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有一種說法:醉后方知酒濃,愛過才曉情重。確實,生命中有許多事,錯過一小時,很可能錯過一輩子了。比如,人們天天碰到吃、喝、拉、撒、睡這些閑事兒,究竟哪一項最要緊呢?其實,事無巨細(xì),都有自身存在的價值,而吃與喝,看似宅里宅外的芝麻粒兒,轉(zhuǎn)彎兒一想,入腹內(nèi)、落胃中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極其要緊,一方面,關(guān)乎事業(yè)興旺、家庭興衰;另一方面,也碰到了生存與成長的關(guān)鍵地方。
平心而論,臺灣這個地方風(fēng)景優(yōu)美、飲食講究,于是,在藍(lán)天碧水之間,冒出了一大批講究吃喝的“美食家”。他們在名酒、茗茶、風(fēng)味、美食等方面,滋生到目光炯炯、學(xué)問一大堆的地步?,F(xiàn)在,可以隨便地走近這些口味滿腹的“美食家”……
(一)長板條上
去過所有在臺灣的“日本料理店”,靠近師傅料理臺,往往有一個用木板釘成的長板條,這板條旁邊的椅子一般人不肯去坐,原因很明顯,只是不夠氣派。在臺灣,“日本料理店”生意最好的是在房間,其次是桌子,最后才是圍著師傅的板條;在日本是反其道而行,最好的是板條邊。
吃“日本料理”,當(dāng)然不得不相信日本人的方式。這個長板條之所以受人喜歡,是日本人去喝酒,大部分是“小酌”,而不是“大宴”,一個人坐在長板條邊是最自在的。
如果客人要吃好東西,也只有在長板條上。因為坐在長板條邊,馬上就靠近飯館里的師傅,日久熟識,互相詢問家常,師傅邊談話,總會在他身邊抓一些東西送人,像毛豆、黃瓜、醬蘿卜、生芹菜、芝麻之屬,有時候,甚至挖一勺剛做好的魚子給別人食用,或者,把切剩最好的一條魚肚子推到面前。
坐長板條的客人通常不是尋??腿?,都是嗜好生魚的,那么,師傅會告訴人家說,今天什么魚好、什么魚壞,并非他故意去買壞魚,是魚市場的魚貨,今日有些不甚高明,然后又說;“今天有一種好魚,我切給您試試?!钡饶愠酝隄M意了,他才切上算賬的魚肉來,而你不要小看那一片試試的魚片,料理店的一片好魚,通常吃一口要一百元的。
長板條是最能學(xué)吃“日本料理”的地方,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擺在面前,有許多選擇的機(jī)會,如果坐在房間里的客人,吃一輩子“日本料理”,可能許多見都沒有見過。
長板條上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只要坐在長板條邊,總不會吃得太壞,中國人說“見面三分情”,大師傅就在面前,總不好意思弄一些差的東西給客人吧。而且,師傅無形中聊起“日本料理”的情形種種,自然就是在“傳法”給客人了。最最重要的是,如果是熟客人,價錢總會算得便宜一些,因為在“日本料理”的活兒中,每張桌子都由服務(wù)生開單,惟有在長板條上是“自由心證”,全權(quán)由師傅掌握,熟人好說話,一定比房間里便宜得多。
在日本一些專賣生魚和“壽司店”的,有時沒有桌子,只有板條四桌圍繞,師傅們則站在里面服務(wù),一位師傅平常就照顧五張椅子,有那相熟的客人,往往不僅認(rèn)店,還要認(rèn)師傅。這時,不僅手藝比高下,連親切都要一比,因而店中氣氛融洽,比其他日本料理店要吵鬧得多。
由于日本人生魚、生蝦吃得厲害,所以,衛(wèi)生新鮮要格外講究,聽說要是在日本吃料理中了毒,可以向店里控告,賠償起來大大的不得了,而坐在長板條上不但可以控告店里,連認(rèn)得的師傅都可以告進(jìn)官里去。因此,師傅們無不戒慎恐懼,害怕丟了飯碗,消費者得以安心大啖其生猛海鮮。
我過去不覺得“日本料理”有什么驚人之處,有一回,和攝影家柯錫杰去吃“日本料理”,第一次坐在長板條上。老柯與師傅相熟,大顯身手叫了許多平日不易吃到的東西,而且,有大部分是贈送的,這時才知道,吃日式料理也有大學(xué)問,老柯說:“日本料理的師傅也是人,有榮譽心,如果遇到一位好的吃家,他很不得把自己的肚子都切下來給你下酒,誰還在乎那區(qū)區(qū)幾個錢呢?”
柯錫杰早年留學(xué)日本,吃日本菜是第一流的高手,但是他說:“不管吃什么菜,認(rèn)識大師傅是必要條件,中國菜里也是一樣的吧!菜里無非人情,大師傅吩咐一聲,勝過千軍萬馬。我早年在美國當(dāng)廚子,自己發(fā)明一道烤雞,名稱就叫‘柯氏雞,與‘麻婆豆腐一樣,以人名取勝,結(jié)果大家都愛吃這道菜,不一定是菜有什么高明,是他們認(rèn)識了柯氏,在人情上,總要試試柯氏雞的滋味吧?!?/p>
這使我想起另一位吃家“歐豪年”。歐豪年每次在餐館請客,一定提前半個小時前往,我覺得奇怪,不免問他,他說;“主要是先來挑魚,同樣的魚只要大小不同就味道差很多,像青衣石斑之屬,一斤左右的最好,太小的肉爛,太大的肉老。其次,是先和師傅打個招呼,他就會特別留意,做出真正的好菜來。就說蒸魚好了,火候最重要,要蒸到完全熟了,可是還有一點點肉粘在骨頭,那個節(jié)骨眼上,只有一秒鐘的時間?!?/p>
中國人吃飯?zhí)魩煾迪嗍斓酿^子,和日本人在長板條上挑師傅一樣,是人情味的表現(xiàn)。我曾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看一位日本人在長板條上,每吃一片生魚就喝一杯清酒,一邊和師傅聊天,最后,竟然大醉高歌而歸。那時我想:使他醉的不一定是清酒,說不定是那個師傅。
(二)梁妹
生在海邊的美麗國家——新加坡,有我一位朋友何振亞,他頗有一點財富,待人熱誠,我在新加坡旅行時住在他家。他最讓人羨慕的不是他的有錢,而是他有位“好廚子”。
何振亞的廚子是馬來西亞籍的“粵人”,屬于一名徹頭徹尾的單身女郎。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年約三十余歲,平常,很少有人能看出她有什么好手藝,但她是那種天生會做菜的人。
這粱妹不像一般仆人要做很多事,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做做三餐。我住在何家,第一天早上起床,早餐是西式的,兩個荷包蛋,兩根香腸,一杯咖啡,一杯牛奶、果汁。奇怪的是,她的做法是中式的,蛋煎兩面,兩面皆為蛋白包住,卻透明如看見蛋黃——這才是中國式的“荷包蛋”,不是西式的一面蛋——而那德國香腸是梁妹自灌的,有中西合璧的美味。
正吃早餐的時候,何振亞說:“你不要小看了這雞蛋,你看,這雞蛋接近完全的圓形,火候恰到好處,這不是技術(shù)問題。梁妹是個律已極嚴(yán)的廚師,她煎蛋的時候,只要蛋有一點歪,就自己吃掉,不肯端上桌,一定要煎到正圓形,毫無暇疵才肯拿出來。我起初不能適應(yīng)她的方式,現(xiàn)在久了,反而欣賞她的態(tài)度,她簡直不是廚子,而是一位了不起的生活藝術(shù)家。”
梁妹猶不僅此也,她家常做一道“糖醋高麗菜”,假如沒有上好的鎮(zhèn)江醋,她是拒絕做的,而且一粒高麗菜,葉子大部分切去丟掉,只留下靠菜梗部分又厚實又堅硬的部分,切成正方形,每一個方形一樣大,兩寸見方。炒出來的高麗菜透明有如白玉,嚼在口中清脆作響,真是從尋常菜肴中見特殊的功夫,那么,可想而知做大菜時她的用心。有一回,何振亞請酒席,梁妹整整忙了一天,每道菜都好到讓人嚼到舌頭。
其中一道“叉燒”,最令人記憶深刻,端上來時熱騰騰的,外皮甚脆,嚼之作聲,而內(nèi)部卻是細(xì)嫩無比。梁妹說:“你要測驗廣東館子的師傅行不行,不必吃別的菜;叫一份叉燒來吃,馬上可以打分?jǐn)?shù)。對廣東人來說,叉燒是最基本的功夫?!?/p>
梁妹來自馬來西亞鄉(xiāng)下,未受過什么教育,我和她聊天時,忍不住問起她烹任的事,她說是自己有興趣于做菜,覺得煎一粒好蛋,也是令人快樂的事。
那么,究竟應(yīng)該怎樣做到這樣好呢?
我想是這樣的,一道做過的菜不要去重復(fù)它,第二次重新做同一道菜,我就想,怎么樣改變一些佐料,或者改變一點方法,能使它吃起來不同于第一次,而且企圖做得更好一點,到最后不就做得很好了嗎?
我在何家住了一個星期,直覺得有個好廚子是人生一快,后來新加坡的事多已淡忘,惟獨梁妹的菜印象至為深刻。我不禁想起以前的法國大臣Talleyrand奉派到維也納開會,路易十八問他最需要什么,他說:“祈皇上賜臣一御廚。”因為對法國人來說,沒有好的廚子,外交就免談了。
以前,袁子才家的廚子王小余說:“作廚如作醫(yī),以吾一心診百物之宜。”他又說:“能大而不能小者,氣粗也。能嗇而不能華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華嗇間也,能者一芹一菹皆珍怪,不能則黃雀鮓三溫?zé)o益也?!闭媸蔷摚晃缓脧N子做的芹菜,絕對勝過壞廚子做的熊掌。
試想,做一名好廚子的條件是怎樣的呢?
美國玄學(xué)大師華特(AlanWatts)說:“殺一只雞而沒有能力將之烹好,那只雞是白死了。”
法國人愛調(diào)戲人,他們常問的話是:“你會寫文章,會畫圖作雕刻,你好像什么都有一手,且慢,你會燒菜嗎?”如果只會寫文章,不會燒菜,只能算是“作家”,不能算是“藝術(shù)家”。在驕傲的法國人眼中,如果某人不會燒菜,最少也要具有好舌頭,否則真是不足論了。
得過最高榮譽勛章的法國大廚波古氏(Bocuse)說過:“發(fā)現(xiàn)一款新菜,比發(fā)現(xiàn)一顆新星,對人類的幸福有更大的貢獻(xiàn)。”看來,誠不謬哉,。
(三)響螺火鍋
在紐約旅行的時候,有一天,雕刻家鐘慶煌在家里請吃火鍋,約來了紐約的各路英雄好漢,有畫家姚慶章、楊熾宏、司徒強(qiáng)、卓有瑞,攝影家柯錫杰,舞蹈家江青,作家張北海等等。
那一天,之所以值得一記,是因為鐘慶煌準(zhǔn)備了難得吃到的“響螺火鍋”。響螺,屬于電影中常見海盜用來吹號的那種螺,體型十分巨大,吃起來頗費事,因此,一般西方人很少食用,在紐約只有中國城才有賣的。
鐘慶煌說,他為了準(zhǔn)備這“響螺火鍋”已整整忙了一天,一大早,就走路到中國城挑選合適的響螺,由于響螺殼堅硬無比,必須用榔頭敲開,敲開之后,只取用其前半部,像吃蝸牛一樣,前半部才是上品。取下后切片也不易,因響螺肉韌,必須用又利又薄的牛排刀才能切成薄片,要切得很薄很薄,否則,就不能吃火鍋了。
聽鐘慶煌這樣一說,大家都頗為感動,而且,聽說一般館子吃響螺不是用炒就是用燉的,用來吃火鍋還是鐘慶煌的發(fā)明。
那一次,吃響螺片火鍋滋味難忘,因肉質(zhì)鮮美,經(jīng)滾水燙過有一股韌勁和脆勁,吃起來有點像新鮮的鮑魚片,但比鮑魚更有筋道,而且響螺肉有點透明感,真是人間美味。吃涮響螺片時我才發(fā)現(xiàn),如果真有滋味,不一定要依賴廚子,然而,火候仍是不可忽視的,透明的螺片下,鍋內(nèi)液體轉(zhuǎn)白時即撈起,否則,涮出來的響螺片,味道就太老了。
回臺北后,吃火鍋時常想起雕刻家親手拿榔頭敲開的“響螺火鍋”,可惜,找不到響螺。后來,在南門市場一家賣海鮮的攤子找到了響螺,體積比美國的小得多,要價一兩十五元,攤販說是澎湖的響螺,滋昧比美國的好,因為美國的長得太大了,肉質(zhì)較硬。
帶一些回來試做,才發(fā)現(xiàn)不然,因美國響螺大,切片后吃火鍋較適合,澎湖的嫌小了一些。后來,我想了很久,用一個新的方法做,先燉雞一只,得湯一碗,再用雞湯煨響螺片約十分鐘,味道鮮美無比。
現(xiàn)在,臺北的館子里也開始做響螺,尤其廣東館子最多,通常也是用雞湯煨,再燜一些青菜進(jìn)去,是正統(tǒng)的吃法;另有一法,將螺肉挖出剁碎,和一些碎肉蝦泥再塞回螺殼中蒸熟,擺到盤子里非常壯觀,可惜風(fēng)味盡失。這使我想到生猛的海鮮本身的味道已經(jīng)各擅勝場,純味最上,配味次之,像什么蝦球、花枝丸、蚵卷、蟹餃等等,都是等而下之了。
畫家席德進(jìn)生前也是有名的吃家,他就從不吃蝦球之屬,理由之一是:誰知道那是什么做的。理由之二是:即使用蝦也不會用好蝦,好好的蝦干嘛炸蝦球?真是妙見,把新鮮響螺剁碎了,簡直是暴殮天物。
但是,這也不是絕對的,做湯的時候,用一個響螺同做,味道就完全不同。問題是,這時的響螺肉就不能吃了——這似乎是吃家的原則之一,掌握一種東西只能選擇一種吃法,不能又要喝湯,又要吃肉。
(四)吃客素描
我有一個朋友陳瑞獻(xiàn),是新加坡、馬來西亞一帶有名的藝術(shù)家,同時是有名的吃家。他以前在《南洋商報》上寫吃的專欄,十分叫座,對吃東西之講究罕有其匹。
瑞獻(xiàn)和現(xiàn)在臺灣法國文化中心主任戴文治是黃金拍檔,兩人時常一起到世界各國去大吃,事后互相研究討論。在吃這一方面,配合得像他們這樣好的也很少見。
說到他們兩人的相識也是奇遇,戴文治到臺灣以前是法國駐新加坡的大使,陳瑞獻(xiàn)正好是新加坡法國大使館的秘書,本是主屬關(guān)系,由于兩人都好吃并且酷愛藝術(shù),竟成好友,交相莫逆,以兄弟相待。
這兩個吃家好吃到什么程度呢?陳瑞獻(xiàn)常說:“人生有四件大事,除了吃以外,其他三件我已忘記?!?/p>
他們是那種有了好吃的東西可以丟掉其他三件的人。瑞獻(xiàn)每天除了吃好吃的東西,生活幾乎是邋遢的,衣著方面,他雖在大使館上班,終年穿著短褲、拖鞋到辦公室,由于他名氣太大,久之大家也習(xí)以為常。在住的方面,他住的地方對面就是新加坡有名的“綠燈戶”,是黑社會爭取的地盤,雖是兩層洋樓,家中堆滿零亂的字畫,找個能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難。在行的方面,他開著大使館所有的一部“福特”跑車,車齡已有六七年歷史,他開到哪里停到哪里,由于掛著使館牌,即使在管理嚴(yán)格的新加坡也享有特權(quán),他那部車是新加坡少數(shù)有名的“大牌”之一,車子夠老,牌子夠硬。
瑞獻(xiàn)書畫、文章、金石都是絕活,除了這些,對他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吃了。
有一年,瑞獻(xiàn)因公來臺北,我說是不是可以看看他的行程,他把紙拿出來,里面幾乎沒有行程,只寫了三餐用餐的地點和吃些什么菜。
這就是你的行程嗎?我驚奇地問他。他竟然回答道“是呀,有什么比吃更重要呢?”
他說出外游山玩水固好,但對他們這種經(jīng)常世界各處跑的人已沒有什么意義,吃吃好東西才是最實在的。我看他的“行程表”——其實,就是吃程表。在詳盡的表格記錄當(dāng)中,居然有一天中午空白,表示我要“做東”。那時,我正想去法國,在辦理赴法簽證,大權(quán)在戴文治手中,便約戴文治一同前往。
當(dāng)時在戴文治家中,瑞獻(xiàn)指著戴文治對我說:“你請他吃飯可要當(dāng)心,要是吃到什么難吃的菜,你的法國簽證就泡湯了。假如吃到好萊,說不定給你一張法國護(hù)照?!?/p>
三人哈哈大笑,戴文治補充說明:“我的權(quán)力沒有那么大,最長只能給你簽六個月。當(dāng)然,如果不給你簽,你這輩子別想去法國了。瑞獻(xiàn)愛開玩笑,完全就看你怎么安排了?!?/p>
茲事體大,當(dāng)下三人攤開吃的地圖,來做詳細(xì)的研究。戴文治家中有一本專門記載臺北館子的書籍,有圖表,這樣研究起來,還算方便。我從羅斯福路、和平東路、信義路、仁愛路、忠孝東路一路問下來,大部分有名的館子他們都吃過了,這使我大吃一驚,因為臺北愛吃的人雖多,吃得這么全的食客階層卻非常少見。
后來,我賣了一個大關(guān)子,說:“這樣好了,明日午時,就在法國文化中心集合,我?guī)銈內(nèi)コ裕炔徽f吃的地點和吃些什么?!蹦莾晌慌笥央S即相視一笑,點頭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我?guī)麄兊饺蕫勐返拿朗巢宛^吃客去吃。果然,他們沒有吃過當(dāng)?shù)氐拿朗常鬄轶@奇,臺北居然有他們沒吃過的館子。我叫了一些普通的菜,記得是鹵豬腳、風(fēng)雞、醉蝦、干絲牛肉、吃客鯧魚、炒年糕、黃魚羹、香菇鴨舌湯……每出來一道菜都叫他們舌頭打結(jié);事實并不是菜燒得多了不起,只是吃客的豬腳、風(fēng)雞、醉蝦對初嘗的人確是異味,而黃魚羹之鮮美,香菇鴨舌湯以五十只鴨舌做成,都是富有舌頭震撼力的。
吃完后叫了一份豆沙鍋餅,一份芝麻糊,吃得兩位名吃客嘖嘖稱奇。結(jié)束之后,我問戴文治:“味道如何?”
戴忙著說:“你的法國簽證,我可以給簽最長的時間?!?/p>
“難道這樣棒的一頓飯,才值赴法國六個月的時間嗎?”瑞獻(xiàn)打趣說,他這句話,逗得人們拍案大笑。
這時,我才透露了為什么選“吃客”的原因,因為在戴文治的“秘籍”中,并沒有“吃客”的任何記載,這樣一來,勝算就很大了。我們談到,選擇館子事實上沒有叫菜重要,因為每一個館子的師傅,總有一兩道“招牌好菜”。有時,一家館子就靠一道菜撐著,如果去吃館子,不知道叫菜如同盲人騎馬,只知有馬,不知馬瞎,真是太可怕了。
“好菜”的功能之大,甚至影響到法國簽證呢!可不慎哉!
后來,我與妻子到新加坡,瑞獻(xiàn)一來就為我們開了一張食單,每天讓我們早、午餐自便,晚餐如果沒有特別應(yīng)酬,則聽他安排;他找到的菜館不論大小,菜都是第一流的,即使是路邊小攤吃海鮮,他也都能找到又新鮮、又好吃的地方——這真是食家本色,好的食家是不擺排場、不充闊佬的,一萬塊吃到好菜不是本事,一千塊吃到好菜才是本事;能吃海鮮不是本事,要便宜吃到好海鮮才是本事;知道名菜、名廚不是本事,連街邊小攤都了然于胸才是本事。
有瑞獻(xiàn)帶路去吃,差一點兒把我的舌頭忘在新加坡。最遺憾的是,瑞獻(xiàn)為我安排了一餐俄國菜、一餐印度菜,由于那兩天都有朋友的應(yīng)酬,因而,分別在江浙館和廣東茶樓吃飯,至今引為憾事。瑞獻(xiàn)表現(xiàn)在吃的興趣是令人吃驚的,他不但餐餐陪我們吃,毫無倦容,而且,吃得比任何人還有味兒。有一回,吃潮州萊,我看他吃得趣味盎然,忍不住問他;“你吃過這么多次,還覺好吃嗎?”
他正色道:“好的菜就是你吃幾十次也不會膩的,就像一幅好的畫,掛在家中三五年,你又何嘗厭倦呢?”
他繼續(xù)說:“吃好菜的時候,總要把心情回到最初,好像是第一次品嘗,讓味蕾含苞待放;這就像和情人接吻,如果真愛那情人,不管接多少次吻都有不同的滋味。真正的吃家,對待食物要像對待情人。”
他告訴我,有一次,他和戴文治在法國吃雞肉,戴文治在一食三嘆之后求見廚師。當(dāng)那頂白高帽在廚房門口出現(xiàn),戴文治自動站起來,先向廚師致敬,再與他交談。他說;“事后,戴文治對我說,他敬愛廚師,一如敬愛情人;對于那些失去做愛能力的人,佳肴是最好的補償?!?/p>
瑞獻(xiàn)常說:“不惜工本以快朵頤是食家本色?!庇终f:“讓蠢人錯把你當(dāng)白癡者,是一流食家的逸樂?!贝送庥终f:“品昧如品畫,廚者所以是畫人。”他為了吃,有時甚至是瘋狂的。
舉例來說,1981年大陸出來一個“錦江華筵訪問團(tuán)”,整個錦江師傅坐專機(jī)到新加坡,包括鍋鏟、碗筷、重要材料全是專機(jī)空運。錦江師傅在玻璃內(nèi)做菜,吃客可以在外面觀察他們的做法、刀功等等,從切菜、炒煮,到端盤出來一目了然。在新加坡來說,是難得的機(jī)會。
然而,一桌菜叫價一萬坡幣(約合20萬元新臺幣),瑞獻(xiàn)興起了吃的念頭,他的妻子小菲極力反對,因為一萬新加坡幣,不是小數(shù)目。后來,瑞獻(xiàn)想了個變通的辦法,就是邀集十位朋友,一人出一千“坡幣”——合兩萬臺幣,一起去吃錦江華筵,分?jǐn)偲饋碡?fù)擔(dān)就小了。
小菲仍不贊成,覺得花一千“坡幣”吃一餐也不可思議,但瑞獻(xiàn)對她說:“你讓我去吃這一餐,你只是心痛一陣子,如果你不讓我去吃這一餐,我會遺憾一輩子?!彼麄冐鴥樯睿》浦缓霉?jié)省用度,讓他好好地吃了一餐。事后他告訴我:“真是值回票價!”小菲則對我說:“幸好給他去吃,否則真會怨我一輩子,他吃了那頓飯,回來整整說了一個月。”
我和瑞獻(xiàn)已有三年未見,但每次吃到好菜,總不自覺想起他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人莫不飲食,豪侈暴發(fā)之輩奇多,一擲萬金者也所在多有,但鮮有能知味之人,知味是多么不易呀!
我們的通信開頭總是:最近在XX路發(fā)現(xiàn)XX館子,拿手好菜是…,味道…;結(jié)尾則是:幾時來這里,一起去大吃一頓吧!
知味不易,人生得知味之知己,是多么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