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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仗佬

2013-04-29 00:44:03陳孝榮
傳奇故事(上旬)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墩子娃子

陳孝榮

雪是昨天晚上開始下的。它們似乎懷揣著一顆善良的心,等人們熟睡之后就開始行動。所以第二天,當(dāng)人們打開大門的時候,滿世界的皚皚白雪就給人們送上了無以言說的驚喜。

“阿格咋呀,這么大的雪呀!”

杰成一打開大門,就被白雪帶給他的驚喜緊緊地抱住了。因為他是落雁山的趕仗佬,名氣比那里的風(fēng)還大,不僅吹遍了幾條山谷,甚至吹到了更遠(yuǎn)的城市里。因為來了稀客的農(nóng)戶,城市里的野味餐館,都常找他弄山里的野味。所以他最盼望的,就是下雪。只有下雪,他才能進(jìn)山趕到更多的野物。所以滿山的大雪,就是他的財富,就是從他心里涌出來的甜蜜微笑。

在鄂西土家山寨,趕仗佬已經(jīng)不多了。僅剩下最邊遠(yuǎn)的大山里,有那么幾位。杰成就算那幾位中的一個,三十來歲,人長得精神,老婆也是同村的,姓覃,叫丙蓮。他們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長得胖胖墩墩的,取名釘子。這些年里,山里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但杰成靠著他那份獨特的功夫,一家人沒有東奔西走,而是在那里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不趕仗的日子里,就種幾畝薄地。

“你喳甚子?”這時,老婆丙蓮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

“下雪了?!苯艹傻捏@喜更加肥碩。

“下雪啰,下雪啰!”接著,兒子稚嫩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杰成沒再做聲,一步邁進(jìn)雪地里。發(fā)現(xiàn)大雪竟然深及膝蓋。心里的興奮,就迅速翻身而起,朝著他的喉頭涌來。因為他知道,他的機(jī)會來了,這么大的雪,他一定能趕到豐盛的野物。所以杰成覺得他一刻也不能呆了。就轉(zhuǎn)身進(jìn)屋,一邊跺著腳上的雪,一邊沖著臥屋說:“你趕緊起來。我今天上山呀?!蹦锹曇粢惨蝗绱蠖浯蠖涞难┗?,飄得滿屋子都是。

“我才懶得起來喲?!蔽堇锏谋徴f,“下雪正好多睡會兒?!?/p>

“爸,你帶我去呀?!苯艹蛇€沒來得及發(fā)火,兒子的聲音接著又飄了出來。

杰成沒理兒子,沖著臥屋大聲說:“我要吃早飯呀?!?/p>

“要吃你自己弄。”

杰成沒做聲,就轉(zhuǎn)身去火垅,然后從火垅后的樓梯口爬上了樓。

大雪覆蓋了亮瓦和瓦縫里的光,樓上的一切都在昏昏欲睡,但杰成卻準(zhǔn)確地走到了那個大黃缸邊。因為那里的一切都在等著他。一走近,杰成就急不可待地打開黃缸蓋子,然后從里面拿出睡足了覺的獵槍、銃藥、鉛彈。之所以藏在這里,是因為幾年前,村干部們就來打過它們的主意,說是要收繳到派出所充公。杰成用盡了腦子,才把它們保留下來。

將獵槍拿下樓,杰成就坐在火垅里仔細(xì)地擦槍。那種細(xì)心,一如針尖,一寸寸地從槍身上擦過。直到獵槍光彩照人了,才檢查火藥和鉛彈?;鹚庍€很充足,羊角鼓子里還有滿滿的一筒。鉛彈也夠用。盡管沾滿了灰塵,但還是個個精神飽滿的樣子,就倒出火藥,將獵槍灌上,裝上鉛彈,再將獵槍靠到窗臺下的墻邊,又用蠶絲紙搟藥引。那粗大的手掌同樣拿著細(xì)心,一點一點地?fù){得粗細(xì)均勻,似乎連火垅里的火垅框、椅子、樓板、樓索、窗戶、炊壺、梭鉤、鐵釘、晾衣桿、茶杯、黃色的塑料臉盆、紫色的塑料洗腳盆、茶罐、灰坑、柴頭等,都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搟出五根藥引,就裝進(jìn)一個鐵盆里,再藏進(jìn)棉襖里面的荷包里。然后就又用火麻搓火繩?;鹇樵谒掷锾S著,十分乖巧。搓完,又盤好放到窗臺上,就開始架火燒水。

當(dāng)火聽話地舔著炊壺底,杰成就去臥屋的柜子里拿出獵人的行頭,先抽出一丈二尺長的裹腳,從腳尖裹人字形。裹好,又在腳上包棕絲。再穿上滿耳草鞋,用力扎緊,又取過一條一丈二尺長的蠻頭袱子,在頭上裹人字形。這樣穿戴完畢,正好炊壺的水開了,便又去灶屋里挖來一碗冷飯,再倒上開水一泡,呼呼吃起來。吃完,就在腰間扎上一根草繩,再把火藥鼓子和火繩往上面一掛,就提了獵槍沖著那邊臥屋喊:“我走了?!?/p>

丙蓮問:“你吃了?”

“嗯?!?/p>

“爸,我要去?!?/p>

杰成沒再回話,一頭扎進(jìn)了風(fēng)雪里,朝端爺家走去。

來到端爺家,端爺?shù)姆课葸€坐在寂靜里。只有從窗戶里擠出的炊煙飄在空中,竊竊私語,聽不見一絲聲音。杰成跺跺腳上的雪,便沖著緊閉的房門叫了一聲:“墩子?!?/p>

墩子是端爺?shù)膬鹤?,比杰成大兩歲。人比柴棒瘦,心卻比天高。他在家里折騰過許多種養(yǎng)項目,但就是沒一項成功。唯一豐收的,是人們對他的譏諷。

端爺是落雁山的老獵人,六十多歲,身體硬朗。杰成來到端爺家,正是來約他一起去趕仗的。這倒不是杰成不想單干,而是為了保證安全。端爺趕了一輩子仗,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

端爺一家五口。除端爺外,分別是兒子墩子,兒媳好翠,孫子小虎,姑娘青桃。端爺和他的兒子、兒媳、孫子在家里守著三間瓦屋和十幾畝田。青桃則在城里打工,每年年底才回來一趟。

“門沒閂,你推?!苯又藸?shù)穆曇艟惋h了出來。

推開門,見端爺一個人坐在火垅里抽煙,就叫了一聲:“端爺。”心里的期待則在潮起潮落。

“坐?!倍藸敵赃叺囊话岩巫优伺?。

“端爺,”杰成自然沒有坐下,而是迫不及待地說,“我來約您去趕仗哩?!币驗樗睦锏呐d奮,已把他的每一個細(xì)胞都煮得紅通通的了。

“現(xiàn)在趕個屁的野牲口?!倍藸斪谀抢餂]為所動,似乎是座雕刻,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也依舊平靜如初。

“這么大的雪幾好趕呀?!甭牰藸斶@么說,杰成心里就愈發(fā)焦急。便一邊往下拿獵槍一邊說,“野牲口肯定慌成餃子了?!闭f過,臉上的笑一如花朵,向兩耳擴(kuò)展開去。

端爺望著杰成,依舊沒有被感染,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笑過,就又抽幾口煙。升騰的煙霧停在空中,似乎也在幫端爺否定杰成的想法。

“什么時候趕呢?”杰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眼里的疑惑似乎結(jié)成了一對李子。

“至少得讓野牲口餓個十天半月才能趕,現(xiàn)在怎么趕?”

“等十天半月?”這話猶如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把杰成的興奮淋濕了不少。“那不把人等老了呀?”

“你個娃子,心急吃得了熱豆腐?剛剛落雪,牲口都藏著,你趕得出來?即使趕出來了,你追得上?再說,現(xiàn)在是浮雪,也爬不上山呀。至少得等凍了一層凌才敢上山。”

“那好吧。過個十天半月了我再來約您。墩子呢?”

“還在睡?”

“還是他們好。家里有老人,該他們享福。”說過,就拿了獵槍站了起來。

“喝茶唦,水一會兒就開了?!?/p>

“不喝了?!闭f過就往外走,走了幾步,又說,“過幾天我就來約您呀?!?/p>

“嗯?!?/p>

可是回家之后,杰成就發(fā)現(xiàn)時間成了癩皮狗,總是賴著不愿走。一天天過去,心里的興奮大面積流失,但他沒辦法。因為端爺說的有道理,他只能等。等了七天,雪終于停了。再去約端爺,端爺依舊讓等。說是山上的凌還沒結(jié)好。只得回來再等。又等一個星期,太陽出來了。杰成心里也升起一輪太陽,就催丙蓮趕緊做飯,然后再去約端爺上山。

弄好飯正吃著,端爺來了。

再喝過茶,兩人就結(jié)伴朝山里爬去。

屋后聳入藍(lán)天的大山,高傲地站在陽光里。那霸氣也一如當(dāng)初,始終沒變。盡職盡責(zé)的表現(xiàn)也沒變,依舊那樣嚴(yán)實地守護(hù)著村子。被大山抱在懷里的村子,看上去就好像是弱不禁風(fēng)的小妹妹。百十戶人家就依偎在山腳的溪水旁,或是山灣里,被寂靜緊緊地?fù)肀е?。從房屋上飄出來的炊煙,在村莊上空輕輕地舞蹈,使得村莊更加靜謚。杰成和端爺結(jié)伴朝山上走,那心里涌出來的興奮,比太陽還要明亮。

“端爺,您說我們怎個趕法呢?”杰成問。

“我們只兩個人,只能趕一條峽谷?!倍藸斦f,“一人爬一條嶺。看到了牲口,離誰近,誰就開槍。”

“要得?!?/p>

一老一少就這么走著,說著。陽光以為他們是父子,聽見他們的談話,笑瞇了眼。頂著雪花的樹,則羨慕地望著他們。

這樣走進(jìn)山口,杰成和端爺就選定了眼前的這條峽谷。

這是一條大峽谷。起伏而陡削的山峰如兩條巨龍,從山腳一直游到了藍(lán)天。高高的山頂,似乎正挑釁似地望著他們。因為野牲口扎在峽谷的最深處,他們至少要爬到半山腰,才能見到它們的蹤跡。而杰成和端爺都沒有養(yǎng)狗。他們只能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自己去慢慢尋找。這樣,首先擺在他們面前的一道難題,就是得徒手登進(jìn)山里。

“我走東邊?!倍藸攷е塘康目谖菍艹烧f。

“那我就走西邊?!?/p>

這樣,一老一少,便沿著兩條山脊,向山里進(jìn)發(fā)。

一進(jìn)山,難題就接連出現(xiàn)。陡削的山坡,不容許直立行走。得手腳并用,一步一步朝山上爬去。那樣子,就如同他們回到了先祖時代。但爬著爬著,腳下的深雪又不給他們好脾氣,下面的深雪不聲不響地抽空基礎(chǔ),整個人就被雪向下拖出老遠(yuǎn),被埋進(jìn)深雪中。再爬起來,人就成了雪人。好在密密麻麻的樹林幫了他們。他們便借助樹、藤,或是草,艱難地向前挺進(jìn)。

爬上一程,他們就得朝著對面高呼一聲,隨時保持聯(lián)絡(luò),以掌握對方的動向。

“嗚——”

“嗚——”

這樣,直到對面回應(yīng)了一聲,才敢往前爬。

當(dāng)太陽爬到中天的時候,杰成終于爬到了山的半腰。這個時候,無言的興奮再次揪緊了他。先前的艱難,以及寒冷都隨風(fēng)飄走。因為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成群野羊的蹤影。它們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山巖間,緩慢地向前轉(zhuǎn)移。那可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biāo)呀。

而在山腰前站下來,抬眼朝對面望去,發(fā)現(xiàn)端爺也站到了對面那道雪嶺上了。盡管看上去,端爺?shù)纳碛爸挥幸恢簧晋椖敲创?,但那個身影里飄散出來的希望,則塞滿了整個峽谷。因為杰成知道端爺?shù)臉尫?,那可是一打一個準(zhǔn)的神槍手。只要他倆出手,他和端爺肯定會掀倒好幾只野羊。

“嗚——嗚。”這是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的叫聲。

“嗚——嗚?!倍藸斠沧龀隽嘶貞?yīng)。

可是喊過了,杰成的魂瞬間就嚇得不知跑到了哪兒。因為他發(fā)現(xiàn),端爺?shù)南旅嬲诎l(fā)生巨大的雪崩。端爺現(xiàn)在所站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山崖,而是雪崩后形成的雪山。他的下面,也即雪山的半腰,正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雪無聲地向下滑落,一點一點掏空端爺生命的根基。端爺已經(jīng)站到了死亡的門口。

“端——爺——,快——跑!”

巨大的喊聲,提醒了端爺。端爺轉(zhuǎn)身就往里跑。

然而,還是遲了。幾乎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同時,雪山就張開大口,一口吞沒了他。

“端爺……”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山谷的寂靜和升騰起來的雪霧。端爺已經(jīng)被深埋進(jìn)了雪山之中。

杰成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樣下山的。他的腦袋里早已成了一團(tuán)糨糊。里面不著一物。不知從哪里流出來的血,糊在他的臉上,幾乎看不見眼睛、鼻子和嘴巴了。所以看上去,杰成已經(jīng)不再是杰成,而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山鬼。

直到墩子的房屋闖進(jìn)眼睛,他的意識才被撞開一條縫,才知道他下山了。隨著意識的清醒,他也才知道他下山的目的,是把端爺埋進(jìn)雪山的消息,告訴墩子的。而且清醒過來的意識也看清楚了,端爺?shù)姆课葸€是那個樣子,與早晨出發(fā)時沒有兩樣。一副無辜又無所謂的樣子。被煙熏過的墻壁,老練地看著眼前雪白的世界。倒是從窗戶里擠出的炊煙也還心存僥幸,在細(xì)風(fēng)里張揚(yáng),身子一扭一扭的。但它們斗不過風(fēng),很快就被風(fēng)收拾一凈。雪雀們也出來了,貼著屋脊飛進(jìn)了深山。然而,這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知道端爺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

意識到這點,杰成的情感大門也隨之打開,來自心底的悲痛,似乎是一股股噴泉,不斷地向外噴出,很快就將他淹沒。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

“雪……雪……”

一頭撞進(jìn)屋,杰成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

而杰成怪異的表情,也把墩子一家定格在驚愕之中。先前,他們都沉浸在天倫之樂的快樂里。他們五歲的兒子手里拿著的一根五寸長的細(xì)柴棒,把快樂送給他們。一家人的臉上,全都是鮮花一樣的笑臉。杰成的出現(xiàn),卻讓他們五歲的兒子把柴棒停在半空中。所有人的笑也都一一僵硬,一如冰塊。就連從窗戶里擠進(jìn)來的光線,窗臺上的茶杯、灰坑里的茶罐、火垅的火屎、火坑上的炊煙、梭鉤、樓索、樓板,以及熏黑的墻壁和椅子、臉盆等家具,也都呆傻地望著杰成。

好半天,墩子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雪?”

“雪雪雪……”

“你到底怎么啦?我爹呢?”

“雪雪雪……雪崩……”當(dāng)“雪崩”兩個字出現(xiàn)的時候,杰成終于能順利說話了:“雪崩,端爺埋進(jìn)雪里啦!”

“趕你媽的什么仗?”這個消息一出來,墩子就騰空而起。并順手拿起吹火筒,朝杰成橫掃過來?!拔业巧俑撩?,我就要你的命!”

嘭地一聲鈍響,吹火筒砸到杰成的腰上。但杰成的意識全被悲傷所俘虜,根本就感覺不到疼痛,倒是淚水更加洶涌地滾落了下來。

隨之而起的,則是墩子兒子的哭聲。但他的哭聲,并不是來自于悲痛,而是他父親突然的暴戾。他嚇得一頭扎進(jìn)媽媽的懷抱,指望是尋找一個保護(hù)所。

然而,突然而至的噩耗,抽走了好翠的全部力量。她的雙手已無力給兒子提供保護(hù)和撫慰。倒是哭聲一如爆炸,沖天而起,立刻就淹沒一切,沒有停歇的意思?!疤彀?!這才是拐了呀!天?。 ?/p>

沒有哭的只有墩子。被無比的憤怒箍緊的他,依舊拿起吹火筒,劈頭蓋臉地朝杰成打去:“狗日的,打死你,打死你!趕你媽的什么仗?我爹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哪能進(jìn)山趕他媽的什么仗。你抵命!你去死!”

吹火筒打出的噼里啪啦響聲、飛出的罵聲,與好翠、小虎的哭聲混合一起,整個鄉(xiāng)村都被淹沒了。

而在重力的打擊之下,杰成的意識終于回復(fù)過來。他由悲痛轉(zhuǎn)為委屈。因為雪崩是自然界做出的壞事,他并沒有參與,墩子怎么能怪他呢?但他知道,他的委屈與一條生命相比,連一聲嘆息都不是?,F(xiàn)在重要的,不是委屈和悲痛,而是盡快把端爺從深埋的雪谷里挖出來。所以杰成沒再做聲,轉(zhuǎn)身就朝屋外走去。

剛一出屋,墩子的吼叫就席卷而來:“你不消跑得。你就是跑進(jìn)蚊子的屁眼,我也會把你摳出來。是你把爹約上山的,你得負(fù)全部責(zé)任?!?/p>

家里也同樣沉浸在快樂里。所不同的,只是家里的快樂,只來自兒子釘子一人。他一個人在那里獨奏,不停地把咿咿呀呀的聲音從窗子里散播出來,在雪地里打滾。老婆丙蓮則坐在火垅里做鞋墊。注意力全被紅線、藍(lán)線、白線、綠線給纏繞住了。

杰成一撞進(jìn)屋,同樣也把老婆和兒子的驚訝給撩撥了出來。屋里的一切倏地都畫上了休止符。

丙蓮大驚失色地說:“杰成,你怎么了?”那張先前還平靜的臉,瞬間就成了凍土,沒有血色。

兒子釘子則在椅子旁傻成了泥樁,聲音被關(guān)在他的小嘴里,眼睛也被突然而至的意外,釘成了兩枚圖釘。

杰成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聲音被心里的悲痛、自責(zé),還有良知等情緒按住了,無法爬出來。所以他只望了他們一眼,就大步走到角落里拿起挖鋤,然后就轉(zhuǎn)身朝屋外走去。因為他心里萬分焦急,唯有一個決心在那里敲著他的腦門:一定要把端爺從雪里刨出來。就是刨一生一世,也要刨出來。盡管他知道,不刨也可以。因為不是他弄出的雪崩,他沒有任何責(zé)任。但是不刨,他的良心就是雪崩了。不管端爺是不是他約去的,也不管雪崩與他有關(guān)無關(guān),他都得去把他刨出來。

一踏上去山上的小路,他意識的側(cè)門也就打開了,雪崩所發(fā)生的一切細(xì)節(jié),端爺過去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纖毫畢現(xiàn)。

“杰成?!本驮谶@時,老婆丙蓮的聲音在身后炸響,“你給我回來。”

杰成沒有做聲,依舊大步向前。

沒走幾步,丙蓮就趕上來,攔住他:“你說話呀?你到底怎么了?端爺有事?”

望著丙蓮那張腫脹而期待的臉,杰成覺得他軟得沒有力氣說話。

“你快說呀?!?/p>

“我們上山后,發(fā)生了雪崩。端爺被埋到雪里了?!?/p>

“什么?”

杰成沒有做聲。就那么望著她。她的瞳孔里,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震驚和慌亂,那震驚和慌亂又跑過來,攪亂了他的意識。他只覺得他的腦子里亂糟糟一片。

“爸,媽。”就在這時,兒子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

“你去做什么呢?”丙蓮問。

“我去把端爺刨出來?!?/p>

“你說得好?你給我回去?!?/p>

杰成沒有動。丙蓮就上來把他往屋里推,并奪下了他手里的挖鋤。

“又不是你把他塕雪里的,你去刨什么?就是刨,也得大伙兒去刨。你一個人刨到什么時候?”

回到火垅里,丙蓮狠狠地把挖鋤往地上一扔:“你給我坐下。”

杰成沒有坐。只覺得腦子里全是亂炒菜。他無力分辨出滋味。太多的念頭在里面擁擠、堵塞,誰也冒不出來。復(fù)雜的情緒又更加瘋狂地消耗他的力氣,他只覺得他的身體軟成了泥條,一絲力氣也沒有。這樣站了片刻,也只好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丙蓮卻沒有坐,而是問:“崩成了甚樣?”

杰成沒回話。倒是他們的兒子,從先前的恐懼中掙脫出來,叫了一聲:“媽?!?/p>

丙蓮對兒子說:“你去玩你的?!?/p>

這話就把兒子內(nèi)心的恐懼趕跑了,他又回到剛才那把椅子前,埋下頭看手里。手里是他從柴后頭掏出的一顆石子。里面的快樂又對他睜開了眼睛。

杰成說:“整條峽谷都被雪埋住了?!?/p>

“那你去刨什么?”

“我應(yīng)該把他刨出來?!?/p>

“你有這個能耐?”

“沒有能耐也得刨??傆信偻甑哪且惶臁!?/p>

“要刨也應(yīng)該是墩子請人刨,又不是你把他背上山的?!?/p>

“是我約的他。”

“你約的他,也是他自愿。聽我的,反正你不能去?!?/p>

杰成沒做聲。但心里的聲音卻開了口:怎么說也不能讓端爺一個人在那個山上。

“你臉上怎么搞成了這樣?”

“可能是下山的時候摔的。”

“你的獵槍呢?”

“不知道?!?/p>

“你怎么沒把人也丟了?”

“噢?!边@是兒子發(fā)出的聲音。他心里的快樂又已長大,從嘴里冒了出來。隨著噢地一聲,那顆石子被它拋到了空中。接著,“嚓”地落到了地面。

丙蓮沒再說話,去那邊墻角拿過臉盆。又倒好水,遞給了杰成。

杰成接過,扭頭看了一下窗外。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黃昏正大步走來。村莊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

黃昏舔干村莊,村莊就被夜色吞沒了。所有的聲音也都關(guān)進(jìn)了寂靜里。吃過晚飯,兒子就被快樂折騰疲憊,躺到他母親懷里睡了。杰成和丙蓮都坐在火垅里。火垅的炭火,也躺在柴灰的懷抱里昏睡。醒著的只有杰成的內(nèi)心。他望著火垅的火,臉呆成了石磙,腦子里的更多念頭,則在培育他的決定,往他的決心上澆水施肥:必須把端爺從雪里刨出來。因為他覺得只有這樣,他的良心才能安睡。

“開門?!?/p>

這時,房門被咚咚敲響。墩子粗野的聲音也同時響起。而且聲音里,也有風(fēng)把好翠的咽咽哭聲送了進(jìn)來。

杰成被突然而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扭過頭看丙蓮。丙蓮也從呆著的狀態(tài)里醒過來。隨之醒的還有燈光下的一切,以及她懷里的兒子。兒子只動了一下身子,接著還是被睡眠拉了過去。幾乎是在醒過來的同時,丙蓮眼里的堅定就隨之而起:“他們來扯皮了。我曉得他們會來扯皮的。我去放娃子,你去開門。記住,不管他們說什么,你都不能軟。咬定一條,不是你把他塕到雪里去的?!闭f過,就站起來,快速地去那邊臥屋里放娃。

杰成這才知道,他已經(jīng)被他的念頭裹成了蛹。打門的聲音,是給他的一絲呼吸,就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去開門。

一打開,才知道外面站著的,是改變他命運(yùn)的事件。燈影里,一共站著十多人,他們眼睛里全是憤怒。那憤怒一下子就點著了他心里的一切。他立刻變得慌亂起來:“坐,進(jìn)屋坐?!?/p>

沒有一個人回答,只有一個個熟悉的身體從眼前走過,朝那邊火垅里走去。

這些來人,分別是村長,以及附近的熟悉村民。最年輕的也是五十多歲。金錢的魅力,早已把村莊里的青春誘惑到城里去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這些曾經(jīng)熟悉的人,換上了一雙雙被憤怒點燃的眼睛,被怒火燒得寸草不生的臉,以及詛咒般的腳步。杰成就知道,麻煩上身了。墩子肯定會把他爹變成錢,詐錢來了。

這個念頭剛剛一生長,杰成的腦袋就雜草叢生,一下子塞得快要炸裂。心里也被突然而來的麻煩,堵成了實心。等到所有的人都進(jìn)了火垅,杰成朝村莊看了一眼,指望是能呼吸一口氣。但村莊被黑夜霸占,既沒有一絲希望的亮光,也放不下一聲嘆息。就關(guān)上大門,朝火垅里走去。

一轉(zhuǎn)身,就見丙蓮放完兒子也從臥屋出來了。她的臉上也是黑夜。只是沒有望杰成,快速地進(jìn)了火垅。

火垅里依舊沒有人聲,只有椅子被拖動時的怨氣。屋子里原來的空氣,被他們帶進(jìn)來的麻煩趕跑,只剩下因顫抖而發(fā)白的燈光。進(jìn)屋,發(fā)現(xiàn)不少人因為沒有椅子,站在燈光下。他們身體里冒出來的憤怒,正在往空氣里塞著火藥,只等引爆了。臉色則在燈光下發(fā)青、發(fā)綠,似乎隨時都可能爆裂。

丙蓮正在忙著給他們找椅子。好翠的哭聲也停了。屋子里靜得可怕。

杰成突然想起了堂屋里的板凳,抱了兩條過來,老婆就突然開口了:“你去抱把柴來,把火加大唦?!?/p>

杰成沒有做聲,去那邊灶屋里抱來柴禾。墩子就先開口了:“村長,我也不吵不鬧,我就要個說法。村里給我個公正,人命關(guān)天?!?/p>

村長坐在火垅框子的中間,身子朝前傾著,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蝦米。他吞了一口唾沫,才把干旱在嗓子里的話滋潤出來:“杰成,你先說說情況吧?!?/p>

一句話,把杰成心里的疼痛喚醒。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受傷了。心口處正在汩汩涌動著鮮血。還沒講述,眼淚先滾落下來。他就含著淚,講完了山上發(fā)生的一切。

一講完,嗡嗡的聲音就同時而起?!岸藸斒菐缀玫娜四??!?/p>

“又不撩人嫌(討厭)?!?/p>

“我還感覺端爺就在我眼前?!?/p>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死就死了?”

……

聲音里并沒有同情。顯然,他們并不是在說端爺,而是在說死亡的恐懼,說他們自己。先前的那些憤怒,做作,突然在面對自己的時候,變得虛假,藏不住,逃跑了。剛才那一張張烏青的臉,在燈光下變換著,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顏色。

這時,村長提高聲音,問杰成:“說完了?”

“說完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p>

村長就又問墩子:“你說呢?”

墩子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把悲痛往臉上涂了涂,涂得臉上堆了起來,才說:“我先都給你說了,我爹沒準(zhǔn)備上山趕仗,是杰成約去的?!?/p>

墩子的老婆好翠接著說:“我爹還是個硬勞力,大家都知道?!彼樕系谋?,已經(jīng)在說話之前,就提前涂抹好了。

“放屁?!痹拕傄徽f完,杰成的老婆丙蓮就把怒火朝她潑來?!斑@么說,你爹是杰成弄死的?”

“放你媽的屁?!焙么涞哪樠杆俜鹨粡堣F餅?!澳氵€是人嗎?爹他現(xiàn)在還埋在雪里,魂還沒安哩?!?/p>

“安不安怪得著杰成嗎?你們找這么多人來,不就是看著杰成好欺負(fù),想詐錢嗎?你以為人家都是老實坨?看不出來?”

兩個女人一咬起來,懸在樓索上的燈泡就差被吵爆了眼睛。那些熏過的墻壁、樓索、樓板、鐵釘、窗臺等都似乎在躲閃著。寒風(fēng)也在外面陰陰地笑,并有一些膽大的寒風(fēng),已經(jīng)在拍著窗戶了,似乎是想進(jìn)來看看熱鬧。好翠的火氣已經(jīng)大到無法控制,她順手拿起火鉗就朝丙蓮打來:“你媽的逼……”

旁邊的人一見,趕緊勸下:“你們這是何必哩?”

就有人將墩子老婆手里的火鉗奪了,又順手插到了柴后頭的生土里。火鉗就在那里愣愣地看著這群人。

大家繼續(xù)勸:“有話好好說,不能一搞就吵?!?/p>

“有理是講得清的?!?/p>

……

只是他們的勸解,連一張狗皮膏藥都不是。兩個女人的嘴里,仍在繼續(xù)潑糞。潑得村長都啞了口,臉上的無奈更加排場。

這時,墩子大吼了一聲:“你少說一句?!?/p>

墩子吼的是他老婆。吼聲就差吹熄了火垅的火,也讓他老婆終于安靜了下來。

杰成沒有做聲,傷口不見了,只有疼痛。

這時,村長才適時地開口:“吵是吵不下來的,有話好好說。”

墩子就干脆把他先前的悲痛全部撤退,換上斬釘截鐵:“這事就是得用錢解決。不搞起恁長,就是不能脫胡。在外頭打工死的,也都有個價。三十萬的我不說。但最低的也是二十萬吧?!?/p>

這話一說,更大的疼痛就在杰成心里狂舞起來。它們在里面抽搐、打滾,似乎是要撕裂他??戳艘谎鄱兆?,發(fā)現(xiàn)他的臉在燈光下腫得理直氣壯。其他人的臉,在經(jīng)歷了左沖右突之后,終于找到了平靜。燈光下,全是一汪汪平靜的秋水。但是疼痛卻扯住了杰成的聲音,它們出不來。因為不管墩子的良心是讓狗吃了,還是他要把他爹換成錢,但畢竟端爺消失的是一條命,他的身體在深雪里凍成了冤魂。

“別說二十萬,二分都不會給?!北徑釉捳f,“如果端爺真是杰成搞死的,別說是二十萬,要我們的命都行?!?/p>

好翠又跟著打壓:“來的時候,我們就給村長和大伙兒說了,拿不出那么多錢,這事就是不會下臺?!?/p>

“要錢不要臉的狗東西?!?/p>

村長就趕緊攔住她們:“別吵,別吵?!彼哪樢膊辉偈菬o奈,而是換成了村干部的威嚴(yán):“聽我說。事情已經(jīng)成了這樣,吵也無益。這樣,我說個數(shù)。二十萬高了。畢竟端爺是被雪崩埋住的,不能全怪杰成。十五萬?!?/p>

村長一說完,丙蓮巨大的聲音就拔地而起:“杰成!”

杰成望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臉已經(jīng)被滿腔的怒火燒成了太陽,耀眼得根本沒法直視。

“你是死的呀?人家騎到你頭上來拉屎,你不曉得動一動?”丙蓮接著吼叫。“今天我給你說清楚,你要是答應(yīng)賠錢,我就和你離婚。”

好翠又接嘴:“嚇唬人誰不會?”

杰成說:“村長,事情擺在這里。人也都有個良心。說話,辦事都得憑著良心。端爺死了,我心里很難過?!?/p>

墩子打斷他的話:“別說這些沒用的。”

杰成沒接他的嘴,又對村長說:“到底該不該我賠錢,你們心里都有數(shù)。別說二十萬、十五萬,我連二十塊、十五塊都拿不出。就是這棟屋,還有三個人,你們自己看著辦。”

村長說:“既然這樣,我就不多說了。村里的任務(wù)也就是調(diào)解。誰不服的,你們就去法院告?!闭f過,就先站起來走了。

墩子一見,眼睛立刻就急成了青桃子,沖著村長的背影喊:“村長,那我就撤他的屋呀?!?/p>

村長的回答只有一個背影。

其他人也都站起來,無聲地走了出去,只留下椅子的一片嘆息。

墩子也拉了他老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媽的逼,那就要這棟屋。哦,還有田?!?/p>

沒有回答,只有慘白的燈光和站在燈下的寂靜。

夜睡著了。但杰成卻一直睜著眼睛。所有的一切被黑夜吞沒,眼睛在黑夜里也等于無。但他心里一直明亮著。照著他的心,也照著前方的路。先前的決心,又再次復(fù)活:明天就去開挖。因為他知道,他現(xiàn)在顧不了許多了,挖出端爺,這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屋外,寒風(fēng)的欲望依舊強(qiáng)烈,正在扯起嗓子喊叫。并把滴水成冰的寒冷,掛到每一處能掛的物體上。老婆丙蓮也沒有睡著。所有人都走后,杰成就發(fā)現(xiàn),他老婆的嘴也被他們帶走了,再沒說過一句話。似乎呼吸也被帶走了,聽不見她生命的反饋。但她的腳在傳達(dá)她的思想,偶爾有一絲輕輕的抽搐傳到杰成的神經(jīng)未梢。

杰成說:“明天我還是上山,去挖端爺?!?/p>

“你不要給我提什么端爺?!?/p>

很顯然,丙蓮還是被怒火包圍著,沒有突圍出來。但火噴噴的聲音,很快就被夜的寂靜收拾掉。接著又回到先前,聽不見一絲聲音,一切的一切又被丟進(jìn)了寂靜里。

杰成也不再說話了。躺在床上,他就讓時間在心里邁著八字步,一寸寸往前移動。這樣,一步步盼來黎明,杰成便輕輕地揭開鋪蓋起床,然后到這邊堂屋里拿了背簍,又到火垅和灶屋里,分別拿了火柴、洋芋、鋤頭、砍斧、鐮刀放進(jìn)背簍里,就出來向山上走去。

所有的一切自然掌握在寒冷的手掌心里。村莊依舊被寒冷收拾得啞口無言。逃過了寒冷的動物也沒有醒來,只有凍死的鳥和獸的尸骨,被寒冷抹上更厚的冰,冷凍在野地里。頂著大雪的植物、大山,都被重壓壓得血管賁張。風(fēng)還在繼續(xù)作惡,教唆著雪花,四處飄蕩。杰成一出來,寒冷就撲過來噬咬。只片刻工夫,疼痛就從臉和手上迅速流向心里。就筒了手,慢慢朝山上走去。只是經(jīng)過寒冷的淘洗,杰成格外地清醒了。而且當(dāng)決心一付諸行動,心就得到了安慰,變得坦然和踏實。

這樣來到山里,天就大亮了。但天空陰沉沉的。濃霧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著大山,可見度僅有幾百米的距離。抬眼望去,杰成發(fā)現(xiàn)從山下崩上來的積雪,埋葬了半條峽谷。霸氣從濃霧里,一直來到他的腳下,又鋪滿整個世界。但他發(fā)現(xiàn),端爺似乎正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營救。他的笑容、善良、勤勞,從杰成的心里爬了出來,又歇在那些雪山里。他還是那個樣子,一個勤勤懇懇勞動,不傷害任何人的慈祥老人。所以,當(dāng)端爺?shù)男蜗蟾吁r活起來,杰成心里就更加焦急。他一刻也不能停了,放下背簍,拿了鋤頭,就開始挖起來。他要從眼前撕開一個缺口,從靠近東邊的深雪中,打一條巷道進(jìn)去。因為他深知,端爺肯定就在那里的某一個地方等著他。

寒冰則依舊態(tài)度強(qiáng)硬,每一鋤下去,都無法敲開它們。鋤頭與尖冰撞擊時,發(fā)出的只是一聲憤怒的回響。那一直鋪上山巔的冰塊,更加傲氣十足,把穿透霧霾的光線都比得自卑了下去。杰成就只得使出更大的力氣,一點一點敲著,挖著。

乒、乒、乒……

咚、咚、咚……

一聲,一聲,又一聲。似乎是一聲聲呼喊。慢慢地,夼在山上的雪霧被喊醒了,它們慢慢地打起精神,一點點往上抬頭,更多的山便露了出來。而那鋤頭上揚(yáng)起的意志,也更加頑強(qiáng)。那些站在山上的樹們,也似乎都看得呆了。就連雪花的囂張也收斂了不少,慢慢小了下來。

終于,堅冰被撕開了一條縫隙。杰成就將鋤頭砍進(jìn)縫隙里,撕下了第一塊冰。

撕下的第一塊冰,有磨盤那么大。杰成只用鋤頭輕輕一帶,那個冰塊,就在它們自己鋪的滑道上,咕嚕咕嚕朝山下滾去,逃得異常倉皇。

而且隨著第一塊冰塊被搬走,他的良心也終于有了一絲呼吸。所以,他更加用力地開挖起來。

這樣,更多的冰塊就被他撬起,一塊塊地趕到山下。冰面摩擦的聲音,似乎是一聲聲哭泣,響遍了整條峽谷。

“爺爺……”

一聲突然而起的哭喊,把杰成心里的寧靜撕碎了。扭過頭,發(fā)現(xiàn)是墩子一家。還有青桃。很顯然,青桃得到通知后,迅速趕回來了。

喊出爺爺?shù)氖嵌兆拥膬鹤有』?。他被墩子背在背上。娃背簍一副老實模樣,里面厚厚的棉被則乖巧、聽話地捂著小虎。

哭泣的聲音是青桃和好翠發(fā)出的。它們已經(jīng)成為一片湖,從下面漫來,淹沒了雪野,也淹沒了杰成。

青桃走在最前面。身子還是那么單薄,一如一片漂著的單薄葉片。她穿著艷紅的羽絨服,看上去,就如同血盆大口。她正在朝這里奔跑過來,哭聲也越來越?jīng)坝?。可是她沒跑幾步,就一頭栽到了雪地里。倒地后,她更加悲痛。似乎身上的力量都被悲痛耗失一盡了,再也沒有力量爬起來。少許的力氣,只準(zhǔn)許她伸出一只手,指向杰成這邊的雪山,更加洶涌地哭喊:“爹!爹!”

見到青桃這個樣子,杰成的悲痛也被喚醒,淚水不自覺地涌出來,一下子就打濕了他的心。

這時,墩子老婆好翠則跑步上前,把青桃拉起。

走在身后的墩子,則向杰成扔來惡狠狠的咒罵:“狗日的,我恨不得殺了你!”

杰成知道,一直背負(fù)在他身上的麻煩,依舊是一具魔鬼的尸體。他不僅甩不脫,而且會把他逼向死角。

果然,好翠拉起青桃,墩子就把背上的兒子交給好翠,跑過來抓起杰成就打。一邊打一邊更加惡毒地咒罵:“王八蛋,老子打死你!你去死!”

杰成沒有還手。他把自己的身子擺成魚肉,任由他切割了。這樣,杰成就被墩子一次又一次地打趴在地。直到最后,杰成一下子滑出老遠(yuǎn),直到一棵樹攔住他的身體,才逃離了墩子的魔掌。

杰成再次站起來,大聲反抗說:“能怪我嗎?”

“不怪你怪誰?”

“你們快點從家里搬出去哩?!焙么涓鴰颓?,“我們要屋、要田、要山的哩?!?/p>

“難道你們要把我們逼死嗎?”

“你自己算算?!倍兆幽[著臉說,“別說那個破屋,那些薄田,那些寡山,就是把你們一家都賣了,也不值十五萬?!?/p>

青桃也說:“杰成,死我也要見到我爹的尸?!?/p>

杰成的嘴就被徹底堵死了。因為他這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寒冰在人的心里。面對如此不講理,良心已經(jīng)暴死的一家人,他縱使有千萬張嘴,也無法說清。所以,他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是停止了呼吸的樣子。倒是旁邊的那棵樹陪著他??瓷先?,就像一對兄弟。

“爺爺,爺爺,爺爺……”小虎的哭聲一如一群小貓小狗,細(xì)嫩地叫著爺爺,爺爺。

出夠了氣的墩子沒再繼續(xù)罵了。便從背簍里拿出火紙,點上。開始在杰成挖的地方燒紙。

望了一眼,杰成發(fā)現(xiàn),那燃燒的火苗似乎在風(fēng)中陰笑著。顯然,他們并沒打算把他爹挖出來,只是想用幾張火紙來糊弄他爹的靈魂。火光中,墩子和青桃兄妹蹲下來,把更多的火紙?zhí)磉M(jìn)火里。青桃的咽咽哭聲則又再次響起。但風(fēng)卻來揭他們的老底,將燃燒的火紙吹得在雪地里四處翻滾,并呵呵地傻笑。

燒完了火紙,墩子和好翠就罵罵咧咧轉(zhuǎn)身往回走。

“杰成你個王八蛋,你給我聽著?!倍兆訍憾镜脑捳Z,一如殺過來一片刀子,鮮血淋淋。“別在這里假惺惺,趕緊給老子搬。不然,老子讓你死無葬身之地?!?/p>

“這事就是打破腦殼,也是不能就這么下臺的?!焙么湟哺鴰颓?。

但青桃則沒有做聲。她依舊只是咽咽地哭著。

面對這樣的兩口子,杰成突然發(fā)現(xiàn)他失語了。本來還想還幾句,但嘴唇動了動,想說的話終是沒有出來。因為他知道,他和他們就是吵破了喉嚨,也無法把他們的良知喊醒。而且他也知道,對這樣的胡攪蠻纏,他也是找不到地方評理的。村里那些人不用說了,村長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去上面告狀,他又能敲開哪扇大門呢?所以,看見他們漸漸遠(yuǎn)去,杰成又朝上面的雪野爬去。

身體和頭腦均還是清醒著。既沒被他們噘熟,也沒被寒冷凍僵。先前升起的委屈也在慢慢回落。但當(dāng)他拿挖鋤時,一個聲音又在腦袋里響了起來:杰成,你這是何苦呢?連他們自己的兒子、姑娘都沒把端爺當(dāng)回事,只是來燒了幾張紙,并沒有想刨出他的尸體。你作為一個外人,在這里挖什么呀?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你能把他挖出來?

所以這個聲音出現(xiàn)的時候,杰成確實想到了放棄。

然而,放棄的念頭一冒頭,卻又很快被他清晰的意識給打壓了下去。因為他知道,他做不出那樣的事來。無論是什么情況,他都覺得,他應(yīng)該把端爺挖出來。無論挖到什么時候,一直到能見到端爺為止。只有那樣,他覺得他這輩子才能踏實。至于為什么這樣,他也說不清楚?;蛟S是他基因里的原因吧。因為他的祖祖輩輩都是這種實誠人,也就是他們說的“老實得像桐油一樣臭”吧。

這樣,杰成又繼續(xù)開挖。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風(fēng)也已經(jīng)停息。只有時間正在悄悄行走。那個無用的腦袋,也回到它正常狀態(tài),就讓它那么空著,不再胡思亂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用力,再用力。不停地把雪塊趕到山下。

可是突然出現(xiàn)的一只鳥,卻牽起了杰成的注意力。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一只喜鵲。它就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一個雪堆上,沒有開口,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眼里似乎飽含著深情。望著它,杰成心里一下子就涌起無數(shù)的感動,熱血便沸騰起來。思維里也自行做出判斷:它頂著寒冷站在那里,帶著熱情,還有良知,應(yīng)該是來陪我的吧。或許是怕我孤獨,來陪我。也或許是怕我傷心,來安慰我。也或許是怕我半途而廢,來給我送上贊許,使我更加堅強(qiáng)。

可是這么想著,再越過喜鵲的背脊,杰成卻看見在雪崩的最上端,也站著兩只大牲口。那是一對野羊,很顯然是一對夫妻。它們冒了嚴(yán)寒,專程來雪山之上,深情地注視著他。眼里不再有驚慌、恐懼和仇恨,只有包容、和善、贊許和鼓勵。剎那間,杰成心里涌起的慚愧和激動,就塞滿了他的胸腔,又將他深深擁抱?,F(xiàn)在他終于明白,過去那個取它們性命的杰成,不就是現(xiàn)在的墩子嗎?那個時候,被欲望俘虜,在它們的生存遭到威脅的時候,取它們的性命,賣給城里的老板,讓貪官們豪吃豪喝,不也是同流合污的劊子手嗎?欲望那堆狗屎,就是殺死良知的劊子手,顛倒黑白的鬼閻王,一旦被人當(dāng)成金子,哪里還有是非,還有良知,還有公正與正義?所以望著它們,杰成真想和它們來一次擁抱,乞求它們的原諒,并和它們相互取暖。但他知道,他沒有能力爬上那高高的雪山之巔。

越過野羊的背脊,杰成就看見了那些深埋在雪里的大山。它們還活著,并沒有因為雪的重壓而彎下脊梁。它們依舊堅挺著,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所以看著這一切,杰成覺得他所做的一切是正確的。渾身就更加充滿力量,便又用力地挖起來。

這樣挖到黃昏吞沒了雪山,杰成這才發(fā)現(xiàn),有它們的陪伴,他既沒有感覺寒冷,也沒有感覺饑餓,更沒有在意時間的流失。早晨從屋里帶來的洋芋,根本就沒有想起要逗火燒了充饑??墒屈S昏霸占了一切,很快就是黑夜的天下,杰成只好收拾了背簍,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屋上的炊煙沒在那兒等他。兒子的快樂和家的溫馨也都消失不見。只有掛在門上的鎖,給了他冰冷的一瞥。緊鎖的大門冷冷地將他拒之門外。因為杰成發(fā)現(xiàn),門上的鐵鎖并不是他們家的鐵鎖。很顯然,墩子們從山上下來后,又來大鬧過,趕過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丙蓮一氣之下,肯定是帶著兒子逃回了娘家。

倏地,一股熱血就直沖他的腦門。他的血性被喚醒,就放下背簍,拿出挖鋤,奮力朝鐵鎖砸去。

哐地一聲響,鐵鎖被砸飛了,門也自行地敞開。

走進(jìn)屋,發(fā)現(xiàn)屋里的一切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并沒有遭到洗劫。只是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在暗自落淚。堂屋里的電視機(jī)冷得發(fā)白,火垅里的火已經(jīng)死亡,家具們在寒冷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但老婆的氣息和兒子的快樂,還在空氣里留著體溫。只是人不在了。

杰成也不再多想,轉(zhuǎn)身就朝墩子家走去。每走一步,都一如重錘。腳下的冰凌發(fā)出嘰里哇啦的怪叫聲。這個時候,黑夜掩蓋了一切。只有遠(yuǎn)處的燈光,在夜里唱著生活的歌。

來到墩子家,發(fā)現(xiàn)墩子家里也有生活的歌,只是門關(guān)著。杰成便大吼一聲:“墩子,你給我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墩子站在陰影里,看不清他的臉。只有從屋里潑出的一片燈光,亮得刺眼。

杰成大聲問:“我的門是不是你鎖的?”

“是又怎樣?”墩子的聲音一如妖怪,陰陽怪氣的。

“你這是犯法。”

“犯法?我是憑起村長鎖的。我鎖得起,要得起。不服你去告。”

“墩子,我警告你,你不要以為人是可以欺負(fù)的!”

“你想怎么樣?你有能耐還喳什么喳?拿錢來呀?!?/p>

“墩子,我給你再說一遍,你爹的死與我無關(guān)。如果你不講道理,非要把人逼得走投無路,那就誰也別想活?!?/p>

“我好怕呀,好怕呀。”墩子的聲音更加妖里妖氣。

杰成知道不能和他再繼續(xù)吵下去了。再吵下去,好翠和青桃就會跳出來幫腔,那場面就將無法收拾。對一個良心已經(jīng)腐爛、生蛆的人,還有什么道理可講?他來的目的,不過是警告?,F(xiàn)在警告已經(jīng)完成,就只好轉(zhuǎn)身朝武娃子家走去。

武娃子住在嶺那邊,三十多歲,單身。因為山里長滿的荒涼和霸在他家不走的貧困,剝奪了他的婚姻。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愿意跟著他,和他組成一個家庭。他就和他的母親兩人生活。但武娃子卻比別人更加熱情和赤誠,有事求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現(xiàn)在,杰成就是想求他去他岳母家,讓老婆丙蓮帶著兒子回來。面對墩子一家,逃不是辦法,必須變得更加勇敢和堅強(qiáng)。他自己因為要去刨出端爺,沒有時間,所以請武娃子幫忙跑一步,把他的想法告訴丙蓮。

來到武娃子家,武娃子家里的燈光沒有唱著生活的歌,一片漆黑。叫了一聲,他媽在屋里回答:“跑出門去了?!?/p>

很顯然,武娃子又跑出去驅(qū)趕寂寞去了,只把更多的寂寞留給了他母親。他母親就只能早早地鉆進(jìn)鋪蓋,用自身的體溫溫暖自己。

“他沒說去哪兒?”

“你站稻場里喊一聲,看他是不是在撮瓢家打牌?”

杰成就沖著黑夜大聲喊:“武娃子,武娃子?!?/p>

果然,對面的門開了。隨著潑出的燈光,有聲音也潑了過來:“甚事?”

“你快回來,我請你幫個忙。”

“噢。”

很快,就有歌聲隨手電光一路灑了過來。

身后的燈也亮了。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武娃子母親就在他身后說:“杰成到屋里坐?!?/p>

杰成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武娃子的母親就站在燈影里。頭上的白發(fā)比后面的燈光還亮,心里的慚愧也就長了白發(fā):“把大嬸吵起來,真的不好意思?!?/p>

“你進(jìn)來烤火,他答應(yīng)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p>

“他已經(jīng)來了。”

說過進(jìn)屋,武娃子母親已先把火垅的火屎刨開了。進(jìn)屋再加過柴,火就旺起來,開始驅(qū)趕寒冷。只是昏暗的燈光下,屋子里的家具冷得似乎在顫抖。爛椅子、爛背簍、破火垅框、熏黑的炊壺等,也掩蓋不了自己的破敗。

武娃子母親說:“你和墩子的事扯脫胡了?”

杰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扯脫胡個屁!這次真是碰上鬼了。”心里的氣又再次塞滿。

正說著,武娃子飛奔進(jìn)屋:“哦,是杰哥子呀。”

杰成扭過頭,見武娃子在冬天還是西裝革履。從西服里冒出的寒酸,無處躲藏。寒冷則把武娃子的笑,僵在了臉上:“杰哥子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請你幫我跑步路,到膀子巖我丈人佬家去一趟?!?/p>

“怎么啦?”說過,武娃子打了個冷噤。接著又往火前湊了湊,就差把火抱在懷里。他母親往火里又添了把枯柴,火就更加旺勢起來。

“狗日的,沒說頭?!苯艹蓞s被心里的憤怒主宰了?!岸兆幽峭醢巳盏?,竟然把他們兩母子趕了。把我的門上,上了他的鎖。”

武娃子母親說:“那是做過分了?!?/p>

武娃子說:“你自己去唦。你們這樣的事,我摻和進(jìn)來兩頭都要得罪?!?/p>

“我主要是走不成,走得成也不會來請你。”

“你做什么呢?”

“我得去把端爺從雪里刨出來。今天已經(jīng)刨了一天?!?/p>

這話一說,顯然是扔下一顆炸彈,一下子就把武娃子母子炸得愣成木樁。那一老一少的四顆眼睛,似乎變成了四顆葡萄,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你把他刨出來?”武娃子說,“我說你是不是討死喲?”

武娃子母親也說:“你一個人刨到幾時去?”

“我從雪山里挖條巷道過去,想必就能挖出端爺。我是看見他從那兒掉下去的?!?/p>

“我看你是沒雞巴搓了?!蔽渫拮诱f,“這有什么搞頭?端爺又不是你搞死的。刨出來,墩子未必會感謝你。”

“你不懂。你沒親眼看見一個生命消失,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力量。”

“你這么刨不是個事?!蔽渫拮幽赣H說,“不如等明年的春雨。”

“我也這么想過,但我等不了。等明年春雨,我的心里就會爆炸。你們不曉得我現(xiàn)在的心里是什么滋味?!?/p>

“一天工都耽誤不起?”武娃子眼里的不解更加豐盛,“人家已經(jīng)把你們趕了。住的地方都沒有了?!?/p>

“一刻也不能等。我恨不得日夜去刨。早一點刨出來,才能心安?!闭f過,杰成就掏出五十塊錢拍到武娃子手里,“我給你五十塊錢,其中的二十塊錢是你的跑路費(fèi)。另外的三十塊錢是幾句話。你就給丙蓮說,叫她回來。就說是我說的,誰要敢動他們母子一根毫毛,我就要他的命!”

杰成話里的力量,一下子就把武娃子母子嘴上貼了封條。杰成也不再多說,站起來就朝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那就麻煩你?!?/p>

武娃子說:“好吧?!?/p>

出屋來,寒風(fēng)又惡毒地?fù)溥^來噬咬。杰成朝遠(yuǎn)處望去,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農(nóng)戶的燈光依舊在唱著生活的歌,心里的憤怒就癌變,轉(zhuǎn)移成仇恨。每一步下去,腳下的冰就粉碎性骨折了。

回到家,杰成只能把憤怒、仇恨先割除,架火做飯。吃過,就又磨斧子、磨鐮刀,整理鋤頭。因為山上需要這些東西。不停地弄出的聲音,就是自己的伙伴兒。可是夜被磨得深了,卻并沒有磨出溫暖,磨出公平。倒是把杰成自己磨進(jìn)了更深的孤獨里。那個冰冷的被窩里,也不愿意鉆進(jìn)去,靠自己的身體取暖,顧了頭顧不了腳。杰成就把整理好的斧子、鐮刀、鋤頭等放進(jìn)背簍里。再把背簍放到堂屋里,靠到墻邊,讓它和他一起,等著時間快點奔跑。再回到火垅,往火里添了把柴,升起的火笑著把熱量散發(fā)出來,杰成就靠到椅子上,閉上眼睛。打算這樣坐到黎明,第二天再上山。心里的壇壇罐罐,裝的全是端爺。一切的一切,也只能把端爺挖出來再說。

但杰成卻怎么也無法入睡。剛剛一迷糊過去就又醒來。每一次醒來,又發(fā)現(xiàn)全是牽掛。椅子、樓板、樓索、窗戶、炊壺、梭鉤、鐵釘、晾衣桿、茶杯、黃色的塑料臉盆、紫色的塑料洗腳盆、茶罐、灰坑、柴頭等,都在昏暗的燈光下望著他,似乎是在替他訴說不平。丙蓮走之前,為什么不上山去說一聲?是甘愿放棄這個家嗎?難道端爺?shù)乃雷屗K于睜開了眼睛?我們這對同林鳥,災(zāi)難終于砸開了她的翅膀?她要帶著孩子振翅高飛了?

但這些念頭剛剛一冒頭,端爺?shù)男蜗缶陀峙莱鰜?,把它們?qiáng)行按了下去。腦袋里升起來的,全是端爺盈盈的笑臉。他還是那個樣子,挎著獵槍,背著慈祥,哈出熱氣,揣著善良。杰成就知道,端爺把他的生活全部打亂了。他的老婆孩子沒了,家沒了。他現(xiàn)在能做的,也只能是把端爺挖出來,讓他入土為安。因為只有這樣,他覺得他的生活才可能繼續(xù)。所以,他就又往火里加把柴禾,繼續(xù)往下熬著。

這樣熬到黎明,杰成就背上背簍上山,接著昨天挖的地方,繼續(xù)開挖。

昨天的喜鵲、野羊不見了,只有大山繼續(xù)屹立在那兒,似乎是對他伸出了它們的大拇指。天依舊不在,只有濃霧擱在大山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似乎是在感嘆命運(yùn)的不濟(jì)。而寒風(fēng)則在借勢邪惡,尖利的叫聲滾過山崖,企圖撕破整個世界。寒冷也依舊張著血盆大口,萬物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峽谷照樣是先前的模樣,被大雪覆蓋著。那些冰柱、冰面似乎在唱著凱歌,伸出了尖利的獠牙。所不同的,是杰成的心里更加踏實。他發(fā)覺他那里成了遼闊的大地,平靜的海洋。不再分心,也不再波濤洶涌。所有的力量都指向尖冰、惡雪。每一鋤頭下去,都似乎是砸碎萬惡的舊世界。刨起的冰團(tuán),成群結(jié)隊地逃竄,滾下山崖。但他還是期待他快點,再快點。早一日見到端爺,才能早一日回到人間煙火里去。

“杰成,我們來幫你?!蓖蝗?,下面?zhèn)鱽砹艘黄敖新暋?/p>

扭頭望去,發(fā)現(xiàn)喊他的,是本村的村民,共十多人。都是杰成的大伯、大爹、大媽、大嬸們。他們扛著鋤頭,拿著木板,成群結(jié)隊地朝山上走來。似乎是把人間的感動,一層層向他推了過來。望著他們,久違的淚水打濕了他的感動,加熱了他的感激,淹沒了他的嘴巴。他本來想說一句感謝的話,可是那嘴剛一張開,從喉嚨里成群結(jié)隊涌出來的感激就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他的心里陽光普照,沖散了多日來淤積在心里的恐懼、憤怒、擔(dān)憂。條條大路都變得通暢。因為他第一次真切地看見了,他們的良心沒有被金錢收買,從他們厚厚的棉襖里汩汩冒出來,把寒冷一層層推開,那身后連綿的雪山似乎在一步步后退。顯然,這是武娃子的那張不關(guān)風(fēng)的嘴,把消息傳播出去后,才把他們引來的。

攏到身邊,杰成的聲帶這才復(fù)歸原位,一一叫了那些大伯、大爹、大媽、大嬸們,說:“這么冷的天,怎么讓你們都來受凍呢?”臉上擠出了數(shù)天來的第一絲笑。那張被寒風(fēng)蹂躪過的臉,吹裂的排排口子,開始找回了一絲生動。

他們說:“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端爺又不是你弄死的?!?/p>

這話又一次拉住了杰成內(nèi)心里的感激,聲帶再一次失職,不能發(fā)聲。看來,公道并沒有從人間蒸發(fā),就掩埋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

有人就問:“端爺從哪兒掉下去的?”

杰成指了峽谷的東邊:“那兒。”

有人就驚叫起來:“我的天啊,這要搞到幾時去?”

又有人說:“搞呀?!?/p>

就一起干起來。砸冰的砸冰,拉雪的拉雪。眾人的火焰就在沉寂的雪山里,烹調(diào)出了一片希望。

干到黃昏吞沒雪山的時候收工。到底人多力量大,一天的奮戰(zhàn),崩下來的雪山終于被撕開一條口子,掘進(jìn)了一米多深的巷道。埋在深雪中的希望,已經(jīng)越來越近。

但是回到家里,杰成卻又回到了冷冰時代。

“釘子。”隔老遠(yuǎn),杰成迫不及待地叫了一聲兒子。因為還隔著一段距離,他就看見自家屋里潑出了燈光。那燈泡就瞬間讓他亮堂起來,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光明一片。

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火垅里傳出的細(xì)微響聲。

大步進(jìn)屋,卻發(fā)現(xiàn)火垅里坐著的并不是老婆和孩子,而是墩子。剎那間,怒火沖天而起:“王八蛋!你竟然砸了老子的門,鉆到老子屋里來了。老子今天把你劈了!”

吼過,就迅速飛奔到堂屋里,從背簍里拿出斧子,朝火垅里飛去。

然而來到火垅,墩子卻已擺好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他將長長的脖子伸給他:“你劈,我就讓你劈!”

看著墩子白得發(fā)紫的頸脖,杰成突然清醒了。因為他知道這一斧頭劈下去的結(jié)果,只能是將他自己的一切全劈了。所以杰成掄起的斧子,就朝另一個方向飛去了。

梆地一聲,無辜的斧子砍到地上,發(fā)出了一聲委屈的回應(yīng)。

“你不是人!”接著,杰成所有的力量也只是變成了一聲咆哮。

“我不是人??墒俏业懒耍业懒?!”接著,墩子哇地一聲,號啕起來。屋子的燈光,家具,也在墩子的號啕聲里,對他投來了不屑的一瞥。

杰成心里的憤怒,也同步轉(zhuǎn)移成不屑,望了一眼他那張扭曲的臉,就轉(zhuǎn)身朝灶屋走去。因為他知道,他哭的并不是他爹,而是他的錢?,F(xiàn)在,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爹,不再是他爹了,而是一疊疊沾滿了鮮血的鈔票。他現(xiàn)在討要的,是杰成一家的命。所以杰成不想和他糾纏,他得抓緊時間把自己當(dāng)做的事情做好,就進(jìn)灶屋架火做飯。

做好,吃過,就又過這邊火垅里來倒水燙腳。

墩子在火垅里,坐成了一個泥樁。聽不見一絲呼吸。

炊壺很聽話,在墩子取暖的同時,也為杰成燒好了熱水。杰成拿過腳盆,倒了水,就開始燙腳。

這時,墩子卻開口了:“你搬出去呢。我從今天起就在這屋里住了哩。”

杰成關(guān)掉自己的耳朵,繼續(xù)燙腳。因為在山上凍了一天,那腳已經(jīng)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腳了。

墩子又說:“你不要以為你去挖,我就會原諒你。你就是挖出來也沒用,挖出來也是死的。”

回答他的,唯有杰成的雙腳搓腳時,發(fā)出的嘀嘀咕咕的嬉笑。杰成依舊望著前面的火屎,讓舒服緊緊地抱住。凍了一天的身子,在熱水提供的舒服里伸展了開來。

墩子又說:“不讓我來住也行,你就得拿錢來?!?/p>

回答他的,只有無邊的死寂。杰成洗完腳,將水潑了,就上床睡覺。

一夜也睡得香甜。夢也懂事,沒來打擾他。

第二天黎明,杰成醒來,就起床收拾山上所需的一切東西。因為他想住到山上去,在上面搭個棚,直到把端爺挖出來再下山。墩子這么糾纏下去,他不敢保證會不會真把他一斧子給劈了。

撤掉客房的鋪蓋,拿出大米、食鹽、鋼精鍋等所需的一切,開始往背簍上捆綁。屋子里的家具,則在微光里暗自落淚,不愿意承認(rèn)它們被拋棄的命運(yùn)。倒是歪在火垅椅子上睡了一夜的墩子醒了,他掀掉身上蓋著的厚厚軍大衣,大聲說:“你到底怎么搞的?是搬?還是拿錢?”聲音里全是砸出的硬鐵,硬邦邦的。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的寒風(fēng)。

杰成捆好東西,就背著打開了大門。

十一

大雪又強(qiáng)勢起來。鵝毛大雪飛滿天空,目空一切。勢利的寒風(fēng)露出一副奴骨相,極力討好雪花,讓它們在天空中亂舞。村舍、房屋、山與樹全都陷進(jìn)了看不見的密霧里。杰成一鉆進(jìn)風(fēng)雪,就被風(fēng)雪合圍了。不一刻工夫,身上、背簍上就鋪滿了雪花。只是他心里依舊踏在坦途上,不再想老婆、孩子及墩子們一家。屈辱、不公等,也沒再沉渣泛起。倒是每一步踏下去,留下了鮮明的腳印。

這樣走到峽谷口,杰成就在靠近西邊的那條山嶺腳下站了起來。

然后再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嶺下的石坎邊,有三棵核桃樹高高地聳立在那兒。一群板栗、椿樹、櫟樹等雜樹,就站立在寒風(fēng)中。似乎苦著臉,一副無辜的樣子。杰成就決定在這里搭棚。因為這里離開挖巷道的地方大約半地里的樣子。將窩棚建在這里,有上面山嶺的保護(hù),可以保證不會被新一輪的雪崩掩埋。就將背簍靠到石坎邊,開始伐木。

伐了一個時辰,累了。杰成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山里依舊只有強(qiáng)勢的鵝毛大雪,再沒有人上山來。很顯然,昨天來參加挖雪的大伯、大爹、大媽、大嬸們,肯定被困難嚇退了。

就在這時,雪霧里卻鉆出了一聲叫喊:“杰哥子!”

看不見人影,但從聲音上判斷,杰成知道喊他的是武娃子。

“哎?!?/p>

這樣又等片刻,武娃子的身影就出現(xiàn)了:“信送到了?”

“送到了?!?/p>

“她為什么沒回來?”

武娃子沒做聲。

“她沒說甚子唦?”

“你等一下?!?/p>

等武娃子來到身邊,杰成發(fā)現(xiàn)武娃子的臉已被寒冷揪得紅通通的了。心里立刻就充滿感激,便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有什么問題嗎?”

武娃子沒做聲,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杰成,喘息著說:“她讓我給你帶了個東西來。你自己看?!?/p>

接過一看,杰成瞬間就傻了。因為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離婚協(xié)議”四個字。

紙張在寒風(fēng)中呼啦啦飄動,似乎是在向杰成示威。沒來得及看內(nèi)容,腦子里就被搗成了一團(tuán)漿糊,意識在漿糊里打不過翻身:“她沒說什么意思?”

“這還能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說,她是不是想找這么個理由,不讓墩子霸去全部財產(chǎn)?”

“杰哥子,我說你是不是為一個端爺把腦殼弄成魔芋了?她這是離婚,不要你了,不要家了。”

這話是一把榔頭,一下子就把杰成捶得血管賁張。那張被風(fēng)雪蹂躪過的臉,黑得發(fā)亮?!皟鹤幽??”

說過,也不等武娃子回話,就急忙打開離婚協(xié)議尋找關(guān)鍵字句:

“丙蓮自愿放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p>

“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丙蓮?!?/p>

每一個字就是一把尖刀,把杰成心里割得鮮血淋淋。舌頭也割得失去了語言功能。

抬頭望了一眼大山。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世界,都?xì)w霧霾所有了。大山、樹木都不給他任何機(jī)會。突然間,寒冷從心底鉆出來,一寸一寸地將他冰凍。他覺得他連山中的一棵樹都不是了,一棵草都不是了。那些樹們,在大雪的壓迫之下,還能互相鼓勵。那些埋在地上的草,也還在做著春天的夢。可是他的所有希望都被趕盡殺絕,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被拋到了世界之外。

這時,武娃子說:“你簽不簽?簽了,我還答應(yīng)給她送去的?!?/p>

“她人呢?”

“準(zhǔn)備去城里吧。聽她的意思,好像和城里的表姐聯(lián)系好了,今天就動身的?!?/p>

一聽這話,杰成就更是無話可說了。因為他知道她在城里有個表姐。他曾經(jīng)見過她兩次面。那表姐長相丑陋,類似于一捆枯柴,胖,兩頭一樣粗。但因為她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就有了趾高氣揚(yáng)的資本,說話的口氣比癩蛤蟆的哈欠大,眼睛長得比長頸鹿還高。其實她也就活在一堆虛幻的物質(zhì)里,開著大公司的丈夫也就是一個虛詞,聯(lián)系他們的橋梁也就是一張結(jié)婚證,還有個在國外讀書的女兒。實際上,她不過是他扔掉的一塊抹布。但丙蓮就是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一塊鏡子,看到的只是她豐厚的物質(zhì)生活,沒有看到她受著煎熬的心靈。所以,丙蓮才得出她瞎了眼睛的結(jié)論。因為論長相,學(xué)歷,表姐都不如她??墒菍嶋H結(jié)果,卻是表姐比她享?!,F(xiàn)在,當(dāng)災(zāi)難來臨,丙蓮就找到了展翅高飛的理由。既然這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得讓她去攀高枝吧。

“你有筆沒有?”杰成問。

“有。我就知道你在山上沒有筆,隨身帶著哩。”

聽出武娃子話里的幸災(zāi)樂禍,杰成就笑著摸了一把武娃子的頭。通過手的自嘲,把內(nèi)心積累太多的禍水往外傾灑一些。

武娃子笑著說:“不過,杰哥子,有時候,有些事可能是解脫?!闭f過,就遞過來一支中性筆。

“那是。你現(xiàn)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p>

“真的。我是說的真心話?!?/p>

“你現(xiàn)在至少還有家,還有當(dāng)媽的心疼。我是家沒有了,老婆孩子沒有了?!?/p>

“不過,杰哥子,我現(xiàn)在承認(rèn),你是真男人?!?/p>

杰成沒再做聲,背靠到那棵大核桃樹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將紙和筆遞給了武娃子。

武娃子接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p>

“肯定的。”

武娃子沒再說話,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

望著武娃子漸漸消失的背影,杰成的腦袋也瞬間就空白一片。

十二

搭好棚,杰成空空蕩蕩的心里就生出了一絲亮光。心里那些高遠(yuǎn)、厚實的壁縫里,也有絲絲縷縷的溫暖開始滲出。因為窩棚已經(jīng)聽話、乖巧地站在了眼前。盡管樣子丑陋,但還是愿意給杰成擋些風(fēng),提供一些保護(hù)。杰成又看了看,發(fā)現(xiàn)縫隙過大。因為棚的四周,都是用砍下的樹條一根根捆上的,寒風(fēng)從那些縫隙里鉆進(jìn)來,在里面高腳跳著,齜牙咧嘴,晚上住在里面,顯然會被凍死。所以杰成又砍來一些樹枝,厚厚地鋪上了一層。

鋪好,好不容易架上火,火的熱情也就驅(qū)走了杰成心里的孤獨和寒冷。柴們?nèi)紵龝r噼里啪啦的聲音,似乎是發(fā)出的一聲聲親切呼喚。濃煙從棚頂厚厚的樹枝上鉆出來,在空中舞蹈,雪野里立刻就栽上了生命的氣息。

這樣弄好,杰成就讓火獨自在這里燃燒著,他自己就爬到雪崩前,開始向里面掘巷道。

依舊同先前一樣,每一鋤下去,就是在心里再栽上了更多的踏實。他想只要這樣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把端爺給挖出來。端爺,你看見了嗎?我來啦。

這樣過了三天,杰成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窩棚里實在太寒冷了。晚上,靠近火的這面,身子快要烤熟,而另一邊的身子則被寒冷撕裂得傷痕累累。三天過去,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腳趾不大爭氣,已經(jīng)凍得失去了知覺。他知道這樣下去,寒冷就會從腳那兒,一點一點向上攀登,直到攀登到他生命的頂峰,最終拿走他的生命。倘若這樣,還挖什么端爺呢?所以杰成就打算還回家一趟,把鋪蓋再取兩床來。另外還得背些米、枯菜、食鹽上山。

想好,杰成踩著黃昏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墩子一家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成他們自己的家了。他們在這里,大搖大擺地重演著他們過去的生活。墩子的老婆是過去丙蓮的扮演者。他們的兒子則是他兒子的扮演者,他把快樂從窗戶和門縫里扔出來,也同樣在雪野里撒著歡,打著滾。沒有見到的,只有青桃。

推開門,屋子里的聲音戛然而止。但并沒人出屋來看一眼。杰成就徑直走到臥屋,取了鋪蓋,又取衣物、鋸子等東西。這樣忙碌著,他心里也感覺異常奇怪。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憤怒走丟了,不僅不再憤怒,反而坦蕩,一馬平川。推開火垅門,余光里,見墩子和他老婆都背對著他,他們的兒子被他老婆緊緊地?fù)г趹牙?。杰成心里反而滋生出一絲冷笑。就又進(jìn)灶屋取了米、枯菜、食鹽等東西,拿出來放背簍上捆好,又背著朝山上爬去。而且出屋來,屋里的聲音也依舊沒再響起。

回到窩棚,夜沒有了呼吸。倒是窩棚中間的炭火熱情不減,等待著杰成歸來。再加上兩床鋪蓋,寒冷的牙齒就不夠長了,晚上勉強(qiáng)能靠自身的體溫取暖,一夜睡得還算踏實。

第二天,就又接著往里掘巷道。

這樣挖著挖著,杰成就挖丟了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他就不知道把季節(jié)挖到哪里去了。倒是寒冷挖壞了他的一雙腳。腳后跟炸口、流血、流膿。腳趾一根接一根烏青、壞死。手和臉也緊接著造反,跟著裂口,血肉模糊。曾經(jīng)有的力氣,也不知從哪兒漏掉了,精力大不如從前。盡管天氣晴朗的日子,鳥雀們,牲口們也出來給他做伴兒,鼓鼓勁,但它們的耐心也在時間里被磨平了。有的來看一下就走了。有的只是路過,瞥過一眼就又進(jìn)了更深的深山里。而該死的巷道一次又一次給杰成出難題,挖進(jìn)去幾屋高的巷道,經(jīng)不住重壓,雪又塌下來,將杰成埋住。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從雪里爬出來,接著又挖。巷道兩邊就形成了兩個巨大的斜面,無端地增加了許多工作量。而端爺卻依舊在考驗他的耐心與真誠,就是遲遲不露臉。

有時醒來,也不知睡過了幾天,窩棚中間的炭火早已熄滅,只有深灰里的幾個火屎還有些微弱的呼吸。熏得漆黑的鋼精鍋苦著臉,歪在角落里抹淚。蹲在角落里的米袋子,放在地上的斧子、鐮刀、鋤頭和鋸子也都直愣愣地望著杰成,不知道他到底要堅持到什么時候。倒是寒風(fēng)依舊是鐵石心腸,在窩棚里穿過,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把圍在四周的柴棒刮得越來越瘦。雪花們則知趣了,知道無論是多一寸,還是少一分,世界終歸不是它們的,就不再惡狠狠的。只是時不時地飄一些小雪,士氣也大不如從前。長得更大的則是孤獨。它們從杰成心里出來,一直堆上雪山,又堆上青天。

可是這天,杰成正歪在火邊,抱了那個漆黑的鋼精鍋,用一雙細(xì)柴棒做的筷子夾了米飯吃,就見窩棚里的光線突然被割去一塊。一抬頭,發(fā)現(xiàn)割去光線的是青桃。她就站在窩棚外面,擋了進(jìn)出的那個低矮的柴門。

青桃還是那個樣子,依舊一如一片飄著的葉片。血紅的羽絨服還是張著欲望的大嘴。但她的突然而至,還是把杰成心里的驚詫全部壓出,壓得眼睛都瞪圓了。因為他不知道,現(xiàn)在的他還有什么值得她來折騰的。

青桃也沒有說話,眼睛也同樣被驚詫撐得圓溜溜的。接著她就哭起來:“你怎么成了這樣?”

淚一下來,流出的就是意外、同情,還有真誠和傷心。并不是演戲。所以杰成心里的血性給砸醒了。因為他覺得同情是殺人的刀,比他哥嫂那樣不講道理更要他的命,就一揮手,想大吼一聲:“你滾!”可是嘴巴張開,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語言功能也挖丟了,嘴里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那兩根細(xì)棒在空中替他發(fā)表了申明。

青桃卻沒有走,哭著說:“再這樣下去,你會沒命的。”

杰成不想看她那張破損的臉,就又低了頭繼續(xù)吃飯。

“我去勸了哥,讓他們回去。他們不能這樣。你回家吧?!?/p>

一句話,又把杰成憤怒的火山口給捅開,他再次大叫起來:“你滾吧?,F(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這一次,憤怒幫他找回了語言功能。巨大的聲音一出來,就張開翅膀在雪山上奔跑,大得連杰成自己都覺得意外。

青桃愣了一下,就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青桃漸漸消失的背影,杰成心里就有絲絲縷縷的情緒涌了出來。他自己也弄不清那是一些什么情緒,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各色纏在一起,亂成了一團(tuán)麻。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真的不知道他未來的生活在哪里了。

十三

一望無際的寒冷,拖著時間往前走,就終于把時間拖到了一年的尾聲。這天,從村莊里傳來的鞭炮聲,就把杰成手里的鋤頭喊停了。他扭過身子朝村莊望去,發(fā)現(xiàn)村莊躲藏在前面那條山嶺的下面看不見,但鞭炮聲卻縮短了從村莊到峽谷的幾十里距離,把下面的消息送了上來。現(xiàn)在,家家都在團(tuán)年,勞動了一年的農(nóng)民歇了下來,外出打工的人們回到家來,把一年的辛苦、委屈、憂愁與憤怒通過鞭炮聲給喊了出來,發(fā)泄出來。其中最響的是震天雷。那是外出打工的人家的。因為他們在外面受的委屈、白眼最大,聲音就更響。沖上天時發(fā)出的哨音,釋放出了上萬噸的酸氣、霉氣,接著就是轟地一聲怒吼。杰成知道他是吼不了的,發(fā)泄不了的,就抬頭看看天空。天空終于成了老百姓的天空,毫無表情。既看不見太陽,也沒有下雪,但天空里卻沒有兒子的身影。兒子現(xiàn)在在哪兒團(tuán)年呢?前妻丙蓮帶著他回到了膀子巖嗎?

再扭回頭看看自己的鋤頭,心里的焦急就成團(tuán)成團(tuán)地涌了出來。挖了整整一個冬季,連雪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巨大的雪山冷冷地看著他,一臉冷漠。被埋葬在深雪中的端爺不知在哪兒等著他。杰成就決定不再挖了,放下鋤頭回到窩棚,煮了米飯,又煮上枯洋芋片,再放上一把辣椒和鹽,然后添上一碗飯,折了一雙筷子放到碗上說:“端爺,今天團(tuán)年了,我們一起團(tuán)個年?!?/p>

回答他的,只有風(fēng)的哭泣。

團(tuán)過年,杰成心里的焦急就開始加厚。因為他知道,一團(tuán)過年,季節(jié)就會翻身,睡醒,他得趕在季節(jié)醒之前找到端爺,就更加用力地開掘巷道。晚上也只睡幾個小時。只要醒來,就不停地挖著。

但季節(jié)卻還是沒有等他,它們在時間的腳步聲里終于驚醒。而且一醒來,它們的性子就急吼吼的,轉(zhuǎn)眼就到了春季。幾場春雨就掃去了山上的積雪。春姑娘們也忙碌起來,打起赤腳滿山瘋路,敲敲這棵樹,喊喊那棵草。那些睡懶覺的樹們、草們也醒來,伸個懶腰,準(zhǔn)備穿上新衣了。

峽谷的積雪也被掃去大半,但端爺就是遲遲不露臉。杰成心里的焦急就厚成高墻,整天急吼吼地挖著,挖著。一邊挖一邊吼叫。吼聲把一切都喊醒了,天空伸直了腰,高高地望著他,眼里滿是敬佩。大山被喊醒了,高高地伸出大拇指,滿臉都是笑。鳥們、牲口們也被喊醒了,滿山飛著,跑著,叫著,唱著,聲聲都是對他的贊美。這樣,這天的午后,端爺就終于露臉了。他還是那個樣子,挎著獵槍,一只手護(hù)著獵槍的皮帶,一只腿彎曲,做出的是逃跑的動作。眼睛半睜著,看不出他是驚慌還是恐懼。背后的獵槍,灌滿了火藥和鉛彈,只是火嘴子沒有打開。

杰成大叫了一聲:“端爺?!?/p>

就飛跑進(jìn)窩棚,拿出鋪蓋,將端爺包好,背著朝山下瘋跑而去。一邊跑一邊吼:“嘔——”

他本來想喊出:“端爺找到啦!端爺找到啦!”但他喊不出,就變成了一聲聲的干吼。

可是壞死的腳趾不爭氣,他的兩條腿沒有先前那樣靈活了,成了兩根蹦著的木棒。

“嘔——”

這樣飛跑回家,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才想起他家里并沒有安埋端爺?shù)墓撞?,就又背著朝墩子家跑?/p>

“嘔——”

干吼聲撕裂著鄉(xiāng)村,似乎是在呼喚著良知。藍(lán)天白云,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房舍炊煙都打起了精神。鄉(xiāng)親們也被吼出,四面八方飛撲而來。先前飛到杰成身邊的,見杰成變成了野人,眼里先是漫過驚訝,接著就接過杰成的背簍,就又往前奔跑。

那邊的墩子一家,已經(jīng)提前準(zhǔn)備好了哭聲:“爹——,爹呀!”

這一次的哭聲,是從血里出來,從魂里出來的,帶動了春姑娘們的淚水。

這邊奔跑的速度更快。

接著就來到墩子家。

再打開鋪蓋,發(fā)現(xiàn)端爺還是那個樣子。他挎著獵槍,一只手護(hù)著獵槍的皮帶,一只腿彎曲,做出的是逃跑的動作。不同的,只是眼睛閉上了,一臉安詳。

接著,鄉(xiāng)親們?yōu)槎藸敎?zhǔn)備著打喪鼓的一切。給端爺收殮,換上新衣,入棺。然后陪端爺跳上一夜喪鼓。

第二天就送上山,埋到了屋后山坡上的一片松林前。

望著那堆新墳,杰成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因為端爺?shù)撵`魂終于回家,可以長久地安睡了。

埋葬完,杰成隨鄉(xiāng)親們往山下走。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了一聲喊叫:“杰成,我要嫁給你。”

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喊叫的是青桃。她就站在她爹的墳前,似乎是一棵站直的樹。與背后的樹林和大山站成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樣子。

然而,杰成卻一下子呆了。嘴唇動了動,依舊發(fā)不出聲音。倒是內(nèi)心里有股潮乎乎的東西,正在快速地向上翻涌。就如波濤,洶涌而來,杰成差點就眩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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