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戈
暑假里被學院抽為考級評委,在省內(nèi)外數(shù)個音樂考點輪番聽了一回。有趣的場景挺多:譬如一小學二年級男生,分別報考薩克斯、打擊樂和長號,小臉熱得紅撲撲直淌汗,拿著這幾樣比他還壯的樂器在候考處排隊,這屋唱罷那屋登場,真不曉得他家長是想培養(yǎng)藝術(shù)全才還是鐵人三項。還有個女娃坐在鋼琴凳上躊躇良久,雙手交叉棒腮,半天不發(fā)音。同事輕聲催問怎么不彈呢?小妞突然大放悲聲,淚漣漣扭過頭:“嗚嗚,我忘了手該從哪個音開始啦!”
此情景讓我迅疾離座前去把那女娃牽下安撫,滿心憐惜,就像抱起童年的自己。
我小時候?qū)W過鋼琴,那實在是磨命。經(jīng)常是左手A大調(diào)右手C大調(diào)的,反之亦然,在有升降與無調(diào)性的極不協(xié)和轟鳴中蹉跎時光。我娘實不卒聽,于是乎用一只長笛開啟我的另一段人生。
現(xiàn)身說法,吹長笛,每天清晨我練長音的配套節(jié)目就是挨打。
那時住的筒子樓回廊逼仄,我家居南端,而公共廚房在北,中間還隔著好幾戶,盡管我娘一大早與家家戶戶在廚房內(nèi)熱火朝天地忙活,但耳朵仍會像監(jiān)聽敵臺一樣地捕捉那混合于洗涮煮沸聲中的長笛音。一旦她聽出我吹奏間隔過長,或音色倦偷懶怠,即會從天而降。女武神現(xiàn)身!!巴掌又快又準,噼啪一陣肉響,嚎啕長笛,行為藝術(shù),天天上演。
插播一句,我娘是作曲系視唱練耳教授,聽力超好。
這些場景讓曾住在我家南樓前一幢的老教授記憶猶新。以至于我留校工作后,該教授還對我說,當時他就在想,這個女娃怎么這么可憐,每天都哭得山響,準時定點,鬧鐘一般?
既然長笛害我肉痛,我當然也不會讓它好過。所以,小時候我用搪瓷缸喂長笛喝水、拿起子擰松它管鍵螺絲的忐忑,在當我看到電影《她比煙花還寂寞》中的主角女大提琴家杜普蕾將琴放到大雪紛飛的涼臺上凍著的時候,頓時釋然,嘿嘿悶笑并有同謀的快感:原來大師也一樣會虐待樂器啊。
上班以后,每逢周末的學院草場和湖邊花徑上,總來回奔走著些來上課的琴童,衣鬢香影的美婦或淑人君子伴其左右,幫著背譜拎琴。觀其聲形,即可知道課上得好不好。那娃兒雀躍在前,大人喜色疾步的,定是得表揚了;而那小腦袋被一根手指戳得頻頻歪斜的倔強背影,不用問,畫外音肯定氣急,老師說的你怎么又沒記住呢?
弦弦掩抑聲聲思,嘈嘈切切錯雜彈。
學音樂,師訓千萬遍的演奏要求,幾乎都離不開“練琴”這個詞。
練:練習,熟練,歷練,演練。 琴:則涵蓋了吹拉彈唱等器樂的所有外延。
實話說,如果哪個小朋友天生愛練琴,那基本是神話!要不是靈童轉(zhuǎn)世的莫扎特,就是萬里挑一的種子娃。中國小朋友練琴要背負太多的期翼與責任,為考級培優(yōu)啦,為高考為音樂特長加分啦,為職業(yè)定位啦……
音樂,還沒開始愛,就已懼怕,這是練琴還是服刑?
身邊的同事、全國的樂團學院,那些以音樂專業(yè)為職的“同情同哭”兄弟姐妹,哪一個小時候練琴沒有挨過打?很多世俗意義上的享樂,從小就被“練琴”這兩字扼殺,玩耍嬉戲、旅行悠閑等生活盡皆被冗長緘默的樂譜練習所替代。動聽與動情真的是一個漫長的對抗,音樂在慰藉聽者的同時,卻屢屢將機械枯燥的演奏技藝傷練琴者于無形。
音樂如杏,甜美多汁,而練琴是數(shù)杏仁,清醒地嚼著,苦著,把你我也數(shù)進去。
音樂面前,沒有哪個練琴者的日子是好過的。俺小時候是被打慣了,所以,現(xiàn)在私人學生里堅決不教小朋友,給再多學費也不收,富貴不能移!
嗯,不讓你的眼淚陪我數(sh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