，辦起了小學一至四年級培訓班，但發(fā)展緩慢。

此時，北京市小升初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早在1998年，北京市就取消了小升初升學考試，改為就近、免試升學，升學的辦法為電腦派位。但這個旨在教育資源均衡的公共政策很快被事實上推翻了—名校們不滿電腦派位的生源參次不齊，家長們不滿自己成績優(yōu)秀的孩子被電腦分到普通學校，有權有錢的父母更希望將孩子送到名校，在幾方的合力下，小升初的游戲規(guī)則迅速悖理公開的政策。一方面，一些條子生、共建生，通過權力的渠道得以優(yōu)先進入名校；一方面，名校為了找到更好的生源，開始直接或間接創(chuàng)辦培訓機構即“坑班”，通過奧數(shù)成績等方式，遴選好苗子。

而“坑班”和奧數(shù)與升學掛鉤，則一直不被官方認可，每過一兩年，就會打擊一次。

2005年，得益于一陣“禁奧風”，“老教協(xié)”從西城區(qū)教委手里接過了一個“香餑餑”—西城教研中心培訓學校—這次機遇讓“老教協(xié)”登上了成為著名“坑班”的快車道。

西城教研中心培訓學校由西城區(qū)教研室主辦，成立于1997年，后者是西城區(qū)教委的業(yè)務單位。

當時，各小學推薦學生到培訓學校去上課，通過考試，層層篩選?！白詈筇暨x出四五百人吧，由實驗中學、八中和二附中挑?！苯鹧訕憬榻B。而其中，奧數(shù)考試尤為重要。

2005年，針對社會反映強烈的小學生培訓熱、奧數(shù)熱等現(xiàn)象，北京市教委出臺多項規(guī)定，叫停了“迎春杯”奧數(shù)比賽，一些名校舉辦的銜接班也被封殺，并強調各中學不得舉辦選拔生源的培訓班。

公辦性質的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成了“殺雞儆猴”的典型。

詭異的是，西城區(qū)教委一面叫停培訓學校，一面又把小學數(shù)學組分割出來，希望“老教協(xié)”能接下?！袄辖虆f(xié)”屬于西城區(qū)教委主管社團，亦不好出面主辦。就由金延樸個人名義出資注冊，學校名為西城教育培訓學校。

注冊資金20萬元，金延樸稱自己當時拿不出那么多錢，由“老教協(xié)”幾個人“拼湊起來”的，是“合伙辦學”。注冊時出資人只寫了金延樸，其余合伙人并未注明。但在“出資方式、出資數(shù)額及資金性質”一條中寫明：聯(lián)合出資的分別注明出資數(shù)額、出資方式及所占比例，并附聯(lián)合辦學協(xié)議。在收入分配原則中提到：學校的舉辦者不要求取得合理回報，收入分配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及有關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執(zhí)行。

學校理事會由“老教協(xié)”工作人員組成，“老教協(xié)”會長苑大云任理事長。辦公地點及人員共同使用，兩者間模糊而曖昧的關系使得后來外界在稱呼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時都叫“老教協(xié)”。與公“脫鉤”不徹底，這也為其后的危機埋下了“隱患”。

不過，至少從法律上看來，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是一所民辦學校。可是，如果不能為名校推薦學生，“老教協(xié)”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坑班”。

成為“占坑班”

初期的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只有一至四年級，尚不能成為“坑班”。而和一個叫做“啟鑰”的培訓中心合作，順利促成西城“金坑”的誕生。

啟鑰培訓中心是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簡稱“實驗中學”）自辦的培訓班，屬于“校中?！保ㄆ浜笤撝行囊才c實驗中學切割，成為獨立機構），主要進行中學課程的同步輔導，沒有小升初培訓。

“老教協(xié)”和啟鑰培訓中心的合作模式是：“啟鑰”培訓中心提供五六年級的任課老師，全為實驗中學的在職數(shù)學老師，由這些老師全權負責教學工作，包括教材及考試；西城教育培訓學校負責日常管理，每班派一名班主任負責除教學以外的事物。

這個合作打通了公辦初中和民辦學校的關聯(lián)，“老教協(xié)”因此成為了實驗中心的“坑班”。

西城教育培訓學校需要支付實驗中學任課老師300元/節(jié)（40分鐘）的報酬，一位老師通常情況下一周上一天課，有6節(jié)，總共可獲得1800元。學生收費是30元/節(jié)，以一個班級為例，每班40人，每周一次課，每次3小節(jié)，一個班一次課能收入3600元，一個年級一周有20個班上課，也就是72000元。每周除去老師1800的報酬，扣除校舍租用費，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光是一個年級的收入就很可觀。

五年級以下，學費最低20元/節(jié)，老師報酬150元/節(jié)。班級雖然沒有五六年級多，但也是筆不小的收入。

而對于利潤如何與啟鑰培訓中心分配，金延樸則拒絕透露，并稱“這是民辦校和民辦校之間的合作”；至于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是否需要給實驗中學交錢，金也拒絕回答。

金延樸承認，在兩個“民辦校”合作的第二年，即2007年，實驗中學就從“老教協(xié)”“點招”了一百多人，占了當年實驗中學“點招”的絕大多數(shù)。

從此，“老教協(xié)”是實驗中學“坑班”，成了公開的秘密。2009年6月，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官網(wǎng)開通，官網(wǎng)的主要內容是宣傳有多少學生被實驗中學“點招”。除了西城本地的學生，越來越多其他區(qū)的學校，也到“老教協(xié)”去“占坑”。

“御用選拔學?！?/p>

一個細節(jié)也證明了“老教協(xié)”與實驗中學的密切關系。

從2007年開始，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成為實驗中學新老師的“教學實驗地”，幾乎新進的數(shù)學老師都需要去講課。

李峰曾是實驗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從2008年開始在西城教育培訓學校講課，講了4年。他告訴《中國周刊》記者，一般而言，新老師必須到“老教協(xié)”講課，“因為要去學習。實驗中學的初中老師都是能教奧數(shù)的，不能講的話孩子他對付不了?！薄?/p>

實驗中學老師負責教材的編撰，課前發(fā)講義，從不外傳。對于學生經(jīng)常抱怨的無法預習，培訓學校從未妥協(xié)過。他們也負責出題考試，手握成績單，上面清楚地記錄著每個學生的成績。這個成績單也是實驗中學“點招”優(yōu)秀學生的重要依據(jù)。

點召的依據(jù)還有“老教協(xié)”舉辦到考試，通常情況下，從五年級開始，4次課一考，其中五年級升六年級考試所占權重大；進入六年級后，總共有6次考試，越往后權重越大。

E度教育論壇北京站是北京小升初家長最集中、最活躍的論壇，很多家長在上面發(fā)帖稱，西城教育培訓學校五六年級課程難度高、進度快，學生很難消化，必須要在機構報班才能應付考試。

相比上課學習知識，家長更在乎這些考試及考試的成績，認為這是進入實驗中學的“機會”，不參加這些考試，學生很難進入實驗中學的“法眼”。金延樸稱進入五年級后，就是“選拔性質的了”。對于外界給的“御用選拔學?！钡姆Q呼，金不置可否。

金延樸這樣“推測”實驗中學的“點錄”：“‘點錄對外宣稱沒有，但教委給各學校布置政策的時候就有，就說30%，還不說突破的。具體怎么操作的，我不知道，但就擺出推優(yōu)、共建、特長、大派位。西城區(qū)有30%的推優(yōu)名額，實驗中學大，學校如果招12個班，有4個推優(yōu)班。比如這4個推優(yōu)班要招160人，這比例怎么分配呢，由教委供70%，這些是在小學按推優(yōu)條件選出來的。剩余30%的，學校有主動權，他們才會到我們這兒來挑選。政府布置工作的時候就叫‘點錄，但對外沒有公開過。今年傳出過點錄要取消，可看最后結果還是點了一百多個學生。其余招的名額，可以在政府允許的升學方式中打通使用?！?/p>

“西城管住老教協(xié)”

占用公辦校舍、使用公辦教師、與升學掛鉤，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年年被投訴。

投訴多了，西城區(qū)教委和北京市教委就會去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檢查，不過每次都無果而終。

2009年6月，央視做了一期名為“聚焦小升初”的節(jié)目，隨即引發(fā)了各界對于小升初的討論和關注。2010年“兩會”后，北京市教委下發(fā)通知，叫停各類“小升初”培訓班，要求堅決檢查清理各種培訓班，包括公辦校自己舉辦的培訓班和民辦培訓機構。

在三年前的風波中，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曾被短暫叫停，但風頭一過便復課了。

此后每年的路徑大致一樣，媒體曝光、市教委出臺政策、培訓學校被叫停，不久就復課。

對于西城教育培訓學校為什么停不了的問題，李峰這樣告訴《中國周刊》記者：“西城教委管老教協(xié)管的嚴，但它網(wǎng)站上寫著西城教委，跟西城教委有關系。所以說禁不了。教委都搞這個，搞這個就是掙錢的，這一期都好幾百萬呢。像這錢，你都跑得了嗎？教委拿什么開福利??？”

對于實驗中學從西城教育培訓學?！包c招”學生這樣明顯違反政策做法，西城區(qū)教委是否知情？《中國周刊》記者致函西城區(qū)教委詢問，目前尚未得到任何回復。

而據(jù)金延樸說，西城區(qū)教委曾找他談話，明確對他說西城教委領導就認定了“西城教育培訓學校與升學掛鉤”。

雖然風浪不斷，但“老教協(xié)”一直都挺了過去，不過去年8月央視開始的一系列“奧數(shù)調查”，才真正讓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感到了嚴重的危機，直到今年7月底被迫注銷。

正值十八大召開前期，央視的一系列調查讓整個北京市“小升初”炸開了鍋。

去年8月18日，央視播出了“奧數(shù)調查”，披露了北京的部分學校直接或變向將奧數(shù)成績作為入學依據(jù)的行為?！翱影唷北恢攸c曝光。

8月19日，北京市教委召集各重點中學校長召開緊急會議。8月20日，北京市教委高調“發(fā)聲”，發(fā)布“京四條”。再次重申禁止將奧數(shù)與入學掛鉤，禁止公辦學校與機構聯(lián)合辦培訓班；對將奧數(shù)與培訓掛鉤的入學行為進行查處，一經(jīng)查實問責校長及主管機構。

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成為重點監(jiān)控對象，而在此前北京市教委的會議上，相關領導曾表示“西城管住老教協(xié)”。

隨即，西城區(qū)教委召集所有文化類民辦校負責人，傳達市教委精神。領導的強硬，讓金延樸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2012年8月25日，西城教育培訓學校發(fā)通知停課。

市教委此次的規(guī)定里，在禁止公辦校與培訓機構聯(lián)合辦選拔生源的培訓班及公辦校教師參與此類培訓活動前加上了“堅決”兩字，這是以往沒有過的。再加上“一經(jīng)查實問責校長及主管機構”的規(guī)定，啟鑰培訓中學不敢頂風作案，給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派老師了。

“老師還想來，如果你是重點中學的老師，或重點中學的領導，這個機會，是不是？這個掙錢啊?！苯鹧訕銓Υ撕敛槐苤M。

停課后，金延樸一直在等復課的明示或暗示。終于在10月底，他見到媒體上的報道稱，只要不與升學掛鉤，不使用公辦校舍，不使用公辦教師，就可以復課。培訓學校隨即通知，遵照上級指示精神，自11月3日起全面恢復上課。

今年3月，央視為了調查北京市教委政策的執(zhí)行情況，暗訪了西城教育培訓學校西四北四條小學教學點，正好拍到上奧數(shù)課的情景。

節(jié)目一播出，北京市教委就找金延樸談話，第二天召開緊急會議，通報批評，“兩個副市長還帶著市教委的人到央視溝通”?！拔鞒菂^(qū)教委也頂不住市教委的壓力了，我們能怎么辦呢？知趣唄，注銷?！苯鹧訕阏f，“這已經(jīng)變成一個政治問題了”。

拆分“金坑”

今年7月底，“知趣”的西城教育培訓學校正式注銷。不過，早在4月份時，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就拆分賣給兩家民間教育培訓機構—巨人旗下的巨人龍及夢想教育。

而他們也開始使用“老教協(xié)”的名頭招生。

《中國周刊》記者曾以家長咨詢的方式分別致電巨人龍和夢想教育。巨人龍工作人員稱，他們只負責行政管理，教學仍由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原來的團隊負責?！艾F(xiàn)在風聲那么緊，我也敢告訴你這和實驗中學斷不了?！?/p>

夢想教育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所收取的學費是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定的價，班主任也是西城教育培訓學校的人，“我們只負責管理”。當記者詢問是否還是“坑班”時，對方給了十分肯定的回答。

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到了巨人龍后改名“巨人龍LJX超常試驗班”，而“LJX”正是小升初論壇上著名的“老教協(xié)”的匿稱。當《中國周刊》記者亮名身份，表示希望了解兩所學校與“老教協(xié)”的關聯(lián)時，巨人龍西單校區(qū)馬姓負責人稱自己5月份新任職，“不了解情況”。而夢想教育在留下記者的電話后，再沒音信。

“小升初徐老師”是西城教育培訓學校前教務主任的網(wǎng)名，他在其組建的QQ群中這樣講：因受小升初政策影響，西城區(qū)教育培訓學校正式注銷！西城正在整合西城區(qū)中小學優(yōu)質教育資源，近期醞釀重組培訓機構！老學員將會最先得到信息！請小升初家長眼睛睜大些！

無論名字怎么改變，只要仍然是名校的“坑班”，“老教協(xié)”的傳奇將仍在小升初的江湖上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