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漢琳

要點：

2013年廣東高考作文題相對平庸，而考生也難寫出有新意和深刻的作文。

所謂“新材料作文”的名稱和有關(guān)解釋是缺乏科學理性的。如何看待把“新材料作文”當作過去的話題作文來寫的傾向？“新材料作文”要不要從材料的“客觀意義”和“主要意旨”出發(fā)進行立意寫作？

多年來高考作文題“文體不限”的做法實際上已造成文體的單一化；高考文體的過分自由必然導致學生平時的學習變得不自由（只訓練一種文體的不自由）。

高考作文題的難度必須與高中畢業(yè)生語文水平的要求和有關(guān)文體寫作水平的要求相符合。新課標沒有這些方面的具體要求，必然造成寫作教學、高考命題、作文評價一定程度的隨意性。

2013年廣東高考作文題是材料作文，題目提供的文字材料是：

有一個人白手起家，成了富翁，他為人慷慨，熱心于慈善事業(yè)。

一天，他了解到有三個貧困家庭，生活難以為繼，他同情這幾個家庭的處境，決定為他們提供捐助。

一家十分感激，高興地接受了他的幫助。

一家優(yōu)雅地接受了，但聲明一定會償還。

一家謝謝他的好意，但認為這是一種施舍，拒絕了。

試題要求考生閱讀這一文字材料之后，“不要脫離材料內(nèi)容及含意的范圍”作文；“自選角度、確定立意，自擬標題，文體不限”。

試題材料涉及的事態(tài)一目了然：富翁提供捐助和對待富翁捐助的三種態(tài)度。但材料整體表意的重心落在后者，要提供討論、評價的問題是后者，即對待富翁捐助的三種態(tài)度。

顯然，這一作文命題沿用了2012年“你愿意生活于什么年代”的思路，即提供幾種人生觀念、態(tài)度或價值觀讓考生思考和寫作，以此而言，它體現(xiàn)了廣東作文命題重視相對穩(wěn)定、變中求穩(wěn)的策略。不同的是，2012年的考題是讓考生結(jié)合自己的體驗與感悟，從材料引發(fā)自己的思考，或?qū)λ说纳罾硐氚l(fā)表看法，或選擇一種屬于自己意愿的生活理想，今年的考題則側(cè)重于讓考生評價他人的價值態(tài)度。無論去年還是今年，廣東作文題都體現(xiàn)了《新課標》所提出的，要讓學生學會多角度地觀察生活，對自然、社會和人生有自己的感受和思考的要求。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總的說，今年廣東高考作文題相對平庸，其蘊含的價值內(nèi)容都較單一，缺乏思維的挑戰(zhàn)性，難以引發(fā)考生的深度思考，也不能激發(fā)考生的想象力和提供較為寬廣的言說空間，遠不如2012年的作文題目那樣具有挑戰(zhàn)性和有利于想象力的發(fā)揮；也不如2011年“回到原點”的作文題目那樣具有哲學意味。這在一定程度上會限制高水平考生的能力發(fā)揮。

今年作文文字材料告訴讀者，如何對待富翁的捐助，三家人家有三種態(tài)度，他們的回應(yīng)都是有禮貌的：或“十分感激”，或“優(yōu)雅地接受”，或“謝謝他的好意”。但在要不要接受幫助或如何接受幫助上，一家是“高興地接受”，沒有任何前提條件和契約；一家是雖接受卻“聲明一定會償還”，有前提條件和契約；一家認為這是“施舍”而“拒絕”。

從審題和立意角度看，這一作文題沒有造成太大的審題障礙，考生不容易跑題，也不難作出基本的評價，因為對待富翁的幫助，三家人家的三種態(tài)度基本上都是社會公論所認同的，沒有什么可非議的。第一種態(tài)度是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境地，明白他人的幫助對于改變自己眼前艱難景況的現(xiàn)實意義，他們實事求是地、欣然地選擇接受，可能因此成為改變生活和命運的起點與契機，也使捐助者“雪中送炭”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受助者沒有說聲“謝謝”，也許是生性木訥，不善言詞；也許是“大恩不言謝”（“大恩不言謝”背后也可能隱含著來日報答的心理）。第二種態(tài)度是在接受的同時聲明將來“償還”，不管今后這種償還是何種形式，是回報個人還是社會，但都體現(xiàn)了“知恩圖報”的善良本性，也說明受助者有克服困難的自信心，堅信只要通過努力，就一定能改變現(xiàn)狀。第三種態(tài)度認為這是一種“施舍”，因此斷然謝絕了富翁的好意，一般可以理解為維護了做人的尊嚴。小學四年級就有一篇課文《尊嚴》，講述了美國石油大王哈默年輕時拒絕不干活而接受鎮(zhèn)長杰克遜施舍的故事，哈默的“我不會接受你的食物” 的名言成為了一個人在逆境中自尊、自強、自立的人格宣言。第三種態(tài)度正是這種傳統(tǒng)價值觀和人格自律的體現(xiàn)。

上述一般道理并不深奧，大部分考生都能夠不同程度地說出這些認識和評價。這正是我們說今年作文題不難的理由。

但是，僅僅說出上述認識也只是說出了一般社會共識，談不上新意和深刻。為什么許多考生對第二種態(tài)度的“接受”和“償還”的關(guān)系說不清楚？為什么對第三種態(tài)度“拒絕”的原因只能止于自尊或尊嚴的說法而未能深化？顯然，他們對這些態(tài)度的深層心理缺乏認識。其實，在如何對待他人的捐助問題上，人的心理是復雜的，不是簡單用“知恩圖報”或尊嚴就能說盡的。例如，第二、第三種態(tài)度的“償還”心理和“拒絕”心理，其實都是人的自我價值保護原則的心理體現(xiàn)。不輕易求人，不平白無故地受人恩惠，是人內(nèi)心對于平等的自我人格保護的渴求。施恩者不一定要求報答，但受恩者可能視恩惠為一種債務(wù)，一種包袱，當受人恩惠時，就不僅會感到一種負擔，而且感到自己與施恩者處于不平等的狀態(tài)，內(nèi)在價值受到?jīng)_擊，于是或要以“償還”來緩解、消除這種不平等，第二種態(tài)度便是如此；或直接以“拒絕”來阻止這種不平等的出現(xiàn)，第三種態(tài)度便是如此。這些心理都是正常的，“大恩不言謝”、“知恩圖報”、 自尊自強都與這種心理相關(guān)，只是有人自覺到，有人不自覺到而已。許多考生說不出這些道理，所以文章止于一般化。當然，高中生的教育一般達不到這個認識高度（大學生也不見得達到這個認識高度），所以我們又說，今年的作文題考生是不容易寫出有深度的文章的。從這個角度說，今年的作文題又是有難度的。

必須指出，材料作文（現(xiàn)在叫做“新材料作文”，下文再論），必須從材料（或文本）出發(fā)，“不要脫離材料內(nèi)容及含意的范圍”，首先必須尊重其原意。有的考生把富翁的捐助當作“盜泉之水”、“嗟來之食”來議論，這是不妥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盜泉之水”是不善的象征物，“嗟來之食”是侮辱性的，被富翁捐助者可以這樣誤解富翁的捐助，但作文者不能這樣誤解，因為作文者是看著材料來寫作的，要依據(jù)作文題提供的材料做判斷。材料已說得很明白，那位富翁是“白手起家”，成了富翁之后，“他為人慷慨，熱心于慈善事業(yè)”；他是在“了解到有三個貧困家庭，生活難以為繼，他同情這幾個家庭的處境，決定為他們提供捐助”的，所以他的行為是一種善舉，考生不應(yīng)置材料于不顧，把“善舉”當假丑惡來立論。有的考生引用孟子“富貴不能淫”的話來贊美第三種態(tài)度，或拿朱自清寧可餓死不領(lǐng)美國的“救濟糧”的歷史佳話作類比，這就是用材不當，混淆了事件的性質(zhì)，脫離了材料內(nèi)容及含意的范圍了。

從今年和以往歷年考生的寫作情況看，有幾個問題很值得有關(guān)方面研究，這里提出來討論：

第一，考生把材料作文當作過去的話題作文來寫，我們?nèi)绾卧u價？過去我們一直把高考作文分為命題作文、材料作文、話題作文，這本來并不科學，因為任何作文題其實都是一個話題，都是話題作文。但是，過去我們不但把話題作文列為一種作文類型，而且給予考生非常寬泛的寫作范圍，即內(nèi)容“只要與話題有關(guān)就可以”。這種做法好的一面是給考生相當?shù)膶懽髯杂?，不好的一面是造成考生的立意若即若離，甚至完全不顧及導語或材料本身所明示、暗示的客觀意義。結(jié)果，只要考生寫的內(nèi)容粘上一點關(guān)系就被視為符合題意。這等于說，試題提供的導語或材料沒有意義，是多余的，只要直接要求考生“圍繞某某話題”寫作就可以了。這種過分的“寬要求”完全可能使學生養(yǎng)成不顧材料所蘊含的意義及其內(nèi)在邏輯而“答非所問”、“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的不良習慣（這種不良習慣將導致難以與他人對話）。大概為了克服這種傾向，便出現(xiàn)了所謂“新材料作文”的說法，據(jù)說“新材料作文”是在過去的材料作文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新的作文樣式，它給定材料，但不給定話題，要求既不像材料作文那樣“過死”，也不像話題作文那樣“過寬”；它既繼承了材料作文的一些優(yōu)點，又彌補了材料作文的缺陷。過去的材料作文，總有“最佳立意”，而新材料作文可有“多個立意”，已經(jīng)不存在著最佳立意。2006年高考以來的材料作文由此被稱為“新材料作文”，并被認為是一種全新的作文形式。然而，這些解釋合理嗎？其實“新材料作文”這個名稱和這種解釋都是缺乏學理性的，例如，何為新？何為舊？為何過去的材料作文就一定“過死”， 為何就沒有“多個立意”？為何“新材料作文”就沒有“最佳立意”？“新材料作文”的“多個立意”可以包括離開材料的“客觀意義”的“立意”嗎？例如今年的作文題提供的材料主要內(nèi)容是對待富翁的捐助的三種態(tài)度，而不是說一個人成了富翁應(yīng)該怎樣幫助別人、幫助別人應(yīng)怎樣講究方式方法。材料中富翁提供捐助只是引出問題的“引子”，要提供討論、評價的問題是后者，即對待富翁捐助的三種態(tài)度。打個通俗比喻，我問：“打開房門，你看到房里的什么？”你要回答的是“看到房里的什么”，而不是“怎樣開門”或“房里的東西很有價值”。有的媒體給這一作文試題安的題目是“富翁的幫助”；有的學者則說本作文題“考察的是財富的價值”。這都是不準確的。如果朝這樣的方向立意寫作，就有違材料的“客觀意旨”了。因此，對三種態(tài)度發(fā)議論（或重點對一種態(tài)度發(fā)議論）自然應(yīng)該成為考生的“最佳立意”。否則，這個作文題提供三種態(tài)度有什么意義呢？你不如把題目改為“富翁的捐助和受助人的態(tài)度”，三種不同態(tài)度完全可以不對考生提供。這種作文與過去的話題作文還有什么區(qū)別呢？新材料的“新”新在哪里？

必須強調(diào)，材料，不管舊的新的，其功能都是為考生的寫作規(guī)定范圍、提示思維方向；都有它的“客觀意義”和中心“意旨”，考生的審題、立意、用材、行文都必須以此為依據(jù)來進行。無論教師對學生的備考輔導、考生的考場寫作還是評卷標準，都不能離開這一基本原則。

第二，怎樣看待多年來高考作文題“文體不限”的做法？作文題“文體不限”的規(guī)定，積極意義不可否認，它給考生提供了發(fā)揮自己擅長的文體寫作的自由（當然也有主張打破文體邊界絕對化、承認文體的創(chuàng)新性的意思）。但是，多年來，無論什么題目，80%以上的考生寫的都是議論文，備考時教師也主要訓練議論文，并主張高考時寫議論文。結(jié)果，“文體不限”實際上變成了文體“單一化”，而作為高中生最重要的文體之一記敘文在實際教學中也自然而然被邊緣化，學生越來越不會寫記敘文了?！缎抡n標》在闡述必修課程關(guān)于“表達與交流”的目標時指出，要“進一步提高記敘、說明、描寫、議論、抒情等基本能力”，而現(xiàn)在高考作文基本上變成考查學生的議論能力，高考作文命題要給學生文體寫作自由的初衷反而導致了新的文體“八股”。這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究竟要不要適當?shù)剡M行“文體限定”？在筆者看來，文體限定是完全必要的，既有利于高中作文教學對不同文體的相對全面的訓練，有利于學生基本的寫作表達能力全面發(fā)展，也有利于高考評卷標準的一致性和實際評卷的公平性（現(xiàn)在的高考作文評卷標準沒有文體區(qū)別，必然帶來一定程度的評價的不一致和不公平）。有人認為高考作文文體限定就會使考生“不自由”，我認為，這種“不自由”恰恰帶來了平時學習多種文體的自由；而高考作文文體的過分自由卻使學生平時的學習變得不自由（只訓練一種文體的不自由）。我們常說考試是手段，目的是學生的全面發(fā)展，那么，我們的考試手段就應(yīng)該為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的目的服務(wù)而不是相反。文體限定孤立看（即從當年看）是單一化，但超越當年看卻是多樣化，而從中學寫作教學包括作文備考教學來說更是必然多樣化，年年文體不限的實際結(jié)果已證明文體反而單一化。

退一步說，如果高考作文不對文體作出限定，那么，試題的構(gòu)思必須避免對考生自由選擇文體的束縛。從理論上說，任何作文題目都可以采用不同文體進行寫作，但實際上作文題目對采用何種文體寫作是具有一定的制約性的，例如今年的作文題或往年的“回到原點”、“不要輕易說不”等很明顯就更適宜采用議論文文體。多年來年年議論文占絕大多數(shù)，與作文題本身的導向有關(guān)。不過，與作文的文體限定比較而言，這一問題不是造成高考作文文體單一的主要原因。

第三，關(guān)于作文題的難度問題，應(yīng)如何把握？作文題的難易也許不容易說清，但也不是不可評說。例如今年的作文題，對待富翁的捐助的三種態(tài)度，材料一看就懂，它們本身的價值觀沒有什么沖突，從社會公認的一般道理上對它們作出基本評價并不需要太多的社會歷史知識，從三種態(tài)度中思考和議論感恩、契約、自尊、自強、自信的人生態(tài)度問題等，并對其作出價值判斷、道德判斷，從這個層面進行議論都不困難。如前所說，小學四年級語文課本就有《尊嚴》的課文，四年級小學生已懂得不輕易接受他人恩惠的道理，這樣的問題拿來讓高考學生議論，顯然太容易。高考作文命題人必須既了解高等教育需要什么樣的人才和知識儲備，對所命題的學科要有較深的造詣，還要對基礎(chǔ)教育比較了解和熟悉。作文命題的難度一定要注意與高中畢業(yè)生語文水平的要求和有關(guān)文體寫作水平的要求相符合，而不能以“只要大家都有話可說就好”或“只要考生猜不到題目就行”的觀點作為命題理念。遺憾的是，新課標沒有對高中生語文水平和有關(guān)文體寫作水平提出具體要求，這就造成了高考命題、作文評價的某些隨意性和無序狀況。所以，多年來我們發(fā)現(xiàn)，高考作文題難易程度不穩(wěn)定，各省差別也較大，高考與中考的作文題常常分別不出難易，甚至顛倒。這種狀況以及上述“文體不限”等問題已經(jīng)給中學的作文教學帶來了嚴重的消極影響，難怪許多中學語文教師強烈感到中學作文教學不是在“教寫作”，而是在“教應(yīng)試”了。有的教師進而說，現(xiàn)在連作文教學怎樣應(yīng)試也感到無所適從了。

以上問題不能不引起我們思考。高考客觀上已成為中學教學的指揮棒，作文命題及相關(guān)要求、評價理念必然左右中學的作文教學和備考策略，同時也關(guān)系著高校的人才選擇，因此，對一些已明顯存在著的問題，應(yīng)該很好地研究和改進。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

責任編校 彭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