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國梁于乾隆三十三年自愿請纓出塞,其西域邊塞詩作內容風格多樣,既有對邊塞大漠風光的描寫,也有對西域屯墾開荒的實錄,還有對西域民情風俗的客觀反映。在清代疆域大一統(tǒng)的背景下,國梁能自覺地融入邊塞生活,也使他從一個過客變成了當?shù)氐囊环肿?,其詩作充滿了對邊疆風物的熱愛之情。
關鍵詞:西域詩 邊塞詩 國梁
清代是西域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作者之多、內容之豐富都令人稱嘆。其中,國梁的詩作因其描寫西域風情之多樣而引人注目。國梁(1716-?),榜名納國棟,奉敕改國梁,字隆吉,一字丹中,號笠民,滿洲正黃旗人。為乾隆二年(1737年)進士,歷任蘭州府同知、秦州直隸知州等職。乾隆三十年,自天水旋蘭州,聞迪化同知任期已滿,慨然言于上官,力求宣力塞垣,遣妻孥旋都,只身赴迪化同知任。三年后返京。他的西域詩作見于《玉塞集》和《輪臺集》(均收入《澄悅堂詩集》)。
國梁出塞乃是自愿請纓,故千里行程中我們看不到他表現(xiàn)出絲毫頹喪,“躬橐踺佩劍西去,不肯作離別可憐之態(tài),貽壯夫誚”(《玉塞集·自序》)。乾隆三十年(1765),他懷著滿腔熱忱踏上了由蘭州赴烏魯木齊的路程,途中的詩作表現(xiàn)的多是昂揚激越的豪情壯志,“自是壯懷輕道遠,敢因白發(fā)惱青衫”(《奉調赴烏魯木齊》)。“車騎從教輕結束,妻孥那復惜分攜”(《奉調赴烏魯木齊》),已是雙鬢斑白的詩人將出塞之行看得比妻兒老小更加重要,雖然他聲稱“燕然勒石非吾事,看取周民頌柞芟”(《奉調赴烏魯木齊》),志欲屯田墾荒而已,但他必然是懷著樹立邊功的理想的,至少能夠“三年彈指還京國,風土編成待品題”(《奉調赴烏魯木齊》),在西域邊陲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國梁詩中的邊塞風光
國梁奉調赴烏魯木齊,出了嘉峪關,他跟所有初次來到西域的所有詩人一樣,對塞外風光感到新奇不已,一路吟誦,留下了許多壯美的詩句?!板In茫疆邑巖”(《奉調赴烏魯木齊》)、“域外樓蘭沙磧重”(《得旨調授烏魯木齊丞再成二律》)的風景也許還在他的意料當中,但步伐越向西,詩人就越發(fā)被西域奇異壯美的風景所震撼。赴任途中的重陽節(jié),他登上戢戈臺(今新疆鄯善東北九十里處)看見“苦水井邊泉噴雪,戢戈臺畔草侵霜”(《九日登戢戈臺南岡》),可謂西域奇景之一;行至勝金口(新疆吐魯番東一百里處),作有《勝金道中口占》詩云:
蹄沒紅砂馬力微,荻花如雪未風飛。
中間一道西流水,誰遣長年送落暉。
“誰遣”句下作者自注:“塞外水多西流”,紅砂、白荻、西流水、落殘陽,這又是一奇。到任就職于烏魯木齊時仍驚嘆于“日晴飛雪明銀縷,溪晚生煙似暖泉”(《即景》)的奇美。博格達峰是天山主峰之一,也是歷來西出陽關進入西域的詩人描摹最多的西域風景之一。在國梁看來,博格達峰的高大險峻尚可形容——“■■三峰玉削成,扶桑日上晃銀晶”(《早發(fā)戢戈臺》),而它的嫵媚氣質卻是“淺黛修蛾骨節(jié)珊,將軍著色畫應難”(《望博克達山》)。與許多邊塞詩一樣,西域的風沙也是國梁詩歌中用墨最濃的場景?!耙箒硇撬抟恍亓_,風虎吟號掠鬢過”(《宿紅土窩茅店》),可見風力之威猛,再如《出宿席芨槽子途中遇風》詩云:
磨牛陳跡又匆匆,一色冰天噫氣中。
車隙亂飄■面雪,山坳怒吼打頭風。
馬如凍蟻緣笙簟,人似癡蠅墮紙筒。
此去凱歌沿路聽,斗寒自笑太籠東。
詩人以貼切形象的比喻表現(xiàn)了西域風沙的威力。
從國梁在迪化同知任上三年間所做詩歌來看,他在任期間盡職盡責,曾經多次出巡,勘察屬地,丈地勸耕,同時飽覽了迪化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山水景色,尤其是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至三十二年(1767)身居迪化兼攝寧邊管糧通判期間,他為了解決屯田缺水的問題,踏遍烏魯木齊南北數(shù)百里尋找水源,其致力屯田墾荒的貢獻自不待言,而沿路的奇美風景和細膩情思,也都生動地表現(xiàn)在詩歌當中。從這些時間連貫的詩歌來看,四季分明的西域景色帶給國梁非常深刻的感受,他用筆忠實地記錄了一年四季的獨特風光。如寫秋季的西域除了有“野闊遠山盡,天空高樹低”“黃葉林爭紅樹艷,霜華嶺并雪峰寒”這樣典型的秋景之外,還有“無邊老芨際天黃,引溉成田十倍穰”(《過昂吉爾圖淖爾》)的獨特景象;西域冬季的寒冷在意料之中,而“天山六月不消雪,伏雨往往成冰屑”(《雨雪忽晴》)、“一雪即盈尺,積晴乃散星”(《詠明霜》)則讓詩人為之驚嘆。
根據(jù)《九日登戢戈臺南岡》詩中“風雨生憎惱客腸,淡晴天與作重陽”句可知,國梁自蘭州赴任是在秋天。經過寒冷漫長的秋冬,到任后的第一個春天對國梁來說似乎來得太遲了——“何事春工涂抹遲,未肯將青染百草”(《春日行柴阿博南山下》)。而正因為西域的春景彌足珍貴,更加讓詩人流連忘返于美麗的春色中——“恰更春服覺身輕,烘暖閑騎款段行”(《自卡子灣旋署》)。“步因春賞緩,眼到野亭明”(《清明日西亭春賞次韻》)。就連初春冰消雪融時騎行在泥濘的路面上也未嘗不是一種享受了:“風融玉乳作春泥,潑地黃油膩馬蹄?!保ā冻鏊掭嫅殉恰罚┪饔虻拇禾煊质侨绱硕虝?,詩人的惜春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邊城春盡無花發(fā),多恐詩人惱落紅。”(《過亂山遇雨》)“猛驚春去恢臺逼,階藥宮櫻隔幾塵”(《秀野亭獨坐》)。正與辛棄疾“惜春常怕花開早”句異曲同工。
清人描寫西域風光時往往能跳出唐人路數(shù),在題材和內容上多有開拓。國梁的詩在這方面堪稱典范。在他的邊塞詩中,大漠風光固然有其蒼茫孤寂的一面,但更不乏清新溫暖的景致。如“黃云暖襯圍渠柳,翠■寒消帶雪松”(《得旨調授烏魯木齊丞再成二律》)。綠洲在荒涼的背景下凸現(xiàn)出溫暖的色澤,甚至出現(xiàn)了“黃牛舐犢眠沙軟,白鴿將雛繞舍閑”(《南湖道中》)、“荷鋤歸晚唱,知是豳風章”(《北灣稻畦》)的田園生活畫面。乾隆三十一年,國梁作《遂成二十景》歌詠烏魯木齊的二十種風光:深樹鳴禽、青木煙雨、平疇麥浪、春水浮花、五橋清聽、東皋野月、檉湄曉日、蘆塘飛雪、清鑒荷香、秋河時漲、云峰幼態(tài)、南屏落照、萬壑松濤、榆崗媒雉、風溪奏雅、溫泉香曲、層巖積玉、翠岫歸云、山原新霽、日夕回牧。次年他將這二十種風光歸納為《輪臺八景》并以五言古詩詠之,題目為:圣山雷雨、虎峰水樹、七嶺鎖云、兩池釀玉、暖泉漾碧、大冶霏青、西亭花塢、北灣畦稻。詩風清新淡雅、寧靜悠遠,極具田園詩興味?!盀豸斈君R八景”立體地展示了西域全景,比之唐詩中所呈現(xiàn)的單一的西域場景,給讀者帶來了多側面新的審美感受,改變了西域在人們心目中固有的印象,為新疆風景命名的做法,也開啟了此后來疆詩人命名并歌詠新疆風景的風氣。
二、國梁詩中的屯田墾荒
清政府在新疆大力推行屯田,較之以前各代有時間長、范圍廣、人數(shù)多、種類全的特點。清代出關詩人在其西域詩歌中對這一現(xiàn)實多有反映。乾隆朝又是新疆屯墾的興盛時期。國梁自愿出關,“遠于玉塞”,本就抱著“撫蒼黎”(《奉調赴烏魯木齊二首》)的志向而來,從他得旨調授烏魯木齊丞時起就已認識到屯田墾荒對于安定西域的重要性了。在《得旨調授烏魯木齊丞再成二律》中言:“無復天驕煩五利,直教地力盡三農。”句下自注:“先是移內地民人與屯兵至彼,聞已殷庶。”歷史經驗告訴國梁,邊事頻仍帶給西域人民無盡的災難,只有發(fā)展農業(yè)才能安定民心,因此“尉名搜粟屯兼戍,軍過交河兵是農”,清政府的屯田政策在國梁的轄地上被繼續(xù)大力推行。
新疆干旱缺水,水是屯田的關鍵。國梁在任期間致力于屯田的事跡并不見于史料記載,但他是最早以詩的形式道出鑿山、引水、開渠的新疆官員(星漢語)。他在乾隆三十年(1765),赴任路過今柴窩鋪湖時,作《過土墩子草湖》一絕中有:“何當野水都歸壑,化作桑麻萬頃云?!边@種理想當時雖未能實現(xiàn),但其思路、精神是感人的。他到任后也確曾做了大量的水利工作:“田渠有成局,喜見水■■”(《古牧地西底灘勘田經過蘆塘》);“入山深處得泉聲,一掬秋云綠半罌”(《之磨石溝勘水泉》);“谷口叢灌木,其下流澄涵。上腴數(shù)萬畝,水澤能旁覃。疏渠導之利,利盡詎為貪”(《九日北山麓》);“天邊老芨際天黃,引溉成田十倍穰。擬向天山探乳竇,月鉤新暈海心涼。”(《過昂吉爾圖淖爾》)從詩題和內容可知,作者為求水源曾多次出巡,足跡所至為今天的米泉、呼圖壁、達坂城、柴窩堡湖,遍及烏魯木齊南北數(shù)百里,足見其致力屯田之辛勞,建設邊疆之苦心。
除了引水、開渠以解決屯田缺水問題,他還親自丈量土地,清查地畝,體察民情。如《月夜出宿席芨槽子》:
在坰認肥瘠,于野數(shù)驊■。
茅店聽雞偶,云巖看樹頻。
他還不論昏曉寒暑巡查轄境內新屯情況——“山巔送下虞淵影,流水聲中晚吹涼。”(《晚至新屯》)“馬踏寒林渡溪去,茅茨人出掃檐芽”(《寧邊城東六工坐民家》)。一個關心民生疾苦、兢兢業(yè)業(yè)、盡職盡責的地方官形象躍然紙上。
三、國梁詩中的西域民風民俗
清政府對待西域民風土俗的態(tài)度是可嘉的,清代詩人繼承了中國先秦以來“觀風知政”的傳統(tǒng)民俗思想,了解民眾生活,融入民族文化,尊重民族宗教信仰,遵守著民族平等、華夷一家的原則,為新疆的統(tǒng)一安定奠定了基礎?!拔鱽矸Q樂土,未敢誚膻腥”(《吐魯番道中》),國梁在赴任途中就已對此了然于胸,就任后,他積極學習少數(shù)民族語言,反映在詩作中?!对绨l(fā)頭堡宿三堡小樓上》有云:“野店華人求阿什,絳衣回女喚央哥?!薄鞍⑹病毕伦髡咦宰ⅲ骸盎匮燥堃??;匮苑Q婦人曰央哥?!薄栋l(fā)三間房夜行有作》有云:“中朝曳洛河,一洗書生孱?!薄耙仿搴印毕伦宰ⅲ骸胺詨咽繛橐仿搴??!毖惨暫魣D壁時,又有詩《景化見纏頭廢城》云:“阿渾央哥都去盡,斷鋤破釜土花封?!薄鞍啞本湎伦宰ⅲ骸盎匮咱艦榘啠疄檠敫?。”作者所說“回言”即維吾爾語,“番言”即蒙古語。不管作者釋讀是否準確,從中可見他向少數(shù)民族學習語言的認真態(tài)度。
西域風土人情異于內地,赴疆詩人往往在詩文中記錄了他們在西域生活時所見民族衣食住行、宗教信仰、語言文字、游藝活動等民俗事項,對了解清代邊疆民族文化具有一定史料價值。國梁詩中也有零星記載,如在烏魯木齊任上曾作《即景》中有:
行愛冰車輕勝馬,坐憐熊席軟于綿。
爐香茗碗重簾里,得句閑書粹白箋。
“冰車”就是新疆人熟知的“爬犁”,詩中提到爬犁、熊皮坐席、香茶、厚棉門簾,都是西域冬季日常生活用品,而“愛”和“憐”字表現(xiàn)了作者對西域民間生活的熱愛。實際上從得旨赴任時,國梁心里就已經破除了民族隔閡,民族平等、華夷一家的思想始終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如赴任途徑南湖(今新疆哈密南五十五里處)他看到:“纏頭亦解華言好,笑指連城入市■”(《南湖道中》)的景象,頓感親切;至勒木沁,作《勒木沁即事》云:
浮鴨沉魚自天性,雞塒豚柵有華風。
誰將前后車師國,移入朱陳村巷中。
“前后車師”與“朱陳村巷”并無分別,華夷本是一家。
“按部書生還較遠,春光唯有玉關濃?!保ā兜弥颊{授烏魯木齊丞再成二律》)國梁自從踏上西域這方熱土,就對這里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感。身在西域三年,時間雖不長,但他把轄地看做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再生之地,“■巖在望欲親難,行盡良田興未闌”(《鹽池南山觀峽水》),對這里的山水屯田充滿著無限的熱愛。
出塞的路途也曾充滿艱險、漫長無邊——“剝床多壁虱,欲睡又逡巡”(《月蝕夜苦壁虱》);“藪闊蚊鳴鬢,村孤犬上墻”(《踏實道中》);“睡鄉(xiāng)不暖席,殘夢續(xù)難補”(《夜發(fā)大泉》)。途經戢戈臺,正逢重陽佳節(jié),他作《九日登戢戈臺南岡》云:“風雨生憎惱客腸,淡晴天與作重陽。……登高何以酬佳節(jié),醉倩蒼巖侑一觴。”在烏魯木齊同知任期間,也曾感嘆“異地多風還作雨,重裘藏笥又加身”,惡劣的氣候讓身在異鄉(xiāng)的詩人感到一絲凄涼無助。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憂愁從未動搖他安撫蒼黎的豪情壯志,在他的詩歌中我們總能看到一個胸襟開闊、樂觀曠達、卓然挺立于大漠的“弄潮兒”形象。且看《新河道中風》:
漸遠南山冰雪堆,飆生廣陌布黃埃。
何如瀚海風瑰麗,瑪瑙如塵卷地來。
沙漠戈壁披上了瑰麗的外衣,“飛沙走石”也變成了光彩奪目的瑪瑙,心境何等樂觀超然!在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國梁很少有報怨之詞,反而表現(xiàn)出隨遇而安的曠達和灑脫,頗得陶潛之風、東坡之志,且看:“所遇適其適,斯理夙所諳。季鷹非達者,而乃鱸■耽”(《九日北山麓》),與紀昀“只為游人不為家”的感受相通。如果說在赴任途中他還把自己當成一個“羈人”(《之輯懷城道中》有“最是羈人情動處,■■成隊下平沙”)的話,那么在他上任之后帶領轄地百姓辛勤屯墾的過程中,他就儼然把自己當成這里的一分子了,在《輪臺八景》中,他以細膩的筆墨描繪了一幅幅西域美景圖,身在其中的他將自己比作“醉翁”,怡然自得地“心醉山水間”。這份難得的灑脫和曠達與國梁的性格有關,更與西域的統(tǒng)一安定的大環(huán)境有著直接的關系,清代疆域的大一統(tǒng)孕育了詩人的豪情和壯麗詩篇?!?/p>
參考文獻:
[1] 楊鐮.詩詞中的新疆[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2] 星漢.清代西域詩輯注[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
[3] 薛宗正.邊塞詩風西域魂[M].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3.
[4] 星漢.試論國梁西域詩及其在新疆的貢獻[J].民族文學研究,1999,(02):49.
基金項目: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高校青年教師項目,項目號:050173
■
作 者:王卓英,文學碩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武漢大學信息管理科學園出版科學系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出版理論和出版史。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