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重林
《新京報》2013年7月6日和13日分別發(fā)表了兩篇觀點對立的文章:張耀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邏輯陷阱》和徐友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普世準則》。
張耀杰先生認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個邏輯陷阱,從中可以演繹出為封建專制服務的綱常倫理和吃人的道德原則。而徐友漁則認為,張耀杰在論述時,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置換為另一個肯定性的命題——己之所欲,施之于人,他說這是將兩個命題混在一起,偷換了概念。
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問題很有興趣,尤其愿意利用一切機會對它的弊病進行批評。我與張耀杰先生有著相似的觀點,只是論述方法和插入點有所不同,而對后者的觀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普世準則”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
我認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普世準則”,這個說法就好像是說“《論語》可以作為建設現代社會的基石”一樣荒謬。其實中國本來就有這樣雷人的說法——“半部論語治天下”,只是如此所治理的“天下”無一例外地都先腐朽而后滅亡掉了。
先說說什么是普世準則,按照著名憲政學者胡覺照先生的說法,人權、自由、平等、民主的總和,就是普世準則,即適合于地球上所有國家乃至全人類的基本準則。我很認同這個觀點。
不少中國人有這么一個特點,一看到人家有了什么好東西,就不屑一顧地說,中國早就有那個玩意了——西方人有槍炮,中國人早就發(fā)明了火藥;西方人發(fā)現了氧氣,中國人早就發(fā)現了“陰氣”,西方人發(fā)明了鈔票,中國人早就使用過交子,等等。于是這個普世準則也不例外,中國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它就是一碼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很明白無誤,它的意思是指: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切勿強加給別人。這是孔子回答一個學生時的語錄。生活中幾乎每一個遵循道德法則的人都能說出這樣內容的話,只不過這句話出自中國的孔子之口,就成為了神圣的格言了。
但是普通人生活中的格言也好,真知灼見也好,與人類的最高智慧相比,還是很有差距的。即如普世準則,它不是那四個漢字或者幾個洋文單詞的簡單堆積,它也不是盧梭的一個靈感的直接轉化物。它是自從17世紀以來,由思想家提出、經過一大群社會活動家的實踐摸索,又由政治家法學家們的總結歸納,最后被大眾認可的一整套復雜觀念的綜合體。普世準則不但內涵豐富,而且,三四百年來被比起思想成果更重視實踐檢驗的西方人在社會活動中構建成一座宏大的精神殿堂。普世準則不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樣僅僅是說說而已,它有許多使之成立的限制條件,包括學術限制條件、法學限制條件、政治限制條件。離開了這些限制條件,普世準則很可能也就變異成怪胎,例如現在在中東發(fā)生的事變,就是有人把普世準則生搬硬套地引入一個新的社會體制內后發(fā)生的動蕩。在中國現有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不變的情況下,直接引入普世準則,把它用來治理國家改造社會,其后果也是不可想象的,有可能出現奇跡,也有可能造成天下大亂。
如果只有思想家的一個靈感、一句話,而沒有思想家提出創(chuàng)見以后的那一系列實踐者的參與和貢獻甚至犧牲,今天世界上就根本不會有為人們所共同使用和享用的那個普世準則。
以上說的是普世準則的豐富內涵。它之所以能有被全人類共同認可的價值,是因為它建立在符合邏輯的理論基石上,成為“可操作”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之后又有經過大眾反復的實踐檢驗和無數次的修正,并能在此基礎上落實到法律文本中,它有一整套的實施辦法和可行措施。這樣的一套理念是人類現代文明的最高智慧,對它怎么評價也不為過。
與它相對照,孔夫子的那句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雖然也是一位智慧者的警語,但是它能用來教育和啟發(fā)后生,能用來規(guī)勸明主(還不能確保他真心接受),能在市井間傳唱以凈化社會喧囂,但是就是不能拿來用在治國上,這究竟是因為什么呢?因為它不具有可操作性。
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它的文化體系的“兩張皮”缺陷——“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知行不一。而為什么會這樣?從根本上說,就是因為中國人的思想意志在處于被鉗制的牢籠之中。歷代統(tǒng)治者永遠不會真正接受民意的監(jiān)督來檢驗他們是否做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會在手中掌握住絕對權力時宣稱自己恪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然后“盡可能”地“為民做主”。于是,孔子的那句話,就成了一塊金字招牌。其實他們也都明白,誰也不能拿這個招牌去推敲統(tǒng)治者們的社會行為的,那樣做就相當于質疑權威的“統(tǒng)治正當性”,有誰敢于問一聲“陛下您愿意現在處于無權發(fā)聲的被統(tǒng)治的地位么?”即使僅僅是停留在口頭上和理論上,也會招來殺身大禍,明代的李贄,盡管官居五品,就因為這個緣故被迫害致死。
我同意張耀杰的這個判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個邏輯陷阱。”但是他的論述過程有些不完整,這就為徐友漁提供了批評點。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與“己之所欲,施之于人”是不完全等價,但是那是在進行邏輯論證。而在實際生活中,在中國文化氛圍里,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這個“偷換”卻很有普遍性,2000多年來,幾乎所有的封建統(tǒng)治者在實踐中成功地進行了“偷換”,而且都沒有受到質疑。因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塊招牌很有專制統(tǒng)治者所期望的社會價值。統(tǒng)治者自我標榜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后,即使有剛正不阿的錚臣敢用事后監(jiān)督的方式來讓他切實貫徹此項原則,也不會有類似西方現代國會里的那些“程序正義”來保證法條的實施。那些法條和辯論程序所組成的法制環(huán)境也是這個普世準則的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中國有么?從來就沒有?!芯考核挥?,勿施于人和普世準則之間關系的人一定要知道中西兩方不同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
思考這個問題時我還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那是一個更為玄虛的思維“詭辯”:在非自然的社會環(huán)境里,社會生活中的所有個體的總和,不必然就等于總體。具體講,如果假設每一個人都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來約束自己,我也不認為就能造就出大同世界。為什么?因為現代心理學證明,與中國人一貫認為的“人與我同耳”(源自《查今》)的判斷相對立,人和人之間是有很大的差異的,尤其是在社會關系方面,在利益處置之中,常常是一種相互對立的關系。不但不同民族的個體行為方式差異很大,就是同一種族同一民族內的個體差異也很巨大,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也會有很不同的行為方式。有此不同,中國人那種以自己來推論他人的慣常做法,就顯現出主觀片面的局限了,只是要比較透徹地說清這里面的道理,就不是這樣一篇短文所能容得下的篇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