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煥芬
一
吃過早飯,五爺給驢上套,老婆子踱著碎步跟著前后忙活。只要五爺出門,老婆子就得殷勤伺候著。自古女人吃人家飯,圍人家轉(zhuǎn)嘛。
五爺笑瞇著眼打量著驢,看它正是壯年,身材勻稱,力氣不虧。五爺早就喜歡這頭驢,如今可到手了,就像他當(dāng)初第一眼就喜歡上老伴一樣。他瞅瞅老伴,心中不禁得意起來,小曲也順口唱上了。隔壁李老栓的兩件愛物先后全被他收入囊中了,感謝老天成全?。?/p>
他拿起鞭子,先在驢的頭頂上空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幾個油亮的棗樹葉子被抽了下來。這棗樹與李老栓家的那棵隔墻相望,比著賽著結(jié)棗,像兩個比著生孩子的女人。
談到女人,李老栓真是命苦。家里窮,本來娶上媳婦時年齡就大了,到了老年卻又早早沒了老伴。沒了老伴的老栓整天跟著家里的驢駒子話長話短地嘮嗑。幾年下來,那驢就通了人性,聰明得招人喜歡。五爺總是咂吧著嘴說,這家伙要是我的多好。
剛才一鞭子響過,那驢竟然毫無懼色。五爺有些意外,他左手拉起韁繩,右手舞動鞭子,把驢倒著往車轅里趕。任何牲口都會明白這是要拉車上套了??墒沁@驢非但不往后退還晃動著脖子,一副不馴服的樣子。五爺罵著,你這畜生到我手里就不聽話了,難道是替你家舊主子氣我的?
他兩眼瞪得溜圓,吼叫著使勁抽打,恨不得此刻老栓就在墻頭那邊,讓他聽聽。就像這些年他打老婆一樣,他就是要讓李老栓心疼!心疼了還沒有辦法,她是我老婆,你管得著嗎?
老婆子瞅著驢心疼。張張嘴又閉上。情急之下,她斟了一茶缸水遞給老頭,說:“大熱天的,你先喝點水?!闭f著,把扇子送到他手里。然后她拾起槽邊一顆胡蘿卜送到驢的嘴里,然后牽著它往后退去,驢乖得像含著糖的孩子,直到退進兩個車轅之間。她馬上吼老頭過來把肚帶給緊上,車是套好了。五爺眼見事情一到老婆手里就是小菜一碟,覺得老臉沒處擱沒處放的。難道這驢也隨李老栓的性子,對我的老婆打心眼里喜歡?
五爺沒好眼色地瞅一眼老婆子,跳上車臨出門甩出一句話:“晌午我要吃白菜蚶子餡的餃子?!蔽鍫?shù)脑捑褪鞘ブ?,向來是不能改動一個字的。蚶子還好辦,街口有賣的,可是白菜不好弄!這大伏天的,地里種的白菜剛是個芽芽!老婆子傻眼了,追著車喊:“我上哪給你找白菜去!老冤家!”
五爺一回頭,見李老栓呆呆地站在他家院子口,像瞅心尖子似的,瞅著驢的背影。他剛才一定聽見驢挨了打,此刻恨不能過來給揉揉呢!五爺這個來氣呀,跳下車奔過來,照著老婆子就掄了一煙袋鍋子,正打在胳膊上。心說,你李老栓要心疼就心疼去吧!兩個愛物一起心疼!想到這里,他狠狠地哼了一聲。
老婆子擦擦眼淚,挨家去問有沒有冬天剩的白菜。問了一圈回來,也沒找到。正發(fā)愁,忽然看見自家院門前放著兩棵白菜,已經(jīng)干癟得發(fā)白,像兩個炊帚把子。她如獲至寶地拾起,摩挲著。她心知肚明地抬頭瞅瞅鄰家的院落。李老栓早沒影了。唯有兩棵大棗樹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她剛才故意沒去老栓家問。這會兒,他卻給送來了。老婆子收起菜愣了半天。
二
許多年前,這老婆子可是個水靈姑娘。十里八莊的,提親的踏破門檻。姑娘唯獨相中了鄰村的李老栓。她還借著找小姐妹的由子經(jīng)常到李老栓的家里去。老栓那時候叫小栓,模樣人品沒得說,對這姑娘更是喜愛得不得了。兩人偷偷定了情,總私下里在田間地頭見上一面。你給我一捧棗,我給你一雙鞋墊。最后兩人商定各自跟家里挑明婚事。
姑娘那頭倒是簡單。她爹說,沒別的話,就要五擔(dān)稻米。小栓這頭家里人口多,沒有余糧,五擔(dān)稻米不是小數(shù)。小栓是跪在父母面前提出的這碼子事。媽媽為難地瞅一眼父親,父親氣呼呼地站了起來說,你自己掂量掂量,五擔(dān)稻米拉去給你換媳婦,這一大家子吃啥?該不會讓你的爺爺奶奶還有伯和叔幾家啃我們兩個的骨頭棒子吧?
老栓哪能讓一大家子去喝西北風(fēng)呢?兩人最后見面是一個月圓的夜晚,村邊的草垛后,小栓給姑娘擦眼淚,姑娘給小栓擦眼淚。
那時五爺也心甜著這個姑娘,就勒緊褲腰帶娶了過來。
雖然嫁過來之后跟李老栓近在咫尺地住著,但是老婆子認(rèn)命,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只是每年打下糧食后,她都要抱著碼放成垛的糧食口袋哭上一陣。每當(dāng)這時,五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沒輕沒重地打媳婦,嘴里罵著,咋的,跟著我委屈你了嗎?!老婆一動不動地任他打,仿佛那不是挨打,而是一種必經(jīng)的儀式似的。直到她渾身淤青,嘴角流血,老栓才罷手。
開始那幾年,李老栓隔著墻聽著扎耳朵,就跑過來與五爺嗆嗆。五爺總會說,我打自己老婆你管不著。兩個人一來二去就打起來。后來,李老栓也娶了媳婦,老婆子挨的打就少多了。但是五爺和李老栓卻生分了。
三
天近晌午,還剩兩條壟沒犁完,五爺想緊把手干完了就回家。他沖著驢緊吆喝兩聲示意加快步子。誰知不吆喝還好,一吆喝那驢干脆不動勁了,就地耍起了驢脾氣。五爺又拉又拽,它搓動著蹄子反抗,就是不動。五爺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這個畜生,又跟我上勁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說著就掄圓了鞭子桿抽打毛驢。驢被打急了躥上大路往村里跑。后面的鐵犁還沒卸下,歪倒著拖起一路的塵土。五爺氣急敗壞地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老婆子剛蒸熟餃子,熄了灶火,驢就到了院外。那驢身后咣啷咣啷地拖著鐵犁,抬腿就要回它的老家——隔壁李老栓家。李老栓迎了出來,在頭里牽著,像哄小孩子一樣和驢說著話:乖乖,現(xiàn)在你不是咱家的了,以后要認(rèn)清門口,那才是你的家。老婆子接過韁繩,李老栓也沒搭話,轉(zhuǎn)頭就走。
老婆子感到事情不妙。她趕快過去卸下犁,把驢牽到槽子邊,給它加了一捧草料。然后兩個手沒有著落地懸在半空里,遲遲疑疑地瞅著院門。
過了一會,外面?zhèn)鱽砹宋鍫數(shù)拇⒙?。那聲音像一條韁繩,牽出了他這頭老怒驢。老婆子看見老頭臉上汗水和了泥淌出了幾道溝,眼珠子也變得通紅,進了門就沖驢踹了一腳。驢一扭身就給他來了一蹶子。五爺躲閃不及小腿破了一塊皮,血馬上流了出來。五爺沒吃過這個虧,一跳三尺高,吼起來,小畜生,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燉肉吃!
縮在門洞邊的老婆子眼看著驢要大禍臨頭了,心里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緊張地扒住板門。就看見五爺風(fēng)卷著步子在院子里旋了兩個回身,踅摸著一把板锨,摟頭蓋腦就沖著驢的面門拍了下去。老婆子緊張得差點背過氣去。心說,完了,完了,這驢算是死在老頭子手了。
驢吃了一鐵锨,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院子里一片寂靜。五爺先是一愣,直杵杵地又發(fā)了一會子呆,最后慢慢向屋里踱去。
老婆子顫顫著小腳,走上前去。她看見驢的面門破了一大塊皮,血正涌出來。她連忙顛顛地跑到屋子里拿出毛巾和藥粉。她沒顧上管老頭子的傷,而是直奔了驢。老頭子看了她一眼,并沒有爭長道短的意思。自己坐在屋里包扎起來。
五爺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買驢的錢是他賣了三年的葦子才攢夠的。眼見著這錢就買了一頓驢肉!莊稼人哪有這么燒包!再說了,要是讓李老栓知道還饒得了他嗎。那驢是李老栓的命根子,要不是他孫子上大學(xué)急等錢用,要了他老命他也不賣呀。他又想,其實自己是喜歡這頭驢的。也不知咋就跟它較上了勁。根源可能還是從心里擱不下李老栓吧。唉,要說都多半截入土的人了,還總放不下他和老婆子好過這碼子事。捫心自問,自己似乎過于小心眼了。
他抬頭瞅一眼院墻兩邊的棗樹,嘆了口氣。這兩棵樹還是他和李老栓小的時候一起種下的。那時候兩個人交情多好啊。自從他娶了老婆子進門,哥倆個就成了對頭。
老栓的孫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北京那地方消費高。老栓借了幾千塊錢,還不夠,最后硬著頭皮找老婆子張口借了一千塊錢。五爺一進院子正好撞見這碼子事。老栓有些不自然。五爺卻笑了,說別不好意思,誰還沒個難處,你要實在抹不開面,就算我花錢買了你的那頭驢吧。我還是挺相中那畜生的。老栓聽了這話,手一哆嗦,似乎想把錢還回去。愣了一會兒,他終于咬著牙點了頭,說了一個字,中!
好好的一頭驢,就這樣糟蹋了。他拿起旱煙桿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咚的一聲,腦袋生疼,他用手揉了揉。
四
怕啥來啥,院門一響李老栓陰著臉站在院子里??匆婓H死了老栓也急了眼。他的聲音像打雷,老五你給我出來。說著,他抄起地上的板锨向窗子拍去。嘩啦,一塊玻璃落了掛。板锨打在窗臺上折成兩截。李老栓手里拿著半截锨柄,怒目橫眉地站在窗外,活像景陽岡上手拿哨棒的武松。五爺被震懾住了,半天才走出來,沒好氣地說,你想干啥?兩個男人劍拔弩張之際,身后一陣響動。他們回過頭去,看見那驢緩過氣來了,正站起身來。李老栓扔下锨柄,跑到驢身邊。
李老栓和老婆子一起給驢包扎好。回過頭來對五爺說:這驢,我不賣了。我李老栓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也要把我的驢贖回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跟著你受罪!說完,李老栓梗著脖子走了。臨走之前,還沒忘摸摸驢的腦門,并且深深地看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雖老了,卻老得玉樹臨風(fēng)的。
其實驢子沒事,五爺也著實松了口氣。不一會,蚶子白菜的餃子端上了桌。五爺偷眼看看,老婆子的胳膊上一道紫紅的淤斑正腫著。他不好意思地干咳兩聲,說:“這白菜你是從哪淘換的?”老婆子翻翻眼睛沒理他。五爺哪都不得勁兒,這頓飯吃得也沒了滋味。
轉(zhuǎn)天早晨老婆子把桌子放在棗樹下端上早飯。院外傳來紛亂的人聲,原來李老栓領(lǐng)來幾個人直奔了院子。老婆子說,不好,李老栓領(lǐng)人買房子來了。她頓了一會,終于憋不住說,你看你把人家逼得都賣房子了。我看你比黃世仁強不了哪去!五爺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追了過去。
你不能賣房子!五爺一跨進院子就來了這么一句。幾個人頓時呆住了。五爺聞到了一股墨香,再看看桌上,字據(jù)已經(jīng)寫好了。李老栓沒好氣地說,咋的,管閑事管到我家里來了?我的房子我想賣就賣,你管不著!五爺說,傳出去,都說我逼得你賣房子,這不是敗壞我的名聲嗎!說著,他一把抓爛了桌上寫好的字據(jù)。
李老栓急了,大家給評評理,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他氣急敗壞地嚷著,聲音響得把兩家樹上的麻雀都驚飛了。告訴你老五,我知道這些年你跟我憋著勁呢,我懶得理你!要不是孫子上大學(xué)用錢,我也不至于犯到你手里。我再窩囊,一頭畜生我總該能說了算!說啥也不能讓它死在你手里。他咬牙切齒地說,今天這房子我賣定了。賣了房子救我的驢!
五爺看李老栓發(fā)這么大的火,并且當(dāng)著眾人,振振有詞。他一時語塞,吧嗒著煙袋不言語。過了半晌,五爺變腔變調(diào)地說,看你說的,好像我是黃世仁似的。那驢我稀罕著呢,我決不會賣的。
驢在人家手里,人家就是不賣,你有啥咒念?老栓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低頭不語。五爺繞著比碗口還粗的棗樹抽煙。他說我知道那驢是你的命根子,放我那里你不放心。要不,你先領(lǐng)走,錢呢,你先欠著我的,犯不著賣房子賣地的!
老栓驚愕地抬起頭。這是真的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可要好好謝謝你呀!那驢可是我的老伙計了,給了你,就是把我的心摘去了。老栓的驚喜,使他忘記了剛才的不快。
五爺幽幽地說,老哥呀,咱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還鬧騰啥!老栓聽了這話,也連聲說,就是嘛,你說咱這些年犯得著生分到這樣嗎?今天話說開了,就既往不咎了。兄弟,這房子不賣了,你算是幫了我個大忙。這么著吧,待會我買半斤牛肉一瓶酒,咱們喝上如何呀?五爺爽快地笑了,還用費那勁,上我家去,讓老婆子給咱親手做著吃!
這時一陣涼爽的風(fēng)掠過院子,兩棵棗樹隨風(fēng)舞動著亮閃閃的葉片,發(fā)出細碎的聲音。老栓抬頭望著巨大的樹冠,問五爺,這樹少說也有五十年了吧?五爺接茬說五十年可不止啊,咱倆都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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