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歷史,就是人活動的軌跡。人的路,經(jīng)常有岔路口,歷史也是。在以往的歷史學家眼里,但凡一件大事發(fā)生了,必定是必然的。他們的使命,就是找出為何必然的理由,然后鋪陳出來,洋洋灑灑。但是實際上,歷史中往往存在好些岔路口,之所以這樣拐彎,而不是那樣拐彎,往往取決于某些很偶然甚至很細微的因素。雨果說過,導致拿破侖最終慘敗,一蹶不振的滑鐵盧戰(zhàn)役,敗因無非是拿破侖援兵的向?qū)Р缓?,以至失路誤期,否則,敗北的就可能是威靈頓公爵。有的二戰(zhàn)史專家也說,如果敦刻爾克大撤退之前,勢如破竹的德國軍隊不是莫名其妙地停止進攻,那么幾十萬英軍就回不了英國。后面的歷史怎樣演進,還真就不好說。當然也有人認為,當年在德國那么多次針對希特勒的暗殺,有好幾次十分接近成功,如果成功了一次,那么二戰(zhàn)的歷史同樣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
中國的辛亥革命,跟后來的革命相比,是一場烈度不大的革命,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動蕩,也最具變化可能性的一場革命。它的整個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充滿了變數(shù),面臨多個岔路口,無論哪個岔路哪怕一丁點變數(shù)加了進來,歷史行進的路徑就會因此而拐彎。后來的歷史,也許就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那個樣子了。
辛亥革命的第一個拐點,出現(xiàn)在1908年11月14日下午。這天的下午,38歲的光緒皇帝暴死。20小時之后,73歲的西太后在匆忙確定了帝國的接班人,出自她妹妹家族的三歲的小皇帝溥儀之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根據(jù)給西太后看病的太醫(yī)的醫(yī)案,這個老太婆,已經(jīng)拉了兩個月的痢疾,之所以挺著不死,全憑一口跟政治有關(guān)的濁氣。
辛亥革命,革命黨的機會,起點就是1908年。如果新政不是中途換馬,不是溥儀的父親,25歲的少年親貴攝政王載灃當家,而是中年的光緒皇帝秉政,事情會大不一樣。這個因戊戌維新遭難的皇帝,在漢人士紳中擁有相當?shù)娜送?,幾乎所有人因他的遭際同情他。加上蹉跎歲月所賜給他的特別的人生經(jīng)驗和感悟,以及他一向表現(xiàn)出來的求新意愿,求新知的熱情,理所當然地會使得新政以及立憲會沿著更平穩(wěn)的路徑進行。少年親貴一系列大得罪人的措施,從漢人手里收權(quán)的皇族內(nèi)閣料想不會出臺,鐵路國有也未必會這樣冒進(四川保路運動,就打著他的上諭,抵制鐵路國有)。很可能,立憲派出于對少年親貴的不放心,因焦慮而萌發(fā)的提前立憲的動機,就不復存在了,即使照樣有立憲情愿,光緒的應對也應該很不一樣。其實,在當時,只要不很過分地得罪立憲派士紳,得罪地方勢力,革命黨人就不可能有機會。
現(xiàn)在的考古已經(jīng)證明,在光緒皇帝遺體的頭發(fā)里,有過量的砷,而且已經(jīng)排除了這些砷是尸體周邊礦物質(zhì)滲入的可能,說明他是被砒霜毒殺的。盡管沒法找到直接下毒的證據(jù)(檔案不會記載,當事人也都死了,沒有留下任何口述資料),但多數(shù)史學家確信,最大的嫌疑犯,就是西太后。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的曾祖時任禮部尚書,說他曾見太監(jiān)在光緒死前,太后賜給他一碗“塌喇”(酸奶),大有嫌疑。事實上,在戊戌政變中犯了大錯的西太后,一直擔心光緒死在她的后面,從而招致“批判清算”。而眾多史料表明,在庚子之后,帝后之間的抵牾也日益增加。光緒不再是剛遭囚禁時的那個尊榮的囚徒,處處俯首帖耳,逆來順受。西太后心里明白,戊戌政變,理屈者是她自己。廢了變法,囚禁了光緒,結(jié)果是闖了鼓勵義和團殺洋滅教直至攻打外國使館的大禍,而真正的禍首,也是她。一旦她死在前面,光緒在政治上清算她,實在是理所當然。所以,西太后在自己病入膏肓之際,派人下毒手,除掉隱患,順理成章。西太后再一次向人們表明,在國家的命運和自己命運的天平上,她跟戊戌變法時一樣,選擇了把砝碼放在自己的盤子里。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如果那天下午,下手的人手軟了,毒藥摔在了地上?;蛘吡夹陌l(fā)現(xiàn),真戲假做,回去謊報軍情,聽到消息的西太后,也一樣會撐不下去而撒手西歸。或者這個人審時度勢,知道老太婆也快完了,及時投靠新主子,不僅停止下毒,而且干脆把密謀和盤托出,這樣的話,歷史豈不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嗎?
如果說,在辛亥革命第一個拐點中,我們期待的偶然沒有出現(xiàn),那么在第二個拐點中,我們不期待的偶然,卻偏偏出現(xiàn)了。1910年4月,革命黨人進京謀刺攝政王,幾個不怕死的黨人精英,汪精衛(wèi)、黃復生、喻培倫、陳璧君等人,把當時威力最大的黃色炸藥運進北京,經(jīng)過測試、安裝,并偵察清楚了攝政王每日上朝的路線,找到了合適的安放炸藥的地點,鴉兒胡同旁邊挨著銀錠橋的一座小橋。刺殺方案相當妥帖靠譜,威力巨大的炸彈,由汪精衛(wèi)在現(xiàn)場用手搖電話機引爆(類似于自殺性襲擊),如果安裝時不出意外,第二天攝政王上朝從那兒經(jīng)過,炸藥一炸,所有人都活不了??墒牵驮谇耙灰顾麄兟裾◤棔r,鴉兒胡同的一個居民,壞了肚子,半夜出來出恭,發(fā)現(xiàn)石板橋下有人影晃動。如果在別的地方,也許當?shù)厝藳]那么愛管閑事,也就沒事了。但是,北京人從來都好事,太有公益心了,覺得深夜躲在橋下,非奸即盜,于是嚷嚷起來,結(jié)果居民自治組織上報警察,事情敗露。結(jié)果,汪精衛(wèi)等人功敗垂成。那年月,改良的間接動力就是革命,革命威脅越大,改良就越認真,動作越大。因為當政者雖然也擔心改良會損及他們的權(quán)勢,但真正害怕的還是革命,因為按當時革命的宣傳,革命黨人恨不得把當家的滿人寢皮食肉,一旦革命發(fā)生,統(tǒng)治者就會雞飛蛋打,片瓦無存。攝政王載灃,是當政少年親貴的頭兒,實際上的皇帝,如果他被殺了,革命的威脅直接震懾清政府,按道理,政府的改革應該會加快。立憲黨人的立憲請愿,就不一定會被拒絕。關(guān)鍵是,他們的改革動作,也會規(guī)矩不少,至少不至于像原先那樣輕舉妄動。不那么深地得罪立憲派,統(tǒng)治的基礎(chǔ)就比較穩(wěn)固,這么一來,革命的機會也就渺茫了。可惜,這個變化,就被一泡屎給毀了。那怎么辦,誰讓此時此刻此地,就有人要出來拉屎呢?
辛亥革命的第三個拐點,是在1911年10月9日和10日兩天。9日那天,革命黨人已經(jīng)定好了幾天后發(fā)動起義,發(fā)動前夕,領(lǐng)袖孫武等人在漢口俄租界寶善里的據(jù)點試制炸彈,不慎爆炸,據(jù)點暴露,哥兒幾個倉皇逃命,將印章、旗幟、手槍甚至花名冊都丟給了湖廣總督瑞澂。當天,如果瑞澂狠一點,馬上按圖索驥,在新軍中拿人,多半能將事情按住。如果寬一點,馬上當眾燒掉花名冊,宣布不予追究,也能安定軍心。偏偏他選擇了最下策,在外圍抓了幾十人,殺了三個,把人頭掛在城頭示威,這等于給革命造反做了最好的動員。結(jié)果,當晚新軍里人心惶惶,事變被釀成。更糟的是,事發(fā)當口,瑞澂這個臨事而懼的草包,在起義士兵沒有打上門來之前,他老兄就聽“楚豫”號兵艦艦長的話(其實是自己想跑),先行在后花園挖了一個狗洞,全家鉆狗洞躲上兵艦,擺出一個隨時要跑的架勢。當時守衛(wèi)督府的士兵,火力挺強,全城的新軍,也大部分沒有跟隨起義,絕大部分軍官都站在朝廷一邊。革命黨領(lǐng)袖死的死,走的走,起義士兵群龍無首,如果督府的抵抗稍微堅決一點,到天亮能否攻下來,后來起義士兵自己都說,根本沒有把握。天黑、兵荒、馬亂,大家不摸底,如果天亮了,督府還在清兵手里,那些躲著觀望的團隊,肯定會站在瑞澂一邊。這樣一來,起義勢必要失敗。當然,守軍能否堅守下去,關(guān)鍵看主帥,主帥未戰(zhàn)先走,軍心焉能維持?實際上,如果9日那天革命黨人試制炸彈沒有失敗,起義按部署進行,還真的不一定能有這樣的效果,好些士兵沒有了殺頭的威脅,未必會參加起義。因為就在半個月之前,某些革命士兵也炸了窩,槍響之后,他們的同志居然沒有響應。所以,1911年10月10日起義的成功,也有很大的偶然性。
不過,此時的清政府,拼命收權(quán),把行政權(quán)收到滿人手里,把地方的權(quán)力收到中央手里,大錯已經(jīng)鑄成,在各地發(fā)言權(quán)最大的立憲黨人都很憤怒。即使武昌起義不成,人心已散的大局已定,革命只是往后推遲一些時日而已。當然,如果在這段時間里,清政府如果能因腹地的兵變而起了警覺,吸取教訓,及時改弦易轍,也許還有救。等到了武昌起義成功,各省響應之際,政府再廢掉皇族內(nèi)閣,宣布立憲,甚至攝政王也退位,就什么都晚了。歷史,已經(jīng)不給清政府機會了。歷史不給清政府機會,但是卻給了袁世凱機會。只是袁世凱的機會,也不見得像某些史學家講的那樣,一點變數(shù)都沒有。
革命的第四個拐點,出現(xiàn)在1911年11月7日凌晨。在此之前,北洋第六鎮(zhèn)統(tǒng)制(師長)吳祿貞已經(jīng)跟同情革命的士官同學現(xiàn)任第二十鎮(zhèn)統(tǒng)制的張紹曾,以及第二混成協(xié)協(xié)統(tǒng)(旅長)藍天蔚商量好,準備合力在北方發(fā)難,推翻清王朝。當時,北洋六鎮(zhèn)一半左右的兵力調(diào)往武漢前線,這三人掌握的武力,已經(jīng)是剩下北洋軍的一半,再加上已經(jīng)起義的山西閻錫山的力量,如果真的鬧起事來,朝廷大概還真就完了,北方也成了革命黨的天下。在前線的北洋軍,如果聞聽后方起火,腹背受敵,軍心肯定維持不住。那么,革命后的天下,多半輪不到袁世凱當家。當然,北方的革命黨人,是否能聽孫中山的招呼,也不好說。但不管怎么說,歷史肯定不會是今天看到的那個樣子了??上?,那個石家莊火車站的凌晨,把一切都改變了。這天早上,吳祿貞的衛(wèi)隊長馬惠田帶人刺殺了自己的長官,還殘忍地割下了頭顱去請賞。吳祿貞一死,反革命的勢力氣焰大漲。張紹曾撐不住了,只能離隊而去,不明就里的藍天蔚也被部下出賣,不得已被倒向清政府一邊的張作霖逼得出走大連。剛剛還令人興奮的大好革命形勢,旋踵就煙消云散。其實,在吳祿貞被刺之前,有同志曾勸他把衛(wèi)隊換上自己的人,至少多帶幾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顯然,這位號稱士官三杰的吳祿貞過于自信,過于自信自家的魅力,就是不肯,干這樣大的事,衛(wèi)隊一干人連同隊長,居然都是前任留下的舊人。當時吳祿貞遇刺時,身邊一個可靠的衛(wèi)士都沒有。如果吳祿貞稍微有點警惕性,小心一點,刺客得不了手,整個的大局,就會變個樣子。
革命的最后一個拐點,出現(xiàn)在1912年1月16日。盡管南北方的議和已經(jīng)接近完成,就差袁世凱最后逼一下清朝的孤兒寡母,即可以大功告成了。當然,袁世凱也就可以做中國第一華盛頓,世界第二華盛頓了。然而,此時的北方革命黨人卻并不買孫中山臨時政府的賬,不認可南北和談的結(jié)果,依然策劃刺殺袁世凱,力圖以革命的方式,徹底推翻清室。所以,就在1月16日的清晨,剛剛上完早朝,跟隆?;侍蠛托』实垆邇x攤牌的袁世凱,遭遇到了革命黨人的暗殺。在東華門附近,埋伏好的兩組人馬擲出了用煉乳罐頭裝的炸彈,雖然炸彈威力強大,但三顆卻有一顆未響,而且準頭不夠,只殺傷了袁世凱的衛(wèi)士和一些行人,袁世凱乘坐的馬車卻躲了過去。當年,沒有什么避彈設(shè)備,炸彈如果扔得準一點,馬車挨上炸彈,袁世凱多半得翹了辮子。這樣,后來的事就又難說了。沒有了袁世凱這個強人,北洋系即使再強悍,也是群龍無首,無論如何推不出一個令人信服的首領(lǐng),政局又是一大變。
一連串的偶然因素,不僅讓革命得以發(fā)生,而且走上了一條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軌道。歷史學家總是喜歡在事情發(fā)生之后論證事情的必然性,但在上述的過程中,其實很難說必然會走到已經(jīng)發(fā)生的這一步,如果五個拐點哪怕有一個偶然因素出現(xiàn)變化,事情都很可能不是今天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寫小說、編劇本的人,總喜歡在歷史過程尋找緊張情節(jié),有的時候,找不到這樣的情節(jié),還會編出來,讓人看起來歷史是多么的波譎云詭,驚心動魄。其實,真實的辛亥革命,還真的就是這樣,充滿了各種可能性。道理也許是這樣的,這場革命,無論怎樣講必然性,畢竟是一場道理不夠充分的革命——不是多數(shù)人都活不下去了。人口占多數(shù)的農(nóng)民和內(nèi)地士紳,甚至不想革命。此前新政的成果,在革命爆發(fā)之際,余蔭尚在。所謂革命的形勢,僅僅是在1911年5月,皇族內(nèi)閣出臺之后才形成的。以至于此前4月份革命黨人傾全黨之力發(fā)動的廣州起義,還是一敗涂地。非常同情立憲派的兩廣總督張鳴岐,盡全力撲滅了起義。
辛亥革命在當時的世界,不算是一件大事,即使革命發(fā)生,中國舉國騷亂,西方列強,甚至不屑派一個副部級的官員到中國來指導各方下棋,明里暗里活動的,只是西方的駐華使節(jié)。但是,這件事對中國,卻是個頭等大事,兩千多年的帝制就此告終,亞洲的一個龐大古國,變成了最年輕的共和國。一系列的交易、談判,一系列的炒作、斡旋,再加上一系列的驚心動魄的拐點,讓這個中國人的大事充滿了戲劇色彩,也讓中國從此走上了一條充滿動蕩的道路。革命帶來了諸多的社會難題,但后來的人們,卻又只能在進一步的革命中加以解決,以至于革命的烈度越來越強,持續(xù)的革命,更嚴重的問題,沒有個終結(jié)。
(選自《五光十色說歷史》/張鳴 著/線裝書局/2012年9月版)
掌故新知之一
校長夫人賣米糕
□ 肖榮華
抗戰(zhàn)期間,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一家的生活隨著時局的動蕩而愈發(fā)艱苦。當時,梅校長家有五個子女:梅祖彬、梅祖杉、梅祖彤、梅祖彥、梅祖芬,孩子們都在求學讀書。梅校長的夫人韓詠華當時沒有工作,全家都靠梅貽琦微薄的薪金來勉強糊口。為了減輕家庭負擔,讓丈夫一心科研和教育事業(yè),韓詠華與趙瑞云及袁復禮的夫人、潘光旦的夫人合作,“研制”出一種上海式的米粉碗糕出售。她們別出心裁,把這種米糕取名為“定勝糕”,取抗戰(zhàn)一定勝利之意,并用紅糖漿在米糕表面寫上“定勝糕”的標簽。起初,她們把米糕批發(fā)給昆明“冠生園”糕點鋪寄賣,可這種“二道手”的生意利潤不大。為了多賺些錢,夫人們分頭行動,背著背蘿,手提籃子直接在街上叫賣。有一次,一個身穿旗袍、手提精致小包的貴婦人前來買米糕。當她得知韓詠華就是大名鼎鼎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夫人時,十分敬佩地說:“清華大學校長夫人賣米糕,真是了不起啊!今后,我要邀約更多的姐妹來買‘定勝糕,讓抗戰(zhàn)早日勝利。”打那以后,教授夫人們的生意還真紅火了起來。
(選自《黨史縱橫》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