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英
我爹叫曹樹林,我二叔叫曹柏林,我爹比我二叔大四歲。
我二叔講義氣,朋友也多,賺錢很有道。從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時起,經(jīng)過幾十年的苦心打拼,現(xiàn)在我二叔很有錢。據(jù)說,他有一回存錢用的是兩條麻袋裝的。銀行因此還特意派人暗訪過我二叔,專門看看他的錢的來路。當(dāng)然,說我二叔用麻袋去存錢這只是傳言,但我相信我二叔真的有錢,在我看來這種傳說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
你若是看看我二叔的實力,你自然也會堅信不疑的。在我們小島居高臨下那么一站,用手任意那么一劃拉,眼前那無邊無際的海灘都在我二叔的掌控之中。那是我二叔承包了幾十年的貝類養(yǎng)殖基地。像頭些年出口韓國的鹽漬子,就這一項我二叔就發(fā)了個拉拉油。別人是眼紅不得的,人家外國人就點名要這里的泥灘蚶子。
你再往島上看,近幾年小島上賓館酒店、休閑場館比比皆是。你若是仔細數(shù)數(shù),十家中有六七家是我二叔開的。島上這些資產(chǎn),只是我二叔的皮毛而已。渤海灣一帶的碼頭上還有我二叔的冷凍廠、賓館、酒店。我二叔還擁有兩條能在海里呆上月把的大收購船。他們遠可以到公海,近到山東、煙臺以及營口鲅魚圈。尤其是到了丹東,我二叔就像到家一樣,那里是我二叔的結(jié)義大哥李忠義的地盤。
我二叔和這位李大哥是獄友,可以說是患難之交。我很想知道知道他們的故事。和二叔在一起時,二叔從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為說起這些二叔會局促不安,似乎只有拼命地去賺錢、打拼,才會忘了那段對我二叔來說是莫大恥辱的往事……
一 常住的媳婦
那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燒到了我們海島。
那年,我爹二十一歲,我二叔十七歲。一個月如圓盤的夜晚。正值海上七上八下螃蟹肥的季節(jié)。我爹曹樹林吃了晚飯,照例蹲在外屋的角落里,一件件地收拾著推螃蟹用的網(wǎng)具和籮筐。我爹邊收拾著這些家什,邊催促還在吃飯的我二叔曹柏林快點吃,我二叔嘴里含著還沒咽下的飯“噢噢”地答應(yīng)著。
這時,我奶奶又發(fā)話了。說,大林子,今晚上,你和二林子別去趕海了,跟媽上你二大媽家給你相親去,你二大媽已經(jīng)把她的遠房侄女給咱帶來了。大林子,你聽見了嗎?我爹聽見了也沒有動,依然蹲在那里,只是在角落里含糊不清地答應(yīng)了那么一句,手卻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爹就在那角落里,把那些家什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了不下好幾遍了。然而,一雙走神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眼神一會兒聚一會兒散,神情若有所思,好像奶奶說的是別人。
我二叔一聽今天不用去下海了,又聽說要給我爹去相親,異常地興奮。忙不迭從箱子里拿出我爹那雙心愛的白球鞋,討好似的送到我爹的面前。我爹不但沒接我二叔手里的鞋,還反感地把二叔推開,然后,臉朝外坐在后門檻上獨自發(fā)呆。奶奶一見我二叔悻悻拿著那雙鞋回到屋里,坐在那里生悶氣,很不高興,把酒杯里的酒喝干,就顛著屁股迅速下了地,并吩咐叫我二叔幫她收拾碗筷。我奶奶很快就從箱子里拿出了我爹只有過年時才允許穿的衣服。我奶奶陰沉著臉到了外屋,就把衣服扔在我爹的懷里。我爹還是沒動,還是那個姿勢。
我奶奶知道我爹的犟脾氣,暫時壓住了心頭火。
接著,我奶奶一邊洗碗一邊開導(dǎo)起我爹。我奶奶說,大林子,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勸你別異想天開了。媽知道你想和馬斌好,媽說你倆不般配。先不說馬家和咱曹家自古以來就有“馬啃槽”、姓上相克之說,而曹家最忌諱這些。再說,你也不看看,自從馬斌那小丫頭她當(dāng)了老師,牛氣成啥樣了,眼眶也高了。你二大爺給人算個命,就被馬斌游過好幾次街了。我是看透她了,馬斌這小丫頭比馬家的男人手段還要狠,心眼更玍古。這樣的女人能是咱這樣的人家養(yǎng)得住的嗎?你別忘了,你爹臨死臨死還囑咐你呀少跟馬家人有來往,到最后往往落得個馬啃曹。你沒看現(xiàn)在情景這大隊小隊漁業(yè)隊里都有馬家的人當(dāng)令,輕巧安全的活兒全都是馬家人干,臟活累活危險活都是咱曹家人干嗎?你爹就是在捻船底時,沙坑塌方,好在撿了一條命,自己癱瘓在炕上沒兩年就生生窩囊死了。你別以為給你個民兵連長當(dāng)是馬家良心發(fā)現(xiàn),你掰手指頭合計合計大隊小隊不都是馬家的人說了算嗎?大事小情有你說話的份嗎?
我奶奶這一通說,我爹早就聽煩了,猛地從后門檻上站了起來,把懷里的衣服往肩上一搭,說,相親就相親唄,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干嘛。奶奶還想再說什么,看我爹在屋里穿衣服了,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看樣子,我爹答應(yīng)去相親了,我奶奶就有了希望,她想著一定要讓曹家香火旺起來。
我二奶奶領(lǐng)來的這位遠房侄女,也就是我媽,我媽叫紅英,那年她十八歲。我媽長得很一般,但卻梳著很搶眼的兩條大辮子。我奶奶一眼就相中了我媽。倒不是我媽嘴甜,而是我媽上翹的屁股和那細腰,讓我奶奶認定我媽一定能為她生出好孫子。我奶奶再征求我爹的意見時,我爹面無表情很平淡地說,媽,您看好就中。我奶奶聽我爹說中,當(dāng)然高興得不得了,當(dāng)即和我二奶奶還有陪我媽一起來相親的我舅舅,商定了吃大門飯的日子。
我奶奶拿出了我們家當(dāng)時準(zhǔn)備過冬的一大袋子咸魚干和一大筐蘿卜干,還有我奶奶從牙縫里勒下的布票、糧票,還有不知從哪里借來的二百元錢,全給了我舅舅,這就是我媽的彩禮。
這其中還有一段小插曲,當(dāng)我舅舅說,從此我妹子就常住婆婆家了時,我奶奶遲疑了一下,因為按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姑娘訂婚吃了大門飯,只在婆婆家住上幾日,不到年節(jié)是很少住婆婆家的,那樣姑娘也會遭人笑話的,這添人進口也不是好說的??晌覌屌c別人不同,從小我姥姥姥爺就沒了,我舅舅又是個肺癆,一年就指望著我舅媽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上班,一年下來,掙的工分也只是領(lǐng)家來一點口糧罷了。我舅舅也是沒有辦法,成分還高,給我媽早早地找個婆家。雖然閉塞了些,我舅舅從內(nèi)心來講還真是只為了少一張嘴而已。
起初,奶奶還為自己的彩禮少而感到寒酸,怕舅舅嫌我家窮。一聽舅舅說我媽要常住“沙家浜”,我奶奶的心也就平衡了。說話的口氣也硬氣了很多,對我舅舅說,外甥,你就放心,紅英在我這兒,誰也虧待不了她,就當(dāng)我多養(yǎng)了一個閨女,啊。
第二天,我媽由我舅舅,和現(xiàn)在既是媒人也是代表娘家人的我二奶奶的陪同下,來我家吃大門飯了。從此,我媽就成了我們曹家沒過門的媳婦了。
送走了我舅舅,我奶奶馬上對于我爹我媽以后怎么呆犯了愁,這大男大女的時間長了出了什么事兒可怎么辦呢?要是擱在別人家,給他們隔房也就是幾天的事兒,可我媽要常住……于是,我奶奶想到了我二叔……
天剛黑,二叔就放羊回來了。我二叔還沒到屋里,就被我奶奶拉到外面沒人的地方,我奶奶鄭重其事地對二叔說,我今天告訴你呀,從今往后,我上夜班時,你回來你就別離屋子,我織網(wǎng)補網(wǎng)忙,你要天天跟你哥哥下小海。你回來后就睡在他們中間,他們一舉一動都要留點神。媽為你好,要是他們能晚兩年結(jié)婚的話,媽也好叫他們攢個家底,到你娶媳婦的時候,媽就不愁了。你用笨心眼想想,要是你哥他倆分家另過了,扔下咱們娘兒倆,你還有好果子吃?還有,紅英要在背后說什么挑撥咱們娘兒仨的話,你也要告訴我,記住了沒有?我奶奶真是千叮嚀萬囑咐,就怕我二叔不拿事。
我奶奶跟我二叔叮囑完了隔房這件大事,我奶奶才把二叔領(lǐng)到我媽面前。對我媽說,這是你二弟曹柏林。又對我二叔說,這是你姐,等他們結(jié)了婚你再叫嫂子。我二叔別別扭扭地叫了一聲姐姐。我媽答應(yīng)了一聲就忙去給我二叔去端飯了。我爹依然蹲在角落里收拾他的那些下海的家什,不時還要催促兩聲,我二叔吃了飯忙不迭地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下海去了。
路上,我二叔小聲對我爹說,哥,媽說馬啃曹的事很可怕,你信嗎?我爹看了我二叔一眼,說,二林子,那都是老一套說法。我不信能咋地,能跟咱媽頂嘴嗎?二叔沒說什么,像想起了什么,說,哥,剛才在我放羊回家的路上,馬斌姐問我你今天晚上還下海不?我爹急著追問,說:你怎么說的?我二叔說,我說我不知道。我爹一聽,瞪了我二叔一眼,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我二叔覺得,我爹今天的哨音慘淡,就像小北風(fēng)刮在臉上。
果然,不出二叔所料,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馬斌就急匆匆地趕上了他們。不過馬斌今天晚上只是遠遠地跟著,和我爹和我二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像往常那樣和我爹并走,把我二叔扔在后面,就像一只跟屁蟲。今天我二叔是走在他們的中間。我二叔倒覺得很不自在。
我二叔希望他們還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的,因為,晚上下海是很寂寞的活兒,我二叔開始犯困,以至于下海干活都是迷迷糊糊的。聽到我爹說,夠了,回家。我二叔才強打起精神。但我二叔上了岸,卻發(fā)現(xiàn)我爹和馬斌并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我二叔看見我爹掏出了海邊小屋的鑰匙,說要在這兒歇一會兒。這正合我二叔的意思,他馬上上了炕,想趁這個機會囫圇一覺。我二叔也許是真的困了,頭剛一挨炕,就迷瞪了,但還沒忘告訴我爹,你們煮好了螃蟹,別忘了給我留點。但是,叫我二叔很失望的是,等我二叔醒來的時候,我爹和馬斌只給他剩下一盆蟹殼和一個空酒瓶子。我爹和馬斌看見我二叔失望的眼神。忙在盆里翻找出幾個蟹爪,我二叔連看都沒看,氣得下地就往外走。
我二叔今天晚上因為沒吃著螃蟹,心里特委屈,一路上埋怨我爹和馬斌不夠意思。對我爹更是不滿,明明知道奶奶不許他們和馬家人有來往,但我爹和馬斌還這么密切。我二叔覺得是他保密工作做得好,每回有這樣的好吃的兩人是不會漏了他的。今天他倆是有毛病了吧。我二叔因為漏了一空,暗暗下決心,下一次不再犯困,多吃點兒非得補上不可??墒俏叶逑脲e了,從那天晚上以后,我爹和我二叔下海時,不論我爹怎么打口哨,馬斌就再也沒跟他們來過。
二 隔房的二叔
雖然,我二叔還不能詮釋我奶奶對他說的那些話的全部含義,但是,至少我二叔明確自己的那份責(zé)任。從那以后不管外面的街上有多好玩,多熱鬧,以前多要好的朋友,也勾引不走他了。
這樣,通過幾天的觀察我奶奶放心了。我奶奶干的活是趕潮兒,船回來就得上班,不管白天黑夜。讓奶奶放心不單單是二叔拿事了,最主要的還是媽本分的言行舉止和操持家務(wù)的本領(lǐng)。
我媽剛到馬家,處處小心謹慎,看我奶奶的臉色行事。雖然和我爹正式舉行了訂婚儀式,整天是一個屋檐下,一鋪炕上只隔著我二叔,但是,我媽從不和爹多說一句話。我爹呢,民兵連長大忙人,一天到晚,除了下海還要操練,還有要自己下小海,還要侍弄菜園子。所以,我二叔前幾個月,并沒有操什么心。
轉(zhuǎn)眼冬天到了,人一閑下來,在我們那兒叫貓冬。這時我爹也不出海了,只是不時還操練一天半晌的,但我爹還是有事沒事出外溜達,從不在家閑著。那天,趁家里沒人。我媽叫住了我爹。說,大林子,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我爹說,沒有。我媽說,那是不是你不喜歡我?我爹說不是。我媽說,那你為什么老也不理人家?我爹說,這不忙嗎!我媽說,你騙我,這都入冬了你還忙什么?我打聽過你就是閑溜達,躲著我。我在你們曹家呆著,你說我是奔誰來的?我媽說到這兒都有些眼淚汪汪的了。我爹見狀忙說,好好,以后我沒事就不出去了。
就這樣,入冬不到半個月,我二叔沒活可干了。以往,我二叔可以幫我媽收拾收拾屋子,眼睛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可這些日子,我爹都搶著干了,讓我二叔覺得自己很多余。
我二叔開始警惕起來了,學(xué)著從電影里看到的那些偵察兵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我二叔漸漸地上了癮,我二叔能準(zhǔn)確地把握時機,什么時候該他咳嗽一聲,什么時候應(yīng)該弄出點動靜來,什么時候要在他們的中間插一杠子……
很快,我二叔也成了我爹我媽他們之間的絆腳石。我二叔也被弄得疲憊不堪,到這時他才知道我奶奶為什么那么不放心,這個任務(wù)太艱巨了。
很快,我二叔成了我媽籠絡(luò)、團結(jié)的對象。每當(dāng)我奶奶走后。我媽總是炒些噴香的豆子或者是苞米,讓我二叔拿到外面吃??晌叶迕鎸@些糖衣炮彈不動搖,偏就站在窗外吃,邊吃邊看著屋里的動靜。每到這時我爹我媽并不敢生氣,我爹我媽來到我二叔跟前和他一起吃,一起曬太陽。
我媽心細得很,平常家里缺東少西的,總是二叔去跑腿,有時剩下幾分錢叫他買糖吃。一次我二叔撒腿如飛地直奔一里多地的代銷點,回家的路上他再也跑不動了,兜里的糖塊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他,他坐在地上,把手伸進了衣兜里,手被黏住了。我二叔激動地拿著糖,滿滿的一兜糖。我二叔小心翼翼把糖紙剝開把糖放進嘴里……反正姐說我跑道她拿錢一人一半,大不了回家我少分一塊?;氐郊依镂叶灏l(fā)現(xiàn)我媽像哭過,我二叔忙把糖掏出來。我媽說你吃吧,我二叔說我就吃了一塊,我少分一塊,我二叔數(shù)著,我媽卻哭了。我二叔以為他吃了糖我媽不高興了,連忙說:下回我不偷吃了你別哭了。我媽說,不是你的錯。那是誰的錯?我媽說,你問你哥去。
我二叔看在眼里,悔在心里。我二叔開始恨那兩毛錢,但是,又一想如果我爹我媽再給二叔兩毛錢的話,我二叔還是不肯定能管住他的兩條腿的,一定要飛奔而去的。同時,我二叔是個心細的人,他發(fā)現(xiàn)我爹我媽的話少了,他老覺得不對勁兒,至于哪里不對勁兒,他一時說不好。
我二叔那天只是在焐被子的時候說了一句,姐,你今天洗的被子咋這么香呢。第二天,我媽馬上就把我二叔的被子拆洗了。晚上,我二叔躺進既干爽又清香的被窩兒,我二叔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沖動……
又一次焐被子時,我二叔說,姐,把我哥的被子也拆洗了吧,都有味了。我媽剜了我爹一眼,人家不用我伺候,一個大老粗。我二叔這回聽明白了,我媽一定知道了我爹和馬斌的什么事。
我二叔開始心疼我媽了。一次,我爹又一次把我媽給氣哭了,當(dāng)時我二叔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就聽我媽哭著說,大林子,我比不上她,但我是你家明媒娶來的,我活著她就甭想。我二叔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一股勁兒,硬是把我爹拉了出去,大聲地說,哥,你和我姐訂婚了,你就不能再想那個馬斌了。你要和我姐鬧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訴咱媽。我爹一愣:你都知道什么?我二叔說我都知道,我爹的話顯然軟下來,唉,有些事你不懂。
可我爹就是一根筋,對我媽還是帶搭不理的,一到晚上,老是望著房笆想心事。我媽呢一個人總是唉聲嘆氣,在被窩里來回翻身。這叫我二叔更睡不安穩(wěn)。每晚我二叔都要等他們睡熟以后,聽他們相繼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才敢睡去。漸漸地,我二叔發(fā)現(xiàn),我媽的注意力好像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有事沒事,我媽和他閑聊,講那些島外和她小時候的事,每每這時我媽的臉上才會露出笑容。我二叔不知道,我媽打定了主意,你不是不理我嗎,我還不生氣了呢。我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瞿慵蚁眿D,看你能咋樣。
到了晚上,我媽還時常拿出一顆糖一把瓜子給我二叔就是不給我爹。
我二叔知道,這是我媽故意氣我爹。有時,我媽還給我二叔講些鬼故事,嚇得我二叔把腦袋蒙在被窩里不敢再聽。一見我二叔這樣,她開心地在被窩里笑成一團。你看你哪像個男子漢?也許是我媽的魅力感染了我爹,也許他們真的是日久生情。
不久,一直沉默的我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其中。三個人吃了飯開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了。以后我二叔就成了他們之間的擺設(shè),要是我爹我媽不做過分的舉動的話,我二叔情愿做他們的擺設(shè),擺設(shè)就擺設(shè)。但是,我爹我媽不知收斂點兒,隔著我二叔這個擺設(shè),都躺下了還有嘮不完的嗑兒,嘰嘰嘎嘎的沒完沒了。更有甚時,我爹把胳膊伸長了,夠不著我媽就探出光著膀子的半拉身子,硬是要和我媽比比誰白誰胖,拉住我媽的胳膊就不肯放開,我媽都說疼了。我二叔見我爹那么死皮賴臉的樣子就用手擋一把,把他們分開。說,還不睡覺?你不累,我還累呢。我媽一聽我二叔這么一說,借機甩掉我爹的手,紅著臉鉆進了被窩不動了。
可我爹就是不老實,手腳在被窩里一個勁兒折騰。不時隔著我二叔拿腳去勾我媽的腳玩。我二叔伸長了身子,力爭把自己變成一堵墻。那段給我爹我媽隔房的日子里,我二叔不僅收獲了美食,我二叔覺得身高也增高了。
我二叔那晚是被一種異常沉悶,被快要憋死人的氣喘聲驚醒的。我二叔心說不好。我二叔第一反應(yīng),一定是我媽發(fā)燒了,我二叔明顯地感覺媽在被窩里發(fā)抖,他還聽見我爹在她的被窩里嘟嘟囔囔地喊著馬斌的名字……我二叔一骨碌就坐起來。喊著我爹,說,哥,姐發(fā)燒了??炱饋砜纯?。然后,二叔就蹦到地上去拉燈,等我二叔打開了燈,燈亮了一看,我二叔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我二叔發(fā)現(xiàn),我爹我媽都光著身子,在搶穿一條褲衩。燈亮了,我父親也發(fā)現(xiàn)手里的不是自己的內(nèi)褲,我爹把褲衩扔給我媽,找到了自己的,穿上?;剡^頭來沖著我二叔就吼,二林子,三更半夜不睡覺,你折騰個啥!我二叔看此時的我爹的神情很害怕,我爹就像和誰打架打紅了眼。我媽不聲不響地躺下把頭蒙在被子里,一動不動。
我二叔看著我爹可怕的神情,早就嚇出尿了,嘴里重復(fù)著說,我……我……尿憋的……轉(zhuǎn)身出門就往廁所跑。
那晚,我二叔尿泡很長很急,熱辣辣的,手把著那玩意,尿完了還不肯撒手,有一種被繩子捆住了的感覺。他靠著廁所的墻掙扎著,方才我媽那聲聲喘息又清晰地響在耳邊,我爹我媽一絲不掛的身子在他的眼前重現(xiàn)著……他把他的命根子攥在手里……直到有一股黏糊糊的液體排出來,他才得以解脫……
等我二叔回到屋里時,我爹我媽卻都安然無恙地,睡在各自的被窩里,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弄得我二叔站在屋地中央都傻了,他懷疑自己是真的睡毛愣了,但他馬上否認了自己,明明自己看見他倆在搶一條褲衩嘛。我二叔馬上又清醒了。我二叔想這件事兒該不該向奶奶匯報。我奶奶也曾好幾次向二叔打聽過他們倆有沒有事,我二叔說,沒什么事兒。我奶奶只說我二叔傻。
二叔隨即又轉(zhuǎn)念一想,就是他向奶奶匯報了,到時候我爹我媽肯定異口同聲咬定,是我二叔睡毛了,看差了。我二叔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說他倆沒干好事,再仔細分析,我二叔和我爹也這樣搶過一條褲子,比如,我奶奶早上著急上班,從屋外一聲大喊,我父親和我二叔慌亂時,搶穿一條褲子是常有的事。
可我二叔還有些不明白的是,我媽的被窩里的那種喘息又怎么解釋呢,既然還有講不明白的,最好別討我奶奶的罵了。
也許,我爹我媽的好事被我二叔這個愣頭青給攪和了,這倒沒什么,就怕我二叔在我奶奶面前說些什么。所以,那些天我爹我媽在我奶奶面前更加小心謹慎。他們開始有意地保持著距離,察言觀色。
端倪總是逃不過過來人的眼睛的。即使我二叔真的沒有跟我奶奶說,我奶奶從我媽頭上的大辮子的花樣兒、扭動的屁股,那掩蓋不住的浪樣,再看看我爹看我媽的眼睛,往往是一對死魚眼不離我媽的左右,從屋里追到屋外。我爹我媽眼光不經(jīng)意地一個碰撞,都在似躲還藏、藏也藏不住的顧盼中流連。
我奶奶清楚地記得,我媽剛到我們曹家的時候,不習(xí)慣吃海物,聞到魚腥味感到惡心。可我們漁家的一日三餐,哪頓能少了臭魚爛蝦?我爹開始說我媽矯情。后來,我二叔就親眼看到我爹給我媽留螃蟹對蝦了,沒人時剝給我媽吃。一來二去,我媽吃海物還上了癮,尤其是螃蟹,吃起來就沒夠。
今天晚飯是高粱米水飯腌螃蟹,這是秋下腌制的。秋下的螃蟹最肥的時候,我爹和我二叔把螃蟹推來以后,我奶奶就把活著的螃蟹扔在早就配制好了的鹽水里,留著這個時候吃。全家人吃得很撒口,我爹我媽吃得很忘情,以至忘記了他倆約定好了,這些天要暫時保持點距離。
飯桌上,我爹明目張膽地給我媽的碗里夾最好的蟹肉,我媽只顧自己貪婪地吃著,竟沒發(fā)覺我奶奶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在盯著她呢。
當(dāng)我媽發(fā)覺我奶奶在看她的吃相,我媽才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忙把夾自己碗中的蟹肉,夾起給了我奶奶,又給我二叔夾,脫口而出叫著我二叔的乳名。二子二子,去,你給咱媽倒點酒去。我奶奶這時不再沉默了,把臉一沉,酒盅往桌子上一蹾,正色著對我媽說,紅英,我記得你來曹家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你兄弟的大名了吧。二子是我養(yǎng)的,也是現(xiàn)在你叫的?記住,他是曹家的男人,不是你現(xiàn)在呼來喚去的小打兒。
這是我媽第一次領(lǐng)教我奶奶作為一個婆婆的威嚴。我媽嘴里含著一口飯,委屈地看了我爹一眼,我媽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掉在碗里。我爹知道都是他惹的禍殃,不敢做聲,連眼皮都不抬,三扒拉兩咽,下了地離開了。奶奶這時扯著二叔的脖領(lǐng)子,到外面問供。這頓飯幾口人不歡而散。
其實,我奶奶并沒有別的意思,一是要讓我爹媽知道知道這個家是她當(dāng)家,只要有奶奶在,我媽沒有對誰吆五喝六的權(quán)利。我奶奶見不得他們對我二叔那樣使喚,我奶奶也氣我二叔被他倆整服帖了。
我奶奶一直以為我二叔是和她一派的,因為,我奶奶想,只有她才是真正為他著想的人,叫他隔房卻被他兩個拉攏過去了。
我奶奶把我二叔拎到外邊,就罵我二叔是墻頭草隨風(fēng)倒。我二叔嚇得不敢言語。但是,我二叔心里不服氣,認為我奶奶說得不貼切,自己明明是一堵墻嗎嘛,哪里是一根草呢?
其實,我奶奶問不問也是心里跟明鏡似的,我奶奶是想從我二叔的嘴里,知道知道我爹我媽,他倆到底處到什么地步了。我奶奶陰沉著臉,說,你是不是跟他們穿一條褲子了?二子,你虧了媽媽對你的一番苦心。我二叔就見不得奶奶這樣,他脫口而出,說,媽,我沒有。那天晚上是他們搶一條褲衩來著。話一出口,我二叔就知道說走了嘴,把頭一低,任憑我奶奶再怎么問他再也不說話了。我二叔覺得很對不起我媽,為她洗的被子、還有那些吃的……
我爹我媽裸露的身體在我二叔的眼前繚亂著……我二叔的頭上沁出了汗,我奶奶無奈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我二叔的腦門。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墻頭草隨風(fēng)倒的貨,你呀拉幫套去吧。唉,這回你解放了,玩你的去吧。二叔一聽這里沒他事了,美極了,總算熬出了頭。
我奶奶一看我二叔的背影,自言自語,愁死我了。
三 流血的樹爹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很有主見的女人,在屋外思來想去就這樣勸自己,你呀知足吧。既然倆孩子處到這種地步了,這事情要是擱在別人的當(dāng)媽的頭上,不得偷著樂么?你就是想給孩子們往一個被窩里捂,你能那么保證人家姑娘就愿意?我奶奶想來想去,怪自己的老頭死得早,這么些年奶奶就把我爹當(dāng)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奶奶又一想,當(dāng)媽的總不能寵一個滅一個吧?手心手背哪個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奶奶邊往屋里走邊尋思,該怎么操辦我爹我媽的婚事,她決定明天再和我二奶奶我二爺商量一下,但必須要在封海上凍前,封了海就得推遲婚期。那樣就得等到明年開海。我奶奶怕倆人萬一有了孩子叫人家笑話,到時候她這個做老的臉面不好看。
我奶奶雖然是滿腹的心事,但不掛在臉上。就在前腳邁進門檻兒的一瞬間,馬上愁容變笑容。
我奶奶進屋里,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媽,抿嘴一笑。我奶奶沒有看到我爹的影子,我奶奶就知道兒子害臊從后門走了。
我奶奶叫過我媽,說,紅英,別傻愣著了,來幫我找點東西。我媽忙站起來。我奶奶打開箱子柜兒,找出了一塊布料。我奶奶拎著布料上了炕,和我媽一人一頭在過梁底下比一比。奶奶笑笑說,紅英你看正好,好像這塊布料是特意給你預(yù)備的一樣。我媽一見,明白了我奶奶的用意,原來,我奶奶是要做個幔帳。我奶奶在搬我二叔的行李時,動作很夸張地一使勁兒,就把我二叔的行李扔到了炕頭,我奶奶住的那邊兒。又把我爹我媽的行李并在了一起。
我媽看著我奶奶一通忙活,早就羞得面紅耳赤,坐在炕沿兒用腳尖漫無目的地劃拉著地皮。
這樣,一個幔帳、三間小屋,就是兩個天地。我奶奶,有千個舍不得萬個舍不得,哪個當(dāng)媽的沒有這個時刻呢,把他們伺候成家立業(yè)了,這也算是盡了老人責(zé)任。想到此又抹了一把眼淚,對我媽說,孩子,是媽委屈你了。媽明天就去和介紹人你姑商量結(jié)婚的事,好定下日子。你公公死得早……我媽怕我奶奶想起傷心事,再上火,忙不迭用好言好語寬慰著我奶奶。我媽說,媽,您放心,我們結(jié)了婚一起過。等我兄弟也訂了媳婦。我們再分家,到時候您要是愿意跟我過,我就伺候您一輩子。我奶奶一聽破涕為笑,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沒白疼你們。
第二天,我奶奶和我的二爺爺二奶奶給我爹我媽定下婚期。我奶奶就開始安排了。首先,讓我爹和隊上請個假,好給我舅舅報個喜訊。我奶奶把秋天晾曬的魚干打了那么一大包,給我舅舅帶上。我媽也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跟我爹一起回去,馬上要結(jié)婚了,我媽也要做嫁妝,我爹看我媽這就收拾東西,說,你忙什么呀,我想明天是去不了了,說好了明天隊上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啊。
我奶奶呢,到屋里的背眼的地方裝上偷偷買好的香、貢品。兒子要結(jié)婚了。她要去鷹嘴巖,拜祭一下給孩子小時候認的樹爹,求他保佑他們早點給她生個大孫子。
我奶奶年輕時守寡,一天,我二奶就對我奶奶說,她嬸兒,今年三十晚上你也帶孩子去認個樹爹吧,你一個女人帶倆孩子不容易呀。這是小島上很早以前留下來的習(xí)俗。一般多是些沒爹沒有好身體的孩子,認個樹爹好養(yǎng)活。
在認樹爹的時候,除了要燒香、擺上貢品,還要孩子磕三個頭,還要念叨著這樣幾句話,說,樹啊樹,你是我爹;我往高長,你往粗憋。當(dāng)時,我爹很懂事了,可我二叔不知怎么說不好,就會哭,是我奶奶一句一句地教著說的。拜完樹爹,我奶奶激動地對我爹和我二叔說,這回你們有了樹爹,以后你們哥倆都要挺起腰桿做人,聽見沒有。我想當(dāng)時我的爹和我二叔一定想象不到,在我奶奶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心目中,會把一棵樹看作偉岸的男人化身。
過幾天我爹我媽要結(jié)婚了,我奶奶是一定要把這個喜訊告訴樹爹一聲的,讓他也來分享我們家的喜慶,永遠這樣保佑我們曹家??僧?dāng)我奶奶興高采烈地來到樹爹面前的時候,我奶奶傻眼了,萬萬沒想到那棵她心目中的神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人砍去了樹冠,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子,樹根部位還殘留著鋸口和用斧頭砍過的痕跡。剎那間,我奶奶的心就像刀剜一樣地疼。當(dāng)初給孩子認這樹爹,給孩子一個寄托。同時,更是給了她一個精神支柱。這是誰干的?這可是島上人視為神樹的呀。雖然現(xiàn)在各地都在破四舊立四新,但是,島上還是有人悄悄地拜祭它的。我奶奶忽然想到,這里一定有我爹的份,因為這樣的事多半是他民兵連長打頭陣。我奶奶一個人在樹樁迷惘地坐了很久……
我奶奶邊走邊罵我爹是個喪天良的人??伤趺匆矝]弄明白,我爹他為什么要砍他的樹爹呢?
天黑了,我奶奶還沒有回家,急壞了我爹我媽還有我二叔。我奶奶進了院子,我爹問,媽,你上哪兒去了?我奶奶沒有搭理他們,徑自回到屋里。大家看我奶奶的臉色,誰也不敢吱聲,都不知道我奶奶又生誰的氣。我奶奶叫過我爹,說,大林子,那鷹嘴巖上的樹是不是你帶人砍的?我爹支支吾吾說,那天我走到半道突然肚子疼,就沒有上去,是馬斌帶人砍的。我奶一聽不由分說拿起炕上的笤帚就劈頭蓋臉地朝我爹的頭上打,邊打邊說,那是你爹,他就是一塊死木疙瘩,這些年你們爹呀爹地叫著,也該有血有肉了。你的心是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呀。我打死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這樣會遭報應(yīng)的。
我爹一躲沒打著。我爹分辯說,媽,那都是封建迷信,像你說的那些,都得批倒批臭的,那都是上邊的指示。我奶奶說,我去找她去。我爹說,媽,你找挨批啊,你還讓我在大隊干不干了。我奶奶聽了我爹的這一句話差點沒暈過去。
我奶奶雖然沒有一意孤行去找馬斌,但是,還是余怒未消,說,我叫你熊,給我到外跪著去。我媽和二叔上前給我爹求情。我奶奶只饒了我的媽,而我二叔因此陪我爹跪著。
我爹和我二叔順從地跪在了窗底下。我奶奶看著倆兒子在快要入冬的九月跪在那里,心里更是不好受。我爹此時能理解我奶奶的心情。其實,樹爹被砍,他心里也不好受。小時候我奶奶給他和二叔認了這個樹爹,起初怕羞,都繞著彎走。成人了,每次出??匆姌涞?,心里別提多暖和、多踏實了。這一跪,也算是贖罪吧。我爹默默地說:樹爹,別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島上的風(fēng),此時像刀子一樣刮在我爹和我二叔的身上,他們開始發(fā)抖,我二叔凍得上牙打下牙。這時,我媽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爹和二叔的面前,懷里還抱來了兩件棉襖,輕聲對他們說,咱媽睡著了,我給你們把棉襖披上,要不你們到柴火垛里躲躲。我給你們放哨,媽要是醒了,我咳嗽一聲你們再出來。我二叔一聽歡喜得不得了,忙說還是姐好。我爹卻不領(lǐng)情,甩掉我媽披在他身上的棉襖,陰沉著臉說,回屋睡覺去。我媽的一片好心我爹當(dāng)了驢肝肺了。我媽搶下二叔剛剛穿在身上還沒熱乎的棉襖,賭氣地回屋里去了。我二叔對我爹氣走我媽很不樂意,陪他跪著又陪他挨凍。
我爹見我二叔對他不滿,對我二叔說,別看女人今天可憐你,明天就騎在你脖子上拉屎你信不信。我爹看著鷹嘴巖的方向。我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院子里拿了一把魚叉,對我二叔說,走,哥哥帶你去個地方。我二叔說,咱媽醒了怎么辦?我爹說,唉呀,你就跟我走吧。我爹不管我二叔愿不愿意拉著他就走,待二叔知道要到鷹嘴巖去,說,哥你也別去了,我聽說那樹被砍出了血,人們時常能聽到哭聲。我爹滿不在乎說,二林子,你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不管我爹怎么說我二叔就是不起來了,無奈我爹只好自己一個人往鷹嘴巖的那棵樹走去。
我爹來到那棵樹下,借著月光,他真的看到了血樣的樹汁。那天馬斌帶人回來時,我爹就聽民兵們說樹出血了,沒人敢上前了,留下一米多高的樹樁子。
我爹握緊了手里的魚叉靠近了樹樁,借著冰冷的月色,我爹蹲下身子一看,跟馬斌那晚下身的血沒什么兩樣,我爹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一陣風(fēng)吹過,鷹嘴巖下傳來聲聲哀鳴。我爹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啪!一聲,一片枯樹葉被風(fēng)刮在我爹的臉上,此時不亞于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我爹慌忙去拿魚叉,飛奔下山……腦海中有一種意念,樹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個意念就像一個人在他的背后叨叨個沒完,我爹不敢回頭。這棵樹樁,把它比作了禍根,莫非馬斌你真的要跟我斗斗嗎?
我爹忽然想起和我媽訂婚的那個夜晚。
他們見我二叔睡著了,他倆就開始煮螃蟹并且還喝了些酒。今天他倆話少了。喝了幾口酒,話匣子才打開。借著酒勁兒,馬斌對他說,哎,我說你也相信馬啃曹之說嗎?我爹搖了搖頭說,但是我不能違背我媽的意愿,我媽領(lǐng)著我們哥兒倆過日子不容易。那我呢?咱們從小玩到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畢業(yè)。這么些年,你就沒看出我的心思嗎?你真的怕我啃了你?馬斌有些醉了,把臉逼近了我爹的臉。你醉了,別喝了,回去吧啊。不嘛,咱不能搞對象,但還是朋友嘛。你還拿我當(dāng)朋友嘛,那你搞對象咋也不告訴我一聲。她順手拍打我爹的肩頭,手就沒放開。此時,他們四目相對,呼吸急促,馬斌情不自禁輕輕呼喚著我爹的名字,大林子大林子,抱抱我……
想到這里,夜色里我爹的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他那天和她做了那種事后,我爹害怕得要死??神R斌很平靜地告訴他,是她自愿的,不叫我爹負責(zé)的。但是,跟馬斌是從小的朋友,作為我爹來講,非常了解她的秉性,她是不會就這樣過去拉倒的。我爹越想越后悔那天的沖動。以后她會不會拿這半截樹樁做文章呢。
我爹回來后鐵青著臉,拉起我二叔就往屋里走。我二叔想問問我爹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爹告訴我二叔說,今晚我到鷹嘴巖的事千萬別跟咱媽說。并告訴我二叔,明天拆廟時咱什么也不要了。我二叔說,你不是說,要給嫂子蓋個雞架的嗎。我爹說,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問那么多干什么?!我二叔就不再問了。
第二天,我爹帶著民兵們在馬斌的指揮下開始拆廟,我爹昨天——準(zhǔn)確說是昨天晚上,就不再嫉妒上頭把這項工作讓馬斌干了。就在拆完了廟里的泥像和供桌,只剩下四壁的時候,我爹說,咱們學(xué)校算上辦公室才兩間房,幾個年級的幾十個孩子都擠在一個教室里,就把這廟修修當(dāng)教室吧。再說以后開個批斗會什么的也沒場所。我爹的提議,馬上得到了在場的群眾和孩子們的擁護,也得到了公社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們的支持。還說,在島外很多學(xué)校都不上課了,在別地兒給他們學(xué)校弄些桌椅板凳和木料。我爹一聽,馬上自告奮勇請求他要親自帶幾個民兵,出海去取桌椅板凳。
那天,我爹回到家里分外高興,說明天去我老丈人家看看去。我奶奶和我媽還有我二叔,他們以為我爹高興就是到老丈人家去,誰也沒猜到,他還有另外使他高興的事,這次出海取桌椅板凳不僅比馬斌多了一份功勞,也不用擔(dān)心那樹沒能斬草除根會給馬斌留下攻擊他的禍根,我爹這回也給她留下個廟身,叫她沒有小報告可打。可就在他們要離開碼頭的時候馬斌也趕來說要進城。我爹說好一起走啊。
臨開船時,我奶奶囑咐我爹到了你大舅子家客氣些。你結(jié)婚的那天一定叫他們都來,我奶奶一高興說再多買點糖回來。我爹說行。誰也沒注意馬斌在一旁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很不自在。
但我奶奶和我媽還有我二叔誰會想到,我爹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四 曹家的后代
那天,就在我爹他們返回的海面上,他們的船遇上了風(fēng)浪。我爹和船上三個民兵都沒能幸存。
那些日子,整個小島上的人們都沉浸在悲痛中,幾乎全都上鷹嘴巖上陪同那幾家遇難家屬守望。漂回來一具尸體,岸上就是一片哭聲。
馬斌和我媽是第二天搭一條船回來的。那天她和我爹一到對岸碼頭,就讓那三個民兵拿著公社的介紹信去學(xué)校取板凳,然后他們倆就進城逛去了。吃了中午飯,馬斌說要去醫(yī)院做個化驗,如果晚了叫我爹別等她。
飄上來的桌椅板凳、木料和船上的殘骸,馬斌就組織學(xué)生們送回學(xué)校。三個民兵的尸體陸續(xù)地飄回來了。我奶奶和我媽還有我二叔,在鷹嘴巖上等了七天七夜了。我爹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點音訊沒有。
我奶奶和我媽幾乎是水米沒打牙,幾天里已經(jīng)瘦成了人干了。眼淚都哭干了,她們不肯走,不相信我的爹就這么離他們而去,連個尸首都沒有。我二奶奶來到我奶奶和我媽的跟前和大家一起勸說我媽,說,你要是這樣老太太受得了嗎?你勸勸吧。可我媽剛剛喊了一聲媽,娘兒倆又哭做了一團。我奶看著我媽這沒和自己兒子成親的兒媳婦,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子,邊打邊哭著說,我這吃鹽的嘴呀,報應(yīng)啊。我奶奶后悔不該罵我爹,這又是她的報應(yīng)。眾人沒有辦法,幾個人硬是把我奶奶和我媽攙扶著回了家……
我的奶奶一直是以我爹為自豪的,我爹是我奶奶心中的一座山。我奶奶靠著我爹這個當(dāng)民兵連長的兒子,這座大山,近幾年,馬家孤兒寡母的生活,才如魚得水,才有親朋好友像蒼松翠柏般地相擁,還有鄰里間行云流水般的環(huán)繞。我爹像雨露一樣滋潤著曹家的生活。
當(dāng)我奶奶失去了我爹這座靠山,她也病倒了。我奶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我爹的后事都是媽出面張羅的。
我爹和那三個民兵的后事,都是由公社、大隊、小隊漁業(yè)給操辦的。因為沒找到我爹的尸體,有人建議按島上的風(fēng)俗,找來了一個葫蘆,讓會畫畫的人把我爹的容貌畫在那個葫蘆上,找了個人扎了個草人,穿上我爹要做新郎的衣服,放在棺材里入殮了……
馬斌自始至終都在現(xiàn)場,她也哭成個淚人。要是平時,這一套封建迷信的做法,她早就跳腳反對了。
要說苦命的人到死也沒法翻身。說也湊巧,不是用飄回來的那些木料打了四口棺材嗎,等一連漆了三口棺材,油漆到我爹這兒卻沒有了。小島上忽然間死了四個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已經(jīng)人心惶惶了,有誰還敢出海呢?馬斌這時站出來說,棺材是不是紅的不要緊,我們相信,大林子的心永遠是紅的。這句話當(dāng)時從馬斌嘴里說出來,許多人都沒想到。
做了四口棺材還剩下一些木料,馬斌叫木匠師傅給學(xué)校做了一只跳箱。孩子們還沒等大人把眼淚擦干,就歡天喜地把跳箱抬進了學(xué)校。
我爹四個人的死,最后的結(jié)論是因公犧牲。除了給個棺材,另外給每一位家屬一個招工的名額,我家誰去頂這個名額,我奶奶叫過我媽和我二叔召開了家庭會議。我奶奶說,紅英,等大林子過了百天,你就可以走了!
我媽一聽,忙哭著說,媽,您叫我往哪里去?我已經(jīng)是大林子的人了。我不走,我生是馬家的人,死是馬家的鬼。再說您現(xiàn)在又病著,我怎么能扔下您就走呢?媽,我不走。我伺候您一輩子。
我奶奶打了一個唉聲。那好吧,以后有了你認為合適的人,媽就像嫁閨女一樣送你出門子,就是這個名額,我想還是叫二林子去。過日子還是男人富貴才是女人得福。媽,這個家您做主,您說咋辦就咋辦。我二叔說,還是叫姐去吧,我姐準(zhǔn)能到代銷點工作。我能干什么?我還是放我的羊吧。
我奶奶一聽我二叔的這番話,馬上用眼睛瞪了我二叔一眼,我說咋辦就咋辦,這事兒就這么辦。紅英,不是媽偏心眼,二林子也馬上到了十八歲了,過年也到了接班的年齡,只有他有了著落,我死了才能閉眼。我媽忙說,媽,我都聽您的。
我二叔被安排在島上的小學(xué)上班。開學(xué)的那天,我二叔是穿著我爹最喜歡的那雙白球鞋,這雙白球鞋很扎眼,我爹買來的時候,我奶奶說,我爹像賴子。
買回的那天晚上,我奶奶趁我爹睡覺的時候,就給抹上了藍鋼筆水。我爹一生氣把鞋就扔了,是我媽撿回來的,并把鞋子藏起來了,我奶奶見我媽拿出那雙白鞋,今天她沒阻止,但我奶奶說,還是喜歡看我爹和我二叔穿她做的鞋子,自言自語地說,我老了做不動咯。同時,我二叔說都什么年代了,你們做的鞋多土氣。我奶奶瞪了我二叔一眼。
這雙球鞋是我媽在我二叔上班的頭天晚上拿出來的,新刷的鞋有點發(fā)緊,我媽就用她的小手那么一捏把就進去了。我二叔被我媽這么一擺弄,心莫名其妙地悠蕩起來,我媽也一陣臉紅心熱。我奶奶在一旁看了,忙叫我媽去到院子里干活。
我奶奶有點擔(dān)憂了,她怕我二叔和我媽這對只差一歲的年輕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所以她一上班就帶著我媽,只有這樣她才放心。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是早潮。一大早,我奶奶就起來了,還招呼我媽快起來。叫了幾聲沒回音。我奶奶來到屋里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我媽滿頭大汗,以為我媽病了,就趕緊喊我二叔,讓他去找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交代完了,我奶奶一個人就上班去了。
我二叔本來想睡個回籠覺的,讓我媽這一折騰只好起來。他只穿了身秋衣秋褲來到我媽的跟前,姐,你哪兒不舒服?我媽沒有回答他。我二叔近了些又問,我媽拉住了我二叔的手,放在她的胸前,眼巴巴地看著我二叔,就這兒不舒服。我二叔沒坐穩(wěn)一下子就趴在我媽的身上,正好來個臉對臉嘴對嘴。我媽的舌頭在我二叔的嘴里進進出出,讓我二叔渾身發(fā)脹。啊,我二叔此時覺得天昏地暗,好像躺在一只小船里,在海上飄蕩。一陣陣的風(fēng)轉(zhuǎn)浪高,天塌一般。
我二叔滿腦子的糨糊,任憑我媽脫光他的衣服,又順從地鉆進了我媽的被窩。當(dāng)我媽光溜溜的身體貼在我二叔的身上時,我二叔的眼前又重現(xiàn)了第一次看到我媽身體的那個晚上……我媽的手撫摸著我二叔的命根子,一張熱乎乎的嘴在我二叔的身體上四處游走。我二叔開始戰(zhàn)栗不已,強烈的欲望讓他胡亂地尋找,直到我媽那雙救命的手,把他的命根子插進他想要的目的地……
我奶奶回來的時候,我媽還躺在被窩里,只是頭上蒙了塊毛巾。我二叔在外屋給我媽臥雞蛋。問我二叔大夫來沒來。我媽說,只是小感冒發(fā)發(fā)汗就好了。
一天,我奶奶趁我媽不在屋,對我二叔說,二兒啊,你現(xiàn)在可是吃官家飯的人了,心氣要高些啊。今后也找個吃官家飯的對象,再想法到城里去工作,媽以后跟你享享福。我二叔不敢看我奶奶的眼睛,只是嗯啊地應(yīng)付著。
有了第一次,我媽的膽子就大了起來。她開始有事沒事找我二叔說話,一到這個時候,我二叔就躲出去。我媽以為我二叔嫌棄她,背地里沒少流眼淚。
一天趁我奶奶到我二奶奶家去了。我媽對我二叔說,我哥帶信來說,過幾天要接我回去,你說說,我走還是不走?我媽說完這句話,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二叔。我二叔不說話。我媽眼圈一紅,二林子,我現(xiàn)在是潑出門的水,你是不是嫌棄我不是姑娘了?不管你嫌也好不嫌也罷,我是鐵了心了,活著是馬家的人死了是馬家的鬼。我二叔一見我媽急了。忙說,姐,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要是真的愿意和我過日子,就等我哥過了周年再說吧。
我媽聽了我二叔這番話,覺得我二叔長大了,我媽破涕為笑,美滋滋地看著我二叔。我二叔很難為情,雙手抱起雙腿把頭埋在雙膝間,不說話。我媽就勢躥上炕,跪在炕沿兒,用手掰開我二叔的雙膝,從雙膝間看我二叔,又追了一句,說,二林子,你說的是真心話,真的沒嫌棄我,見我媽的臉都快要貼到我二叔的鼻尖了。我二叔一邊躲開一邊點點頭。我二叔只是那么一點頭,就把我媽興奮得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我二叔撲倒在炕上,掙扎的我二叔只是說半句話,姐,不要……嘴就被我媽用嘴給堵上了。我媽達到了目的,才讓我二叔從她的身下起來……我奶奶從我二奶奶家回來時,我二叔在聽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媽在燈下做針線活,一切都非常自然,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
一天吃了晚飯的時候,我媽突然感到一陣惡心,直門想吐??勺屛夷棠檀蟪砸惑@。她把我媽拉到外邊,急切地問,你這是咋了?是不是懷上了?我媽點點頭。我奶奶又問,誰的?我媽的臉?biāo)⒁幌录t了,嗔怪地沖我奶奶說,反正是你們曹家的種。我奶奶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到底是誰的?我媽無奈,只得承認是我二叔的種。我奶奶一聽,差點沒坐在地上,是我媽上前才扶住了她。我奶奶推開我媽,一點沒給我媽好臉兒,用手指頭點著我媽的鼻子,我的小姑奶奶,你們做的好事,你讓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呦。媽不以為然地說,媽,叔嫂搭伙計也不是沒有的事。我奶奶說,這要是讓馬斌知道了,還不得捆你們游街呀。你想過嗎,二林子現(xiàn)如今是官家的人了!
我媽聽了這些話,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懷孕的欣喜也被隱隱的不安所代替。那可怎么辦呢?我媽求救似的看著我奶奶。我奶奶還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著急過后,她總是有章程的。我奶奶拉著我媽的手說,紅英,你要是聽媽的話,你就說這是你和大林子的孩子,連二林子也別告訴他,等這次運動過去了再說。不然不僅你們沒好果子吃,孩子生下來也遭罪。在人前也抬不起頭的。
五 二叔的冤屈
我媽和我二叔風(fēng)流后有了我。
我十歲那年,有一次與同學(xué)打架,他們罵我沒爹,是雜種。我回家就哭著喊著沖我媽要我爹。結(jié)果,遭到我媽的一頓暴打。那時我知道我有個二叔,就嚷嚷要找我二叔。可提起我二叔,我媽更是氣憤,她罵我二叔是臭流氓。那時,我二叔還在監(jiān)獄里服刑,罪名是強奸少女。
自從學(xué)校用做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了那只跳箱,我奶奶就說是個不吉利的物件,但馬斌如獲至寶。開始,我二叔就沒到跟前仔細地看過一眼。我二叔怕自己恍惚間錯把跳箱當(dāng)成是我爹的那口白茬棺材。
就是上體育課時,我二叔也從不多做示范,即使我二叔只做一回示范,孩子們就能心領(lǐng)神會了。好在大多數(shù)的女學(xué)生膽小又不愿太張揚,對劈腿蹦高之類的動作還有些怯場。太瘋了又怕傳到屯子里好說不好聽,叫婆婆家人知道又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叫你上學(xué)就應(yīng)該知足了。
但是也有那么幾個女生跟男生一樣,像個假小子似的,沒什么顧忌的,和男生似的一旦摸著跳箱分秒不讓,爭先恐后不放棄一次可跳的機會。為了一次跳躍不惜大打出手。無奈,我二叔一節(jié)課下來,總要拎幾個男生女生到器材室訓(xùn)話。
我二叔在學(xué)校暫時還沒有辦公室和辦公桌,器材室的鑰匙由他保管,那里就是他的辦公室。每當(dāng)我二叔拿著那串鑰匙悠著走過學(xué)生的面前時,惹得學(xué)生們癡呆呆地看著,就有男同學(xué)慫恿著女同學(xué)跟二叔去泡。讓他開恩讓他們能玩一節(jié)課的跳箱。因為我二叔是很少給男同學(xué)面子的,要是女同學(xué)就不一樣了,他架不住女同學(xué)拉拉扯扯的。每次拿跳箱送跳箱,我二叔都是再三囑咐要加小心,輕拿輕放。
島上的孩子上學(xué)都晚,六年級的學(xué)生都是在十四五歲了。都是半大小伙子半大丫頭。每一次,學(xué)生們噼噼啪啪地從跳箱上蹦過去,就像踩在我二叔的心窩上。幾天下來,我二叔落下了后遺癥,一聽那踩踏聲,陰沉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抽搐幾下。不幾天,我二叔聽到學(xué)生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黑包子”。
那天,我二叔心里也是憋著一股氣。見六年級學(xué)生們還是亂擠一氣,我二叔推推這個搡搡那個,按照大小個排好了隊。我二叔沒好氣地說,今天就叫你們玩?zhèn)€夠,誰不跳也不行。學(xué)生們開始有秩序地一個接一個地跳,當(dāng)?shù)搅艘粋€叫馬艷麗的女生要跳時。馬艷麗忽然不跳了,她這樣引起了學(xué)生們的抗議,紛紛在后面嚷嚷著馬艷麗你跳不跳,不跳起開別占著茅坑不拉屎。馬艷麗不服氣沖后面罵了幾句。我二叔陰沉著臉過來,說,跳啊,每回你不都搶著跳嗎?我二叔今天的神情也許叫馬艷麗真的害怕了。
馬艷麗還是硬著頭皮跳了過去。沒想到,人是很別扭地過去了。但是在落地時不小心摔倒了。馬艷麗一聲尖叫,老師……
我二叔忙轉(zhuǎn)身直奔馬艷麗,沖到她的跟前,問她怎么了?馬艷麗痛苦地說沒什么。
可我二叔回頭叫那個馬艷麗歸隊的時候,重新站起來的馬艷麗卻說什么也不歸隊。她說她不跳了,說她肚子疼。我二叔以為馬艷麗是故意找借口。我二叔依然堅持要馬艷麗歸隊。馬艷麗就是不回去。我二叔也是一時犯了犟勁,說,你要是不回去,你也上那器材室給我站著去。誰知那個馬艷麗真的就去了器材室了。
我二叔安頓好了別的同學(xué)排隊繼續(xù)玩跳箱,來到器材室想批評馬艷麗幾句就得了。推開門,見馬艷麗人倒在厚墊子上哭,褲子褪到膝蓋處,我二叔叫了幾聲沒有反應(yīng)。那時我二叔并沒想太多,不懂事情的輕重。還叫馬艷麗把褲子穿上,有什么好說??神R艷麗就是一個勁兒地哭,我二叔沒辦法上前幫她穿褲子。這時,馬斌進來。怎么了?曹老師。我在辦公室都聽到哭聲了。馬斌走到馬艷麗的跟前,看到了馬艷麗順著褲腳在流血。馬斌驚叫起來。
馬斌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心里這個氣呀,罵我二叔,你這個花花腸子,怪不得我倒貼你都不干,原來你是在啃青草哪。這回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這回你曹柏林栽了。為嘛馬斌這么幸災(zāi)樂禍呢?
原來這都是我爹惹的禍。我爹和馬斌藕斷絲連有了那么幾回之后。我爹死之前,馬斌到醫(yī)院檢查,化驗結(jié)果說她懷孕了。她想把孩子打掉的。她還想往上爬呢??舍t(yī)生說,她子宮畸形好不容易懷上的,今后很可能不能生育了。怎么說馬斌也是個女人,想要個孩子是她的天性。馬斌一咬牙走出了醫(yī)院。她一路上想好了。她想以此來要挾我爹娶她。沒想到回來就聽說我爹命喪大海,叫馬斌大失所望。我二叔接班以后,馬斌的視線又轉(zhuǎn)移到了我二叔的身上,一是我二叔得長越來越像我爹,二是我二叔現(xiàn)在也是一名教師了。地位和自己也般配。所以馬斌這些日子和我二叔套近乎,可我二叔卻處處躲著她。
有一天,馬斌在我二叔回家的路上把他給堵住了。二林子你為什么老躲著我?我二叔不敢看她。我哪一點配不上你?我二叔說不行我媽對馬啃曹深信不疑。說完我二叔就一路小跑。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馬艷麗被送到醫(yī)院,一檢查是處女膜破裂。為什么破裂,誰給弄破裂的?馬艷麗家告了,第一個受盤查的就是我二叔。我二叔說了當(dāng)時的情形,公安局的人說必須有人給他作證。一時間弄得島上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二叔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趕緊找馬斌幫他說話作證。馬斌說,讓我?guī)湍愫苋菀?,那你得答?yīng)我的要求,不然……我二叔說,咱倆肯定不行。你還不知道,我嫂子懷上我哥的孩子,我媽怕我嫂子和孩子受欺負,讓我在我哥周年以后,和我嫂子結(jié)婚。什么?我一個公辦教師、大隊的革委會副主任,還不如一個窮山溝的小丫頭?馬斌一拍桌子,嚇得我二叔一機靈,二叔說反正我是清白的,你能幫就幫,不幫就當(dāng)我沒說……
從學(xué)校出來,我二叔跑到我父親的小屋待到了天黑,這里已經(jīng)好久沒人來了,一下子死了四個硬邦邦的大小伙子——他們都在這兒練兵,下?;貋硇菹?。他們死后,就是大白天人們走過這里,也是頭皮發(fā)怵,覺得陰森森,有人還聽見這里夜里有女鬼的哭聲。我二叔就是不信這個邪,他聽說漁業(yè)隊要把這兒做小屋碼頭.但就是找不著看小屋的人.我二叔有了主意,他要來這里給漁業(yè)隊看碼頭。
等我二叔一頭霧水地回到家門口,我二叔發(fā)現(xiàn)我媽站在大門外已經(jīng)等他很久了。我媽的頭發(fā)都是濕淋淋的了。
我媽一見我二叔回來了,失望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我媽急忙上前去說,二林子你怎么才回來,把我都急死了。餓了吧,快吃飯去。我二叔好像沒聽到我媽說什么,我二叔猛地上前抓住了我媽的手,激動地說,姐,咱們結(jié)婚吧。我媽把嘴一抿,說傻瓜,有話不會到屋里說呀,叫人聽見了多不好。
我二叔拉著我媽的手不肯放開,好像我媽隨時都會飛走一樣。我媽說要給他端飯去,我二叔不肯讓我媽走,我媽只得坐下來,我二叔把頭埋在我媽的腿里。我二叔不做聲,好像睡著了一樣。我媽很心疼地撫摸著我二叔的頭。
我媽那時還不知道學(xué)校的那些事兒,只知道我奶奶被馬艷麗的父母叫去醫(yī)院了。我奶奶并沒說什么事,但我媽知道一定有事了。我媽此時想若是有我爹在,我二叔在家只能算是個半大的孩子。忽然間,把家里和我媽都丟給了他,一時在外再有個不順心。我媽開始擔(dān)心我二叔他擔(dān)不起來。我媽溫柔地說,二林子,聽姐說,咱們還是先吃飯,有什么話咱們吃了飯再說啊。我二叔還是不起來,說姐,咱倆明天就去登記去,然后結(jié)婚。我媽說,你年紀(jì)還小,不夠年齡。等你年齡一到,姐和你去登記。我二叔猛地從地上站起。
姐,從今往后我也不當(dāng)這個破老師了。我媽以為我二叔是說氣話,說你別說傻話,我知道你出點差錯,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可別就泄氣。我二叔搖搖頭說,我想還是你去代銷點上班,我還是去跑海。
我媽看著我二叔那張苦巴巴的臉和那雙帶著祈求的眼睛。我媽沒有可憐他,嚴厲地說,二林子,你以為招工的名額你想換誰去換誰去呀?再說咱干什么都不許下海,咱媽怕我也怕。我現(xiàn)在一聽海上刮風(fēng),我就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曹家就你一根大梁了,你不提氣咱們走在大街上,誰還能拿正眼瞧咱們。我實話告訴你,你只有當(dāng)好你的老師,我才和你去登記。別看我已經(jīng)跟你那個了,我也不會跟一個沒有志氣的人過的……
我二叔急了說,那你找一個有志氣的去吧。聽我二叔的話很不好聽,我媽也不高興,說,二林子,你咋越活越不知好歹了??!你就回家和我有能耐,有能耐像你哥哥似的,村頭跺一腳那頭亂顫,就是教他們跟那狗蹦著似的,她馬斌也得叫聲好。你咋被馬斌嚇成這樣了?馬斌,我二叔煩透了,現(xiàn)在是什么也聽不進去了,你就找個有能耐的像我哥哥那樣的去吧。
聽我二叔說叫她走,這回我媽可真不干了,指著我二叔的鼻子,哽咽說,二林子,你攆我走,我看你是人大心大脾氣也大了。我說這些話為了誰,你哥死后,多少人勸我說我已經(jīng)是你們曹家的人了,應(yīng)該去爭取上班名額,我都沒動心,我把名額給了你。咱媽說得好,只有家里的男人有出息,女人臉上才有光。我堅持讓你去當(dāng)老師,我就是要讓馬斌看看我的度量。我和你哥訂了婚,她沒少在外邊說閑話,說我配不上你哥,我就是讓她知道知道我不比她低氣。現(xiàn)在,我的男人和她又平起平坐了。二林子,是狗吃屎,是狼吃肉。你要是爺們兒,就為我和這個家忍耐一時,爭口氣??!我二叔聽完了我媽如泣如訴的一番話,說,你說完了,我看你平時就知道燒火做飯,想不到你還有這么多的鬼心腸。你要是后悔的話,那你去當(dāng)你的賣貨員去吧。
我二叔的這句話激怒了我媽,我媽上前抓破了我二叔的臉,又拿起笤帚去打我二叔,聲嘶力竭地罵我二叔,曹柏林,你這敗類玩意兒,你就拿你哥用命換來的前途當(dāng)白玩。我就這么苦口婆心地說你也不進鹽醬。你聽著,我不能讓你把這家給毀了。
那好我走。我二叔拿起行李就走,我媽罵我二叔,你有種一輩子別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
六 馬斌的身世
我二叔扛著行李,一鼓作氣來到海邊的小屋。我二叔把行李往炕上一扔,想這回可清凈了,可還沒等我二叔靠著行李上休息一會兒,就聽外面有人敲門。我二叔想這是誰呀,誰還有膽量來這里。
我二叔打開門,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不看還可以看,一看把我二叔嚇了一大跳……
我二叔喝了一聲,誰?那人像個幽靈一樣走近我二叔,我二叔還是后退兩步。別害怕,二林子,是我,我是你的老校長。我是從你們家跟過來的。我二叔定睛一看,原來是馬斌的爹馬忠良。我二叔很納悶,這么晚了,他跟我到這里干什么呢?來,我有樣?xùn)|西交給你。我二叔跟著他往林子深處走了走。
老校長在一棵樹下挖出了一個陶罐,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包兒一看,里面是一些從前有錢人家孩子脖子上戴的銀飾長命鎖。我二叔看看背后還有名字,王曉曉。還有一對手鐲,最后拿出的是一封血書。孩子叫王曉曉,她是王德才的女兒。
我二叔看后不覺得后退了一步。我二叔知道這是以前縣城王大少爺?shù)拿M,我二叔從老輩人的嘴里聽說的,要說縣城最有錢有勢力的,就該是那王大少爺了。王大少爺從小就會擺譜兒,會享受。他吃餃子吃餡不吃皮。他偏偏要在人多地方假裝說鞋里有東西硌腳了,然后,當(dāng)眾脫了皮鞋就倒,原來,鞋里只不過是他事先放里的一根頭發(fā)罷了。王大少爺十四歲就娶了鄰縣一個大富商陳掌柜的女兒,比他大三歲的陳玉梅為妻??赏醮笊贍敾ㄐ?,不到三十歲就娶了五個姨太太。還嫌不夠,他一年還要到北京城去逛窯子。
我二叔還是不明白,老校長今天為什么要給他看這個呢。老校長看著我二叔疑惑的神情說,這孩子就是馬斌,陳玉梅是馬斌的大姨媽。馬斌是王大少爺?shù)乃缴?。于是,老校長就跟他說了一段往事。
解放前,老校長被王家請去做先生,專給王家小姐、少爺們上課。
馬斌的大姨媽因為她的父母要到外地經(jīng)商,正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就把馬斌的母親陳臘梅帶到王家暫住,一住就是兩年。她來時是十六七歲,住的房子離老校長教書的地方不遠,臘梅閑暇無事也會來聽課。臘梅寄人籬下,老校長又是逃婚在外,言語間不覺同病相憐。一來二去,陳臘梅對老校長有了愛慕之情,老校長因為一是家里有妻子,二也是懼怕王大少爺?shù)耐溃瑳]敢有非分之想。但不知什么緣故,臘悔不辭而別,急得陳玉梅四處尋找一年沒有消息,從此沒了音訊。
直到有一天,夜里一陣炮聲把老校長驚醒,炮聲響了一個時辰,老校長跑出屋門,發(fā)現(xiàn)王大少爺血淋淋地躺在大門外。老校長把他背到屋里,老校長要去叫人來,王大少爺一把拉住了他,伸手從床頭柜里拿出這件王家小姐佩戴的長命鎖。讓老校長無論如何找到陳臘梅娘家,并把地址給了老校長,說完就氣絕身亡了。老校長拿著長命鎖才知道,為什么這么長的時間沒有陳臘梅的消息,原來她在外給王大少爺生了女兒,老校長本不愿再見她,但他不愿辜負一個人臨死前對他的囑托。
老校長前思后想最后還是按照地址去了。找到了陳臘梅,他不覺心生憐憫,當(dāng)初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貧困落魄,身染重病。陳臘梅向老校長陳述了經(jīng)過。原來,是王大少爺趁她睡覺之際,奸污了她。紅梅自知不久人世,又聽說王大少爺已經(jīng)過世,祈求老校長等她死后,給孩子找個好人家,并寫下了這封血書。陳臘梅死后,老校長用王大少爺留下的錢把陳臘梅葬了,老校長不敢把孩子抱回王家,只得辭掉王家的活兒,把孩子抱回了島上。
我二叔問老校長,怎么忽然想起跟他說這些?老校長說我不知道馬斌的大姨媽是怎么知道是我把馬斌帶走了的,幾次來信打聽孩子的下落我都沒回信,我看這回該是水落石出的時候了??瘩R斌這樣,我內(nèi)疚啊,二林子,你心眼好,把這些交給你我放心。你最近要是出海,就把這封血書連同長命鎖送到縣城的被服廠找陳玉梅,叫她看看這個她就明白了。
我二叔目送老校長蹣跚地走遠了,雖然老校長說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二叔還像是在夢里一般。
我二叔拿著的是感到絕望的人對他僅存的那一點點希望,我二叔覺得這件東西在自己的手里越來越沉重。他把這些放進懷里,他發(fā)誓,不管自己的未來是什么結(jié)果,他一定要把老校長的心愿完成。
我二叔一覺醒來,已是日頭偏西,夕陽在墻上反射的光刺得我二叔睜不開眼睛,索性就閉著眼。我二叔感覺著夕陽的溫暖,那種溫暖讓他覺得昨夜是那么遙遠。我二叔這一瞬間的安逸過后,接下來就是莫名的空虛。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事一件一件地在他腦海里演繹著,就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蒼蠅異常地興奮,又來圍攻他。我二叔感到難耐的餓,自己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好不容易挨到了黑,我二叔實在挨不下去了。他想到我二爺家去吃點東西的同時,從二爺那里再借倆錢給馬家送去。我二叔想到此,就起來了。
我二叔剛剛推開門,就看見有個人影朝鷹嘴巖的方向來了。我二叔揉揉眼睛,有些霧蒙蒙的沒看清楚。那個人走路很蹣跚,背影像個老人,似乎嘴里還念叨著什么,隱隱約約聽她說,我有罪……我有罪……我二叔也是好奇,尾隨著上了鷹嘴巖,等他爬上來,那人就不見了。在不遠處,只發(fā)現(xiàn)一雙小腳女人的鞋。
我二叔知道只有屯里的楊三太才有這樣的鞋。我二叔猛地清醒了,楊三太跳崖了。我二叔脊梁溝發(fā)涼,飛也似的奔下鷹嘴巖。她為啥跳崖?沒等我二叔回屯子去報信,屯子里已經(jīng)有人在喊,楊三太跳崖了。
我二叔來到我二爺家門口,見屋里還亮著燈,敲兩下門,好半天我二奶才開門。一看是我二叔,神情比往常外道多了,肥胖的身子堵著半開半掩的門口,面沉似水,只是問他有事沒事,并沒有叫他到屋里的意思。在我二叔很尷尬進退兩難的時候,我二爺在屋里說話了,是二林子來了吧,你叫他進來。我二奶才閃開了門扇,叫我二叔進了屋。
我二爺躺在炕上向我二叔招招手,示意我二叔坐到他的身邊去。我二叔來到近前,看到我二爺爺,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我二爺兩眼深陷,兩腿平伸,兩個膝蓋包裹著,血跡已經(jīng)透過來了。我二爺想起來,劇烈的疼痛使他沒能坐起來。我二奶一旁扶住不讓動。
我二爺還是坐了起來,我二叔上前扶住了他。我二叔問,二大爺,你的腿怎么弄的?我二奶接過話茬說,你不知道???今天馬斌開批斗會,你說這小丫頭多狠,咱曹家你二大爺你姐一個,兩口人哪,叫她給整的人不人鬼不鬼。你說那個馬斌,心是什么做的,為了往上爬連她自己爹都不放過。今天,又想出個損招,叫幾個人跪在螃蟹殼上……我二爺打斷我二奶的話,說,你還不給二林子端飯去,你在這兒啰嗦個啥。我二奶乜斜了一下眼睛有些不情愿地走了。
我二叔聽我二奶的話有點摸不著頭腦。一會兒,我二奶把飯端來了,嘴還是不閑著,剛才楊三太跳崖了,人家不就是跳個大神嗎,至于往死里逼嗎?二林子,我告訴你,你可得把良心放正啊,紅英是我給帶過來的,你可別跟那馬斌想法整人家,這孩子命苦啊……我二爺說,你有完沒完了,該干嗎干嗎去。
我二奶又看了看我二叔,小聲說,你一會兒去看看你姐吧。我二叔點點頭。我二爺支走了我二奶,二林子我有最重要的事跟你交代。咱曹家世代給人家算命打卦,我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從來沒算到自己會是這個命。二林子,聽我說,你幫我把屋地那口缸挪開,快去。我二叔挪開了缸,又按照我二爺說的再掀開一塊石板,從里面拿出一個油紙包。
我二爺用他那顫抖的手打開紙包,拿出那本《易經(jīng)八卦術(shù)》曹家家傳的書,他含著眼淚,捧著書,聲淚俱下,沒想到它要斷送在我的手里。我今天把它交給你,二林子你不能叫咱祖業(yè)后繼無人哪。聽說你不當(dāng)老師了,那也好,正好你就跟我好好學(xué)學(xué)算命吧。我二叔從心里當(dāng)然是反對這一套的,但是看到我二爺這個樣子,怕他著急上火,只得把那書收起來。我二爺告訴他,你每天后半夜到我這兒來我教你算命。
我二叔一出我二爺?shù)募议T,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我媽的面前。我二叔看到家里的燈光了,再穿過幾棵槐樹就到家了。他就像一個晚歸的孩子,迫不及待中還有些膽怯。我二叔是跳墻進的院子,我二叔怕深更半夜地驚動了左鄰右舍。我媽從我二叔跳墻就知道是我二叔回來了,沒等我二叔敲門就大聲地問,你還有臉回來,我這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你,老曹家咋出了你這個敗類?!我二叔說,姐,你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叫我進屋里說去。我媽不開門,對著窗外說,我現(xiàn)在是公認的破鞋、是喪門星,你趁早離我遠點。別讓我把你給引誘壞嘍。我真沒看透你曹柏林,你還會和別人一起來整我、磕磣我。
我二叔才知道馬斌的厲害。我二叔也急了,你不開門我這就要吵吵了。
這一句激怒了我媽。我媽瘋了一樣拿了根燒火棍就沖出了屋子。我二叔手疾眼快奪下我母親手里的棍子。一下把我媽夾在胳肢窩下弄進了屋里。我母親不依不饒,又用頭去撞我二叔的胸口?;靵y中我媽的頭巾掉落,露出了草雞頭。我二叔張大了嘴,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媽。我媽慌忙去圍圍巾,渾身哆哆嗦嗦,聲音顫抖。我媽說,那你說你寫的那份揭發(fā)信又怎么解釋?你說是我勾引的你,說我們是叔嫂通奸。姐,我沒有寫過,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你別在這兒給我演戲來了,這回也有她馬斌的把柄在我手里,我還不怕她了呢。我倒要看看她馬斌是什么下場,罵我是破鞋,她也不是什么好餅。
我媽露出來一絲絲讓我二叔一時還琢磨不透的詭秘的笑。我媽瞇著她的眼睛,說,我要叫她的臉擱在褲襠里過日子。
我二叔也怕我媽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要不也不會這么胸有成竹。我二叔得嚇唬嚇唬我媽,說,告訴你,知道什么,不許你到外邊瞎咧咧,知道什么你都給我爛到肚子里,聽見沒有。我媽看我二叔那著急的神情,使她忘記了雙膝的疼痛,在屋地上踱著高低不平的步子。我媽相信有了這個把柄在手可以蔑視所有蔑視過她的人,尤其是馬斌。
我媽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哼,說我破鞋,我就怎么破,就是破得沒了鞋幫,我還是曹家的鞋樣子。我們曹家的樹上有倆梨,我叫她馬斌光著急,永遠得不著梨。我二叔聽著有些莫名其妙,說你在這兒窮叨叨個啥。我二叔這回真的相信我媽一定知道了什么事。
我二叔想到自己明天去看馬艷麗的時候,抽空把信送到被服廠,一定要盡快地把老校長交代的事情辦妥。要不然,怕我母親一時的沖動真的鬧出什么事來,
我二叔又嚇唬我母親不要到處亂說。媽說,我看男人都是一個味兒,你們哥兒倆也是吃著鍋里的,惦記著盆里的。順便你告訴馬斌一聲。她要是不叫我得好,我也不叫她得消停。
我媽還真不是嚇唬我二叔,她還真是有了馬斌的一些隱私。
馬斌剪了我母親的頭發(fā),我媽親眼看她把頭發(fā)扔進了學(xué)校的器材室。我媽太愛自己的頭發(fā)了,就趁他們吃飯的時候,從后窗爬進去。
我媽到處尋找時,馬斌醉醺醺地進來了。我媽急中生智,打開跳箱的蓋子就鉆了進去,在跳箱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她的頭發(fā)。
馬斌進來就靠在跳箱的跟前,拍打著跳箱和我爹說話,我把紅英的大辮子給你了,你該心安了吧。然后,她就拍著自己的肚子說出我媽訂婚的那個夜晚,我爹和她趁我二叔睡著時的一夜情,說她有了我爹的種。我媽聽到這里想,怪不得自己這么長時間沒懷上,敢情死鬼把種種在她那肚子里了。我媽暗暗恨爹和馬斌的同時,也為掌握了馬斌的丑聞而有了一種快感。
七 異姓的兄弟
馬艷麗的這件事,把我家鬧得天翻地覆。我奶奶一聽害了怕,四處找人說和,那是見了人家就是揀拜年的說。最后,馬家因為我家給的錢還行,就同意私了了??墒?,不知是誰報了官。
那天下午,我二叔正在上課,來了兩個警察,把我二叔帶走了。我二叔被帶到船上時,幾乎全島的人都來了。我二叔看到了馬斌,她一臉的獰笑。我二叔用一種期待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可他失望地走了。
那時,正趕上“嚴打”運動,學(xué)校老師糟蹋女學(xué)生的案子,一律嚴辦。我二叔被判為“強奸少女”罪,加上我二叔一直不認罪,被定為“抗拒從嚴”的典型,罪加一等,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家還負責(zé)馬艷麗的全部醫(yī)療費,還補償了五百元錢。
經(jīng)過我爹和我二叔的這兩次事兒的打擊,我奶奶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了,在我二叔被判刑后的兩個月,她就急火攻心去世了。她是帶著未了的心愿走的,因為她沒有把我媽和我二叔團圓在一起。臨終前,我奶奶對我媽說,紅英你也走吧,這個家沒指望了。我媽說,媽我不走。我有咱們曹家的種,我等二林子回來。我奶奶說,你受委屈了,紅英,如果,你能等他回來,一定要報這個仇。
好事不出莊,壞事傳千里。我二叔“強奸少女”的事,幾天里傳出好幾種版本。傳的最多的是,說我二叔把女孩一個個地叫到器材室,能猥褻的猥褻,好騙的就奸污,還專挑俊的……
幾天后,馬斌也被另一條船接走了,島上的人放了鞭炮。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在那條離去的船頭的甲板上跪著一個人。有人說那人一定是馬斌,她跪的是誰呢?
我二叔進了監(jiān)獄,整個人都崩潰了。他不知道社會咋成了這樣了,有理沒處說,有冤無處訴。在里面他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所以都管他叫“啞巴”。
在獄中,新來的往往挨欺負,尤其是“強奸犯”,簡直是萬人恨。一天,一個老犯要我二叔的飯。我二叔不干,和他動起手。一幫老犯都上來湊熱鬧,一陣拳打腳踢。這時,只聽有人大喊一聲,住手。老犯都住了手。說話的人人高馬大,上前拉起我二叔,他還是個孩子嘛,別過分了。從此我二叔就再也不受氣了。
后來,我二叔知道,幫他的人叫李忠義,是老鄉(xiāng),因犯了“投機倒把”罪,被判了三年。倆人成了好朋友,幾乎無話不談。李忠義是個買賣精,這些年走南闖北的,沒少見世面。他一談起做買賣的事,兩眼放光。我二叔說,你干的這些都是“投機倒把”,政府不讓干的。李忠義說所以我才到這兒了。李忠義笑笑說,想掙大錢就得冒風(fēng)險。像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干一年,就是好收成也只不過領(lǐng)回四五百斤的口糧,不夠我們半年吃的。不瞞你說,我進是進來了,你嫂子在家有這個。李忠義用指頭做著數(shù)錢的樣子,小聲對我二叔說,兩三萬呢。等我出去,再干幾年,就是給我個縣長我都不干哪。我的奶奶,我二叔在心里真的好羨慕,那時在我二叔的眼里兩三萬可是天文數(shù)字呀。我二叔是個細心的人,沒事就和李忠義嘮這些做買賣的事,從中學(xué)了不少東西。我二叔還和他學(xué)了幾套拳腳,閑來時他們就相互切磋。
三年過去了,李忠義就要出獄了,我二叔還真是舍不得。我二叔是個剛強的人,要和李大哥分開了,我二叔卻像個孩子似的哭了。李忠義勸我二叔,兄弟,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社會不會老這樣,聽大哥的話,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著,你會有出頭的那一天的。你放心,大哥會常常來看你的。
李忠義走后,我二叔就掐著指頭算日子,等著李忠義來看他。一個月過去了沒來,……三個月……我二叔有些失望了。實在想得頭痛,我二叔就想著李大哥的好,想著他津津樂道地給他講的那些買賣的故事,充實我二叔寂寞的獄中生活。
半年后的一天,我二叔突然接到入獄以來的第一次會見家屬的通知,他一時猜不出是誰,反正他既興奮又不知所措。我二叔隨著看守來到會見室時,眼前的李大哥已經(jīng)叫我二叔都不敢認了。李忠義整個人幾乎瘦了一大圈,衣著不整,精神頭還不如在監(jiān)獄里那時候了。我二叔心里有種預(yù)感,一定是發(fā)生什么大事了。
李忠義難過地說,我媳婦跟人跑了,我找了三個多月,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所以,哥來晚了,你不怨哥吧?沒有沒有,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嫂子她……別叫她嫂子,她不配做你嫂子,她把房子賣了。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你說女人的心咋都這么狠呢。李大哥的一句話,我二叔有同感,眼前是馬斌和紅英的身影。我二叔好言相勸。
李忠義讓我二叔放心。他說他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我二叔告訴了他我家的地址,說哥你要是實在沒地方去,可以到我們那個小島上干點啥嘛。李忠義抱拳,強忍淚水扭頭走了。
我二叔看了心都碎了。
一年之后,我二叔在獄中收到了來自丹東的一封信。打開一看,是李忠義的,信上說他現(xiàn)在在丹東,和一個朋友做“對縫”的買賣,效益還行。信里還說,他去過海島,說我媽對他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提起我二叔時還是咬牙切齒。我奶奶去世快四年了,我媽說都是我二叔作的孽。還有就是告訴我二叔我已經(jīng)四歲多了,到處跑了。李忠義還郵來了郵包,里面是秋衣秋褲,還有牙膏之類東西……我二叔看著這些東西,眼淚早已圍著眼圈轉(zhuǎn)了。
此后,每隔幾個月,就有李忠義大哥的郵包寄來,里邊的東西檔次也越來越高。我二叔知道,李忠義大哥的買賣一定是做得很好。
我二叔承認,我奶奶的死,他是有責(zé)任的??墒乱阎链?,無法挽回。他想,出獄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奶奶的墳前去磕頭,求我奶奶原諒他。我的出世,我媽還守著這個家,讓他感到了些許希望。我二叔始終堅信,總有一天,他的冤屈會真相大白的。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就在我二叔入獄服刑的第八個年頭,也就是剛剛粉碎“四人幫”后,我們那個縣的公、檢、法聯(lián)合辦案,來復(fù)查我二叔的案子。他們說是雖然接到我二叔申訴,但沒有證人。這次是原來案子的證人寫信,推翻了自己原來的證詞,又經(jīng)過反復(fù)找受害人核實,證明我二叔是冤枉的,法院已撤銷這起錯案,對我二叔無罪釋放。出獄后,為了安撫我二叔,公檢法將要會同地方妥善安置我二叔的工作。
我二叔出獄那天,李忠義借來一輛吉普車,把我和我媽帶上,去接我二叔。我媽一見著我二叔,眼淚就像拉開閘門的洪水。他拉過我說,快,叫二叔。我怯生生地叫一聲,覺得好別扭。
李忠義在錦州最大的飯店請我們吃飯,然后又帶我們?nèi)チ嗽〕?,說是讓我二叔把那些晦氣統(tǒng)統(tǒng)洗干凈。
我媽說她長這么大頭一次進浴池。我是和我二叔在一起洗的,澡池子里的水很熱,我只能在外面洗。我看見我二叔的雞雞那么大,我的那么小,我納悶為什么人們都說我像我二叔呢?
回我們島的路上,我二叔和李大爺有說有笑的,可和我和我媽就沒話了。我覺得出來,我二叔不怎么喜歡我,我有點怕他。
八 釋然的愛恨
我二叔在家沒住幾天,就和李大爺去了丹東。
后來,我媽打電話讓我二叔回來,說是縣里給我二叔安排了工作,還在島上教書??晌叶逭f,島上是他的傷心地,不混出個樣來,是決不會回去的。
包產(chǎn)到戶的第五年,我二叔回來了。那天,小島的碼頭上??苛艘凰引嫶蟮氖召彺系哪俏淮罄习寰褪抢钪伊x。他帶來了一幫人,其中就有我二叔,聽別人都喊我二叔什么經(jīng)理。
他們是來收海蜇的,因為他們給的價錢高,漁民們把海蜇都賣給了他們。這就引起了“馬家三虎”的不滿,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二叔他們的到來,顯然是在搶他的碼頭嘛。平時,島上的漁民誰也不敢把海貨直接賣給島外人,因為一旦叫馬家三虎知道,明天你船上的貨就得放臭了。所以,盡管馬家三虎壓價錢,也敢怒不敢言。這回我二叔要在島上長期收購海貨。我二叔沒有騙他們,不久我二叔就把島上的海貨壟斷,承包了島上的大片灘涂搞養(yǎng)殖。
人說頭三腳難踢,馬家三虎因此召集了二十多個年輕人,拿著家伙,氣勢洶洶地來到李忠義的大船上,見人就打,把一筐筐的海蜇往他們的車上抬。我二叔情急之下大喊一聲,用他發(fā)抖的手操起一把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大腿。這一刀下去,血馬上順著我二叔的大腿流下來?!榜R家三虎”什么陣勢沒見過,看著這一幕也嚇壞了,知道我二叔蹲了這八年的大牢不好惹了,得刮目相看了。
在縣醫(yī)院住院期間,李忠義說,兄弟,你肯為哥哥我挨這一刀,哥就知道你是個講義氣的人,從今往后,咱就是親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回到丹東之后,一天閑聊,李忠義高興地對我二叔說,你嫂子從南方普陀山廟里回來了,今晚請你到家里坐坐,你們認識認識。李忠義說的這個嫂子,是他出獄后又娶的女人。
幾年前的一天,仍是落魄的李忠義路過公園,他發(fā)現(xiàn),有幾個小青年正在對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進行戲弄。李忠義看不過眼,上去制止,結(jié)果發(fā)生了口角最后打了起來。李忠義把他們打跑了,就想送她們回家。當(dāng)李忠義知道她的男人死了,就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沒有住處時,把他們帶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就結(jié)了婚。
但出乎李忠義意料的是,粉碎“四人幫”之后,他媳婦繼承了她姨媽的遺產(chǎn),一夜之間成了大款。他們有了資金,買賣越做越大。
在丹東的鳳凰飯店,我二叔和李忠義的媳婦王曉曉見了面。一見面,兩人都愣住了。那個王曉曉腿一軟,跪在我二叔的面前,哭著說,二林子,看在我給你們曹家生了個種的分上,你就原諒我吧。啊,還有是我寫信說你是被冤枉的,我還給他們出證詞。我二叔木然地站在那里……
李忠義聽明白了,我二叔說的那個女人竟是王曉曉。李忠義剛要發(fā)作,被我二叔攔住說,哥,事情都過去了……
原來,我二叔被抓后,他把老校長叫他辦的事情交給了政府。馬斌在她懷孕幾個月要顯懷的時候,被她的大姨媽接走了,恢復(fù)了原名王曉曉。沒想到,她到大姨媽家生下孩子不久,她大姨媽和姨夫被定為漏劃的資本家,打入牛棚,又相繼含冤去世。家產(chǎn)沒收了,馬斌無家可歸,多虧遇到了李忠義。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我二叔半天才緩過神來,急切地問,我侄子呢?馬斌說,他好著呢。在家保姆看著。
不久,李忠義得了癌癥。李忠義死前留下遺囑,把李家的一半家產(chǎn)劃在我二叔的名下,并讓他照顧好王曉曉和他的三個兒子。
王曉曉不但信佛,更加關(guān)心公益事業(yè)。建小學(xué)、資助貧困大學(xué)生、蓋敬老院,還修大廟。
那年,我考上了中師。我二叔很高興,說咱們家終于出了個合格的老師了,他除了給我買了許多生活用品外,還給了我一萬塊錢作獎勵。也是那年,就是我二叔和我媽、馬斌見面之后,他們幾個從前的冤家把話說開了。就在那天,我媽當(dāng)眾宣布,我是二叔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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