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時候，銀川只有一條主要馬路。從賀蘭山下一直延伸到銀川的東門，貫穿了銀川市的三個地方：新市區(qū)，新城，銀川。當(dāng)時有個順口溜，新市區(qū)是戰(zhàn)場，新城是賭場，銀川是情場。

我就住在戰(zhàn)場的第一大“城市”：同心路。

星期天同心路上走來走去的人，無外乎是周圍三個大廠子的人：西北軸承廠和長城機(jī)床廠的東北話，水泥廠和平吉堡的寧夏話，寧夏化工廠的寧大話，氮肥廠的南腔北調(diào)。

89年到90年的時候，黃軍帽喇叭褲和雙卡錄音機(jī)，已經(jīng)退出了小伙子和小姑娘的生活。我的同學(xué)們也都踏實下來上班，談戀愛的談戀愛，哥們在喝酒閑諞的時候，也更多開始提到錢。

1990年的時候，我在外面晃蕩了一圈沒什么出息，就回到了銀川。

我曾用心地來愛著你

1990年，有個哥們要開一個歌舞廳，知道我會彈吉他，就來商量搞個樂隊。我的打算是4個人，吉他，貝司，鼓，鍵盤，再找?guī)讉€流行歌手就行。于是，我去找到了新城的貝斯手老劉，然后我們找鼓手，老劉說找東安。

東安在新城，新城就一條街，銀川有句話這樣形容：“新城街上兩座樓，一個警察站兩頭”。新城是這座城市2000年之前變化最少的地方，對于我們來說，新城就意味著啤酒，因為新城有糖廠，糖廠有個麥芽車間，所有的銀川人都喝這個麥芽車間生產(chǎn)的啤酒。

銀川一到夏天，晚上街邊都是散啤酒罐子，兩三個人一桌的就按臉盆賣，一臉盆一臉盆地喝。九十年代如果你去銀川，滿大街的酒攤子都是一大摞一大摞的五顏六色的臉盆，不知道你還以為是賣臉盆的。

新城那時就三站，新城東站，中崗樓，新城西站，東安就在新城中崗樓。我們進(jìn)去時，東安正邊唱邊打鼓，寬寬的臉盤全是汗。

東安最早是長城機(jī)床廠的工人，后來因為喜歡搖滾樂，辭職了，專門搞音樂，他和我們說他在搞作品，我們高興地玩了一下午。我們這一代新市區(qū)男人說話愛帶口頭語，“我×太逼歪了，我×太好聽了，我×又錯了再來一遍……”

第二天，我們又找來了鍵盤手和歌手，開始在新市區(qū)友誼餐廳二樓排練，每當(dāng)東安唱起《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時，我們?nèi)紵嵫序v，每天排練完，少不了狂灌一通。

同心路這時候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了，成了新市區(qū)的中心，這之前寧大附近文化宮才是新市區(qū)的中心，各廠礦因為承包制改革給很多人帶來了點實惠，大家兜里有點錢，

中秋節(jié)，歌舞廳開業(yè)，生意極火。那時不需要小姐，每個歌舞廳都是以樂隊為主招徠客人。我們自詡是銀川最新潮的樂隊，純電聲，流行歌，從譚詠麟到崔健，從潘美辰到鄧麗君，迅速征服了同心路的小商小販，和各個廠的年輕人。歌手唱《水中花》他們就跳慢四步，東安唱《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他們就跳顛四。

那時最火的歌是潘美辰的《我曾用心地來愛著你》，每次歌手在唱到最后反復(fù)的時候有兩句和聲，原版磁帶里是潘美辰自己錄和音的。東安經(jīng)常到那兩句就主動伴唱，嗓子很高，偶爾他心情不好，就不唱，我就會回頭看他，然后用吉他彈出那兩句。

后來因為我開始找對象，就懈怠了，譜子也不寫，直到有一天東安找來了新的吉他手代替我的位置，我有些不高興，但也沒太當(dāng)回事。后來大家各自胡混，聽說他們?nèi)チ四戏?，后來聽說他們回來了，又聽說他們散伙了。

我們有十年沒有再見面。我從同心路，進(jìn)了城，2003年去了銀川一家星級酒店里的歌舞廳混飯。

有一天舞臺上需要一個鼓手，我就又想起東安了，請他來打鼓，性格還那樣，不顧場合地大聲哼唱和討論流行音樂。過了幾天，東安提起他媳婦，來自內(nèi)蒙的草原女子，名字挺長說他們快離婚了，又過了幾天，東安幾乎天天噴著滿嘴酒氣來上班，我說以后上臺前別喝酒啊，他支吾著。

一天我問他，現(xiàn)在還唱不唱歌。他說以前在南方唱刀郎的歌，我說那你能唱就唱，養(yǎng)家糊口嘛。一個月后，他終于離婚了，更是每天喝得兩眼通紅。我勸他的同時，也暗示他，這個小城市不是每個人都能一天掙一百塊錢，現(xiàn)在他連刀郎的歌都唱得晃晃悠悠快上不去了。他說，調(diào)太高了。

東安后來就不怎么唱了。我們在前進(jìn)街夜市攤子喝最后一場的時候，我?guī)状螐垙堊?，想提十幾年前的舊事，但是都咽下去了，就像往常一樣喝了一場后，我們作鳥獸散。我也結(jié)束了混場子生涯。

我又見到東安，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那次是我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第二天老婆告訴我是東安送我回來的。我趕緊打電話謝謝他，他就禮貌地說沒事，以后你少喝點，注意身體。

這次，東安說話從頭到尾沒有帶一個“我×”。

同心路

1992年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在同心路口擺了一個煙攤。旁邊有一個賣眼鏡的，叫老陶，浙江人，兩口子，都是小個子，很瘦。那時候，同心路還沒有蓋大市場，里面是個菜市場，外面一條小馬路兩邊擠滿了商販，百貨齊全。小偷逐漸也多了，在街上橫沖直撞，好幾次見到他們偷東西偷炸了，和事主吵架，有時候干脆就打起來。

老陶一般老遠(yuǎn)見他們走過來，就會掏出煙來，遞煙打招呼。有時候他們幾個路過老陶攤子的時候，從眼鏡架上隨手拿個眼鏡，戴上，對著鏡子照一照，就走。

老陶就會趕緊說，哥們，哥們，給個本錢，我不容易。對方一般會半笑著耍賴跑掉。有幾次他們喝了酒來拿眼鏡，老陶剛上來奪，對方上來就是幾炮錘，老陶老婆就過來拉，就連他老婆一起打。兩口子就經(jīng)常被打得滿身傷，還總是不松手，也不還手，只是一個勁說，你給我個本錢，給我個本錢……最終是搶不過的，他會氣喘吁吁去擦自己的血跡。

我覺得那一年同心路挨打最多的人就是老陶。即使這樣，第二天早上八點鐘，老陶會準(zhǔn)時在同心路口擺出他的眼鏡架，笑著和每個人打招呼，遞煙。有一次深夜，我經(jīng)過他們家門口，看到他家一屋子眼鏡片和眼鏡框子，兩口子在安裝，然后很熟練地貼上標(biāo)簽。

2009年，我回銀川，看到幾個大的商城都翻新了。同心路也蓋了新市區(qū)最大的商城，叫浙江商城。據(jù)說開發(fā)商是老陶的朋友，于是老陶參與了集資，買了好幾間大房子，他現(xiàn)在在同心路有最大的兩家店了，很大的招牌很大的字：“老陶眼鏡店”。

有一次，我回同心路，去他店里買了個東西，見到了留著油光大背頭的老陶，已經(jīng)微微發(fā)福。我像以前一樣客氣的和他打招呼，他對著鏡子很小心地捋了下頭發(fā)，很從容地轉(zhuǎn)過臉來和我打招呼，問我和家人可都好。他的伙計忙前忙后，任何顧客如果提出異議或者來反映售后問題，伙計都會不屑地說：“我們是幾十年的老店，你還不相信我們嗎？”在我一根煙的時間里他重復(fù)了至少三次。他老婆依然忙碌勤懇，對每個人很客氣，只是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出來，有些老了。

我在興盛面館吃面的時候，看到那幾個一樣老了的小偷，他們已經(jīng)不偷了，我很客氣地和他打招呼。我心里說，現(xiàn)在你再去老陶那兒搶個眼鏡試試？

山楂樹

1995年左右，老城區(qū)的大眾歌舞廳里面，首府歌舞廳應(yīng)該算生意最好的，就在羊肉街口，市政府的旁邊。和其它燈紅酒綠的場地不同的是，里面顧客多半是銀川本地機(jī)關(guān)的職工，人到中年，下崗潮也淹過了銀川市，機(jī)關(guān)里的優(yōu)越性在降低。

相比南方人和東北人，幾十年來，他們固守這樣的安分的生活—早上是街對面的寧園鍛煉鍛煉，挑挑揀揀的早市，老銀川賀蘭和永寧口音大聲地叫賣。廣播里不停地有主持人在喋喋不休，煽情說有人下崗后重新?lián)P起了生活的風(fēng)帆，后來做企業(yè)做大做強(qiáng)的故事，好像下崗反而會給大家?guī)矶啻蠛锰幩频谩?/p>

有些人從機(jī)關(guān)的小辦公桌上離開，變成了個體戶，出租車司機(jī)，小飯館老板。晚上他們就出現(xiàn)在首府歌舞廳。低消費的人群，和舞臺上低收入的藝人，舞客們國標(biāo)舞的舞步并沒有凌亂，魚尾紋初生的眼睛依然顧盼生姿，從《山楂樹》的蹦擦擦到《昨夜星辰》的探戈就是趟著趟著走。

沒有人知道是否應(yīng)該相信廣播里的希望，但只要你和這座城市的性格一樣—足夠沉默，倔強(qiáng)，逆來順受，生活就能過下去。

我們就在這里面伴奏，老板叫撒哥，比我們大七八歲，個子高高的，戴個眼鏡，很機(jī)關(guān)單位的樣子。

見面的時候，撒哥看著我的長頭發(fā)，用帶有極重銀川口音的話說：“不要鬧什么搖滾樂，我這點都是中老年人來跳交際舞的，你們鬧球的那個別人不愛聽。”

談了幾次后，撒哥說，每天只能開場的時候演一首搖滾樂，剩下就老老實實彈舞曲，先干一個月，合適了接著干，不合適了另請高明。我們就答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這座城市，工作實在不好找。

撒哥一般是開場前，在大舞池里轉(zhuǎn)一圈，就到他辦公室去了，不怎么管。有一天我們看撒哥好像沒來，就把音量開大，來了個《無地自容》。下面的中老年舞客和國標(biāo)舞師生，開始摟著跳顛四。

我們第二首的時候，他們就停下來看，有的人捂著耳朵。

我們演了三四首玩得出了汗，然后才開始彈舞曲。彈舞曲的時候電子琴多，我們可以偷點懶。我和鼓手就去廁所尿尿，一邊諞著，我還說剛才我們玩的時候聲音太小了，啥破音響嘛，我都聽不清楚貝司聲音。

這時候我身后有人說，還他媽的聲音?。课也钚┱鸬脧目由系袅讼氯?！我回頭一看，撒哥在坑上蹲著呢，四只眼睛紅紅的，瞪著我。

就這樣，我們干了一個月就滾蛋了，撒哥人很仗義，說了一個月就一個月，也不提前開除。

大概是98年，體育場辦了一個銀川有史以來最大的演唱會。當(dāng)時風(fēng)頭最勁的黑豹，臧天朔，和蘇芮—對于小城市來說只能在電視和磁帶里聽到的名字，都來了。

人群擁擠，街道熱鬧，武警們嚴(yán)陣以待。一張票一百多，我們買不起，我和樂隊的安彪站在體育場的鐵柵欄外。

音響轟鳴，蘇芮的《一樣的月光》前奏響起，她的現(xiàn)場聲音很有質(zhì)感，高音征服著我們。然后，李彤的吉他響起的時候，我和安彪說，我們要組一個銀川最好的樂隊！去他媽的歌舞廳夜總會吧。

那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晚上。

但是我們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場地，因為銀川市已經(jīng)開始流行迪廳了。所有的歌曲，都配上了洞次洞次的鼓點。下面燃著五顏六色頭發(fā)的丫頭嘎子，大口大口揮霍著雪碧摻著杰克丹尼，他們只需要一個艷麗的領(lǐng)舞，我們依然無處可去。

一年之后，在體育館和北京來的明星們開了演唱會后，我解散了樂隊。

2000年元旦禮花的絢爛光彩中，滿街黃頭發(fā)和綠頭發(fā)的銀川市，修了八車道。白天有更多的外地生意人，晚上有了更多的消費。節(jié)奏已經(jīng)從“洞次洞次”進(jìn)步到了“洞次打次洞次打次”了，一個慢搖的銀川。

后來，我再見到撒哥的時候，是在西塔文化市場古玩城里，他在和別的文物販子一樣，在門口和別人閑諞。我和他打招呼，他很意外。我看著貌似古色古香的店面，和他客套著。

后來，我知道，首府歌舞廳那個地方變成了一個人才交易中心。每次路過，看著那些熙熙攘攘的帶著簡歷排著隊的人們，我總是想到撒哥那雙眼睛。

的哥哈嘻嘻

差不多從2003年開始，這個城市的夜晚開始色彩斑斕起來。

首府歌舞廳斜對面的廣場又開始蓋樓。好像是在集資，每天有很多人在那兒排隊，喇叭里的“畫餅聲”慷慨激昂。周邊的山西鹽池到陜西定邊一帶的石油生意正好。經(jīng)常聽到有人前一年還給別人打工看油井，突然有一天自己挖出了一口井，出了油。一夜暴富的故事，比比皆是。城里城外的都會開著豪車來銀川市消費，有時候干脆就包場。

這個城市開始夜夜歌舞升平。

我們的主持人隱藏起銀川口音，用生硬的二半吊子港臺腔，把舞臺搞成一個山寨百老匯。樂隊在這樣的舞臺上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時不時地接待南來北往的二人轉(zhuǎn)演員，和邁克杰克遜模仿秀、迪克牛仔模仿秀等等各種明星模仿秀。

他們在夜場的行當(dāng)里，有個名字，叫“嘉賓”，價格要比我們本地歌手貴幾倍，越貴的越賣力。我好幾次看到汗水，在他們鋪著厚厚脂粉的臉上沖出渾濁的印子后，掉在地上。

即使這樣，他們多半會從容地灌下那些客人強(qiáng)行遞上的大扎啤酒。

2009年，我在北京的《新京報》上，看到家鄉(xiāng)的名字—銀川的房價漲幅，有一周是全國第一。

我就給朋友打了電話，他們說，不但如此，房子還很緊俏。周邊定邊的，幾個礦區(qū)和石油大縣來了很多炒房團(tuán)，買了很多房，房子就越貴越緊俏了。我們銀川靠工資的人都再也買不起房了，現(xiàn)在的銀川，是外地人的銀川了。

我看著《新京報》上家鄉(xiāng)的名字，笑著說，沒關(guān)系，銀川在我們心里。但瞬間我又覺得開這樣油嘴玩笑不合適，尷尬地壓了電話。

2012年釣魚島事件的時候，我在銀川大街上，遠(yuǎn)處看到有游行的人群，就趕緊打了輛車。車上廣播里正播一個銀川方言廣播喜劇《的哥哈嘻嘻》，講述了一個的哥的日常生活。

每次打車，十個銀川司機(jī)有九個會放這個廣播，一般我們會在一起聽的時候一起笑著諞兩句。那位閑諞的司機(jī)，有點郁悶。

我說，怎么起步價漲了？

他說，五月份銀川市為了解決打車難的問題，給出租車漲了價，以前五塊的起步價現(xiàn)在漲到了七塊。

我說那也挺好，這兩年銀川的車這么難打，有一次賊冷的冬天晚上，我看見一個老姨媽在街邊哭著罵呢，“這他媽了個×的啥事嗎?。康攘艘粋€小時沒打上車！這么冷的天！”這下好了，你們也能多掙點。

他說，屁呢，剛給我們把起步價漲到七塊，車上的液化氣價格翻了一番，這么個我們不但不掙錢，反而跑遠(yuǎn)路還要賠錢。

我看著路上游行的人問他，你這個不會也是日本車吧？百姓買個車不容易。

他很憤怒地說，我們男人要有個男人樣子呢，雖然我們生活不容易，但是也不允許小日本欺負(fù)我們中國人，這種大是大非問題，我們還是要支持國家的，砸了車他們就不買日本車了，這樣他們的經(jīng)濟(jì)就不會那么厲害了，也就不會打我們了。

我看他心情不好，哈嘻嘻笑了他都沒有笑。我就趕緊閉嘴，悄悄在廣播的笑聲中下了車。

打開我的iphone4，網(wǎng)上的銀川娃娃們已經(jīng)對于砸車事件一片罵聲—像每一個中國城市一樣。

我知道，關(guān)于銀川的故事不可能讓每個人滿意—有人去說這塊土地有枸杞，發(fā)菜，賀蘭石等五寶，和正在享受的所謂幸福生活。但是我們有成千上萬個東安，老陶，哈嘻嘻，還有我每天經(jīng)過的西門橋頭那樣的銀川場景。

時間，就像銀川青銅峽旁唐徠渠的水，我們覺得永不停止。

渠邊的廣場上，有穿著校服在樹下長椅上說笑親嘴的娃娃，有跳舞的中老年們，還有中年為瑣事發(fā)泄的漢子。天天在橋頭按摩的婆娘們，偶爾會和老漢們，帶著皺紋打情罵俏，青春已經(jīng)消褪了，一半是五湖四海的風(fēng)，一半是賀蘭山的氣息，澆灌了酒精和嬉笑掩蓋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