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紅
寫下這個題目,是因為剛讀完陳希米那本《讓“死”活下去》,那是她與摯愛先生史鐵生,超越時空的精神交流。
題目里都有“活”和“死”兩個字,那是本大書,這是篇小文。這里只想提一個問題,一直跟著我的問題:人,怎么樣在“死”中活?因為,人生有太多不確定,唯一確定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就是“死”。換句話說,我們注定被“死”籠罩著,活在“死”之中。
然而,人之忘記死,如同忘記呼吸和心跳。只有當呼吸和心跳到了正常節(jié)奏之外,人才意識到呼吸和心跳的存在及其和生命的關(guān)系。這真是造物主對于人所做的最深刻的生理和心理安排!明明呼吸和心跳支持著生命和一切欲望的實現(xiàn),與你同在,卻又深深地隱藏著,只要你不停下來沉思,就對它不知不覺。
死,也是這樣,隱藏在“活”里,包裹在“活”外。
只要沒“死”到臨頭,人們就盡量把它推得遠遠的,遠到無窮小,忽略不計。人們將“死”的實體,交給醫(yī)學和科學發(fā)明去應對;將“死”的魂靈,托付宗教去依靠。人,只需面對“活”的問題,把“活”的空間放大,自己隨之膨脹。
極端的個人表現(xiàn)是:無節(jié)制地消耗生命、資源、尋歡作樂、暴飲暴食、追名逐利,狂妄自大,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等等;極端的國家和社會表現(xiàn),我們也看到了,就是不惜毀壞山川、河流、海洋,動用暴力強拆民房、鏟平祖墳,攫取GDP,金錢至上,致使社會道德淪喪,誠信盡失,無敬畏,無顧忌,無責任,無法無天。
與此相反的,是在有死亡關(guān)照下的“活”,所謂向死而生。
人過中年我才開始思索生死,那是在兒子子尤患病之中,去世之后。思索的結(jié)果很簡單:只有死得好,才是活得好。
所謂死得好,是在兩個意義上的。如果人的壽命一定,那就盡量讓健康的時間長一些,讓病痛的時間短一些,讓死利索一些,此為其一;其二,人最后要面對自己的良心。如果這輩子坑蒙拐騙,眛良心害人,最終是逃不過終極審判的。因此,為了滿足這兩層意義上的“死好”,人必須節(jié)制,節(jié)制惡習、惡念。前者,需要養(yǎng)生,愛惜身體;后者,需要積德行善、行正義之事。
此外,在“死”中活,是把“死”作為人生一部分,也就是將生死相融合,而非生死相隔離。想明白這個道理不容易;即使明白了,也難以接受。
什么是活好?怎么樣才能活好?對于我,不可改變的前提是:子尤與我同在。只是,這種“在”,既看不見摸不著,又滿心滿懷,里里外外,無所不在。這種“在”,是引領(lǐng)我上升的力量。六年多來,因為他的“在”,我跑得更起勁,更有耐性;做事更有動力,更有勇氣。
匈牙利詩人戈艾姬(Agnes Gegely)曾對《三生三世》的作者聶華苓女士說:“我走到今天,驅(qū)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的喪失感。了解什么是哀痛的人,知道如何活下去?!甭櫲A苓說,這個話,點中她心坎。這個話,在我心里也有共鳴,但又不盡然。一切皆因世間有各種各樣的失喪。對于絕大多數(shù)母親來說,孩子是生活的希望和理由。一旦希望破滅了,活著還是死去就是喪子父母的首要問題。而社會對于失喪家庭的關(guān)懷不僅不夠,甚至歧視、冷漠,以至于那些失喪父母絕不與外人交流,彼此抱團取暖,分擔哀傷,直到生命枯萎凋零。這是另一種、悲劇意義上的活在“死”中,沒有未來。雖然我有事做,沒停步,甚至重新出發(fā)。但在精神上,我和這些苦難的失喪父母有認同感。
子尤在生命最后階段曾對我說:“媽媽,我博客上最后那篇文章,真是命運性的?。 边@命運性的文字是他讀《恩寵與勇氣——超越死亡》的讀后感:“生亦漂亮 死亦漂亮”。
他寫道:“他們會問崔雅病好了沒有,當聽到‘崔雅還是去世了的回答時,都失望地說:‘也沒有什么奇跡發(fā)生呀。他們失望,而我,對他們的反應也失望。人們?nèi)绾螌Υ?,如何對待死,又期待什么樣的奇跡?崔雅得到上帝的寵愛,在疾病中升華,活明白了,圓滿地完成了人生的旅程,也就是提前完成任務(wù)。人們經(jīng)常策劃慶典像結(jié)婚、畢業(yè)、生日等等,我倒覺得,不如策劃一下死日。崔雅是在眾人的愛中安詳死去的,沒有一絲遺憾。她死得漂亮,風雨大作,天地為她送行!這樣的死,有什么不好?她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奇跡!書名是《超越死亡》,誰做到了?崔雅做到了。她真正超越了生死的狹隘界限!”
活得長是活得好嗎?活得短是活得不好嗎?我的回答還是那句話:只有死得好,才是活得好。而懂得在“死”中活的人,才能活得好。
(作者為獨立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