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
“第三種知識分子”由19世紀80年代俄國一部分知識分子提出來。他們認為自己既不是狐貍,也不是刺猬(“狐貍有多知,刺猬有一知”)。他們自我定位為“工蜂”,即勤勞工作,“干實事”“干小事”。意思是說,建立公民社會,從小事做起,從實事做起,給社會和政府構建一個橋梁,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搭建一個良性互動的平臺。
1900年,俄國薩馬拉副省長康多伊迪提出“第三種人”的說法?!暗谌N人”和“第三種知識分子”,是指既不是體制內,又反對革命的那部分人。
俄國19世紀70年代時,民粹主義所謂“到民間去”,用俄語說就是народный?,F在民粹主義在中國國內是一個貶義詞,但當初它完全是一個正能量的褒義詞。他們“到民間去”就是要學習農民的語言、穿農民的服裝??墒寝r民對他們報以冷淡:1973年-1979年,因為“社會革命宣傳案”被捕的就有2500人,他們大部分都是農民檢舉的。因為農民是“皇權主義”,所以這個運動也告之失敗。
失敗以后,知識分子干脆就搞“民意黨”。也有一部分接受馬克思主義,像普列漢諾夫1885年成立“勞動解放社”。不過這部分人大都在國外,覺得應該把希望寄托于城市無產階級,他們的影響很小。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時,有900人都在國外,所以在國內活動的主要是“民意黨”。
列寧曾說,后來民粹派的遺產被兩部分人瓜分。一部分是布爾什維克。所有鐵的紀律,如“少數服從多數”“全黨服從中央”,包括“兩個人介紹入黨”以及“這個船只能上不能下”,等等,都是來自民粹派。另一部分就是搞暗殺的社會革命黨?!案惆禋ⅰ逼鋵崒Ξ敃r的中國影響也很大,包括陳獨秀、吳越這些“不負少年頭”的人,暗殺手段也傳承自民粹派,當時有“殺人犯就是民族英雄”的說法。
“民意黨”人像查蘇里奇,白天翻譯《資本論》,晚上出去搞暗殺。據沙俄內務部報告,1905年-1907年,基本上平均每天有三人被暗殺??梢哉f城市沒有一天不響炸彈,那些年是“風聲鶴唳”,談“恐怖”色變。只要上了社會革命黨的名單,“終歸難免一死”。在1906年7月至1907年5月十個月內,就有72次暗殺活動,10位省長、兩位市長和諸多的將軍、元帥命喪黃泉。改革家斯托雷平也是被暗殺的。在1881年,經歷七次暗殺的亞歷山大二世在已經基本制定改革計劃,馬上就要頒布時被炸彈炸死。這樣,統(tǒng)治集團的保守力量就出現了上升。
長期以來,俄國知識界都有反國家性,社會和政府的不和根深蒂固,有激進主義的土壤。這時候,知識界開始反?。赫麄€俄國就像套在一輛馬車上,兩匹馬一個向右拉,一個向左拉,早晚一天會把這個車拉散架。所以要另辟蹊徑,要突破狹隘的激進主義意識,要避免革命。如果革命,社會付出的代價也會很大。他們認為要從根本上解決俄國的問題。當時無產階級力量很薄弱,1917年俄國工人只有300萬人,這在1.5億人的國度里比例很小。他們說,革命派總是幻想,認為“我們可以在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原來的社會土壤,或者專制文化這些東西不會隨著革命而被一陣風吹掉。
很多人已經預料到,革命的后果可能會導致專制的出現。普列漢諾夫就說過這樣的話。他當時指責列寧:“如果按照你所設想的實施,那么俄國將會出現的是什么呢?是西方更加遠離我們,我們的國有化土地比現在還要大三倍,而且會出現一個專制國家。”
他們覺得,在這種狀態(tài)下,專制對自由主義的危害可能要比原來君主制的危害還要大。俄國社會既然已經分裂了200年,雖然可以從肉體上消滅這些所謂的反動派,也可以從體制上解決權力變更的問題,但是不能夠改變俄國文化的不對稱性以及被管制社會的致命弱點。在他們看來,即使改變體制,也解決不了問題,革命的顛覆性又會很嚴重,結果就會“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表面上看,是一個階層戰(zhàn)勝了另一個階層,實際上是一種互換。這種互換對俄國來說未必是好事,因為這個民族的“再生性”很差,每一次大的動蕩都會把此前所有的積累全部拋棄。
所以,他們認為,社會變革要遠比制度變更復雜,這項工作長遠細致,不可能一蹴而就。既要破除“政權萬能論”和精英領導群氓的思維模式,也要破除“一次革命就可以改變世界”的英雄主義的想法。在不具備政治抗爭的情況下,不如姑且對執(zhí)政集團采取“有限忍耐”的態(tài)度,把注意力轉向政權以外的社會層面。
這樣,“第三種知識分子”出現了。
別爾嘉耶夫也說,俄國社會上層和下層之間有600年之差,這是非常病態(tài)的。民粹主義學者阿勃拉莫夫在19世紀80年代提出“小事理論”(теория малых дел)。他認為以前的思想流派,不管是斯拉夫派還是西方派,都沒有深入到老百姓當中,其實老百姓并不接受這些概念,知識分子意識不到俄國社會要什么。在俄國,“空談家”和“實干家”兩家一直分野?!皩嵏杉摇敝饕褪穷嵏病⑵茐?。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經說過:“我對改革不感興趣,我的目標就是干革命。”阿勃拉莫夫強調不要“宏大敘事”,鼓動革命、搞恐怖主義的暗殺,這些東西只會引起反彈,不如腳踏實地“做實事”“做小事”。
當時這些話語的社會反響很大。一部分人認為這種反思比革命危機后的檢討,即事后諸葛亮要好,它可以解決俄國上下文化的不對稱,還是一種非暴力、“更文明”和“超階級”的整合社會的策略,可以解決問題。有些人表示贊成,提出要以“阿勃拉莫夫主義”來命名此種思想。也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種逃避,很多革命的理論家反對這種說法。
緊接著,民粹派的理論家尤佐夫·卡布里茨在這一基礎上提出來的思想,基本上也還是“小事理論”和“實事理論”。他說,社會變革不是某個人振臂一呼,而是要歷經無數次的嘗試和失敗,要以人的生命和鮮血為代價。不管怎樣,可以嘗試失敗一次,但經不起很多的實驗。與其這樣,不如從自身做起,反復地修修補補。這樣,人民少付出代價。所以他提出來一個口號:“只要人民能夠少付出一些代價,我們怎么樣都可以。”
這樣,知識分子開始拒絕做好高騖遠改造社會的大事,而是做點點滴滴的小事。其實這些小事兩邊都不討好,因為政府罵他們,革命黨也罵他們。但是,“既不能得名也不能得利,但它卻可以使千百萬人的生活發(fā)生改變。”很多人接受了這一理論,包括農學家、組織者、統(tǒng)計者等,很多干實事的人不問主義,不管你是哪一種主義的人,只要愿意為俄國社會出力,都可以找到用武之地。
以前,俄國的學校主要是靠教會控制,后來“第三種人”真誠地走向社會以后,在俄國辦了1萬所小學,對整個社會的文化普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在1900年時,一次傷寒大爆發(fā)中,有600多位醫(yī)生因為感染傷寒而去世。他們在社會救濟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自我定位“既不是頹廢派也不是革命派,而是‘實事派”。很快,“小事理論”的“實體主義”就成為既反對激進革命,又不愿與沙皇當局同流合污的“第三種人”的“風向標”。很多人在思想上和行為模式上發(fā)生了轉變,不問主義,只干“實事”。
1861年農奴制改革以后,沙皇的管理職能有所改變,下放了一部分權力,中央從不具備全國性意義的大量事務中解脫出來。1864年后,省、縣兩級地方自治局開始建立。
地方自治局是介于民間和政府之間的一種“類法團組織”?!邦惙▓F”是現在的說法,和NGO有點類似,但又不完全像。沙皇政治板塊原則上不松動,只是讓利放權,地方自治局基本上是半官方組織。列寧對它的定位是“沙皇專制制度上的第五個車輪”。
雖然它沒有完全獨立于營利和強權,畢竟帶入了一定的憲政機制和公共服務精神。和以往的社會管理不同——以往沙皇政府基本上負責兩件事:稅收和征兵。沙俄是個不斷擴張的國家,從16世紀的280萬平方公里,一直擴展到2200萬平方公里,擴張非???,所以征兵是非常主要的一件事情。地方自治局帶入一些新型國家、現代國家的東西,它的整個民主化不可小覷。斯托雷平說它是“在死人臉上涂脂抹粉”,我并不這么認為,它做了大量的實際工作。他們自我定位是真正為俄國“書寫小歷史的人”,不是宏大敘事。
具體做什么事?比如撤銷憲兵隊,提出警察的職權必須要規(guī)范;廢除行政流放制;對扣留、檢查和拆閱書信行為進行法律監(jiān)督;建立地方法院,民事法庭的法官要由居民選舉,啟動預審辯護制度,容許定罪假釋;實行社會救濟措施,國家對失去勞動能力的人實行最低生活保障,對疾病、傷殘和養(yǎng)老實行國家義務保證;要求政府出面協助改善工人的物質待遇,呼吁工人因經濟要求的罷工是合法的,且不能夠受到懲罰;工人成立工會,政府不能干預企業(yè)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工廠應該建立工人醫(yī)療幫助,縮短工時等等。
其實,地方自治局很多工作的內容與社會主義有重合的部分,比如實行教育改革,完善三級教育即小學、中學、大學教育,讓平民都上得起學;實行賦稅均等,減輕窮人的賦稅等等一系列事情。它是一種在專制國家爭取民主的迂回斗爭,雖然不能一步到位地體現自由主義的立憲原則,但是為自由主義提供了一處合法的陣地。它主要是在民間做了大量的法制化工作,用他們的話說,最終“會成為制憲的一部分”。他們從8萬人、12萬人逐漸上升,一直發(fā)展到“一戰(zhàn)”時的14萬人。
根據1864年頒布的《關于省縣地方自治機構的法令》,省、縣兩級地方自治局有選舉門檻,必須要有一定土地、家產才能參與選舉??h自治局因為和農民聯系廣泛而活躍,基本上獲選的是一些開明貴族。然后,由他們聘請一些比如教育、醫(yī)療、修路、土地整理、農業(yè)展覽、農業(yè)實驗站等方面的專家到當地??梢哉f,這是俄國第一次為整個國家治理注入現代色彩。
自治局的預算來自何處?基本上來自于募捐款,還有對房屋和土地征收的不動產稅,以及工商業(yè)征稅和政府撥款。它的運作方式是民間的,有很大的自主權,不受政府制約。它的政治訴求主要是通過“非政治的而利民的實際工作”建立一種健康的公共決策。
當時,俄國正處在革命低潮階段,各種力量都很看重地方自治機構這個平臺,所以它的成員從保守黨到革命黨,無所不有。在整個活動期間,民粹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博弈也一直存在。大家都知道,馬克思的思想被稱為“反農民的馬克思主義”,因為馬克思一直設想在將來的社會主義,小農要被消滅。民粹主義認為小農生產和現代化并不矛盾,他們認為小農是有生命力的?!暗谌N知識分子”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恰亞諾夫就曾設想,多少年后,俄國的小農要占到什么樣的地位。民粹派設想的經濟模式是:每戶在8俄畝-11俄畝的“責任田”上獨立經營,并以小城鎮(zhèn)、合作制、家族共同體和現代決策互補的發(fā)展模式。
俄國人老說,100年來我們干了什么呢?從原點出發(fā)又回到了原點。拿杜馬1907年關于土地制度的討論和2007年的討論對比,就會發(fā)現相隔100年基本沒有什么變化,1907年的東西反而更好讀,因為當時說話更直接,沒有那么多學術包裝和現代詞匯。造化弄人,百年來很多東西似曾相識。
因為“第三種知識分子”主要在地方自治局活動,而地方自治局和政府機關的權限邊界本來就含糊不清,雙方的爭斗中基本上前者是強勢,后者是守勢。這樣,“第三種知識分子”逐漸坐大。
就像沙俄總理大臣維特所說:“按常規(guī)發(fā)展地方自治,最后將導致人民代表機構在中央一級建立,而后人民將參與立法權和國家的管理?!币驗楣倭疟容^少,又不是服務型,地方自治局逐漸坐大,以致于后來政府讓其進入公務員行業(yè),但它不干。亞歷山大三世說,地方自治機構降低了官僚們的作用,破壞了國家制度的統(tǒng)一性。
雖然大量革命黨人批評地方自治局,列寧說它是“專制制度的附屬物”,是沙皇國家機器的“幫兇”。但同時,沙皇又認為它是革命運動的同情者和外圍組織。政府文件上說,這些表面上標榜實際主義的反對派隊伍,實際上是借人民的壓力在推動立憲,它同樣會孕育與沙皇離心離德的思想,也會腐蝕國家的政權。
由此可見,兩方面都在謾罵它,同時也都在向它滲透。
到1912年,40個省份(有的省份的一些地方沒有自治局)中,自治局機構有8萬多人,而且很多人跳出了經濟學界的“道德人”“經紀人”爭論,而是從實踐出發(fā)、從農民的心理變化和社會發(fā)展的動態(tài)分析、研究農民的經濟行為。只要農民能夠接受的理論,他們都可以根據實踐提出來。
“參與和觀察”的方法最早也是由他們提出來,就是田野調查與微觀實踐。所以,俄國農民學研究在“一戰(zhàn)”時達到頂峰,自治局的研究成果有4000多部。這也是20世紀上半葉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最系統(tǒng)的社會學調研和農村統(tǒng)計工作。
從19世紀下半葉直到“一戰(zhàn)”,這種“實用化、技術化、辦實事”的方式初見成效,教育、衛(wèi)生、道路、城市建設和救助方面都非常顯著。比如大大提高了中學的普及率,建立2000多個圖書館。它的衛(wèi)生醫(yī)療點基本上建在農村,使得醫(yī)院服務的中心從城市轉向農村,還是免費醫(yī)療。由于他們眼光向下,重心向下,因此使得農村和城市的距離很快縮短,出現了融合的趨勢。
接下來,他們的政治訴求提上日程。務實精神并不意味著不問政治。雖然他們少談主義,但是基層問題不只是掃盲、開診所這些社會性事務,還涉及侵犯農民權益的問題,地方自治局不得不卷入各種農民維權事件當中。
他們雖然并不鼓吹“革命”,但在這些事件中支持農民就難免得罪政府。統(tǒng)治者認為他們也是“革命者”,或者是革命的外圍組織。僅19世紀70年代,在警察局“掛上號”的自治局工作者就有900多人,有很多人被流放。而且,他們在社會輿論、新聞監(jiān)督方面起的作用越來越大,對官僚們來說“輿論界的尖酸刻薄比恐怖主義者的手槍更可怕”。省長們有時也不得不聽取地方自治局的意見,甚至還要討好和迎合,并妥善處理與他們的關系。
那種“衙門里人說了算”的局面,第一次遇到了“按法律規(guī)則辦事的人”的挑戰(zhàn)。每一次都是官方一點點往后讓位,所以整個社會是在良性互動的基礎上。
沙皇雖然鎮(zhèn)壓了1905年革命,但實行君主立憲,頒布了《10月17日宣言》(又名《10月17日法令》)。這個法令非常重要。沙皇成了立憲的沙皇,他允許反對派存在。當時俄國一下子涌現了100多個組織,打社會主義牌的就有16個。所有的組織包括布爾什維克都可以公開活動,只要不搞恐怖主義。
1905年有了俄國杜馬以后,到1917年,大家都可以在杜馬講壇里博弈。這也是一個練兵場,很多人認為那是思想界和知識界異常美好的時代。到1914年,地方自治局和城市自治會聯合起來,464個城市都加入進來,全國的力量都在“兩會”(地方自治會和城市聯合會)。它的首腦是誰呢?就是后來俄國第一屆臨時政府總理李沃夫公爵。
“一戰(zhàn)”期間,因為政府腐敗無能,“第三種知識分子”和地方自治局可以動員社會,可以保證戰(zhàn)爭人力、物力的供給,他們被稱為“中流砥柱”。
當時有一個口號:“誰善于工作,誰才是國家的主人。”
這時也是俄國公民社會發(fā)展最快的時候。大家都以參加各種NGO、各種組織為榮,有的人同時參加好幾個。俄國的公民社會在這時初見端倪,與后來布爾什維克把整個社會全部管制起來完全不同。經常有人問: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有什么不同?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東歐有社會,而蘇聯沒有社會。因為經過70年的專制管理,蘇聯把社會像鏍絲釘一樣管到個人,它的社會已經萎縮了。而東歐因為有宗教的存在,社會一直保留下來。
可以說,沒有“十月革命”,俄國也會被第三種力量接管。坊間都知道,俄國有兩個政府,但第一政府不是沙皇政府,是“兩個聯合會”。皇后在給沙皇的信中說,這“兩個聯合會”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他們僭越了本分。政府這時已經名存實亡,更不幸的是,它知道自己患上了“重癥肌無力”,還不敢公開宣稱自己“大權旁落”。它既怕沙皇怪罪,也怕弄假成真。
“兩個聯合會”提出了很多建議,比如召開職工大會、成立合法工會等,俄國的許多民間組織包括1905年革命最有影響的彼得堡工人大會都是在他們的倡議下組成的。這個時候,“第三種力量”已經尾大不掉了。
一些原來的自由主義學者也慢慢激進起來,原沙皇政府的省、縣兩級官員因為被認為有政治污點,被民眾拋棄。地方自治局則經過半個世紀的積累,口碑和人脈都非常好,所以成為組織性最好、最有基礎的政府人選。
可以說,他們已經擔負起了政府的責任,他們自己也非常高興,兵不血刃、曲線救國終獲成功,基本上已經接管了政權。
1917年“二月革命”沒有任何一個政黨發(fā)動,是一場意外的革命。沙皇退位,臨時政府成立。這時地方自治局宣布要以“普遍、直接、平等、秘密的投票方式選舉杜馬和地方自治會”。這是為全國立憲會議的選舉做鋪墊,而且很快也有了實際的操練。
真正的立憲會議選舉是在當年11月。列寧當時以為如果服從選舉,布爾什維克肯定能選上,沒有想到布爾什維克只有24%的選票。這時列寧非常為難:如果服從選舉,就等于把在10月25日奪得的權力拱手給了別人;如果推翻這個選舉,可在這之前又做了大量的宣傳鋪墊。怎么辦?這時,很多社會革命黨左派給他出主意,包括布爾什維克中一些激進主義者建議用槍桿子顛覆票箱。這成為后來俄國內戰(zhàn)的一個起因。
可以說,這個時候“第三種人”已經主導了俄國的基層政權,和蘇維埃處于一種對立關系。到1917年,在城市革命以后,布爾什維克就開始準備重拳出擊這些“拒不歸順”的地方組織。它發(fā)出通告:“所有地方自治機關及其成員以口頭或書面形式發(fā)表反蘇維埃言論者一律逮捕,并交付革命法庭定罪?!?/p>
這樣,“第三種知識分子”和地方自治局共呼吸、同命運的半個世紀就結束了。本來他們可以給俄國提供一種既不同于傳統(tǒng)治理,也不同于革命后的“斯大林模式”的道路,但是俄國的革命把這一切給埋葬了。
“新經濟政策”以后,“第三種知識分子”有一個“回光返照”??Μ樖┧闷鹆x以后,俄共十大一方面搞一黨制,另一方面在經濟上搞活開放,也就是“經改政不改”。這時,內務部基本上禁止了原來一切全國性的組織,甚至有40萬會員的“拉普”(無產階級作家協會)也沒有辦法存在。由于“一戰(zhàn)”,也由于內戰(zhàn)的饑荒,工人都返回到農村,300萬工人變成了100萬,基本上只有農民作為一個完整的階級保留下來了。這時想搞商品糧,布爾什維克需要農村的整合,所以還是得利用那些技術部專家,包括像恰亞諾夫這樣的農民組織者。
但1930年斯大林搞集體化時,通過幾個案件,如“孟什維克聯盟局案”“勞動農民黨案”等,把這些人一網打盡。后來1987年給他們平反時,已經沒有一個人活著,連檔案也找不著了。
嚴格意義上說,“十月革命”后,這些實踐的知識分子已經脫離了原來俄國典型意義上“為思想而生存、以對抗政府為目的”的傳統(tǒng)意義的知識分子。
巨變以后,俄國社會和思想界對原來激進主義的那一支“平民知識分子-民粹主義-列寧主義”進行了很多的反思。自由主義一度成為主流,但因為在經濟轉軌當中受挫,又很快衰落?!暗谌N知識分子”因為主義比較模糊,主要是做實事,又再次得到各方面的認可,輿論界認為應該對他們給以應有的評價。
索爾仁尼琴1994年回國時,專門創(chuàng)辦了一個雜志——《自治局通信》,他對“第三種知識分子”的評價就非常高,說“我們應該找到傳統(tǒng)的對接方式”。
在上世紀,俄國知識分子從20年代被驅趕,30年代被追殺,40年代因為戰(zhàn)爭有一個緩和,50年代“胡蘿卜加大棒”,60年代至70年代開始興起“持不同政見者運動”,到80年代這一運動和戈爾巴喬夫的“公開性、民主化”相結合。緊接著,是經濟學家的“副博士革命”——俄國經濟轉軌時,拿到經濟學副博士學位的年輕人非常火,他們不是以寫文章,而是以在電視上露面為主?,F在“副博士革命”叫“社會訂貨”。在“社會訂貨”這個階段,更多的人從原來政府顧問里分化出來,和NGO等組織接軌,而且以更廣泛的參與形式活躍起來。他們開始從理論上、思想上更多地汲取、考慮100多年前的“第三種知識分子”,然后呼吁俄國需要更多的“干實事”“干小事”的知識分子。因此,人們感慨歷史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